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威廉·福克纳
福克纳写悲剧与悲剧人物总爱用诙谐的笔调,显示出一种滑稽感,令人忍俊不禁。家中的艺术家,可以指罗杰和布莱尔。前者工于心计,老谋深算,一举两得,既获得布莱尔因为有了爱情创作的佳作,自己也获得了小说写作的素材,他的确理性而龌龊。而安娜与诗人布莱尔的感情犹如火山般炽烈,只是一个归于冷却——回归平常人的生活,一个归于毁灭。
福克纳是塑造人物的高手,极善于用细节来表现人物。两个不伦之恋的人的欲擒故纵,如飞蛾扑火的痴情都很生动。下大雨时,安娜要往外冲,而诗人在雨中不走,痴痴地看着安娜的窗户。诗人看似木讷,但在情爱上,作者说,“看来,诗人是人,也是一个男人。”写诗人对童年的回忆,衣衫不整,等等,都生动地表现出诗人的特征。
罗杰·豪斯是一个微微发胖的,性格温和的,相貌平平的四十岁男人,他从密西西比河峡谷来到纽约做一个广告文案员,结婚,转变为一个小说家,卖了一本书后,在弗吉尼亚峡谷买了一栋房子,从此再也没有返回纽约,哪怕是一次旅行。他和妻子以及他们的两个孩子在这栋旧砖房生活了五年,会有老妇人坐马车来家里喝茶,或者派马车来接他去,或者派黑仆坐别人的空马车送来花木的嫩枝和插枝,几坛泡菜或果酱,以及要签名的他的几册书。
他不再返回纽约,但是不时地会有纽约的人来拜访他:都是些他过去认识的人,艺术家和诗人,诸如此类,都是他开始挣足的食物需要一个橱柜来装之前认识的。还没售出一本书或一幅画的作家和艺术家——男的蓄着大胡子,衣衫不整,来了穿上他的衬衫和袜子,离开的时候将它们塞到桌子底下,女的呢穿着罩衫但有时不穿:都是些骨瘦如柴的,充满饥渴的,食肉的艺术家。
起初是拒绝他们很为难,但是现在更为难的是告诉他妻子,说他们要来,有时他自己也不知道他们要来。他们通常给他拍电报,在他们到达的那一天才发,通常是对方付费的那种。他住的地方离村子有四英里,他的书还没有大卖到足以讓他买一部车,加上他有点儿胖,有点儿超重,所以有时他要两三天之后才得到他的邮件。也许他就想等下一批人将邮件顺便带来。第一年后,车站的那个男人(他是电报员也是车站员,是罗杰在镇上所有事务的代理)走到一看见就能辨认出他们来的地方。他们站在小站台上,神情茫然,他们什么也看不见,除了黄色的小站,一列行驶的列车的尾端,一些已经开始变黑的山峦,于是代理就会走出他的小屋,满手拿着邮件、包裹之类的东西,还有一封电报。“沿着峡谷往上走大约四英里就是他家。你不会迷路的。”
“谁住在峡谷往上走大约四英里的地方?”
“豪斯呀。如果你们都要去那儿,我想也许你们不介意将这些信件带给他吧。其中一件是一封电报。”
“电报?”
“上午发来的,但是他有两三天没到镇上了。我以为也许你们可以带给他。”
“电报?见鬼。给我吧。”
“电报费是四毛八。”
“那你就留着。见鬼。”
于是他们带上除了电报之外的所有邮件,步行四英里到了豪斯家,到达时是在晚饭后。那就刚好,因为豪斯家女人们都气得再也吃不下东西,包括豪斯夫人安娜。因此两天后,有人派马车来接罗杰,他便在村子里停下来,将电报费付了。电报告诉他,他的客人将在两天前如何到达。
因此,当身穿深蓝色上衣的诗人从列车上下来,代理带着电报径直从他的小屋里走出来。“沿着峡谷往上走四英里就到了!”他说,“你不会迷路的。我想也许你可以将这封电报带给他,今天上午发来的。但是他有两三天没到镇上来了。你可以带走。付费了的。”
“我知道付费了,”诗人说,“见鬼。你说到那儿有四英里?”
