■山 娜 Shan Na
(北京服装学院, 北京 100083)
设计在发展过程中,面临的最大问题是如何真正解决“人的需求”,而人类学正是解决“人”的问题的本质学科,因此,在学习借鉴人类学学科体系的基础上,设计人类学应运而生。设计人类学并非简单的设计学+人类学的组合,而是两个学科创新发展、融合共促的现实需要。设计人类学学科范式的丰富、发展和创新,既可以弥补设计学学科缺少理论基础和研究体系的学科短板,又可以为人类学提供更贴近时代发展脉搏的实用性,还可以创新和发展中国特色文化,对于提升学生理论知识、扩大研究视野、丰富国际学术交流具有重要意义。
目前,学术界对于设计人类学的研究较多停留在学科建设借鉴意义的层面上,例如,耿涵[1]认为由于人类学与设计学都拥有共同的人文精神,人类学可以为设计学提供整体性视野、理论范式和创新的实践方法;吕明月[2]认为人类学可以通过介入物质文化研究、用户研究和生活方式研究等途径来提升设计学专业的理论性;部分学者[3]认为从学科发展史的角度来看,影响设计人类学未来发展瓶颈的关键问题在于如何通过设计民族志的人类学和设计学实践来弥补两个基础学科之间的鸿沟,李清华[4]认为设计人类学作为一门独立的科学形态最重要的任务是文化语境,并提及伦敦大学文化、材料、设计学院对设计人类学的研究对象的归纳。笔者体会,文化语境下设计人类学的研究对象实质是对设计这一人类智力活动的具象化,设计只是对最核心的文化层和次核心的材料层的外在展示,可以说,设计本质上是家居文化、景观文化、工作场所文化、遗产与博物馆文化、身体文化、公共空间文化等不同场景文化语境的皮肤,其内里流淌着的深层次的东西是设计所要展示的文化层面的内容。设计人类学就是对内在内容的展示。
整体论、人类工程学以及民族志在设计人类学中的广泛应用是设计人类学理论体系发展的表现。整体论被认为是设计人类学一个非常重要的具有应用价值的理论,国内的诸多著名学者如许平、张夫也、石振宇、李立新、李砚祖[5-9]等,都对整体论尤其是文化因素对设计的指导作用进行过专题论述,强调文化相对论和价值论。对人体工程学的重视可以完善设计人类学的理论体系,这是因为人体工程学是体质人类学的一个重要应用方向,是“以人为本”理念的表达,该理论体系有助于引导设计更好的、科学的考虑人体舒适性和工作效率的产品[10]。此外,在民族志的广泛应用背景下,近几年设计人类学开始关注非主流群体或者少数群体,并从中获益匪浅,如对性别差异的关注[11]、对老龄化的关注[12]、对于贫困的关注[13]、对于非物质文化遗产的关注[14]以及对于智能家居的关注等,取得了一些非常重要的设计成果。
从已有的研究中可以发现,对设计人类学研究对象、研究理论及研究方法的探讨在文献中广泛存在,作为一个有着巨大潜力、极富活力但是却尚未形成完善学科范式的研究领域,系统梳理设计人类学的学科成果是一条必要而现实的路径,将极大地丰富和完善设计人类学的科学思想。然而在实际中,这无疑将是一项工作量巨大而繁重的工作任务,先通过研究人类学思维方式尤其是整体论在设计作品中的体现来探讨设计人类学的科学性、合理性以及应用价值就成为了一条可行的切入路径。
整体论是指把人类社会的过去、现在和将来视为一个动态的整体,关注对其共时性和历时性的双重观察,做生物性与文化上的综合分析,以不断认识研究对象的总体。设计人类学家的思考方式具有一定的规律性,在设计的过程中需要明确9个要素(图1)[15],分别是概念性问题,是指研究对象的概念界定;自然性问题,是指明确如何了解研究对象;整体性问题,是指回答背景相关问题;比较性问题,是指进行文化、产品、服务等的相对性研究;时间性问题,需要回答实践或观念在过去及未来的状况;生物-文化性问题,是指人类的生物性、文化与环境的互动方式;社会-结构性问题,是指明确使用群体、群体的社会分层以及群体之间的关系;阐述性问题,主要是指对问题的解释;反身性问题,是指对自我的立场和角度的反思。
以椅子为例进行说明。过去当提到坐下来的时候,我们会想到椅子,例如座椅、按摩椅、办公椅、沙发椅、电脑椅、理发椅、沙滩椅、餐椅、工作椅、牙科椅、交互椅等等。椅子的种类和使用场合非常多,但是其归根到底是一种产品,而坐下来是一种需求状态,设计师需要研究坐下来的状态和环境才能更好地实现设计创新。在传统设计实践中,椅子只是一种商品,设计师考虑的是如何让这个商品好看、舒适以及如何更好卖出。而整体论在设计中的应用将有助于更好地实现设计创新,例如设计师需要思考我们在坐下来的时候,到底是处于一种什么样的状态?周围环境是什么样子的?我们的身体状态是什么样子的?目前解决“坐下来”需求的都有哪些产品?怎么样才能让人愿意坐下来或者怎么样才能减少坐下来的可能性?等等。
