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刚 杨玉琳
(暨南大学,广东广州,510632)
明末清初是继宋代之后中国杜诗学发展的第二个高潮,出现了《钱注杜诗》《杜诗详注》《辟疆园杜诗注解》《杜工部诗集辑注》等优秀杜诗注本。江户时代则是日本继室町时代之后第二个杜甫研究的高峰期,其中尤为瞩目的是江户后期津阪孝绰所撰的《杜律详解》三卷。日本著名杜甫研究者黑川洋一认为此评注本详实地阐释了杜诗诗意,鉴赏细腻,可谓江户时代杜诗研究的精华之作[1]。中国津阪孝绰研究者祁晓明亦谓此乃“一部严谨的杜甫律诗研究力作”[2]。该书的价值不仅在于分析杜诗诗法,以指导日本文人创作汉诗,更在于将中国伟大诗人杜甫的高尚人格与入世精神传至日本,完成了这一跨文化交流。正如津阪氏的门人小谷熏在《东阳先生杜律详解后序》中所言:“抑少陵之世,去今久远,浣花之堂,东屯之斋,不得凭吊其遗迹,而其诗流传,天光晴射,虽在百世之下,万里之外,犹可仰高风,挹芳徽。”[3]117虽然杜少陵去世已久,日本学者不便去浣花草堂和东屯茅屋凭吊他的遗迹,但是杜诗可漂洋过海,使百代之后、万里之外的日本学者仍可通过文字瞻仰杜甫的高尚风骨。作为一部相对成熟的注杜作品,《杜律详解》对中国清代杜诗学的受容呈现出“知识化”“诗格化”与“考据化”的特点,而这些特点又与津阪氏师者、诗者和儒者三重身份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
《杜律详解》对清代杜诗学的受容首先体现在“知识化”。知识化,指的是为了使日本读者能更易理解杜诗诗意,津阪孝绰的注释会侧重于跨文化当中的知识介绍与传播,具体来说,会向日本读者介绍诗中所涉及的历史典故、典章制度、建筑物等等。
杜诗被后人称为“诗史”,所以清代杜诗注本对诗中的历史典故多有注解。津阪氏对清代杜诗学的受容与变容,在《赠田九判官梁丘》一诗中体现得尤为明显。
崆峒使节上青霄,河陇降王款圣朝。
宛马总肥春苜蓿,将军只数汉嫖姚。
陈留阮瑀谁争长,京兆田郎早见招。
麾下赖君才并入,独能无意向渔樵[3]17-18。
津阪氏在注解涉及历史人物及事件的诗句时,依从旧注引用唐代及唐代之前的史书,这是他与清代杜诗学的相通之处,而变容则体现在他加入了自己的思考,从而发出新解。首先,在题解中,津阪氏同仇兆鳌《杜诗详注》一样,引《旧唐书》“哥舒翰讨安禄山,以田梁丘为御史中丞,充行军司马”[4]2117,以介绍“哥舒翰”这一历史人物。其次,在解读首联时,津阪氏引《新唐书·哥舒翰传》“天宝十二载,哥舒翰以陇右节度使,击吐蕃,拔洪济、大漠门等城,悉收河北九曲部落”[4]3593以及《新唐书·王思礼传》“十三载,吐谷浑苏毗王款附,诏翰至磨环川应接之”[4]3723,以介绍诗中所涉及的历史事件,这也与仇注相同。不同的是,津阪氏还结合史书记载发出了新解,他认为此联中的“使节”并非指哥舒翰,他自注曰:“盖是时翰遣梁丘报命天朝,言蕃王纳款事竢,而判官奉使入朝也,或谓使节,指翰,非也。”[3]18哥舒翰没有亲自回朝,而是派遣梁丘回去报命,商议藩王纳款的事宜。因为古代判官奉使入朝,多被称为使节,所以此处并非指哥舒翰本人,而是指梁丘。最后,在注解颈联时,津阪氏为介绍“田郎”这一历史人物,和仇兆鳌一样引用汉末赵岐所作的史书《三辅决录》“田凤为郎,容仪端正,入奏事,灵帝目送之,曰:堂堂乎张,京兆田郎”[5]。