“就沿着这条公路走。你不会迷路的。”
于是,诗人接过电报。代理看着他往前走,直到他的身影在峡谷消失。也许是天蓝色上衣,招来了两三个伙计到门边观望。代理咕哝着,“四英里,”他说,“对那个家伙就像我说的四个蛙跳。但是靠他那宽大的茄克他也许就能像鸟一样飞起来。”
罗杰从来都没有和他的妻子安娜谈到这个诗人。也许因为他自己都不认识这个诗人。反正,她对于他的到来一无所知,当诗人一瘸一拐地走进花园时,她正在为晚餐的餐桌剪花,他告诉她,她欠他四毛八。
“四毛八?”安娜说。
他将电报递给她。“你现在不用打开它了。你知道的,”诗人说,“你只要还我四毛八就行了,你都没必要打开它。”她盯着他看,一只手拿满了花枝,另一只手拿着剪刀。也许是她这副样子让他想到了自报家门。“我叫约翰·布莱尔,”他说,“我今早上发这个电报告诉你们我要来,这电报花了我四毛八。但是现在我到了,所以你不需要这个电报了。”
于是,安娜站着,手里拿着鲜花和剪刀,不断地说,“该死,该死,该死。”而诗人则告诉她如何应该经常去取邮件。“如果你想知道每天发生的事情的话。”他告诉她。她不断地说“该死,该死,该死”。最后他说,他只待到吃晚饭,然后就走回村子,如果给她带来麻烦的话。
“走路?”她说,上下打量着他。“你是走路?从村子到这儿?我不相信。你的行李呢?”
“我都穿身上。两件衬衫,我另外还有一双袜子放在衣兜里,你的厨子帮着洗一下,行吗?”
她看着他,手里拿着鲜花和剪刀。然后她告诉他进到屋里去,在那儿待到永远吧。但她并没有真的这么说。她说的是:“你是走路?别扯了。我觉得你得病了。你进屋坐下歇一会吧。”然后她去找罗杰,叫他把阁楼的婴儿车拿下来。当然她还是没有这么说。
罗杰还没有跟她谈过这个诗人,他自己都还没有收到这封电报。也许这就是那晚上她数落他的原因:因为他还没收到电报。
他们在他的卧室里。安娜梳着她的头发,孩子们要和安娜的家人在康涅狄格度过整个夏天。她的父亲是一个牧师。“你告诉我上次是最后一次了。不到一个月前。不仅如此,因为最后一波人离开时,我不得不将客房的家具重新刷漆,以掩盖他们在梳妆台和窗台上留下的香烟痕迹。我在抽屉里发现一把折了的梳子,我都不好叫粉子捡走——粉子是黑人厨子,还有两只都不能配对的袜子,那是去年冬天我亲自买给你的,以及一只长筒袜,我甚至认不出是自己的。你告诉我,贫穷会管好自己,是啊,就让它管好呗。但是为什么我们一定要充当贫穷的工具?”
“这是一个诗人。上一批都不是诗人。我们家没有来一个诗人有些时候了。失去了甜美的弦外之音和风雅之趣。”
“那个不愿在浴室里洗澡的女人又是怎么回事儿?她坚持每天早晨下到小溪里,甚至不穿浴衣,直到阿莫斯·格林(他是住在小溪对岸的一个农民)的妻子给我送话。说阿莫斯都害怕去低处的田地犁土,这又是怎么回事?这样的人把户外,把乡村当什么了?我真不明白,就像我不明白为什么你觉得你应该供他们吃住——”
“哈,也许那点惊吓对阿莫斯有好处。刺激一下,让他走出自己,走出他的刻板生活。”
“他就在这种刻板生活中每周劳作六天,为他的妻儿挣每天的面包。更糟糕的是,阿莫斯还年轻。他可能对女人还抱有幻想,但当看到那个一丝不挂的动物,这幻想就没有了。”
“唉,你和大多数人一样。你和格林夫人一样。”他看着她的后脑勺,她正用手梳理着她的头发,而她可能正从镜子里观察他,他却不知道,她可能在想艺术家是什么东西,诸如此类的问题。“这是一位男诗人。”
“那么我估计他根本就拒绝离开浴室。我估计你不得不一天三次端着餐盘给在浴缸里的他。为什么你感到有义务去给他们提供食宿?难道你没看到他们把你看作一个冤大头?他们吃你的穿你的,把我们当做了无可救药的中产阶级,有充足的食物提供给其他人吃,因为弱智不会放弃?而现在又来了一位,穿着天蓝色的宽大茄克。”
“只要当一个诗人,穿衣服会很容易破损。我觉得你并没意识到这点。”
“嗬,我才不管这些,他就是穿灯罩或者套口酱锅与我何干。他想要你什么?建议,或只是吃住?”
