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于语料库的汉语句末口气词英译研究——以《受活》中“哩”的英译为例

高 亮， 仇 峰

(北京信息科技大学 1. 国际交流学院 2. 外国语学院， 北京 100029)

一、研究背景及目标

语言所承载的信息应当区分客观信息和主观信息。语言的客观信息是指言者对客观事物及其运动状态的如实反映，主观信息是言者由于主观认识和交际意图而产生的附加信息[1]。翻译正是把一种语言文字(原语)所承载的信息用另一种语言文字(译入语)表达出来的创造性活动。译者除了运用译入语完成对客观信息的编码，还应注意主观信息的编码。语气副词、情态动词及句末语气词是汉语主观信息表达的重要载体。前两者在英语中也十分丰富，这为英汉互译提供了一个很好的基础。本文主要关注句末语气词这一汉语较之英语所特有的词类范畴的英译问题。

刘丹青[2]478-479、彭鹭鹭[3]等将汉语的句末语气词分为两类：基本语气词和口气词。前者与陈述、疑问、祈使等基本语气有关，而后者与说话人具体情感、态度有关。如“吗”主要用于是非疑问句中，是基本语气词；而“呢”则可以用于各类基本语气中，主要表达铺张[4]265、提醒[5]、探究[6]等口气。基本语气词“吗”的翻译主要对应英语的是非疑问句，但口气词所负载的言者主观性则具有多样性，给翻译实践带来困难，值得重视。早期的语气词英译研究多是基于研究者自身翻译经验的零散概括，同时由于语气词本身功能的复杂性，导致这些研究还不够深入细致，如田琳[7]探讨了汉语语气助词在英汉翻译中的运用。近年来，随着语气词本体研究的深入和研究方法的丰富，也出现了基于语料库采用定性与定量结合的方法针对某一个例语气词翻译的深入研究[8]。本研究自建《受活》[9]语料库，采取定性与定量分析相结合的方法，考察《受活》中方言语气词“哩”的英译情况，以期深化口气词的英译问题，为翻译实践提供指导。之所以选择《受活》中“哩”的英译为研究对象，主要基于以下两点：

关于译本的选择。首先，莫言获诺贝尔文学奖后，中国现当代小说的英译及规范研究引起了译界的关注，但使用方言小说语料库进行实证研究的并不多。阎连科是中国当代文学最具实力和国际影响力的作家之一，其作品走向世界是中国当代文学“走出去”的成功实践。《受活》是阎连科方言小说的代表作，由汉学家罗鹏翻译的英译本被《科克斯书评》评为“2012年度最佳小说”，被《麦克林斯》评为“2012最佳书籍”，是一本获奖众多的优秀译本。其次，口气词的使用对母语使用者来说似乎是一种本能，高亮[10]发现儿童在两岁半前就能够习得这一用法。但在二语学习中，口气词的习得并非易事[11]。口气词的翻译对译者的汉语水平有着非常高的要求。《受活》的译者罗鹏既是中国文学的研究者，也是中国当代文学重要的英译者之一,被称为“美国新锐汉学家”[12]。他深谙汉语及中国文学和文化，这为其口气词翻译提供了基础。

关于口气词的选择。虽然学界已有一些普通话语气词的英译研究，但关于方言口气词的英译研究为数极少。笔者利用AntConc语料分析软件统计《受活》的词频发现，口气词“哩”出现1000例之多，是该小说中出现频率最高的口气词，具有浓郁的方言特色。另外，依据已有对“哩”的本体研究，“哩”是一个功能用法非常丰富的口气词，可附着于陈述语气、祈使语气、疑问语气等多种基本语气之上(详见下文)，是口气词英译研究的一个很好的范例。

二、“哩”的口气用法

郭熙[13]详细描写了河南境内中原官话“哩”的结构助词、时态助词、语气助词等功能用法。结构助词位于两个短语之间，很难说表达了某种口气。时态助词和语气助词常居句末，具有一定的口气表达作用，本文主要关注这些句末“哩”的用法。口气词依据口气强度可分为两类[10]：“吧”主要用于弱化口气；“呢”主要用于强化口气。本文认为“哩”与“呢”相似，也主要表达一种强化口气，这一口气特征可以通过“哩”经常与包含高程度义的语言成分共现及“哩”所在的语境得以确认。下面将按照语气类别对“哩”的口气用法进行说明。

(一)陈述“哩”

