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后日本侨俘遣返中的卫生防疫
——以1946年广东遣送船霍乱疫情为中心

2022-04-14 01:15李亚楠
日本侵华南京大屠杀研究 2022年1期
关键词:归国检疫援助

李亚楠

1945年8月,随着日本战败投降,数百万远在中国、朝鲜和东南亚等国家和地区的日俘、日侨,面临着被遣返回国的命运。依照日本外务省在不同文件中的统计数据,截至日本战败时,尚在海外的日本人总数近700万,其中又以自中国遣返的人数最多。自1945年11月至1946年12月,中国大陆遣返日本侨俘共298万3550人,占遣返总人数的40%以上。广东在当时作为华南遣返的主要地点,在1946年上半年遣返了数万名日侨日俘。这些侨俘在乘船回国前,身体普遍存在营养不良的状况,且多伴有疟疾、霍乱、伤寒等各类传染病。如何接收来自世界各地遣返归国的侨俘,又如何应对伴随侨俘而来的各种传染病,成为战后日本政府面临的一大问题。

目前国内学界对于日本侨俘遣返问题已有不少研究成果,但研究主要集中于华北地区和东北地区的侨俘遣返,部分研究也关注到华中和华东地区的侨俘管理,但对华南则鲜少涉及,对中国方面(国、共)如何遣返日本侨俘关注较多,对日本如何接收遣返回国的本国国民则关注较少。本文主要利用厚生省归国援助院及浦贺归国援助局的相关资料,对战后日本当局应对广东遣送船霍乱疫情的措施进行研究,探讨战后日本的传染病防疫对策,以及传染病对战后日本民生所产生的影响。

一、 广东遣送船的霍乱疫情

为了尽快完成中国地区的日侨日俘遣返工作,国民政府与美国在上海达成协议,双方同意“中国战区日本官兵与日侨之遣送返国由中国政府负责”,同时由于遣返需要大量的运输船只,美方承诺“中国本土、台湾及日本间之水运,用登陆艇之运送由美第七舰队担任,用其他船只输送则由SCA.JaP负责”。日本海军在二战期间损失了大量舰船,到战败时可供使用的船只已难以满足遣送需要。为此,日本政府曾向驻日盟军最高总司令部申请征调民用船只,但未获批准。作为替代,盟军最高司令部承诺将派遣美军舰船协助日本进行遣返。截至1947年,共有412艘遣送船参与到了这一规模庞大的任务当中,其中美军派出的各类运输船为241艘,占遣送船总数的六成以上。

这些运输船很大一部分被部署到中国的东北、华北、华中和华南,用于遣返日本滞留在华的军人和侨民。广州、海口、厦门、海防等港口被盟军指定为遣送华南日侨日俘的专用港。1945年末至1946年初,这些港口进驻了大量遣送船(主要为美军提供的“自由”型运输船)。

为了统筹广东地区的日侨日俘遣返工作,国民政府在广州、海口及汕头分别成立了日俘运输司令部,由陆军总司令部指派廖鸣欧、张加斌、刘任远任运输司令。按照规划,优先遣返日本煤矿工人及部分日侨,其次为陆海军人员,再次为大部分日侨,最后为病患及卫生、联络人员。1946年3月,广东地区的侨俘遣返正式开始。

1946年3月29日,V75号遣送船满载4038名侨俘自广州出发,预计经过一周的航行后,于4月5日到达日本浦贺。然而,就在航行途中,遣送船内却陆续出现了疑似霍乱的患者,有的患者甚至因此死亡。霍乱,是一种由霍乱弧菌引起的烈性肠道传染病,患者常伴有剧烈的呕吐和腹泻,甚至会因严重的脱水而死亡,通常通过被患者粪便所污染的水进行传播。遣送船很快便将这一情况报告给了浦贺港的检疫部门。4月4日,浦贺检疫所收到了船上可能暴发霍乱的通报,在对患者进行样本采集后,于4月7日确定了船内发现的疾病正是霍乱。检疫人员称:“此乃昭和二十年(1945年)10月外地遣返开始以来,侵入内地的首例霍乱患者。”4月5日,V75号船驶入浦贺港。

负责浦贺港遣返人员检疫工作的是浦贺归国援助局检疫所。最初,检疫所将霍乱患者统一集中到了浦贺的检疫医院,其他人则安置在检疫所内。4月6日,盟军最高司令部向日本政府下达指令,要求今后所有发生霍乱的遣送船,都必须前往浦贺或佐世保港。同时,为了集中收治霍乱患者,在医院船到来之前,患者必须先转移至归国援助局设置的隔离医院中,等待医院船的救治。所有遣送船在霍乱病例清零前,必须停留在港口外的海面上,直至14天内无新增病例,方可解除禁令。此后,由广州、虎门、黄埔等地出发的V80、V69、V88、V81、V71、V77号等二十余艘遣送船上,均发现霍乱患者,这些船只于4月7日至27日相继驶入浦贺港。