“不是建议。晚餐聚在一块时,你就一定会看出他对我的想法有什么意见。”
“他自己有什么想法,他显示得很清楚,这个屋里唯一让他喜欢感兴趣的是粉子的彩色头巾。”
“不是建议,”罗杰说,“我不知道他为什么拿他的作品给我看,他这样做就像拿鱼子酱喂大象。”
“你肯定是认可了他关于大象的格言。我估计你也会找他们帮他出版他的书的。”
“是的,里面是有一些好作品。如果他看到作品印成铅字,他会真正地忙活起来。笔耕不辍。有人让他疯狂或许他就会真的写出东西来。里面就会有内容。他是有故事的人。也许一二首诗看不出来,但他的才情摆在那儿。也许他只要长久地不说话就会将才情表达出来。我想,如果他来到这里,一旦阿莫斯认出那件蓝色上衣,他得走四英里才能找到一个说话的人。”
“哦,”安娜说,“所以你写信叫他来。我就知道你写信了,但是我很高兴你自愿承认。上床睡觉吧,”她说,“你今天一个字也没写,只有老天知道你什么时候写。”
这样,生活沿着既有的快乐的道路继续着。因为诗人彼此都不相同,似乎如此;这一个,也不例外。因为很快情况就发展为,安娜几乎竟然就看不到这个诗人。似乎是这样,除非晚上听到他打呼噜,否则她都不知道他在屋里。所以她忍耐了两个星期,才又大发脾气。这次她甚至没有梳头发。“他来这儿已有两个星期,还是两年了?”她坐在梳妆台旁,但是她什么也没做,任何一个丈夫,即使是一个艺术家,都知道这是一个不祥之兆。当你看到一个女人,衣衫不整,坐在带镜子的梳妆台前,说着话,看都不看镜中的自己,你就会嗅到空气中的火药味了。
“他来这儿都两个星期了,除非我恰好去厨房,我根本见不到他人,他宁愿和粉子在一块,也不愿和我们在一起,他来的第一个星期三晚上,不知所终,那晚粉子也放假,首先我就说,‘多机智啊。’当时我还不知道,他去了粉子家和她家的家人一块吃晚饭,然后和她家人一起去参加了祷告会。星期天晚上他又去了,上周三晚上他又去了,他说我既无智力也无想象力,我想象现在那个身穿天蓝色宽松茄克的家伙置身于一个木头搭建的教堂,教堂里挤满了汗流浃背的黑鬼,实在不协调,他今晚上如果知道我这样想,他一定很吃惊。”
“是的。你的想象很有画面感,对不?”
“但是除了不知道我们的客人去了哪里这样小小的尴尬,以及我们耐心的眉毛得承受一定的对荒诞感的反应之外,他还是一个令人非常愉快的伙伴。善于指导,给人启迪,而且谦逊。除非我听到你的打字机响,才知道他在屋里,因为我知道不是你在打字,因为你没写一行字——已有两周,还是两年了?他走进那个绝对禁止孩子进出的房间,将一根指头放在打字机上,那打字机粉子甚至用抹布擦一下都是不允许的,他写下了一首关于自由的诗,然后扔给你,并获得你的称赞和喝彩,他是怎样说来着?”