1. 与高程度修饰范畴共现

高程度修饰范畴是指具有突出强调功能的修饰性语言成分，主要包括副词和形容词等。“才”具有“加强否认语气”的语用功能[14]，例1中“才不”是对“外婆是疯子”的高程度否定。“当然”为高情态量级副词[15]，例2中“当然”是对“二十五美钞不贵”这一事实的高程度确认。例3中“顶级”是对“穷县”的高程度强调。我们的语料中还包括“到底”“更加”“十足”等高程度修饰词。这些例句中的“哩”都不能替换成弱化口气词“吧”。

例1老远的蛾儿对着槐花道：“人家说最好找外婆，外婆才不是疯子哩。”

例2二十五美钞当然不贵哩。

例3双槐县是一个穷县哦。顶级的穷县哩。

2. 与高程度量范畴共现

“哩”的高程度口气还体现在与其共现的“数量范畴”往往具有“主观大量”“主观小量”“全量”等高程度特征。这里的数量范畴应作广义理解，可以用具体的数量词表达，如例4“五十几万”在言者看来是一个大量。还可以用表示全量的副词或特殊格式表示，如例5中疑问词“啥”和“都”连用格式。例6的高程度量则体现在“市长或地委书记的夫人”，这一社会地位在言者看来是非常高的。与前面几例不同，例7为主观小量，其中“就”表达了时间短。主观小量是对小量的高程度主观评价。这些例句中的“哩”若替换成弱化口气词“吧”，句意都会发生变化。

例4要一张门票五十几块，一万来人就是五十几万块钱哩。

例5他说啥样儿的媳妇都行哩。

例6县长当了市长或地委书记了，你就是市长或地委书记的夫人哩。

例7你朝东边一瞄天就晴了哩，日头就立马出来了。

3. 无明显高程度范畴共现成分

“哩”所在的句子有时没有明显的高程度范畴共现成分，但多数可以从语境中理解言者对所述命题的强调。例8中“哩”附着在一个名词后，其所在的小句无其他成分，但读者却能领会到“鬼话”不是一般的话，包含言者不相信的口气。例9通过语境可以看出言者在强调“茅枝婆是自己的外婆”这一事实，在实际会话中通常通过重音来实现强调义。例10是否定句，虽然没有明显的高程度义共现成分，但“哩”的使用使句子具有了“提请注意”[5]的效果，去掉“哩”后则该句子只是一个客观陈述，缺少了明显的互动性。

例8秘书说：“鬼话哩，我才不信呢。”

例9她笑了，说：“茅枝婆是我外婆哩，我娘在雪地那头剪着麦子呢。”

例10大家伙先前没有见过我，我不怪罪大家哩。

4. 时体“哩”

陈述“哩”中还有一类特殊情况与“呢”相似，这类“哩”所在的句子中常常会出现(例11)或者可以添加(例12)“正/在/正在”等词语，具有一定的时体特征。任鹰[16]提出，这一时体特征是在高频地提请注意当时当地(here and now)的行为或状态的语境中浮现出来的意义，不是“呢”的本质意义。但考虑到此类“哩”在翻译时通常会采用时态转换的策略，我们将其单列一类。

例11庙客房里正有一对夫妻下跪哩，是一对圆全人为孩娃向县长求情呢。

例12秘书说：“你拦县长的车，犯法哩，我可真的拖你啦！”

(二)疑问“哩”

“哩”可用于特殊疑问句(例13)、选择疑问句(例14)以及简略疑问句(例15)中。例13、例14中的“哩”似乎可以去掉，因为这两例都是对某一疑问点(“咋”/“是不是”)的询问，本身具有疑问焦点凸显性，与“哩”所表达的高程度口气相谐。但“哩”的使用使句子有了更为明显的互动性、探究性。此外，还有一种具有假设意味的“哩”问句，如例15可以加上表示假设的“如果”，这类问句也归入简略疑问句[17]154。

例13司机说：“天越变越冷了，咋回事儿哩？”

例14你们想一想，是死了睡那水晶棺材里？还是一股脑儿把钱交出来，再从我这领半年三千块的高工资，回受活过自在日子哩？

例15县长问：“那(如果)我给你找一百零一个孝子哩？”

(三)祈使“哩”

“哩”较少用于祈使句中，在祈使句中主要表达“促应”[10]口气，即迫切希望听话人予以回应并采取行动。与此相应，“哩”所在的祈使句也常伴有情态量级较高的情态动词等，如例16。例17虽然没有高情态量级的情态动词，但通过语境可以看出言者的愤怒之情。

例16“你要相信我，你要相信政府哩。”

例17“滚！你们两个都给我滚，滚得越远越好哩。”

