节奏,是历史文化进程中的重要特点。或急或缓,各有表现。《史记》作为历史学名著,注意到了历史节奏与文化节奏的问题。司马迁对于自己生活时代的社会生活节奏的急骤特征有所记述,有所肯定。对于不同民族的节奏风格,不同地区的节奏传统,也有所发现,有所揭示。节奏急缓的合理调整所体现出的人生智慧,《史记》也给予了肯定。
战国秦汉时期,是中国历史的“英雄时代”,也是一个节奏急进的时代。
《史记·李斯列传》记载:李斯“欲西入秦”时,“辞于荀卿曰:‘……今秦王欲吞天下,称帝而治,此布衣驰骛之时而游说者之秋也。”这里使用的“驰骛”一语,表现了当时士人努力奋斗、积极进取的节奏特点。“驰骛”在《史记》中的又一次出现,是《史记·司马相如列传》载录司马相如赋作中对长安附近水系的描述:“左苍梧,右西极,丹水更其南,紫渊径其北;终始霸浐,出入泾渭;酆鄗潦潏,纡余委蛇,经营乎其内。荡荡兮八川分流,相背而异态。东西南北,驰骛往来,出乎椒丘之阙,行乎洲淤之浦,径乎桂林之中,过乎泱莽之野。汨乎浑流,顺阿而下,赴隘陕之口。触穹石,激堆埼,沸乎暴怒,汹涌滂?,滭浡滵汩,湢测泌瀄,横流逆折,转腾潎洌,澎濞沆瀣,穹隆云挠,蜿灗胶戾,逾波趋浥,莅莅下濑,批壧冲壅,犇扬滞沛,临坻注壑,瀺灂霣坠,湛湛隐隐,砰磅訇礚,潏潏淈淈,湁潗鼎沸,驰波跳沫,……”所谓“八川分流”这种生动的水文现象,得到跳动着激情珠沫的生动描写。其中“暴怒”“汹涌”“滂?”“横流”等语,形容诸水“荡荡兮”的形势。“滂?”,司马贞《索隐》及所引司马彪云皆作“澎湃”,后世依然沿用。而“转腾潎洌”,司马贞《索隐》:“苏林曰:‘流轻疾也。”所谓“犇扬”,《汉书·司马相如传上》写作“奔扬”。应当说,“驰骛”作为描绘水资源自然形态、记述河流水文形势视觉反应的语汇,也是激切节奏的表现。对于作者此时与皇家宫苑气派相一致的乐观心境的表达,其文字影响力也可以说是“鼎沸”“驰波”,以生机勃勃的活跃气象,使读者体会到其自在的节奏感。
李斯关于所处时代所谓“此布衣驰骛之时而游说者之秋也”,司马贞《索隐》:“言万乘争雄之时,游说者可以立功成名,当得典主事务也。”张守节《正义》:“言秋时万物成熟,今争强时,亦说士成熟时。”《史记》关于春秋战国以来的社会发展进程,用语强调其节奏的急进。各国君主在外交与军事方面的共同表现,是奋力“争强”。《史记·太史公自序》张守节《正义》说:“周失其道,至秦之时,诸侯力事乎争强。”《晋世家》记载,“(晋)成公与楚庄王争强”。“晋楚争强”也见于《孔子世家》。又越“与中国争强”,“与吴争强”(《越王句践世家》),“三晋争强”(《田敬仲完世家》),齐“与吴争强”(《仲尼弟子列传》),“秦楚争强”(《樗里子甘茂列传》),秦“与齐湣王争强为帝”(《鲁仲连邹阳列传》)等,文例都接近。《史记·太史公自序》还说“三桓争强,鲁乃不昌”,则涉及豪门贵族的“争强”。当时的时代风貌,即《史记·李斯列传》对于各种政治势力“争强”导致的战争,《史记》经典性的记述文字是“海内争于战功”,“务在强兵并敌”(《六国年表》),“追亡逐北”,“宰割天下”(《秦始皇本纪》《陈涉世家》引录贾谊《过秦论》)