“你说,没事。”
“他把诗扔给你,就像就像——等等,我想起来了:就像将鱼子酱扔向一头大象,他说,‘这首能卖掉吗?’不是问,这首诗好不好?或者你喜欢吗?而你——”
“接着说。我压根就没想和他比。”
“你读着,很仔细地。也许是同一首诗,我不知道;最近,根据这个最大的权威提示,我知道我的智商不足以直接读懂诗。你读了这首诗,很仔细地,然后你说,‘应该能卖掉的,去抽屉里把邮票拿来。’”她走到窗边。“是的,我还没有发展到能直接把给我的诗读懂;我理解不了。需要手把手教我才行,这得要粉子去的教堂没有祷告会,在晚餐后的晚上,他才有时间在阳台上教我。自由。平等。用的是浅显明了的话来解释,因为似乎是,作为一个女人,我并不需要自由,并不知道平等是什么意思,直到你把他领来,晓之以专业的术语,让他明白他并没有那么聪明,要么他足够聪明,闭上嘴巴,那么就会让你在我俩面前显得也没那么聪明。”窗户位于花园上方,窗户挂着窗帘子,他站在帘布之间,向外望着。“这么说来,小雪莱还没有横空出世啊。”
“还没有。但他有那个潜质。要给他时间。”
“我乐于听到这么说。他来这儿已有两个星期了,好在他的玩意兒是写诗,两行就可完成的东西,否则按这个速度……”她站在帘布之间。帘子被风吹着,缓缓地,时进时出。“该死的。该死的。该死的。他吃得不够。”
于是罗杰又走过去在婴儿车里放上另一只垫子。只是她并没有真的这么说,他也没有真的这么做。
好了,说说这个吧。故事是这样开始的。在黑鬼教堂没有祷告会的日子,当她在花园里为晚餐的餐桌剪花时,诗人喜欢跟在她身后,和她谈论着诗歌或者自由,或许谈论花卉。总之,在谈论些什么;那个晚上,晚饭后诗人和她在花园里散步,当他突然停止谈话,也许就提示了她。但是没起什么作用。当他们走到小径的尽头掉身时,或者至少,她似乎知道接下来的事情,他靠过来拥抱她,完全可以给他猛烈一击。不管怎样,她并没有动弹,直到拥抱结束。然后她向后一挣,一只手举了起来。“你这个该死的白痴!”她说。
他也一动不动,好像要给她一个相应的回击似的。“扇耳光,会带给你什么满足呢?”他说。
“这我知道,”她说,然后用拳头打在他的胸口上,轻而有力,同时又很克制:既疯狂又小心,“你为什么要做这种蠢笨的事?”
但是她没有得到任何回答。他就站在那儿,好让她打;也许他压根就没看她,他的头发乱七八糟的,那件天蓝色的茄克披在身上就像一件短的马鞍褥。你会想到一只公鸡,一只苍老的公鸡,而不是一头苍老的公牛。它被牛群撵了出来,即使瞎了瘸了或什么的,但看起来仍然像结了婚的。就像它在说,“别看我现在这模样。想当年我也是一个丈夫和父亲。”但是老公鸡就不同。它看起来就没结过婚,天生的单身汉。生在一个没有母鸡的世界里的一个单身汉,它发现,啊,在很久以后它就会不记得这世界并没有母鸡。“过来。”她说,一边迅速地转身,背挺得笔直,诗人笨拙地跟在她身后。也许因为这个出卖了他。不管怎样,她回头看他,走得很慢。她停了下来。“你真以为自己是一个高手,是吗?”她说,“你认为我会告诉罗杰,是吗?”
“我不知道,”他说,“我没想过这个。”
“你意思是,我给他说不说你都无所谓。”
“是。”他说。
“是什么?”
她好像搞不清他是不是在看她,甚至瞧过她一眼没有。他就站在那儿,木讷的样子,身高是她的两倍。“当我还是一个小男孩时,星期天我们会吃冰冻果子露,”他说,“我记得,里面有点儿柠檬味儿,就像水仙的气味儿,我想我是记得的。我是……四岁……三岁。母亲死了。我们搬到了城市,寄宿公寓。一堵砖墙,墙上有一扇窗户,就像患眼痛的人只有一只眼睛。还有一只死了的猫。但是在那之前,我们有很多的树,就像你们这儿一样。傍晚的时候,我坐在厨房的台阶上,一边看着树丛中星期六的阳光,一边吃着冰冻果子露。”
她打量着他。然后她掉转身,走得很快。他跟在后面,他呆头呆脑地,紧跟在她身后,当她在灌木树荫下停住脚步,脸绷得紧紧的,他站着,还是呆头呆脑的样子,她碰了一下他。到了这个时候他还是不明白。她不得不叫他快点。然后,他明白了。
看来,诗人是人,也是一个男人。
不过事情还没完。那样的情节在电影里比比皆是。情节如下,很是精彩。
就在第二次拥抱的当口,罗杰碰巧从灌木丛后面走了出来。他就像偶然地钻了出来;就像在月光下溜达,似消化一下吃的晚饭,他和颜悦色,气定神闲。他们仨一起溜达回屋,罗杰走在中间。他们很快就到了,当安娜进了屋上了楼,没有谁想到道一声晚安。或许是因为当时罗杰一直在不停地自言自语,说诗歌已很边缘化,你也许会这么说。“月光,”罗杰一边说着,一边盯着月亮,好像也拥有它。“我再也忍受不了它,我曾跑向墙,跑向电灯。那是,月光过去让我感到忧伤和衰老,我就会那样做。但是现在我估计它再也不会让我感到孤单了。看来我是老了。”
“倒是事实,”诗人说,“我们能找个地方聊聊吗?”