津阪氏对清代杜诗学的受容,还体现在对中国特有的节日习俗、度量衡、职官等典章制度的注解中。如《曲江二首·其二》“酒债寻常行处有,人生七十古来稀”一联,为解释“寻常”和“七十”如何形成对仗,津注专门引朱鹤龄《杜工部诗集辑注》“八尺,曰寻。倍寻,曰常见,非奇特。因为平生之谓,本度名,故以对七十”[3]28,来介绍中国的度量衡。在中国,称“八尺”为“寻”,“倍寻”就是常见的意思。“寻常”本来是计量单位的名称,所以可以与“七十”形成对仗。又如《腊日》“口脂面药随恩泽,翠管银罂下九霄”一联,津注同仇注一样,引用《酉阳杂俎》“腊日,赐北门学士口脂、蜡脂,盛以碧镂牙筒”[6],来介绍腊日的习俗。在唐代,每逢腊日,皇上都会赏赐口脂、蜡脂给北门学士,让他们防寒护肤。再如《赠献纳使起居田舍人澄》“献纳司存雨露边,地分清切任才贤”一联,津阪氏同仇注一样引用沈约《恩幸论》“阶闼之任,各有司存”[7],以解释“司存”这一官职。对于中国特有的节日习俗、度量衡、职官等典章制度的注解,津阪氏多是完全接受,不多加解释,而对船工这种日本也存在的职业,他则会根据自己的生活阅历加以解释。如《拔闷》“长年三老遥怜汝,捩柁开头捷有甚”一联,为解释“长年三老”,津阪氏先引朱注“川中人以掌前梢为开头,今名看头,然则捩柁属三老,开头属长年矣”[8],介绍二者的分工——长年负责开头,三老负责掌柁。然后,津阪氏又在朱注的基础上,进一步解释了“长年”和“三老”名称的由来,因为“船头用年长练习者”,所以称其为“长年”;因为“就中最老于事者,推之司柁其人不过三四辈”[3]93,所以尊称其为“三老”。
津阪氏对建筑物的细小构件往往体察入微,从他对这些细小构件的注解中,可窥得他对中国古代建筑知识的了解,以及对清代杜诗学的受容。如《赠献纳使起居田舍人澄》“晓漏追趋青琐闼,晴窗检点白云篇”一联,为解释“青琐”为何物,津阪氏引用《汉书·元后传》,注曰:“宫门之扉,刻镂连环文,而青涂之也”,这与仇兆鳌的注解一致。颜师古《汉书》解释“青琐”为“青琐者,刻为连琐文,而青涂也”[9]。虽字词稍有出入,但意思基本相符。再如《题省中院壁》“掖垣竹埤梧十寻,洞门对霤常阴阴”一联,津阪氏认为“竹埤”一词出自王褒《山家》诗“围竹成埤”,这与朱鹤龄所言相同。又如《夜》“步檐倚仗看斗牛,银汉遥应接凤城”一联,津阪氏引顾宸《辟疆园杜诗注解》“步檐,即今之飞檐,古者六尺曰步,今之廊檐大率广六尺,故曰步檐”[10],以解释“步檐”为何物。青琐、竹埤和步檐都是一些局部细小的建筑构件,往往被人所忽略,但津阪氏却能观察入微,将这些名物解释清楚,既可达到知识传播的作用,也给读者以一种身临其境之感,可见其治学之精细。
《杜律详解》之所以会呈现出“知识化”的特点,多与津阪孝绰“师者”的身份有关。津阪氏自幼学习儒家经典,创作诗文,15岁随父亲所望学医,但因其志在儒学,后弃医赴京都游学。津阪氏专注古学,未拜常师,通过勤勉自学,终成一家,并于京都开设私塾授业,后被聘为梶井宫的侍读,与日本皇室关系颇近,受到宾师之礼遇。晚年在藩政改革中主张创设藩校,并于文政二年(1819)设立的藩校有造馆中担任侍讲兼初代督学。《杜律详解》是他在伊贺讲学时所著之书,其受众多是学生,这些学生大多是汉学的初学者,缺乏对中国古代相关知识的积累。津阪氏深知此点,所以广泛阅览诸注,受容了仇兆鳌、朱鹤龄、顾宸等人的注解,对中国的历史典故、典章制度和建筑物等多有介绍,同时也勤于思考,发出新解。此举不仅有助于学生们对杜诗的理解,同时也有利于中华文化在日本的传播。