青年时的毛泽东在《〈伦理学原理〉批注》中谈到读史的个人情趣倾向:“吾人揽〈览〉史,恒赞叹战国之时,刘项相争之时,汉武与匈奴竞争之时,三国竞争之时,事态百变,人才辈出,令人喜读。至若承平时代,则殊厌弃之,非好乱也,安逸宁静之境,不能长处,非人生之所能堪,而变化倏忽,乃人性之所善也。”对于战国秦汉时期的历史节奏,毛泽东称“事态百变,人才辈出,令人喜读”。而“变化倏忽”,也是其典型的特点。其时代断限是“战国”至“三国竞争之时”,其实概括了从战国到东汉末年的历史。所谓“相争”“竞争”,语义接近《史记》的“争强”。
《史记·乐书》讲述音乐表现的天象地形,說到“奋之以风雨”。裴骃《集解》:“郑玄曰:‘奋,迅也。”张守节《正义》:“万物皆以风雨奋迅而出。”《史记·历书》张守节《正义》:“李巡云:‘阳气奋迅万物而起,无不若其性……”关于文化节奏之“奋迅”的形容,也是体现出时代特征的。
“节奏”这一语汇,其实和高等级、深层次的文化品位有密切联系。起初似乎应用于音乐理论。《史记·乐书》有“广其节奏,省其文采”之说。又说:“文采节奏,声之饰也。”裴骃《集解》引郑玄说:“广,增习之也。省犹审也。文采谓节奏合也。”司马迁认为,“乐者,审一以定和,比物以饰节,节奏合以成文,……”“节奏合”才可以成就“文采”。我们今天通常所说的“节奏”,已经适用于社会生活的各个领域,以及文化结构的各个层面。而“海内争于战功”,“务在强兵并敌”时代对迅疾节奏的追求,在一定意义上体现出战争对社会文化的激励。
韩非关于人才任用的言论,称“宽则宠名誉之人,急则用介冑之士”。这一表述被司马迁载入《史记·老子韩非列传》。这样的意见提示了重要的节奏观,也告知人们,战争是高度讲究“急”这一节奏风格的。或许司马迁对这一观点有所理解。克劳塞维茨在《战争论》中强调“时间”因素的军事意义:“空间和时间的计算,即便在任何场合都是最基本的,在战略上日常需要的。”战争中力争快的节奏的表现,包括“敢于在一段时间内仅以少数兵力同敌人对峙的冒险精神,进行强行军的毅力,迅速进行袭击的胆量”等。克劳塞维茨还专门撰述了《紧张与平静——战争的力学定律》一章。他认为,“同样的措施在紧张的状态中,其重要性就越大”。在中国古代军事学著作中,“紧张与平静”被总结为“刚柔”“轻重”“动静”以及“疾”“徐”。《孙子兵法·军争》:“其疾如风,其徐如林,侵掠如火,不动如山。”《尉缭子·战威》:“止如堵墙,动如风雨。”《淮南子·兵略》:“止如丘山,发如风雨。”这些都表达了对于“紧张与平静”的辩证思考。《史记》类同的认识,在《天官书》中的表述是“疾胜徐”。
对于战争中时机的及时利用,《史记·张耳陈余列传》记载了这样的建议:“将军毋失时,时间不容息。”司马贞《索隐》解释:“以言举事不可失时,时几之迅速,其间不容一喘息顷也。”军事学“时间不容息”“不可失时”的理念,在与《史记》成书年代相当的《淮南子》之《兵略》篇中的表达,是接近《史记·天官书》所谓“疾胜徐”的“以疾掩迟”。又如:“发如雷霆,疾如风雨”,“疾如锥矢,合如雷电”,“卒如雷霆,疾如风雨”,“气厉青云,疾如驰骛”等,“疾”得到了突出强调。而“疾如驰骛”的“驰骛”,上文已经指出,见于《史记》的《李斯列传》和《司马相如列传》。后来这样的观点被总结为“兵贵神速”(《三国志·魏书·郭嘉传》),为人们所熟知。而“神速”的说法,已见于《史记·酷吏列传》。