“聊聊?”罗杰说。他怎么瞧都像一个领班:有点儿秃顶,正在发福,来到餐桌前,揭开菜肴的盖子。瞧着菜肴,好像在说“好吧,如果你愿意付钱,你可以吃这个垃圾”。“这边走。”他说。他们来到工作室,这是他写书的房间,是一个根本不允许孩子进来的地方。他坐在打字机的后面,装着烟斗。然后他看见诗人还没坐下来。“坐下。”他说。
“不用,”诗人说,“听着,”他说,“今晚上我吻了你妻子。我还要吻。如果我有机会的话。”
“哦,”罗杰说。似乎是,他忙着装烟斗以致没空瞧一眼诗人。“坐下。”
“不用。”诗人说。
罗杰点上烟斗。“这个嘛,”他说,“我恐怕没法给你建议。我写过一点诗,但我绝对不勾引女人。”他看着诗人。“听我说,”他说,“你状态不太好。你去睡吧。我们明天再谈这个。”
“不,”诗人说,“在你的屋檐下,我睡不着。”
“安娜一直说你身体不好,”罗杰说,“你知道你有问题吗?”
“我不知道。”诗人说。
罗杰吮吸着烟管。他要让烟斗燃起来似乎遇到了一点麻烦。这也许是他用烟斗磕桌子的原因,或者也许因为他也是人,也像一个诗人。不管为啥,他将烟斗往桌子上磕,使烟丝从烟斗里抖了出来,在纸上燃烧。他们就在那儿:秃顶的丈夫,下周的面粉和肉已近在他眼前,头发需要理的家庭破坏者,身穿一种浅蓝色的上衣——过去贵妇人生病在床上吃东西时,戴着蕾丝边的闺房小帽,身上穿的就是这种上衣。“你他妈的是什么意思?”罗杰说,“进到我家,吃我的,还去骚扰安娜,用你那他妈……”仅此而已。但是对于一个作家,一个艺术家,这表现已经是相当好了;也许对他们的所有期待不过如此。或许因为诗人压根就没听见他说什么。“他人都不在这儿了。”罗杰自言自语,就像他曾告诉诗人,过去他自己也写诗,所以他了解他们。“他现在到了安娜的门边,正跪在门外。”在门外,那道门离罗杰很近,正如离门里的安娜很近一样,跪了好一会儿。但这都是后来的事,他和诗人现在在工作室里,他正竭力让诗人闭嘴去睡觉,而诗人却不停地拒绝。
“我不能躺在你的屋檐下,”詩人说,“我可以再见见安娜吗?”
“早上你就能见到她了。任何时间。一整天,如果你想见的话。别说傻话了。”
“我可以和安娜说说话吗?”诗人说,他就像跟一个只会发出单音节的白痴说话似的。
于是罗杰上楼去告诉安娜,回来后又坐在打字机后面,接着安娜下楼来,罗杰听见她和诗人走出了前门,一会儿,安娜独自回来。“他走了。”她说。
“是吗?”罗杰说,他像没在听似的。接着他蹦了起来,“走了?这么晚了他不能走。叫他回来。”
“他不会回来了,”安娜说,“随他去。”她走上楼去。罗杰上楼晚了一小会儿,门锁上了。
现在注意了。事情是这样的,他下楼来到工作室,将一些纸放进打印机,他开始写起来。
他开始写得不是很快,但是到天亮的时候,他打字的声音就像四十只母鸡在一只铁皮玉米槽里啄食一样,写好的纸张在桌上越堆越高。
他有兩天没有看见诗人和听到诗人的消息了。但是诗人还在镇上。阿莫斯·格林看到过他,并跑来告诉罗杰。阿莫斯好像碰巧有什么事来到罗杰家,因为对任何人来说,这是两天两夜唯一一种来找罗杰告诉他事情的途径。“在我过河前,我就听到了打字机的声响。”阿莫斯说。“昨天我在旅馆看见那个穿蓝色宽大短茄克的人了。”他说。
那天晚上,当罗杰在工作时,安娜走下楼梯。她朝工作室门里瞧。“我要去见他。”她说。
“你叫他回来好吗?”罗杰说,“你告诉他我已给他捎信好吗?”