霍乱就在距离浦贺港一海里外的海面上蔓延开来。由于船只不得进港,所有未经检测的船员、侨民、军人都只能被迫留在船上,等待检疫所的官员登船开展检疫工作。然而检疫所区区数十人的检疫团队,面对着数万人的检测规模,即便昼夜不停地往返于遣送船和检疫所之间,检疫的进展依然十分缓慢,船上不断有人出现呕吐、腹泻的症状。有的患者在检疫人员到来前就已经死亡——“我们的船在航行过程中发生了霍乱,11人因此死亡,有时甚至一天内就有2人死去。我们用毯子将死者裹起来……然后将他葬入海中”。剩下的人们则笼罩在饥饿与恐慌之中,随时面临着被潜在患者感染的风险——“船内疾病不断扩散,人们一个接一个地倒下,停止了呼吸。尤其是军属(军队内的文官和技术人员),由于提供给他们的粮食相较普通士兵更为粗劣,身体虚弱的他们很多因此死去”。浦贺港的检疫人员则每日忙于处理新增的尸体——“由于人手和设备不足,(我们)根本找不到处理尸体的地方,如果把尸体送去野比的火葬场,那里的人只会说他们不接受检疫所的尸体。死者大厅内的尸体很快就堆积成山了。”

根据浦贺检疫所、国立久里滨医院和浦贺港医院船的综合统计,来自广东方向的二十余艘遣送船中,住院患者累计7889人,其中霍乱确诊病例为1014人,霍乱死亡病例398人(独立于确诊病例单独计算),其余大多为霍乱弧菌携带者。这一统计数据并不准确,由于霍乱蔓延十分迅速,浦贺检疫部门措手不及,以致许多病例未被纳入统计之中。但即便如此,二十余艘遣送船上装载的9万余人中,至少有1400余人确诊感染霍乱或因霍乱而死,更多的人则携带霍乱弧菌,随时可能感染身边的人——如此突如其来的疫情,对战后日本而言无异于一场灾难。如何尽快排查并救治霍乱患者,防止疫情进一步扩大,成为摆在日本政府和盟军最高司令部面前的一大难题。

二、 日本当局应对霍乱的举措

在应对广东遣送船霍乱疫情的过程中,浦贺归国援助局发挥了主导作用。

1945年日本战败后,陆海军及政府为了尽快撤回滞留海外的日本军队和侨民,于该年10月先后设立了上陆地支局、收容所、复员收容部、归国民事务所等不同机构,用于接收各类归国人员。但这些机构之间互不统属,缺乏统一的管理,不利于遣返的顺利进行。于是在盟军最高司令部的主导下,1945年11月22日,天皇发布敕令,由厚生省于日本各地设立归国援助局,负责海外日本人归国及在日外国人遣返相关的一切援助和检疫事务。根据这一敕令,浦贺归国援助局于1946年2月10日正式成立。

浦贺归国援助局建立之初下设五个部门,分别为总务部、业务部、第一复员部、第二复员部和检疫所。其中,业务部下设的医疗课负责医疗事务,而检疫所下设的检疫课则承担检疫职责,两个课室隶属不同的部门。然而,随着遣返归国的人数日益增多,防疫压力逐渐增大,检疫和医疗迫切需要统一的指挥。因此在1946年3月12日,浦贺归国援助局将医疗课由业务部转隶至检疫所下,检疫和医疗自此实现了一元化。广东遣送船霍乱疫情暴发后,检疫所的地位骤然上升,职权范围迅速扩大,新增了检查课与卫生资材课,负责开展生物病理实验与调配医疗物资。浦贺归国援助局的医疗防疫体系在这一时期基本建立。

另一方面,霍乱暴发后,在盟军最高司令部的指导下,日本政府迅速在中央和地方两个层面建立起了中枢指挥机构。早在日本战败之初,为了与盟军共同协商处理战后事宜,日本政府就于外务省内新设终战联络事务局,作为驻日盟军与日本政府的联络机构。在此次霍乱疫情中,盟军最高司令部即通过终战联络中央事务局第五部,时刻保持着同日本政府的联系,并随时下达防疫指令。在中央层面,4月18日,以厚生省归国援助院医务局长为本部长的“霍乱防疫本部”建立,由浦贺检疫所长担任其副手,在厚生省的支持下处理霍乱防疫事务;地方上,4月20日,以浦贺归国援助局为核心的“浦贺港霍乱对策本部”成立,浦贺归国援助局的局长、次长分任正、副部长,同时任命了神奈川县经济、警察、教育民政等各部的部长以及横须贺市长为对策本部委员,共同协调浦贺港的防疫工作。中枢指挥机构的建立,为浦贺归国援助局开展检疫和医疗工作提供了依据与指导,特别是市、县、中央的各级官厅也参与其中进行协调,使浦贺得到了来自各方的人员、物资支持,为防疫提供了很多便利。