对于军事生活中时间因素的重要性,《史记·司马穰苴列传》讲述了一个故事。齐国受到晋国侵犯,而在抗击燕国入侵时,“齐师败绩”。晏婴向齐景公推荐军事家司马穰苴“将兵扞燕晋之师”。穰苴以“臣素卑贱,君擢之闾伍之中”,威望不足,请求“愿得君之宠臣,国之所尊,以监军”。于是景公使庄贾往。司马穰苴与庄贾约定“旦日日中会于军门”。“穰苴先驰至军,立表下漏待贾。贾素骄贵,以为将己之军而己为监,不甚急;亲戚左右送之,留饮。日中而贾不至。穰苴则仆表决漏,入,行军勒兵,申明约束。约束既定,夕时,庄贾乃至。穰苴曰:‘何后期为?贾谢曰:‘不佞大夫亲戚送之,故留。穰苴曰:‘将受命之日则忘其家,临军约束则忘其亲,援枹鼓之急则忘其身。今敌国深侵,邦内骚动,士卒暴露于境,君寝不安席,食不甘味,百姓之命皆悬于君,何谓相送乎!召军正问曰:‘军法期而后至者云何?对曰:‘当斩。庄贾惧,使人驰报景公,请救。既往,未及反,于是遂斩庄贾以徇三军。三军之士皆振慄。久之,景公遣使者持节赦贾,驰入军中。穰苴曰:‘将在军,君令有所不受。问军正曰:‘驰三军法何?正曰:‘当斩。使者大惧。穰苴曰:‘君之使不可杀之。乃斩其仆,车之左驸,马之左骖,以徇三军。遣使者还报,然后行。”这是著名的军法期而后至当斩的史例。庄贾获死罪,正在于“不甚急”。
《史记》另一“失期法当斩”的史例,是人们熟悉的《陈涉世家》的记载:“会天大雨,道不通,度已失期。失期,法皆斩。”陈涉鼓动起事,说:“公等遇雨,皆已失期,失期当斩。”“失期,法皆斩”,《汉书·陈胜传》写作“失期法斩”。有学者据睡虎地秦墓出土竹简《徭律》有关“水雨,除兴”等内容,对《史记》有关陈胜等因“失期,法当斩”而奋起反秦的历史记录提出质疑。并由“丹书”“鱼腹”“篝火狐鸣”及“诈称公子扶苏、项燕”等,推想“失期,法皆斩”也是陈胜等宣传鼓动的策略(于敬民:《“失期,法皆斩”质疑》,《中国史研究》1998年第1期)。然而考察相关史事,可知秦代“徭”与“兴戍”不同。许多史例可以证明,对于军事行为“失期”的惩处,由于关系到战争胜负,从战国至汉代都是严厉的。《史记》有关秦代制度“失期,法皆斩”的记录真确可信,无可置疑。后世虽然可见“失期”“毋斩”事,但是也有处罚更为残酷的情形(王子今:《〈史记〉“失期,法皆斩”辨疑——关于陈胜暴动起因的史学史考察》,《兰州大学学报》2020年第4期)。
《史记·货殖列传》叙说各地经济、文化,注意分析民俗风格,其中也涉及生活节奏。例如,“(关中)其民犹有先王之遗风,好稼穑,殖五谷,地重,重为邪”。司马贞《索隐》说,“地重”,“言重耕稼也”。“重者,难也。畏罪不敢为奸邪。”张守节《正义》:“言关中地重厚,民亦重难不为邪恶。”另外说到“地重”的,是“齐”地,“其俗宽缓阔达,而足智,好议论,地重,难动摇,怯于众斗,勇于持刺,故多劫人者,大国之风也”。“重”字的使用,似乎有彼此相近的意思。“郑、卫俗与赵相类,然近梁、鲁,微重而矜节。”“梁、宋”地方,“其俗犹有先王遗风,重厚多君子,好稼穑,虽无山川之饶,能恶衣食,致其蓄藏”。所谓“重”,包括對悠久农耕传统的继承,即“重耕稼”“好稼穑”,在农耕生活秩序比较安定的基础上,形成了比较稳重的民俗风格。
与“重”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民俗的“轻”。楚俗“轻利”,见于《史记》。《史记·礼书》:“(楚人)轻利剽遬,卒如熛风。”张守节《正义》:“剽遬,疾也。”“熛风,疾也。”《史记·绛侯周勃世家》言“楚兵剽轻”。《史记·吴王濞列传》:“楚人,轻悍”,“楚兵轻”。《史记·淮南衡山列传》:“荆楚僄勇轻悍,好作乱,乃自古记之矣。”《史记·太史公自序》:“越荆剽轻。”这些都体现出楚地文化风貌的节奏特征。