“不。”安娜说。
当她出门,当她一小时后回来,上楼锁上门(罗杰现在睡在睡觉的门廊上的行军床上),最后听到的声音都是打字机的声音。
生活一如既往,愉快,幸福。他们经常相见,在安娜不再下楼吃早餐后,有时是一天两次。只是,一两天后,她怀念起打字机的声音;也许她怀念的是被它吵醒。“你写完了?”她说,“这故事?”
“哦。没有。没有,还没写完。是为了休息一两天。”你也许会说,他的写作正处于牛市。
写作处于牛市好几天了。他已养成了早上床的习惯,当安娜很晚才回到屋里,他已在睡觉的门廊中的行军床上。一个晚上,安娜踏上他睡觉的门廊,他正在床上阅读,“我不再回来了,”她说,“我害怕。”
“害怕什么?两个孩子对你还不够吗?算上我,三个。”
“我不知道。”阅读灯开着,她的脸处在阴影中。“我不知道。”他转动着灯,想将灯光照到她的脸上,但还没等照到,她已将脸转过去,跑掉了。他追到她门边,她刚好将门砰的一声关上。正打在他的脸上。“瞎了!瞎了!”她在门里边说,“走开!走开!”
他走开了,但他睡不着。所以过了一会儿,他从阅读灯上取下一块金属片,用它撬开孩子卧室的窗户。卧室到安娜房间的门没有锁。安娜睡着了。月光倾泻下来,他能看清她的脸。他没有弄出任何声响,但她竟然醒来了,凝望着他,一动不动。“他一无所有,一无所有。他关于母亲唯一的记忆就是星期天的冰冻果子露的味道。他说我的嘴尝起来就是那个味道。他说我的嘴巴就是他的母亲。”她开始笑起来。她一动不动,脸向上枕着,双臂放在被单下,不停地哭。罗杰坐在床沿,抚摸着她,她翻过身来,将脸放在他的腿上,哭着。
他俩聊着,差不多聊到了天亮。“我不知道怎么办。我跟他有染,但要我——任何人——进入他的生活,做不到。生活?他从没有过生活。他——”她呼吸平静,她的脸朝下,但仍然贴在他的腿上,他不停地拍着她的肩膀。“你愿意要我回来吗?”
“我不知道。”他拍着她的肩膀,“要的。要的,我要你回来的。”
于是打字市场再次回升。那个晚上,当安娜自己哭累睡着了,还出现了井喷;这市场持续稳定了三四天,晚上也不闭市,即使粉子告诉他电话断线了,他也能找到电话线在哪儿被剪断的,也知道在哪他能找到剪断电话线的剪刀——如果他愿意的话。他根本都不去村里,即使可以搭免费的车。他会花上半个上午的时间坐在路边,等着路过的人给他带回烟草或者糖或者其他什么的。“要是我去村里,他可能已经离开镇上了。”他说。
到了第五天,阿莫斯·格林将他的邮件带给他。就是从这天起,雨开始下。有一封信是给安娜的。“在这方面他显然不想听我的建议,”他自言自语,“也许他的诗他已卖掉了。”他把信拿给安娜。安娜看了一遍。
“你要看吗?”她说。
“我没兴趣。”他说。
不过,打字市场仍然稳定。因此下午雨下起来的时候,他不得不打开灯。雨狠狠地打在屋顶上,他能看见自己的手指(他虽用两三只手指)敲键,却听不到声响。粉子没有来,所以一会儿后他得停下来,装上一盘吃的东西,端上楼放在安娜门外的一把椅子上。他自己,并没有停下来吃东西。
她第一次下楼来时,天已黑了。雨还在下。她穿过门,走得很快,穿着雨衣戴着橡皮帽。她打开前门的时候,他一把抓住她,雨刮进门来。“你去哪儿?”他说。
她竭力想挣脱他的臂膀。“放开我。”
“这么大的雨你不能出去。你要干什么?”
