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东升
考察柏桦近期的写作,有两个诗学概念被反复提起:呼吸和事件。可以说,这正是柏桦诗歌写作的关键秘诀。何谓“呼吸”?柏桦早在1984年《我的诗观》中,就开始探讨“呼吸”与诗歌的关系,“诗和生命的节律一样在呼吸里自然形成。一旦它形成某种氛围,文字就变得模糊并融入某种气息或声音。”所谓“呼吸”,其实就是纯诗观念的另一种表述——诗像一个独立的生命体,有它自身的生命节律,一旦它拥有了自己的呼吸,而不是诗人强制赋予的节奏,诗就成为了诗本身。因此,就“接近自然的纯粹”。当然,柏桦并非在探讨诗的本体,而是在谈论作为技艺的“呼吸”。这种技艺贯彻在写作中,就表现为对主体情感、意图的克制和对诗歌语言节奏的领悟和协调。
在近期作品《南京东郊练习》中,尤其能看出柏桦的用心。这首诗柏桦命名为“练习”,当然是沿用音乐中“练习曲”的名称,表明它重在节奏训练,不在意情感和意义表达,但它毕竟是一首诗,因此必须要有“呼吸”,要有生命的律动。五节诗彼此之间并没有逻辑关联,而是靠着语言的声音韵律向前推进。首节一问一答,呈现诗人精敏的感受——衣服和身体之间的紧张感。第二节句法稍作变奏,由设问转为反问,再辅以陈述。熟悉柏桦的人知道,写“古龙传”的“你”不是诗人,而是他的南京诗友覃贤茂。因此,这里不仅在表达上变奏,也在内容上变奏。第一节中对“感受”的呈现,在第二节中延续下来,对“后宰门”的历史感受,对“飞箭”的创伤感受,“对影成三人”的孤独感受,与第一节隐秘呼应,变和不变形成了两次呼吸的节律。第三节先是铺陈,再是发问,又是感慨,把当下与历史勾连起来(那少年显然是鲁迅,诗境向悠远的时空展开。第四节取消了问答模式,全用陈述调式,并以“而”字引起轻微的转折。“你”跟随希梅内斯说,“风有时叫嘴唇,另一次叫沙”,与前一节“崇拜尼采”的少年既呼应又对照,把诗歌引向异域,继续扩大诗境。到了最后一节,诗歌突然收住思绪,由遥远时空返回一个有趣的日常场景:六岁孩童把婆婆抹了一嘴“沙沙”。诗的呼吸或者说韵律立刻生动起来,如德沃夏克的“幽默曲”,轻松、快乐。
五节诗紧扣“南京东郊”,不断地变奏,跳跃,从眼前即景到历史追忆,从遥远的诗意玄想到日常的谐趣生活,语言韵律随之起伏,由此形成诗歌内在的“呼吸”节律,诗歌立刻有了生命。熟悉诗的读者立刻就能感受到它轻逸、自如的“练习曲”调式,诗人反复雕琢的有形文字也就融入了诗的无形的生命活力中。对诗歌“呼吸”的经营,虽然在柏桦创作早期便已开始,但无疑是“晚节渐于诗律细”。《回忆的柔板》一诗,柏桦修改了数十遍,留下十多个版本;修改的最终目标,就是让这首诗找到独属于它的呼吸节律。在近期的《青烟》《美——赠杨键》等作品中,同样能感受到“呼吸”的魅力。句法、停顿、语调、标点符号的使用,特别是问号、破折号和省略号的使用,甚至引文都是柏桦经营“呼吸”的手段。调匀了呼吸节律,诗歌便如自然界的生命体一般,有了神秘的难以言说的魅力和魔力。
“事件”在柏桦的表述中,同样是作为一种技艺。虽然“事件”观提出于1990年代初,但和彼时倡导的“叙事性”有着根本不同。“叙事性”是1990年代诗歌转型后的议题,旨在反思1980年代纯诗写作的不及物性。“事件”聚焦于诗歌与现实之间的关系,主张一种及物性的写作,要求诗歌从理想主义的、形而上的玄想重返现实、审视历史。柏桦坚持认为,“一首诗的成败全在于事件的运用,在于情景交融是否天然,故事是否完整,叙述的角度是否巧妙”。