《史记》形容东方若干地区民俗特色时说到“宽缓阔达”,值得重视。齐地文化风貌所谓“其俗宽缓阔达”以及“其民阔达多匿知,其天性也”(《史记·齐太公世家》),形成了鲜明的区域文化风格。“缓”字的使用,明确指出了其节奏特征。
与“秦、夏、梁、鲁好农而重民”中所谓“重”相反的节奏特点是“轻”。而“轻”又与“薄”形成组合。司马迁写道:“越、楚则有三俗。夫自淮北沛、陈、汝南、南郡,此西楚也。其俗剽轻,易发怒,地薄,寡于积聚。”《货殖列传》另一处说到“地薄”的,是“中山地薄人众,犹有沙丘纣淫地余民,民俗懁急,仰机利而食”。通过民俗“剽轻”与“懁急”的表述,可知“轻”与“急”的接近。
《汉书·艺文志》:“自孝武立乐府而采歌谣,于是有代赵之讴,秦楚之风,皆感于哀乐,缘事而发,亦可以观风俗,知薄厚云。”可知与节奏相关的“风俗”“薄厚”,是社会文化构成的重要元素。
班固的《汉书·地理志下》在“成帝时刘向略言其地分,丞相张禹使属颍川朱赣条其风俗”的基础上“辑而论之”,论述了不同地区的文化地理特征,完成了最早的比较完备的全国风俗地理总论。其内容以《史记·货殖列传》为本,分析、总结,又有所超越。班固写道:“凡民函五常之性,而其刚柔缓急,音声不同,系水土之风气,故谓之风;好恶取舍,动静亡常,随君上之情欲,故谓之俗。”所谓“缓急”明确是说文化节奏;而“刚柔”“动静”,也与节奏相关。
自上古时代起,边地少数民族就参与了中华文明的建设,也表现出各自的文化个性。中原人因与“诸夏”“内”“外”对应,称之为“夷狄”。《史记》亦可见“北胡”(《太史公自序》)、“东夷”(《五帝本纪》《楚世家》)、“西戎”(《五帝本纪》《夏本纪》《秦本纪》)、“南藩”(《太史公自序》)、“远蛮”(《太史公自序》)的称谓形式。《史记》的“列传”中,有《匈奴列传》《南越列传》《东越列传》《朝鲜列传》《西南夷列传》《大宛列传》,均以中原以外的民族历史文化作为记述主题。这在史学撰述方式中,是重要的创新。翦伯赞指出,“司马迁不朽”,不仅在于他开创了《史记》这种历史学的方法,“而且在于他具有远大的历史见识”。“他的见识之远大,首先表现在他的眼光能够投射到中国以外的世界,即以世界规模研究中国历史,例如他在《史记》中,已经注意到中国境内的少数民族,如匈奴、西南夷、东越、南越、朝鲜;并且注意到中国以外的世界,如大宛、乌孙、康居、奄蔡、大月氏、安息等中亚细亚诸国。”(《中国历史学的开创者司马迁》,《中国青年》1951年总第51期)郑鹤声说:“关于国内外部族间的关系,他亦是非常注意的。”“他尊崇各部族本身的历史,曾大量地撰述了各部族的历史,例如‘朝鲜‘匈奴‘大宛以及‘西南夷‘南越‘东越等列传,来记录他们的生活情况,与中原地区的关系。”“因为这些部族的逐渐加入于汉族人民的生活范围,曾使他们政治的经济的组织向前发展了一步。这些列传的撰述,为我们追溯和探究中华各民族融合的历史过程,提供了重要的历史资料。”(《司马迁生平及其在历史学上的伟大贡献》,《山东大学学报》1955年第2期)白寿彝在肯定《史记》的史学史地位时特别强调《史记》“写少数民族”的意义:“《史记》不仅写汉族,还写少数民族。他写了南越、东越、西南夷、匈奴等列传,并且不是把少数民族放在末尾,而是和别的列传穿插起来,按历史顺序编排。”《史记》记述的对象包括“少数民族”,被认为“确是一部前无古人的巨著,是后来史家的楷模”(《〈史记〉新论》,求实出版社1981年版,第74—75页)。