“放开我。求你了。”她挣脱手臂,去拉门,而门被他拽着。
“不行。什么事儿?我去解决。什么事啊?”
但是她只是看着他,一边在挣脱手臂,同时去拉门手柄。“我必须去村里。求你了,罗杰。”
“你不能去。现在是晚上,又下这么大的雨。”
“求你了。求你了。”他抓着她。“求你了。求你了。”但是他还抓着她,她松开了门把手,返身上楼。罗杰回到打字机旁,市场仍然热火朝天。
他忙到半夜。这时安娜穿着浴袍。她站在门洞里,扶着门。头发下垂。“罗杰,”她说,“罗杰。”
他向她走去,以一个胖子最快的速度;也许他认为她生病了,“怎么了?这是怎么了?”
她走到前门,将门打开;雨又刮了进来。“那儿,”她说,“在那儿。”
“什么?”
“是他。布莱尔。”
他把她拉了回来。他将她拉到工作室,然后他披上雨衣带上伞,走了出去。“布莱尔!”他叫道。“约翰!”这时工作室窗户的帘子拉了起来,是安娜将它拉起的。她将台灯拿到窗边,将灯光照向屋外,于是他看见了布莱尔,他站在雨中,连帽子也没戴,蓝色上衣穿在身上就像纸糊的衣架,他仰着脸,朝向安娜的窗户。
于是我们又来到这样的场景:一位是秃顶的丈夫,乡村富豪;一位是风度翩翩的花花公子,破坏家庭的诗人。两位绅士都是艺术家:一个不想另一个淋雨;另一个良心发现,不想自己从内部毁掉一个家庭。我们看到,罗杰竭力撑起绿色丝绸的女士伞中的一把,挡在自己和诗人的头顶,同时拽着诗人的胳膊。
“你他妈的傻瓜!进屋去!”
“不。”当罗杰抓住诗人的胳膊时,他的胳膊动了一下,但是诗人的身子一动不动。
“你要被雨水淹死吗?走吧,伙计!”
“不。”
罗杰拽着诗人的手臂,就像拽着一个淋湿的锯屑木偶。接着他开始对着屋子大喊:“安娜!安娜!”
“她叫我進去了吗?”诗人说。
“我——是的。是的。进屋去吧,你疯了吗?”
“你在撒谎,”诗人说,“别管我。”
“你想干什么?”罗杰说,“你不能就这样站着。”
“是的,我就这么站着。你进去吧。否则你会着凉的。”
罗杰跑回屋里;起先他们还发生了争吵;因为罗杰想要诗人拿着伞,而诗人就是不拿。所以罗杰跑回了屋里。安娜就在门口。“这个傻瓜,”罗杰说,“我没有能——”
“进来!”安娜喝道。“约翰,进来吧!”但是诗人已经走出了灯光,消失了。“约翰!”安娜喊道。接着她开始笑,她的双手捋着头发,从头发中间,她盯着罗杰。“他看起来太——滑稽了。他看起来太——”然后她不再笑了,罗杰不得不扶住她。他将她搀扶上楼,扶上床,坐在她身旁,直到她停止哭泣。然后他回到工作室。台灯还搁在窗边,他拿起台灯,灯光扫过草坪,他又看见了布莱尔。他坐在地上,背靠着一棵树,脸在雨中仰着,朝向安娜的窗户。罗杰再次冲出去,但是当他到了那儿时,布莱尔已经走了。罗杰站在雨伞下,喊他喊了一会儿,但他没有任何回答。也许他想再次让诗人拿着伞。所以也许他对诗人的了解并没有他想象的多。或者,也许他想到的是诗人蒲柏。蒲柏也许应该有一把伞。
他们再也没有见到诗人。说的是这个诗人。因为这事发生在差不多六个月前,他们仍然还住在那儿。但是他们再也没有见过这个诗人。三天后,安娜收到了第二封信,信是从村子里寄来的。是一张“精美的咖啡馆”的菜单卡——这咖啡馆或许他们叫作“宫殿”。菜单已被在那里觅食的苍蝇签了名,诗人只有在它的背面写字。安娜将它放在罗杰的桌子上,便走了出去,然后罗杰读了起来。
就像一枚炮弹。正是罗杰一直声称在等待的邮件。不管怎样,那些纯文字的没有任何图片的杂志得到了这首诗,会相互剽窃,而利息之类的东西将吞噬诗人从未得到的钱。但那也没关系,因为那时布莱尔已经死了。