柏桦的“事件”不是诗歌处理的对象,而是在诗歌中起到结构作用,统摄诗歌内在氛围和气息的技术手段。如果说“呼吸”是诗歌生命的表征,那么“事件”就是诗歌生命的元素。换句话说,诗歌中的“事件”就是承载着诗人感受的一个实实在在的对象。它可以是一个简单或复杂的故事,一个镌刻了记忆的日用品,如圆珠笔、眼镜、头发、衣服、热水壶等;也可以是一个令人难忘的现实场景,总之,是实在的。只有这种实在之物才能把诗人的感受或某种诗意呈现出来。因此,柏桦还认为,诗歌中的“事件”就是“诗歌中的情景交融”,而“由事件组成的生活之流就是诗歌的情景之流”,这是古今诗学中广泛存在的“写作原则”。
不过,在实际的写作中,完整地 “讲一个故事”,并非柏桦诗歌创作的主流,但明显具有这一特征的当然数量也不少。如《燕子和蛇的故事》《临刑前的一生》《出西藏记》等。《小职员的高邮生活》也是一个典型的例证。该诗通过“小职员”对人生经历的追忆,书写一个普通人理想化的生活;故事完整,寓意也清晰,在已经深度现代化的今天,这是一曲以颂歌的形式唱出的“逝者不可追”的挽歌。或者说,它也是诗人建构的一个乌托邦,如马尔库塞所说的,“真正的乌托邦植根于对过去的回忆中”。作为一首事理交融的诗,《鲤鱼让我站起来想触摸什么》也有完整的故事。“鲤鱼”遭遇江湖凶险,逆流而上,这样的生命选择“并不盲目”,但结局却是无常的;“鲤鱼”成了俎上鱼肉,“它的眼睛一眨不眨/它的宁静一动不动/它的鳃在大口呼吸”。这正是柏桦所说的“情景交融”,鱼的命运引出人的命运,也引发诗人的惶惑。这一类诗歌的在柏桦诗歌风格中,只构成了一个侧影。
柏桦诗歌中的“事件”大多退入画面的背景,若隐若现,如建筑的地基,深入地下却起到坚强的支撑作用。如《南京东郊练习》中,衣服和身体之间的紧张感,一定取自某个生活的场景,但这个场景全被虚化了,只留下前景中对峙的衣服和身体;覃贤茂写古龙传的具体细节被隐去了;鲁迅从江南水师学堂转考到陆师矿路学堂的经历则被转化为两个意象——“水师学堂”和“矿路学堂”。假如把这首诗换作散文去表达,大概要千字以上才能讲清楚诗中的,但柏桦并不想讲故事,故意把“事件”全都隐在背景中,这样,诗歌才有了轻盈欲飞的风姿。在《青烟》中,“事件”全都碎片化、意象化、虚化;“万千腊肉挂高窗”是一种民俗,却抽离出民俗的生活氛围;“碧绿碧绿的小虫”和诗中的引语“孩子们紧抱着书包/对美丽格外小心”,完全可以构成一个富于童心童趣的场景。这些都被诗人一笔带过,只凭借同类词语之间的呼应来唤起一种审美感受,并迅速滑向与顾城的对话,诗歌重心也转向对顾城命运的感慨和抒写。
在诗歌中,“事件”的显隐取决于柏桦对该事件的感受和文本需要。有些事件产生整体性的感受,它就成了诗歌主体;有些事件只在细节性的局部触发感受,整体就退隐到背景中,局部的细节被聚焦。如果将柏桦的诗歌和他的诗学回忆录《表达:一个时代抒情的呼吸》对照阅读,这种处理事件的技艺就十分清楚,比如诗歌《1987年夏天,黑水》,对照于回忆录中的散文《1987年夏天,黑水》;《南京,1988》,对照于回忆录“第五卷 南京(1988-1992)”等。散文的叙述是完整的,而诗歌对事件的剪裁,完全取决于一首诗的生命需要。此外,诗文互鉴,也能发现柏桦在感受力上的精敏和独特。
柏桦提出“呼吸”和“事件”的诗歌技艺观,也在写作中践行这一技艺。这不仅形成了他诗歌的审美风格,也成为当代诗歌经验的重要结晶。当然,这也仅仅是柏桦复杂诗艺的一个部分,更多更深的诗艺奥秘有待于“未来岁月的读者”发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