我们分析《史记》对于民族文化的历史学考察,可以发现他对民族节奏风格的关注。《史记·匈奴列传》可见涉及相关现象的记述。司马迁写道:匈奴“其战,人人自为趣利,善为诱兵以冒敌”,“其见敌则逐利,如鸟之集;其困败,则瓦解云散矣”。《盐铁论·备胡》相关的描述是“戎马之足轻利,其势易骚动”,其机动性之强,如“风合而云解”。《盐铁论·世务》也写道:“匈奴贪狼,因时而动,乘可而发,飙举电至。”“云散”“风合”“飙举电至”,准确地形容了其“轻利”的节奏。
《史记·匈奴列传》载录中行说关于匈奴与汉节奏特征的比较:“匈奴之俗”,“其急则人习骑射,宽则人乐无事,其约束轻,易行也”。而“中国”,“夫力耕桑以求衣食,筑城郭以自备,故其民急则不习战功,缓则罢于作业”。站在中行说的立场上,“中国”无论“急”与“缓”,表现出来的只是无能与怠惰。然而司马迁对于农耕民族文化节奏的肯定,以“好稼穑,殖五谷,地重,重为邪”,“重厚多君子,好稼穑”的形式进行了表述。
《史记·殷本纪》说到“九主”。伊尹对汤“言素王及九主之事”。裴骃《集解》解释“九主”:“刘向《别录》曰:‘九主者,有法君、专君、授君、劳君、等君、寄君、破君、国君、三岁社君,凡九品,图画其形。”司马贞《索隐》解释“法君”和“劳君”:“法君,谓用法严急之君,若秦孝公及始皇等也。劳君,谓勤劳天下,若禹、稷等也。”这里说到两种君主的节奏风格。
《史记》中多次以正面语义出现“使民不倦”“使人不倦”的说法。如《史记·平准书》:“汤武承弊易变,使民不倦,各兢兢所以为治,……”《史记·高祖本纪》:“汉兴,承敝易变,使人不倦,得天统矣。”这是一种积极的行政风格。“各兢兢所以为治”,可以实现较高的效率。“兢兢”“不倦”又是一种人生态度。《史记·楚世家》所谓“好学不倦”,《史记·孔子世家》所谓“学道不倦”,《史记·游侠列传》所谓“弟子志之不倦”,都是类似的表现。
前引“劳君”“勤劳天下”,言“禹、稷等”君主的说法,将“始皇等”归列为“法君”即“用法严急之君”。然而秦始皇二十八年(前219)琅邪刻石称“皇帝之功,勤劳本事”。秦二世言《韩子》曰:“禹凿龙门,通大夏,决河亭水,放之海,身自持筑臿,胫毋毛,臣虏之劳不烈于此矣。”张守节《正义》:“烈,美也。言臣虏之劳,犹不美于此矣。又烈,酷也。禹凿龙门,通大夏,道决黄河洪水放之海,身持锹杵,使膝胫无毛,贱臣奴虏之勤劳,不酷烈于此辛苦矣。”可知“用法严急之君”如秦始皇、秦二世,也是肯定“勤劳”“辛苦”这一行政节奏的。而《史记·商君列传》裴骃《集解》:“夫商君极身无二虑,尽公不顾私,使民内急耕织之业以富国,外重战伐之赏以劝戎士,法令必行,内不阿贵宠,外不偏疏远,是以令行而禁止,法出而奸息。”所谓“使民内急耕织之业以富国”涉及“急”的节奏风格,是说“商君”这样的法家政治人物,极力调动“民”的积极性,以提高社会经济主体“耕织”的生产效率。
帝王的“勤劳本事”,如秦始皇“至以衡石量书,日夜有呈,不中呈不得休息”的工作风格,《史記·秦始皇本纪》是以“侯生卢生”语客观记述,归之于“贪于权势”实例的。对于有的有为君主积极的勤政精神,司马迁则予以明确的赞美。如《史记·孝文本纪》载录汉文帝诏:“今朕夙兴夜寐,勤劳天下,忧苦万民,为之怛惕不安,未尝一日忘于心,故遣使者冠盖相望,结轶于道,以谕朕意……”,又以太史公曰的形式称颂其“仁”“善”,还说:“汉兴,至孝文四十有余载,德至盛也。”