■图1 设计人类学的思考维度
■图2 Spun Chair
■图3 “固”椅
■图4 旗袍椅
■图5 Monobloc塑料椅
■图6 Cybex Lemo椅子
■图7 Suit 健康办公椅
■图8 Easy UP的适老化座椅
设计人类学家的特点是从研究对象文化的角度去思考用户的所做所想,而非自身的角度。例如椅子是可以承载用户坐下来需求的产品,但是是否一定是稳坐不动的才是椅子呢?设计师Thomas Heatherwick打破这一刻板概念界定,在2010年设计出一款旋转椅Spun Chair(图2),这款旋转椅可以实现用户坐下来的需求,但是由于这种设计并不是一个稳定的座椅装置,而是可以倾斜旋转,可以在满足用户坐下来需求的基础上达到心理放松。部分旋转椅甚至被用于医学治疗,在脑卒中患者的平衡感训练以及晕车患者的治疗中发挥作用。
基于参与观察的田野调查方法是人类学建立学科认同的重要依归。费孝通认为“人文世界,无处不是田野”。人类学发展到今天,“田野”已经从一个空间或地理上的概念发展成为多维概念,这其中既可以指代空间,也可以指代时间。在具体的实践中,很多人类学者尝试多地点式的或者结构式的田野工作,或对处于发展过程中的同一人群展开时间纬度的跟踪研究,或对发生于若干不同空间的事件和现象开展关联研究,或将历史档案作为田野调查资料来做发展性研究。总之,随着田野工作方式的发展,“看报纸、分析政策法规、观察治理精英地活动等获取资料的方式正日益替代与社区成员谈话和共同生活的方式”[16]。田野调查和民族志成为一种越来越灵活的策略。
在设计领域,田野调查可以在用户研究、工艺研究、材料研究、结构研究等不同的设计流程中发挥作用。例如有一款名叫“固”(图3)的椅子,就是采用了一种2年生嫩竹的竹浆捞纸工艺成型的,可承重两三百斤。为了掌握竹纸成型工艺,设计师在12个村落里做了4年的田野调查,掌握并在原有捞纸工艺流程和植物染色技术的基础上进行了创新,结构方面无需钉和卯,也不使用胶水,一把竹纸制作的椅子就被设计出来。
对整体性问题的探讨可以用来把握设计实践与人们生活其他方向的联系以及相互影响。设计人类学之所以要思考整体性问题,是因为只有把设计实践放在特定的文化背景下去考察才能有合理解释的意义,才能理解某些“边缘化”设计与人类社会核心问题的关系。例如有设计师就想尝试将旗袍流畅曲线、精致面料、剪裁结构等应用到新中式椅子的设计实践中(图4)[17],将旗袍的妩媚与端庄融入到中式家具的瑰丽与恢宏中,本质上是对旗袍文化以及传统椅子文化的一致性基础上的创新,在传统座椅“坐如钟、站如松”的要求之上赋予其优雅大方的审美效果。
通过对比较性问题的了解,有助于体会理解设计实践在不同文化中的相似性、差异性以及背后的原因。掌握比较性的思维方式是设计师的基本功,比较性问题的思维方式可以体现在不同的文化、产品和服务中。尤其是在现实设计实践中,文化相对论具有极强的应用价值。帕帕奈克在《为真实的世界设计》一书中指出“如果将物品、工具和人工制品从一种文化挪到另一种文化中,它将有失效的可能”。文化塑造审美,造成了不同文化背景下的椅子设计具有不同的要求,在材料、形态、功能、工艺以及装饰、花纹等方面的审美存在差异,甚至需要生产制造方对不同文化和服务背景下的产品设计进行严格而繁杂的竞品分析,以更好地把握用户的审美及功能需求。例如,1946年加拿大设计师DC.Simpson设计出一款Monobloc椅子(图5),其最初的设计理念是为了大规模工业化生产的需要,用一整块材料做一把椅子以更好地节省成本。如今Monobloc椅随处可见,甚至代表了街头文化和中国独特的夜市文化,这种街头文化可以跨越中西,然而Monobloc椅却依然受到文化相对性的影响,无法出现在一些特定文化中,如一些文艺风格的店铺则会使用埃姆斯椅而非Monobloc椅。可见,一些所谓的“跨文化”的设计实践依然无法逃脱比较性问题的制约。
对时间性问题的思考需要考虑两个层次的问题,一是设计史对当下设计实践的塑造和启发,二是设计实践转向今日及未来的变化过程。设计人类学时间性角度会引导设计师思考椅子的前身是什么,以后会往什么方向发展,需要设计师增强时间意识。从时间性角度看待椅子的生命周期,要求椅子具备耐久性与灵活性,这也是可持续发展理论在产品设计中的体现。Cybex Lemo椅子(图6)提供了一套成长座椅的解决方案。设计师对人体成长过程的需求进行了研究,设计出一款灵活、耐用可满足多个年龄段人士需求的椅子,并考虑人体成长特性,通过零部件微调就可以满足不同年龄段需求,实现从现在到未来的时间维度下从躺椅到餐椅再到普通座椅的转变。