《杜律详解》对清代杜诗学的受容,除了“知识化”之外,还展现出“诗格化”的倾向,主要体现在津阪孝绰注诗揭示诗法、示人门径的一面,具体表现为对杜诗章法、字法、对仗和用韵等方面的发覆。
杜甫之诗以七律最高,七律又以组诗最盛。和清代杜诗学者一样,津阪氏也十分关注组诗《秋兴八首》的章法。他强调若想读懂杜甫组诗,则需“连看局法”。在注解《秋兴八首·其四》时,津阪氏先引胡爕亭语“前四首感慨之情胜,后四首皆遣用物色”,随后自注曰:“华绽章法,骨肉停匀,意匠经营,宜玩案,是八诗中机关大转处,局法变化手段,学者不可不知也。”[3]121津阪氏和胡爕亭一样,认为前四首抒发感慨之情,后四首则描写景物。然后,他进一步赞美《秋兴八首》章法华丽绚烂,骨肉均匀,是杜甫匠心独运的结果,值得好好品味。他还强调第四首是整组诗的转折处,学者一定要知道这一变化局法的手段。关于“连看局法”的解诗之法,津阪氏在注解《秋兴八首·其八》时总结道:“凡一题数首作合,数首为章法,有起有结,有伦序有照应,气派相承,线索一串,故读者须连看局法变化意思,断绩方见妙,是其要诀也。”[3]127他认为杜甫的组诗首尾布置,有起有结,每章各有主意,或赋景,或写情,错综变化,用正用奇,不可方物,不仅指出了杜诗章法之精妙,还特意向读者强调,若想明白杜诗的章法变化,则需连看局法。津阪氏对章法的解读有利于日本读者更好地感受杜甫组诗的独特魅力。
津阪氏对单篇诗歌的章法也十分重视,如《宣政殿退朝晚出左掖》一诗,引用郭彦深语“妙在缓步从容,前六句已有此意,况微吟自知”[3]23,言此诗妙在前六句已有此意,所以不突兀,缓步从容。再如《王十七侍御抡许携酒至草堂奉寄此诗便请邀高三十五使君同到》一诗,引顾宸语“起联自叙萧条中具有气岸。三、四是白屋中闲景,如此幽野中,绣衣皂盖,俨然炫曜,忽来喧热,从极冷写到极炎,布置甚奇”[3]56,言首联的自叙萧条中有气岸,颈联和尾联则从极冷写到极炎,既解诗中之张力,也提供作诗的结构之法。再如《十二月一日三首·其三》一诗,引顾宸语“当燕未来巢,莺未出谷之腊候,而预拟其即入山扉无复历翠微。此义原在下句所谓春来,所谓他日也。盖望春至之速,逆道其事尔”[3]102,言此诗上下句之间意思贯通,上句之意需从下句解得。
除了章法之外,津阪氏对清代杜诗学的受容还体现在字法上。津阪氏所撰《夜航诗话》云:“盖诗一字之用,系全句死活。画龙点睛手段,其妙在于稳。故学者每作一篇,须与人商榷,以求无片言不稳。不可等闲放过也。”[11]由此可见,他对字法是十分重视的,每当论及杜诗字法时,津阪氏多引用顾注。如《南邻》“相送柴门月色新”一句,津阪氏引顾注“新字有撇见而惊之意,野景留连不觉月色又新矣”[3]48,强调“新”字的妙处。又如《九日》“苦遭白发不相放,羞见黄花无数新”一联,津阪氏引顾注“白发、黄花本属常景,妙在以苦遭、不放、羞见、无数,诸俚俗字,变成奇意”[3]68,指出杜诗以俗字变出奇意。再如,《九日二首·其二》“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一联,津阪氏引顾注“诗中下双字殊有旨趣,无边落木,非萧萧下,不足以肖其声,不尽长江,非滚滚来,不足以状其势”[3]143,点明杜甫用双字,别有一番旨趣。此外,津阪氏还十分关注诗中的用韵和对偶。《杜律详解》中与对偶相关的注解多达39处,可分出当句对、虚实对、借对、流水对等多类,足见其对诗格之重视。