《史记·曹相国世家》:“参为汉相国,清静极言合道。然百姓离秦之酷后,参与休息无为,故天下俱称其美矣。”这里说到了行政节奏由“秦”“酷”而“清静”“休息无为”的历史性转换。所谓“秦之酷”,其实指出了秦世“用法严急”节奏特征的危害。《史记·商君列传》“刻薄”,《史记·秦始皇本纪》“急法”,《史记·李斯列传》“严威酷刑”,都可以作这样的理解。所谓“刚毅戾深,事皆决于法,刻削毋仁恩和义”,司马贞《索隐》的解释称“急法刻削”。而秦二世时“用法益刻深”,贾谊《过秦论》以为“繁刑严诛,吏治刻深”,是导致秦亡的因素。这样的认识,司马迁是予以赞同的。他明确表示:“善哉乎贾生推言之也!”(《史记·秦始皇本纪》)
《史记·酷吏列传》体现出“急”“烈”节奏风格的所谓“深刻”“严酷”“暴酷”“酷急”“酷烈”“惨酷”诸种表现,司马迁分别指出其罪恶,并且说:“何足数哉!何足数哉!”以反复的句型加重了语气。
然而,对于“酷吏”行政的“急”“酷”,其实也可以进行表里与先后的具体分析。如杜周“重迟,外宽,内深次骨”,裴骃《集解》和司马贞《索隐》引李奇的解释是“其用罪深刻至骨”,“其用法刻至骨”。“(赵)禹酷急,至晚节,事益多,吏务为严峻,而禹治加缓,而名为平。”有“急”“缓”的变化。可见“酷吏”也许未必“一切严削”(《史记·太史公自序》)。赵禹起初“酷急”而后“治加缓”,这种执法节奏的调整,或许是出于某种行政智慧的考虑。
贾谊《鵩鸟赋》说到对历史人生规律的感悟。据《史记·屈原贾生列传》载录:“万物变化兮,固无休息。斡流而迁兮,或推而还。形气转续兮,变化而嬗。沕穆无穷兮,胡可胜言!”其说也涉及节奏问题:“水激则旱兮,矢激则远。万物回薄兮,振荡相转。”司马贞《索隐》:“此乃《淮南子》及《鹖冠子》文也。彼作‘水激则悍。而《吕氏春秋》作‘疾,以言水激疾则去疾,不能浸润;矢激疾则去远也。《说文》‘旱与‘悍同音,以言水矢流飞,本以无碍为通利,今遇物触之,则激怒,更劲疾而远悍,犹人或因祸致福,倚伏无常也。”“激疾”“劲疾”,都说节奏。贾谊又感叹道:“迟数有命兮,恶识其时?”
“迟数”又作“迟速”。“迟速”,就是说节奏。《左传·昭公二十年》说“先王”“合五声”:“清浊、小大,短长、疾徐,哀乐、刚柔,迟速、高下,出入、周疏,以相济也。”“疾徐”“迟速”,意思是相近的。《艺文类聚》卷四四引魏阮瑀《筝赋》也说“不疾不徐,迟速合度”。贾谊“迟速有命”的理念,司马迁应当是赞同的。虽说运命神秘,无所得知,然而在贾谊、司马迁著书的时代,对于节奏的文化特点和历史规律的认识,《史记》已经达到相当高明的境界了。
这里还可以讲一个《史记》中涉及“徐行”“疾行”的有关节奏观的故事。《史记·项羽本纪》记载,宋义因项梁“有骄色”,警告其“将骄卒惰”的危险。“项梁弗听”。宋義使齐,道遇齐使者,预言项梁军败:“臣论武信君军必败。公徐行即免死,疾行则及祸。”果然定陶决战,章邯军大破楚军,项梁死。《史记》中“徐行”出现9次,“疾行”出现3次,又“急行”出现1次。行进速度体现的节奏差别,在宋义口中将导致“免死”与“及祸”两种完全不同的前景,体现出“疾徐”节奏的微妙关系。《史记》保留的珍贵信息,为我们考察并理解当时有关历史节奏和文化节奏的意识史、观念史,提供了重要资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