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群娟
橡树先生遇到木棉太太之前,曾经游历大半个世界,这中间,也掺杂着两场伤筋动骨的爱情。第一场恋爱,对方辜负了他;第二场恋爱,他辜负了对方。每一次失恋后,他都会背起背包,出门游历。据说,走得越远的人,越想走得更远。游历世界,需要钱,更需要勇敢,多少比橡树先生有钱的人,只能一次次在自己家的窗台前,目送他出发。明明他们也是自由的,却活得像被线绳绑住腿的麻雀。直到有一天,颓老得坐在了轮椅上,被疾病绑住了腿。
看的风景越多,内心越繁华也越苍凉。作为背包客,橡树先生吃过苦,历过险。有一回,亲眼看到旁边的游客掉下悬崖。苍茫山间,那人最后的一声惊叫久久在他耳边回荡,然后是巨大的虚空。即便如此,他也没有想到后退,想到回家。
家不是他想要停留的地方。母亲抑郁而死,父亲迎娶他相好了十年的情人。橡树先生大学没毕业就退学去游历世界了,他得到了母亲的那份遗产。说他想逃离那个家,不如说他是想逃离抑郁。继母给他生了个弟弟,他已不是父亲挂念的人。
也许你以为橡树先生是活泼爱动的人,其实不是的,恰恰他爱静又沉默,有时,一整天都说不了几句话。
他不爱大笑,也不爱狂欢的娱乐。所到之处,就是静静地住几天,大街小巷地逛逛,体验一下当地的风土人情。离开熟悉的生活圈子,他是放松的、自由的,每到一处,就像一个新的开始。他一次次地出发,就像一次次重生。所到之处,喜欢拍各种植物的照片,尤爱拍孩子。
这世界上,他最爱植物,对于孩子,他喜欢他们纯洁的眼睛。有一次,他正在街上吃点心,被一个小孩子偷走了钱包,跑几步没追上,那棕色皮肤的小脏孩不见了。他竟然不怨,他觉得那小孩子的眼睛,像湖水一样清澈,那绝美竟能消解他偷东西的恶。他坐回去,慢慢把点心吃完,饮料喝光。
直到回国后遇到木棉小姐,橡树先生才打算停下脚步,安居下来。
木棉小姐是一位幼儿园老师,皮肤白皙,有柔软曼妙的腰身。她笑的时候,眼睛弯成了小月牙儿。她跳舞的时候,双臂舒展,粉红的手指,尖尖地向外翘着,像飞翔的鸟儿,十分迷人。尤其让橡树先生着迷的是,木棉小姐说话总是很慢,比一般人要慢半拍。有时候,不需要说的,她就用眼神表达。语速慢本来是木棉小姐自认为的缺点,别人提到这个,她都会羞红了脸,哪知,这恰好是橡树先生欣赏她的地方。会用眼神说话的女子,懂害羞的女子,慢条斯理的女子,在现代社会,都是稀缺资源了。
那天下午,他们在公园相遇。木棉小姐带着孩子们去游玩,橡树先生本来是要拍孩子们的,却把大部分镜头对准了木棉小姐。一年后,木棉小姐定制了一件长长的曳地白婚纱,戴着一枚心形的钻戒,笑吟吟地成了木棉太太。那时候,他36岁,她26岁。
木棉小姐的父母不和,终年吵架。她不喜欢这样的生活,早早离开了家。她只想找一个好脾气的男人,一个不和女人吵架的男人过一生。
橡树先生那浓浓的眉毛,温和的像摊开的阳光般的笑容,像个老父亲,令她安心。橡树先生游历过半个世界的经历,化为了他沉静博厚的气质。在她眼中,他是一座富矿,丰富又神秘,像个传奇,像一本读不完的书,像她闺房窗边的那棵年轻的橡树。
橡树先生爱静,木棉太太也爱静。
他们都是理性的人,不追求轰轰烈烈的生活,唯愿平平淡淡过一生。
婚后,他们在一座翠绿的小山下,建了座木房子,在那里种花,种菜,喂鸟,依偎着看日出日落。他们回忆平生吃过的美味的食物,一样一样尝试着来做,还做出过几种特别的菜肴。有时,他们也会花小半天的时间,一起剥一篮豆子;或对着一盆正在开放的花,默默地看书,喝完一壶茶。彼此的话也不多,能用眼睛表达的,就不用嘴巴来说了。橡树先生认为,语言是有限的,而内心的丰富是无限的。语言的表达常常有歧义,而灵犀相通有时候更可靠。由于他们经常使用眼睛说美好的话,他们的眼睛也越来越好看,睫毛长长的,眼瞳越来越清澈,清澈得能看到对方的样子。
每年有一半时间,他们背起背包,走在远游的路上,一半时间,回到木房子,橡树先生开始坐下整理照片,写回忆录。他写,木棉太太阅读,并为他校对。读着读着,木棉太太被迷住了,她也开始写作。
木棉太太的字很漂亮。她喜欢在泛黄的纸上写字,又因为常常侍弄花草,指上的清香让写过的字也香了起来。橡树先生没想到木棉太太的文学天赋这么高,人又通透,略一指点,她就进步飞快。木棉太太写得越快,就越入迷,越入迷,写出来的字就越有浓郁的香味。橡树先生能根据那香味的香型,读出她写作时的心情。
开始的时候,他俩一天吃三顿饭,后来为了节省时间写作,吃两顿饭,最后,只吃一顿饭。精神越丰富,内心越专注,欲望越少的人,总是越感觉不到饥饿。
开始的时候,每天早饭后,木棉太太要弹钢琴;午睡后,橡树先生要做木工活儿,木棉太太要为自己缝裙子;晚饭后,他们一起要到小河边散步看星星。后来,写到入神的时候,琴也不弹了,木工活儿与针线活儿也不做了,散步也越来越少了。
橡树先生在东边屋子写,木棉太太在西边屋写。每当写到高兴,写出精美的句子时,他们也会激动地跑到对面屋子,拥抱亲吻一下对方,一起分享那美丽的句子在内容与节奏上的美。
某天,当他们放下笔,想起对方时,发现已经坐得太久而不能走路了。脚下慢慢生了根,并且已经牢牢地扎进泥土。是的,他们都变成了树,一株橡树,一株木棉。他们撑破木屋,从屋顶上,窗户中,渐渐探出枝桠。后来,木屋倒了,化为灰尘,只有两棵树,枝叶交错地长在那座山下,肩并着肩,手挽着手。年年岁岁,她密密地开她红硕的花朵,他勤勉地结他累累的橡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