现代人类被认为是生物及文化变迁进化过程中的推动者和产物,在人类进化过程中,生物性会对文化作出回应,文化也会回应生物性。人类进化出办公室文化也不过短短几十年时间,这几十年时间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人类生物性基础,例如,久坐造成了很多办公室一族颈腰椎问题,这一问题的影响是深远的。大部分办公室的白领,在面对每天至少八小时工作,衍生出的乐于奉献、勤奋努力办公室文化,俨然已成为生活中重要的部分。在充分考虑现代人类生物特性的基础上,对人体活动特征、材料测试、结构设计、方式和理念等等进行综合研究,设计一把健康而舒适的办公椅对于推动工作场景文化具有一定的作用。石振宇团队“Suit”(图7)高端办公健康座椅的设计就是从生物-文化性角度出发而完成的一款用于工作场景的健康产品,在一定程度上是工作场景文化对人类生物性特征的再塑过程中,生物性需求对于文化的反馈。通过前期接近两年的田野调查,并进行了数次人类体质的舒适性实验,发现能够不断改换姿势,让脊椎和骨盆保持不断调整的状态,保持活动状态时骨盆与脊椎的垂直,可以使人体椎间盘所受的压力和脊柱各区段的压力分布处于最佳状态,最终降低久坐患腰椎间盘突出的概率[18]。运用人类工效学的方法对传统座椅进行处理使其更具现代化特征,也是一些典型表现[19-21]。
民族志的研究方法被越来越多设计师所熟悉并应用的过程中,设计师也开始关注非主流群体或者少数群体并着重对于群体内部进行分层研究,通过对群体结构、权力分配、行为和观念、群体关系、地位和角色等的研究,可以使其从中获益。例如,老年人曾经是社会的少数群体,但是随着人口老龄化的进展,适老化设计走入人们视野,尤其是对于腿脚无力或者腿部不适的老人,无论是家庭护理、机构护理还是老年人自我护理,都会对老年人的自理能力有着一定的要求。然而现实中,老年人从座椅上起坐时,在没有外力或者他人帮助的情况下,仅仅靠自身是非常困难的事情。通过适老化改造在客厅沙发或者卧床边安装扶手,方便借力的同时,降低了老年人独立生活能力。荷兰家具公司的Bannink在关注到这一少数群体的特征和需求之后,利用扭力弹簧结构设计了“easyUP”系列“适老座椅”(图8),突破了以往扶手的设计限制,可以使老年人独立实现站立或坐下的状态切换,缓解家人和护理人员的负担,在一定程度上重塑了老年人与护理人员之间的群体关系。
在设计实践中,阐述性问题的设计实践是对使用场景的细化研究,以及明确设计实践对用户而言存在的意义。对于椅子来说,需要思考椅子对使用者意味着什么?他们会在什么场景下使用椅子?休闲椅适合放在休闲室、户外、沙滩、花园、草坪旁、凉台等非办公场所,而沙发椅、工作椅、按摩椅的使用场景则完全不同。如果使用场景得到新的阐述,设计创新也将会发生。
设计是一项精密的智力活动,需要设计师的热情、细致和执着。人类学的学科范式有时候需要设计师参与到另外一种文化和场景中,去体会其伦理体系、结构特点以及社会关系,这就需要设计师保持中立立场,例如需要思考对此种文化中的椅子持有什么立场以及需要思考如何摒除偏见。反身性问题可以是我们理解自己本身,也有助于设计师的本土文化参与者的身份。大多数椅子的迭代设计就是基于对反身性问题的理解而诞生的[22-23]。
在设计学与人类学的融合发展过程中,设计人类学作为一门学科得到了长足的发展,在理论范式、研究方法等方面有了长足的进步。设计人类学想要得到更好的发展,既需要对人类学的已有成果进行梳理,也需要对浩瀚的设计实践进行梳理,以更好地丰富和完善设计人类学。本研究以椅子为例,通过文献研究和案例研究的研究方案探讨人类学的整体论的9个维度——概念性问题、自然性问题、整体性问题、比较性问题、时间性问题、生物-文化性问题、社会-结构性问题、阐述性问题以及反身性问题在设计作品中的体现,借以理清整体论在设计人类学这一体系中的研究范式和应用价值。由于椅子的种类和使用场合非常多,设计师往往从多个纬度探讨坐下来的状态和环境以更好地进行设计实践。可见,虽然整体论是一种人类学的思维方式,但已经在浩如烟海的设计实践中得到了广泛的应用并取得了良好效果。然而,在设计实践中,整体论的9个维度从来不会单独出现在设计师的脑海中,在一些优秀的设计中往往呈现多个纬度交叉出现的状态。对人类学整体论9个维度在设计实践中的探讨,对于设计师更好理解设计人类学的理论基础具有一定的参考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