《杜律详解》之所以会呈现出“诗格化”的特点,与津阪孝绰“诗者”的身份有关。津阪孝绰非常热爱诗歌,一方面给中国的古诗、律诗、绝句做注,撰写诗话,编订选集,如《古诗大观》《杜律详解》《夜航诗话》《夜航余话》《葛原诗话纠谬》《唐诗百绝》《历代绝句类选》等。另一方面,他自己还进行了一系列诗文创作,如《东阳先生诗文集》《东阳先生百绝》等。池田四郎次郎曾在《德川时代作诗书解题》中高度评价《夜航余话》:“德川三百年自不待言,即便置于明清,恐怕亦无可与之匹敌的好著。”[12]由此可见,津阪氏诗学造诣颇深,在日本诗学史上亦占有重要地位。津阪氏的友人更称其为“诗家商君”,足见其对诗格之偏重。《夜航诗话》是津阪氏诗学观念的结晶,而该书恰恰作于《杜律详解》完书后一年,赵睿才曾作《津阪孝绰〈杜律详解〉与〈夜航诗话〉互证类考》[13]一文专门说明二书论杜的重复之处,而这些重复的地方又多与诗格相关。
除了“知识化”和“诗格化”之外,津阪氏对清代杜诗学的受容还体现为“考据化”的特点。清代儒学走向实学,呈现考据化倾向,乾嘉考据学派追求由小学以通经明道的学术宗旨。津阪氏在注解诗句时,也往往先从音韵学入手,标注发音,再综合各种材料解释其义,展现出实事求是的治学精神。此外,津阪氏还十分重视史学和地理。在清人的注杜本中,关于用典和地理名胜的解释存在很多争议之处,津阪氏对此进行了严密且客观的考证,并提出了自己的新见。这些贡献往往被中国杜诗学者所忽略,但对今天的中国杜诗学发展亦有促进作用,不容小视。
如《望岳》“安得仙人九节杖”一句,各家说法有所不同。诸注谓“《列仙传》王烈授赤城老人九节苍藤竹杖,拄此杖而行,行地如飞,马不能追”,津阪氏质疑道“《列仙全传》无此事”[3]33。《列仙传》和《列仙全传》二书的确均未记载“王烈授赤城老人九节苍藤竹杖”一事,可证津阪氏所言为真,足见其治学之严谨,考证之精微。钱谦益引《刘根外传》“汉武登少室,见一女子,以九节杖仰指日”[14],津阪氏则是批钱注“凿矣”。对此,津阪氏注曰:“《费长房传》有仙人授九节杖之事,虽与华山没交涉,只用谓仙游之轻健耳。华山绝顶之险,殆非人力易到,故思得上也。”[3]33他认为华山海拔极高,奇险无比,非古代人力所能到达,所以要思考如何登顶,故取费长房得九节杖可随意飞行之意。可见,津阪氏的注解不是盲从,而是结合华山具体的地形地貌以及诗意进行解释,可谓合情合理。
又如《卜居》“东行万里堪乘兴,须向山阴上小舟”一联,津阪氏引黄生注曰:“此故为放言以豁其胸次,非真欲远行也。其暗用孔明、子猷语,融会入妙。”[3]42黄生《杜诗说》原文为“此盖初得浣花,喜气疏快宜人,故为放言以豁其胸次,非真有此志也。东行万里,是本色语;山阴乘兴,又暗用王子猷事,其融会之妙,亦天衣无缝也”[15]。通过比对二文,发现津阪氏对黄生的说法即有认同之处,也有不认同之处。一方面,津阪氏和黄生都认为诗人在此联暗用王子猷之典故,融会得妙。津阪氏还特意引用《世说新语》中对王子猷的记载:“王子猷居山阴,雪夜乘兴,棹舟访剡溪戴安道。”[16]以解释这一典故。此外,津阪氏认为此联还暗用了孔明事,他引《太平寰宇记》中诸葛亮送费祎的记载:“昔诸葛亮送费祎聘吴,至此桥叹曰:万里之行,始于此矣,桥因是得名。”[17]除了“融会之妙”,津阪氏还指出此暗合之法照应了颔联的“客愁”,而后言“此暗合用之,应客愁为结,融会入”[3]42。另一方面,对于杜甫是否真的想要远游,二者看法不同。黄生认为杜甫并非真要远行,而是“放言以豁其胸次”,津阪氏则认为杜甫早就有远游的想法,并希望在他日太平之时得以实现,这便是二人的不同之处。在此,津阪氏采用了以杜证杜的方法,引用诗人初到蜀地所言“此生那老蜀,不死定归秦,必欲首邱所素矢也”[3]42,说明诗人想要游吴越,只是现暂居于蜀地罢了。又因诗人的新居东接万里桥,所以才会发出“冀他日世平,得乘兴自由,便万里之行,直从此发舟,顺流东下,向山阴去,则卜居于此尤为便也”[3]42的远行之想。