三、《受活》中“哩”的使用及其翻译情况

(一)“哩”的分布

笔者在《受活》语料库中共检得1000例“哩”。表1显示，“哩”主要分布于陈述句中，占比高达92.8%，祈使句中分布最少。“其他”类主要指郭熙[13]一文的句中“哩”，这类“哩”主要用在主语或副词后，口气作用不明显，本文不做进一步分析。在祈使语气内部，多数用例包含情态词，占比80%。在疑问语气内部，特殊疑问句最多，占比71.8%。

表1 《受活》中“哩”的分布情况

(二)祈使“哩”的使用及其翻译

《受活》中共有5例祈使“哩”用法，其中4例含有情态动词。例18中译者用高情态量级的“must”翻译“要”可以表现“哩”的高程度口气义，但例19中用“would need”翻译原文高情态量级的“必须”则未能精确传达言者的高程度口气，此处宜换为高情态量级的“must”或“would have to”等动词。此外，虽然例20中“希望”的情态量级不高，但译者巧妙地用了副词“freely”来表现言者的高程度口气义。例21中译者则通过将原文中的“。”换成“！”，传达了言者的愤怒之情。总之，在翻译包含情态动词的祈使句中，多选用高情态量级的情态动词。除此之外，译者可以运用高程度义的副词，或在句末运用“！”等手段实现“哩”所表达的高程度口气。

例18你要相信我，你要相信政府哩。/ Youmustbelieve in me, and in the government.

例19我们需要你们把列宁遗体还给我们时，你们必须得原封不动地还给我们哩。/ Once they agreed on an appropriate time frame, they would specify that the corpsewouldneedto be returned in its original condition.

例20希望大伙能畅所欲言，言无不尽哩。/ I hope you will express yourselvesfreely.

例21滚！你们两个都给我滚，滚得越远越好哩。/Get out! Both of you, get out! Get out of my sight!

(三)疑问“哩”的使用及其翻译

虽然特殊疑问句与“哩”共现最多，但如前所述，针对某一疑问点进行的疑问本身具有一定的焦点突出性，此时“哩”所表达的高程度口气作用不明显。这类含“哩”的特殊疑问句可以直译，如例22。但为了突出“哩”所增加的探究性，也可以加入一些强调义的副词或短语，如“exactly”“on earth”等。例23原文中没有使用副词，但译文中增加了“the hell” 便精确地传达了言者的口气。

例22茅枝婆问：“你要啥样的媳妇哩？”/ Mao Zhi asked him, “What kind of wife do you want (onearth)?”

例23半夜三更他来干啥哩？/ Whatthehellwas he doing here at three o′clock in the morning?

例24是“哩”在选择疑问句中的用例。原文使用了“到底”这一高程度义的语气副词，译文中本可以用“on earth”来对译，但译者选用了“Do you or do you not”这样的句式来凸显探究性口气，并且在该语境中连用两次，同样达到了强化口气的作用。反之，如果译者用“Do you wish to withdraw from society or not?”这样的句式来直译，高程度口气便不能很好地传达。

例24你们到底想不想退社哩，到底想不想过受活那原有的日子哩。/ Do you or do you not wish to withdraw from society? Do you or do you not want to return to the livening life that we used to enjoy?

简略疑问句的翻译也表现出很大的灵活性。同样是“NP+哩”，在不同语境中有不同的译法。例25、例26分别使用了疑问词“how many”“where”，没有专门添加表示探究性的语言手段，但由于特殊疑问句本身的焦点突出性，因此对口气的表达影响不大。例27为了突出高程度口气，连用了两个靠上升调构成的疑问句，这类疑问句往往具有强化口气特征。例27体现了言者对“水”的极度渴求。

例25茅枝说全县的瞎子并不多，只有五六个。县长问，瘸子哩？/ He asked,howmanycripples are there?

例26闺女哩？/Whereis our daughter?

例27水哩？水哩？……这家里连一口水喝都没有。/Water?Water? … Doesn′t this house even have a drop of water?

整体来看，由于“哩”所具有的高程度口气与特殊疑问句、选择疑问句自身所表达的焦点突出性相谐，使得在译文中不增加明显的强式口气标记也同样可以传达一定的高强度口气。但译者仍可通过增加副词、使用特殊句式等手段来使强式口气显化。

(四)陈述“哩”的使用及其翻译

《受活》文本中共有陈述“哩”928例，本文对其前30%的用例(共278例)进行了分析，见表2。其中“未译”17例是指译者没有对原文中包含“哩”句子进行翻译，此处不做进一步分析。

