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天益
初夏清晨,从图木舒克市区出发,一路颠簸扬沙,接近中午时分,终于来到了塔克拉玛干大漠深处的夏河原始胡杨林。
遥遥望见苍苍茫茫的胡杨林,眼眸倏的一亮:在无休无止的干旱贫瘠、无始无终的沙尘风暴折腾下,竟会有如此灿烂的胡杨林——巨帚般的树冠撑天摩云,浓浓的翠绿在天幕上写意般地勾勒出波涛似的线条;巍巍身子将脚下的戈壁沙滩护卫得严严实实,好一个“泰山石敢当”的大气派。在目力所及的无边无际中,这里简直是一个最为苍凉壮观的生命场,铺天盖地的生命与自然的交响。
在塔克拉玛干大漠,独领风骚的乔木是胡杨,它生是沙漠的精灵,死是戈壁的魂魄。它以磐石般的信念,独守千年岁月。你走近它,体味它,方知什么是真汉子,什么是伟丈夫。于是,旅途的疲惫和困顿刹时成了过眼烟尘,我一马当先跃入胡杨林,让这卓而不群的雄奇浸润自己的眼睛和心脾。
平视和俯瞰是两个角度,地上和空中是两种态度。打量一段静静流淌的叶尔羌河,需要上天入地的方式。春天和秋天是两个季节,活着和死去是一种人生。琢磨不朽的胡杨,需要三顾茅庐的勇气。
大自然创造了绵延数百里的叶尔羌河,同时也造就了无边无际的胡杨林,在叶河两岸,在水能到达的地方迎接;在叶河水够不着的地方,也有大群大群的胡杨在翘首张望。
叶河两岸的胡杨,对叶河是亲近的——依着河道梳妆自已,将一身浓得化不开的绿意,倒映在河面,与河彼此拥抱着,任由时光流转。有的胡杨远离河道,蜿蜒寂寞,将根扎进沙漠,迎着水的气息,默默伸张。
胡杨与叶河,交织着但又各自岿然独立。胡杨在叶河畔,活着,死着,站着,躺着,换个姿势,打个盹,就是千年。在这当儿,叶河兴许绝尘而去,胡杨兴许伏地酣睡,而河道早已不成河道了。
越往前走,越显幽深。暮地,发现自已像闯进了一个辉煌建筑的内空间,一个美轮美奂的多彩大厅。置身寂静之中,内心愉悦而充实,才真正回到了自我。在我身边,每一棵胡杨都是我的亲人:柳叶胡杨像一群孩子,枫叶胡杨是成熟的男子,杏叶胡杨有一种高贵女性的气质,而长须胡杨则是胡杨家族中的智者——美髯飘飘的大将军。
夏日阳光下的胡杨林,加深着饱满气氛的宁静,使林中的色彩趋向天然的纯净,每棵胡杨好像要燃烧起来。微风中的树叶窸窣,如同低声的呓语,听得见树木脱皮和落叶的声音。鸟鸣声洒在新绿的胡杨叶上,发出和谐的共鸣。天空高而蔚蓝,像一座不可企及的屋顶,大自然就是这样:一棵树的生长服从了最高的天命,而一片叶子的飘落,都执行了宇宙的一条伟大规律。
在塔克拉玛干大漠的词典里,胡杨是一个厚重的词语。它的生命年轮可以圈圈圆圆延续千年,它的枝干遒劲但形态各异,身躯强壮但裂纹纵横。漠风撕裂了它们的身躯,它们也改变了狂风的轨迹;沙暴击打得它们伤痕累累,它们也弱化了沙砾的野性。在无尽的孤寂与干涸中,它们与风沙抗衡,与饥渴对峙,同叶尔羌河相互守望。待到秋风起,枯叶落尽,沙尘飞扬时,映在晚霞中胡杨的剪影,宛若一副意蕴千钧的世态图,默默述说着参透人生的隐语。
胡杨恐怕要算这世上最悲壮的树了,生生死死三千年。在一座流动的沙丘上,有大片大片的枯杨,它们生前为脚下这片热土坚强战斗,死后仍顽强挺立。在静默中挽一抹斜阳,被岁月消弭了生命颜色的身躯紫里发亮。有的似骆驼负重,有的如龙蛇蜷地,有的似虎踞龙盘,有的如骏马嘶鸣;有的虽树冠被摧,肢断骨折,却依然挺起使世人瞠目的脊梁,大气中闪耀着“生当为人杰,死亦为鬼雄”的威光。站在它的面前,你的心灵会接受庄严与神圣的锻打,你会忽然悟彻生命的壮丽与永恒其实是无声无息地成长,无声无息地壮大,无声无息地辉煌……
沙丘傍的另一处枯杨,犹如墓地的标识。那里像一个个来不及清扫的古战场。到处丢盔卸甲,到处是断臂残枝,到处是听不见的呻吟和呼救。胡杨的一生,是与风沙、干旱、荒凉、贫瘠搏斗的一生,从它们成长的开始就面临着死亡。它们与死亡搏击过,最后被死亡击倒在地,巨大的横七竖八的树干是死去的战士,而断裂的树枝则是它们丢失的兵器。
它们让同伴肃然起敬,它们让天敌由衷钦佩。浩瀚大漠中那亿万棵宁死不屈、昂首挺胸的胡杨,是一部波澜壮阔的英雄史诗。
有一种平凡不被人知,那就是胡杨的平凡。当你置身死去的胡杨林,你也许会祈求上苍拯救胡杨。但你不该绝望,因为胡杨英雄不哭,胡杨至今仍在。你能够感受到,伤害将被疗治,死者将被祭奠,来者将被激励!
胡杨是有秉性的,根临叶河,它不媚。它从不放弃自己成长的规律:三口两口壮大身腰,三下两下拨地而起。叶落叶河,它不馁,它从不埋怨自已生长的地方风不调、雨不顺,飞鸟绝、人迹灭。它一生没有眼泪,只在悠悠岁月里忆往昔,数风流。
它早就想好了,在风华绝代的时候,与叶河共度了千年生命,在躯干上最后刻上一道年轮的时候,再给自已两千年。它必须得有一些属于自已的东西,必须换个活法:死得好些,死得悲壮些,死得明白些——生而不倒一千年,倒而不死一千年,死而不朽一千年……
因此,它们活着的时候,泰然而有原则:当绿则绿,该黄则黄;不误时令,不慕风光;只有树的形象,年复一年,叶绿叶黄。
当它们谢世的时侯,模样也别样坦然、坚强。它们的身躯沉浸在自己的意向里:昂首向青天,躬身叩大地,上北下南,左西右东,不一而足,展示一个生命走过岁月的痕迹。而这种勇气,不是谁都有的,不是谁都能的。这是生活的态度,这是生存的态度,这是生命的态度。
大漠孤烟,戈壁落日,湛蓝天空下的胡杨,其实早已幻化为灵魂,飞舞在叶河两岸胡杨林的上空,飞舞在人类对生命的无数诠释上。
叶尔羌河,对决沙海一银河,默默奉献润桑田;生死胡杨,博奔岁月三千年,茫茫大漠守护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