再如《所思》“可怜怀抱向人尽,欲问平安无使来”一联,津阪氏纠谬顾注。对于“怀抱”一词,顾注曰:“‘怀抱’即公苦忆之情,向人尽言访其消息。”[3]55顾宸认为这是杜甫向他人尽言以访求崔漪的消息,津阪氏批其“太谬”。津阪氏认为“怀抱”出自《兰亭序》“取诸怀抱,晤言一室之内”[18]语,是胸怀抱负的意思。崔漪为人磊落,“平生怀抱中事,向公倾尽数”,他把杜甫当作知己,与其畅谈自己的胸怀抱负。杜甫也曾自谓“崔平生心事人”,此时对这位知己“苦忆而怜之,关心太切”,想要知道崔漪是否安然无恙,但因寇乱路梗,没有信使往来,无可奈何,只能“徒怅望,依依不舍”。津阪氏作为一位日本人,能结合中国典故深刻理解杜诗,纠缪顾注,实属不易,足见其汉学功底之深。
最后,《至后》“青袍白马有何意,金谷铜驼非故乡”一联中,关于“青袍白马”的解释,多有争议。仇兆鳌遵从朱注,认为此诗指的是幕府,而津阪氏遵从顾注,认为此诗暗喻安史之乱。仇注曰:
此诗青袍白马,与《洗兵行》所引《侯景传》不同。朱注以公诗“青袍也自公”“归来散马蹄”为证,皆指幕府言。曰“有何意”,言志不得自展也。旧注以青袍白马比安史,则“有何意”三字,却说不去矣[19]。
仇注认为“青袍白马”与《洗兵行》所引《侯景传》不同,皆指幕府。而津阪氏则认为“青袍白马”出自侯景故事,与《洗兵马》所引《侯景传》相同,并非指幕府,批仇朱二家“或为公叹身老不遇为严武幕客,误甚”。津阪氏认可顾注,称其“说得之诸解皆误”,并且在顾注的基础上,进一步将“有何意”三字解释为“履端废朝,言废冬至朝贺,则白马青袍暗照题面,非泛用矣”,因为“青袍如草,白马如练”的后面一句“履端废朝”说的就是废除冬至朝贺之礼,所以“青袍白马”并不是泛用,而是与诗题《至后》暗照。此外,津阪氏还以杜证杜,引《喜闻官军已临贼境二十韵》“乞降那更得,尚诈莫徒劳”,进一步解释“有何意”犹云“终何事”,意在嘲笑安史之辈徒骄一时,最后得出诗人是以青袍白马比安史,而非指剑南幕府。
从旧注到朱鹤龄与顾宸,再到仇兆鳌与津阪孝绰,这一跨越时空的学术争鸣,反映了杜诗的无限魅力。津阪氏作为日本学者,其注有理有据、有承有变,亦是为杜诗学发展贡献了自己的一份力量。
津阪氏考据地理名胜之严谨,在《望岳》一诗的注解中体现得淋漓尽致,以下做具体说明:
西岳崚嶒竦处尊,诸峰罗立似儿孙。
安得仙人九节杖,拄到玉女洗头盆。
车箱入谷无归路,箭栝通天有一门。
稍待秋风凉冷后,高寻白帝问真源[3]33-34。
在颔联,津阪氏先同仇注一样,引笔记小说《集仙录》介绍“玉女洗头盆”的由来是“明星玉女,居华山,服玉浆,白日升天,祠前有五石臼,容水数斛,明莹如玉,俗呼为玉女洗头盆”[20]。此外,津注又引明代王履登玉女峰时所记载的文字“洗头盆在玉女殿前,盖石上一石坎尔,水绀碧不干”[3]33,以说明洗头盆之具体地理位置和特征:洗头盆位于玉女殿前,是一个凹陷的石坎,积水不干。随后,津阪氏再结合“此诗夏日之作”这一作诗时间,推测诗人之意为“特望之想其清凉也”。津阪氏为了探求诗意,可谓煞费苦心,他不仅参考笔记小说以了解中国地理名胜背后的故事,而且结合游记和作诗时间,以探得杜诗真意。