阿莫斯·格林的妻子告诉他们诗人是如何离开镇上的。一星期后,安娜也离开了。她去了康涅狄格,去和她的父母度过剩余的夏天,孩子们也在那儿。她离开家时最后听到的是打字机打字的声音。
但是在安娜离开后的两个星期,罗杰也完成了他的作品,写下了最后一个字。起初他也想将那首诗放进去,那首写在菜单卡上也无关自由的诗,但是他没有这样做。良心,也许他这么称呼它,将这个拷贝老手打倒,罗杰又让他站了起来,像一个小小的男子汉,他将诗寄到各家杂志去咀嚼,同时把自己写的稿子捆好也寄了出去。那么他到底写了什么?他,安娜和诗人。逐字逐字地,在拼写的间隙寻找接下来写什么,当然,这儿那儿会有一些改动,因为真实的人物并不能构成好的文本,最有趣的文本就是八卦,显然它大多不是真实的。
于是他把稿子捆起来,寄出去,他们寄给他钱。钱来得正是时候,因为冬天正在到来,他还欠着布莱尔的住院费和丧葬费。所以他结清这些后,用剩下的钱给安娜买了一件皮草大衣,给自己和孩子买了一些冬天的内衣。
布莱尔是在九月份死的。他是三四天后才得到电报的,因为下一捆的邮件还没送来,安娜和孩子们也还没回来。家里就他一人,坐在他的桌子旁,房屋空荡荡的,字已打完,他手里拿着电报。“雪莱,”他说,“他整整一辈子都是一个不成功的模仿者。甚至连灌的水量也不够。”
直到皮草大衣到了,他才告诉安娜关于诗人的事。“你看到他——”安娜说。
“是的。他有一个漂亮的屋子,沐浴着阳光。有一个好的护士。开始的时候,医生并不想他有一个好的护理。简直是刽子手。”
有时,当一个人想到他们让诗人、艺术家和诸如此类的人付税,他们说,这表明一个人是自由的,二十一岁,能够在激烈的竞争中照顾好自己,这就好像他们在靠欺诈赚钱。不管怎样,剩余的故事是这样的,他们接着做的事情如此。
罗杰把书,把故事读给安娜听,她什么也没说,直到他读完。“这就是你一直忙着做的事情。”她说。
罗杰也没看她;他在忙着将书页抚平,再次将书页弄平整。“这是给你的皮草大衣。”他说。
“哦,”她说,“是的,我的皮草大衣。”
大衣送来了。那么,她怎么办?她没有要。是的,她把它送给了格林太太。送给她时,她正在厨房里搅拌东西,头发垂在脸上,她不断用手腕将头发往后捋,那手腕瘦得像一条瘦火腿。“这怎么行呢,豪斯太太,”她说,“我不能收。我真的不能收。”
“你一定要收下,”安娜说,“我们——我是靠欺诈获得的。我不配拥有它。你是自食其力;而我不是。所以我不能穿这样的大衣。”
他们将大衣丢给了格林太太,往家走。只是到了光天化日之下,他们停了下来,而格林太太正从窗户看着他们,他们自发地拥抱在一起。“我感觉好多了。”安娜说。
“我也是。”罗杰说,“你把那件大衣送给她时,因为布莱尔不在场,看不见她的表情。那儿既没有自由,也没有平等。”
但是安娜并没有在听。“没想到,”她说,“他会让我穿上杀死的小兽的皮……你将他写进书里,但还没写完。你不知道写皮草大衣,是吧?上帝又一次打败了你,罗杰。”
“唉,”罗杰说,“上帝打败我很多次。不过有一点。他们的孩子比我们的大,而且格林太太也穿不了我的内衣。所以,没关系。”
确实。没关系。因为很快就是圣诞节了,然后就是春天,再然后是夏天,漫长的夏天,时日绵长。
责任编辑:易清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