表2 《受活》中278例陈述“哩”的使用及翻译情况

通过表2，我们有以下发现：

第一，数据支持我们对“哩”具有强式口气特征的判定。约59.7%的陈述“哩”都明确包含高程度修饰范畴、高程度量范畴以及感叹等与强式口气相谐的语言成分。对于这些用例的翻译，译者虽采用直译法未对“哩”做特别处理，但仍能表达原文的口气特征。如例28中的“当然”在译文中用“of course”对译，不必再添加其他高程度语义成分就可以表达强式口气。相反，如果原文中有高强度语义成分，在译文中缺失，则不能很好地反映原文的口气，这值得重视。如例29、例30中由于原文的高程度修饰成分“那么”“疯了一样”漏译，作者口气的传达就打了折扣。因此，在这类含口气词的句子中，译者应当注意不要因为某些成分看似不影响语义表达，便随意漏译，这些成分可能对言者的口气表达有重要作用。

例28当然是该在这日子里搞那受活庆，在那受活庆的活动里，把粮款发给受活的百姓哩。/Ofcourse, it was necessary to hold the livening festival now, in order to distribute the grain funds to the people.

例29从台下望过去，台上的断腿演员是那么瘦小哩。 / As they were watching from below the stage, up on stage the one-legged performer looked small and thin.

例30把列宁的遗体安放在那山上，顶儿重要的，是全国、全世界的人都要疯了一样去那山上游乐哩。/ The site would become peak important, and people from around the country—and even the entire world—would come to appreciate it.

第二，应当重视不包含高程度语义成分的陈述“哩”字句的英译。这类用例约占30%，正如前文所述，这些句子的强式口气常可以通过语境来确认。在汉语中，人们可以通过这些句子中的“哩”来感受言者的口气，但如果只是对这类句子简单地直译，则可能导致言者口气的缺损。如例31是县长来村里寻找茅枝婆而恰巧遇到茅枝婆的孙女时的对话。“Mao Zhi is my grandmother”是“茅枝婆是我外婆”的直译，这一译文没能很好地表达出言者的“恰巧”的口气。笔者认为该句可增加副词，译为“Mao Zhi is just my grandmother”。罗鹏在约34.1%(29/85)的这类句子的英译中增加了高程度语义成分。如例32、例33较之原文分别增加了高程度语义成分“always”“perfectly”，精妙地传达了言者表达的口气。

例31她笑了，说：“茅枝婆是我外婆哩，我娘在雪地那头剪着麦子呢。”/ Mothlet laughed and replied, “GrandmaMaoZhiismygrandmother, and my mother is right over there gathering wheat.”

例32花不完埋到床下边，还有孙子哩。/ If they can′t spend it all, they canalwaysstuff it under their mattresses for their grandchildren.

例33能让人家唱，我不领这钱也行哩。/ If you can convince her to sing again, I′d beperfectlyhappy not to take this money.

第三，对汉语陈述语气的转换也可以帮助英译用例表达高程度口气。如例34、例35分别将原文的陈述语气转换为感叹语气和疑问语气，“哩”所表达的口气借此得以实现。例35中还增译了“really”这一高程度语义副词。

例34县长和他的秘书来了哩。/ The county chief and his secretary have arrived!

例35这么说这耙耧热天落雪还是百年不遇的新闻哩。/So, in other words, this summer snowstorm isreallya once-in-a-century occurrence？

第四，在时体“哩”的翻译方面，以进行时进行转译为主，如例36，这种译法基本能反映原语的口气特征。时体“哩”也可以依据语境译成伴随状语形式，不过就很难表达口气，如例37。

例36找我外婆哩！/ He′s looking for Grandma! (进行时)

例37车上的人登高望远哩，瞅县长把脖都拉得细长了，脖子筋都跳得露青了。/ The people in the truck gazed into the distance,craningtheirnecksin an attempt to see Chief Liu. (伴随状语)

四、结语

句末口气词的主要功能是传达言者细致的情感、态度等主观信息。在翻译过程中，如果译入语缺少对这些主观信息的编码，则体现不出原语的鲜活和生动。本文着重考察了口气词“哩”的翻译情况，旨在通过这些翻译实例为口气词的翻译实践提供指导。具体句子中的口气从强度上可简单分为强式口气和弱式口气，不同强度的口气往往倾向于与特定语言成分共现，而对这些语言成分的翻译则成为口气翻译的重要抓手。首先，在原语中已有这些成分的情况下，不能仅凭这些成分在语义完备性方面作用不大就随意漏译，不能随意将高程度语言成分改译为低程度的语言成分，否则会导致原语口气的缺失或改变。其次，在原语中没有这些成分的情况下，则应充分发挥译者主体性，采用增加高程度语义成分、使用特定句式、转换语气等多种手段来体现原语中的口气。限于篇幅，本文仅对“哩”的英译情况进行了分析，还有很多其他的强式口气词以及弱式口气词有待进一步深入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