在颈联,津阪氏先言车箱之本意“车内容物处为箱,言似箱箧之形”[3]33,这或是因为日本人并不知车箱为何物。然后,津阪氏同仇注一样引地理志《太平寰宇记》介绍车箱谷的地理位置和求雨之用:“车箱谷,在华阴西南,深不可测。祈雨者以石投之,中有一鸟飞出,应时获雨。”[21]随后,津阪氏再结合车箱谷的地貌特点解释为何“无多路”,这是因为“幽壑无底,绝壁四围,状如车箱,傍崖仅有一径耳”,故言“无多路足登岳,背后一条径也”[3]33。可见,津阪氏在介绍中国的地理名胜时,不仅参考中国地理志来介绍该地位于何处,有何特殊之用,还结合了日本读者的实际情况,先介绍地名中修饰语的本意,再结合地理地貌的特点去解释诗意,使得身在异国他乡的日本读者也可真切地领悟到诗人之用意,感受中华文化的魅力。
此外,关于此联中的“栝”字,各家观点均有不同。津阪氏引《韵会》:“栝与筈、括俱通,箭端受弦处”,再言“盖峰双峙似之故名欤”,他认为双峰并峙就像箭端受弦处一样,所以“栝”通“筈”[3]34,这是从形似的角度思考。但是津阪氏并未到过中国,不知华山真貌,此解或多为猜测。所以,津阪氏并未下断言,而是在其后又引用了朱鹤龄的注解,以供读者参考,反映其治学之严谨。朱鹤龄考证了旧说“箭筈峰”,他查看地理诸书,发现箭筈岭在岐山,而华山并没有此岭,再引用《韩非子》《水经注》《初学记》和《华山记》,证明“栝乃柏字之讹耳”[3]34。可知,津阪氏注杜的核心目的并非一味地宣扬自己的诗学观点,而是真正地为读者解诗,还原杜诗的本来面目。
《杜律详解》之所以会呈现出“考据化”的特点,与津阪孝绰“儒者”身份有关。津阪孝绰是江户时期著名的经学家,他的名“孝绰”与字“君裕”分别取自于《孝经》与《孟子》。他八岁便开始诵读《论语》和《孝经》,后于文政六年(1823)撰写完《孝经发挥》一书。关于津阪氏的儒学治学方法,《津市文教史要》记载:“说起孝绰的治经主义,不必说肯定是以古学为基础的折中主义。”[22]“折中学派”,是指在日本儒学界,对朱子学派、古学派和阳明学派持批判态度,根据古典的及经书的解释,或者在这种解释上再参酌后世各派儒者的学说,采用考证的方法,从这些学说中吸取其共同点,排斥某些侧面[23]。津阪氏在晚年选择以“折中学派”的“考证”之法以治学,而《杜律详解》正是其晚年呕心沥血之作。津阪氏以“治经”之法以“注杜”,他博采众家的折中考据态度在《杜律详解》中同样可以窥见。正如《后序》所言:“先生博综经史,着撰固富如此,编实为绪,馀然尝曰:此拟朱子注《楚辞》,其旨岂浅近乎。旧注聚讼巧惑学者,此津阪孝绰先生所以撰详解。”[3]117津阪氏博综经史,像朱熹注《楚辞》般注杜诗,可见其考据之精细,治学之严谨。津阪孝绰在注杜时,虽大量引用清代注本,所涉注杜学者十余人,但并未完全直引,而是用严谨审慎的态度对待前人注解,并作纠谬。《杜律详解》旨在纠正旧注的错误,使杜诗的注解更加精确,从而便于后人把握杜诗意旨,对注杜学的发展有着积极作用,应当得到重视。
津阪孝绰一生服膺中国儒学思想,学富五车,研究领域广泛,十分推崇唐诗,尤其喜爱杜甫。在其晚年学力正盛时,不惜耗费六年以完成《杜律详解》一书,一方面纠谬清代注杜之误,使杜诗笺注更加准确,另一方面也推动了日本汉诗的发展,促进了杜诗在日本的传播。这一生动的中日文学交流案例对今天的跨文化交流亦有借鉴意义。
《杜律详解》因具有“知识化”“诗格化”及“考据化”三大特点,从而成为当时日本文人学习汉诗的重要媒介。日本文人可以从此书中找到阅读、学习以及创作汉诗的各种知识,因此一些日本文人便借助该书来达成学习汉诗的目的。该书的行文条目中常常流露出作者对时下文坛或时人的某种教学、指导的态度,多达34处。《序言》中也指出其有益于指导后学的作用,所以其奖掖后进、指导后学的思想是鲜明而普遍的。《杜律详解》的创作要旨是对时人汉诗创作进行指导,以此来规范日本文坛中的汉诗创作,具体表现为以下两个方面:
一是分析日本文人误读杜诗的原因。津阪氏认为当时日本文人对于杜诗的误读,往往是因为不了解中国典故。如《九日蓝田崔氏庄》“羞将短发还吹帽,笑倩旁人为正冠”一联,津注云:“余按吹帽既用典故,若正冠无出处,则偏枯矣。盖亦用家语、子路语正得斤两相称,此良工心独苦处,读者囫囵吞枣,良可叹也。”[4]37津阪氏指出日本读者往往不加揣摩,囫囵吞枣而错误理解典故的问题。
二是指出日本文人在模仿杜诗中应避免的问题。如《曲江二首》其一“且看欲尽花经眼,莫厌伤多酒入唇”一联,津注云:“二句看他用虚字之妙,语势圆转,如珠走盘,然学者好仿此,则邻女效颦矣。”[3]27学者们喜欢效仿杜甫用虚字,但却如东施效颦。又如《崔氏东山草堂》“盘剥白鸦谷口栗,饭煮青泥坊底芹”一联,津注云:“学者或近体押通韵,藉为口实,是寿陵学邯郸之步,故为详辨之。”[3]36有学者喜欢近体押通韵,津阪氏言此举属实是邯郸学步,得详细分辨才行。津阪氏还提醒日本文人杜诗中不宜效仿之处。如《进艇》“南京久客耕南亩,北望伤身卧北窗”,津注云:“南京南畒、北望北窗,句中弄巧,亦偶然涉笔,而学者宜无效颦也。”[3]52又如《吹笛》“故园杨柳今摇落,何得愁中却尽生”一联,津注云:“诗二聊学者不可效颦,故特言之也。”[3]111
对于杜诗初学者而言,《杜律详解》是一本通俗易懂、提纲挈领的入门之书。津阪孝绰在伊贺讲学时,面对的是初学杜诗的广大学生,七律是杜诗之精华,为了让学生能更好地理解杜诗中的“兴观群怨”,所以建议他们先读七律,并撰《杜律详解》一书以诱掖学子们。这本书的注释详略得当,通俗易懂,使当时学中子弟“争求钞传”,从而促进了杜诗在日本的传播。此外,津阪孝绰为人敦厚,深受百姓爱戴,在63岁成为津藩第一座官办学校“有造馆”的第一任督学,自此开始得志,主持学校的行政、教学等日常工作。藤堂光宽评价道:“以前那些非议孝绰之人便喜欢孝绰的敦厚,折服于其大义。响应、请教和认识孝绰之人因此变得门庭若市。”[24]在他的循循善诱下,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品味杜诗情感、学习杜诗诗法,从而使杜诗传播范围进一步扩大。
总而言之,《杜律详解》是江户后期的一本注杜专著,集中日两国杜诗学之大成。津阪孝绰以严谨审慎的态度对待前人注解,在其诗者、师者、儒者这三重身份的影响下,该书对中国清代杜诗学的受容呈现出“知识化”“诗格化”与“考据化”三大特点。该书一方面纠谬清代注杜之误,使杜诗笺注更加准确,另一方面推动了日本汉诗的发展,促进了杜诗在日本的传播。然而,此书也存在不足之处。一是津阪氏因患病只完成了133首七律的注解,遗26首未能完成,实为遗憾。二是该书的定位偏向于教学,而非研究,所以对于杜甫诗艺的探讨多是停留于小心谨慎的学习层面。以上,是本文对津阪孝绰对清代杜诗学的受容所进行的初步探究。中日之间历来密切的文化与文学交往关系,以及日本对域外文化与文学主动的接受态度,最终使得产生于中国的杜诗学成功扎根日本,开出“日本杜诗学”之花,完成了异域文化间的接受与融合。而剖析“津阪孝绰对清代杜诗学的受容”这一互动实例,则有助于我们深刻认识跨文化交流的特点与价值,让我们自身的文化与文学始终保持活力,并在革新中不断地发展壮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