在多方协作与配合下,霍乱防疫的相关工作正式展开。

(一) 检疫消毒

防控霍乱,首先就需要将霍乱患者从归国人群中筛查出来,防止感染链进一步扩大。检疫课作为浦贺归国援助局的检疫职能部门,直接负责遣送船检疫任务的规划与实施。具体而言,检疫课不仅需要对船上人员和陆上人员进行检疫,还要负责船内的消毒工作,以及物资筹备和相关数据的统计。这些事务当中,最重要的莫过于登船检疫(或称临船检疫)和船内消毒。

由于盟军最高司令部禁止遣送船入港,因此检疫工作无法在陆上进行,检疫所只能派出检疫人员上船检疫。为此,浦贺检疫所从174名职员中抽调出了7名检疫官和20名护士,组成登船检疫团队。这7名检疫官每人平均负责2到3艘船,对全员进行粪便检查。检查不分男女,统一用直接采集的方式,在布帘遮挡的情况下,由护士使用一根长15厘米、直径5毫米的玻璃棒或尖端打磨过的木棒,插入受测者肛门采集直肠内的粪便样本。经过实验室十二小时培养后,于显微镜下观察样本是否有菌群聚集,由此判断受测者是否感染霍乱。每个样本原则上只对应一名受测者,但由于遣送船上待测人数众多,检疫团体也尝试了集体检测的方式,即在一个样本中混有多名受测者的粪便,当检测结果呈阳性时再对样本中的每个受测者进行单独检测,以此加快检测速度。

消毒同样是阻止疫情蔓延的重要一环。检疫官作为检疫事务的总负责人,对船内的消毒工作负有监督指导的义务。按照要求,负责消毒的检疫小组需要在检疫官的指导下,对遣送船内所有人员的衣服和物品进行消毒。船上产生的一切排泄物必须经2%的甲酚溶液消毒后方可排入大海。对于隔离医院内患者排出的粪便和尿液,检疫人员则将其汇集到专用的金属大桶内,用2%的甲酚溶液充分搅拌消毒。检疫人员十分重视对患者排泄物的消毒处理,目的就在于切断霍乱传播的媒介,即被霍乱患者排泄物所污染的水或食物。

为了使遣送船上的归国人员充分了解霍乱的防治方法,检疫团队还在检疫和消毒的同时,采取了各种形式的宣传手段,尽可能地在船上普及防疫知识。检疫人员不仅在各个船舱内开展防疫知识的巡回座谈会,还在各处张贴海报,宣传卫生知识。由于遣返归国者长期远离日本本土,因此每个人都迫切希望了解日本国内的情况。检疫所抓住了这个机会,利用遣送归国者在听取国内情况时注意力比较集中的特点,适时地将话题转移到防疫知识的普及上。这一做法最终取得了显著的效果。

(二) 隔离诊疗

检测结果呈阳性的霍乱患者,出现霍乱症状但尚未确诊的疑似患者,以及粪便中带有霍乱弧菌的病菌携带者,将进入下一步的隔离治疗阶段。

患者在被转移至久里滨或横须贺的医院前,首先需要接受船内医疗卫生人员的初步治疗。但在疫情暴发初期,由于医疗人员配置不足,很多霍乱患者事实上未能得到有效的治疗。盟军最高司令部很快也意识到了这一点。1946年4月26日,依据盟军最高司令部指令,归国援助院医务局长发布了《遣送船内卫生员配乘纲要》,开始向遣送船紧急输送医务人员。这些医务人员首先由归国援助局长向当地的大学或医科专门学校提出申请,再由学校招募学生,经地方船舶运营会筛选,最终合适的人选将被派遣至遣送船,协助开展医疗工作。按照医疗规定,每艘遣送船应派遣一名医师和三名看护,然而由于当地的现役医生数量不足以应付霍乱,因此拥有三至四年实习期的学生很快也被允许上船。他们每三人被编为一个班,作为见习船医从事医疗服务。这些学生主要来自东京帝国大学、千叶医科大学、日本医科大学、庆应义塾大学、慈惠医科大学、日本大学等著名大学或医科学校,由于地缘关系,其中又以东大附属医专和横滨医专的学生最多,在一段时期内达到了一百余人的规模。护士则主要来自关东地区的红十字会——群马、琦玉、茨城等县的红十字会自4月中旬起,便陆续向浦贺地区支援了一百余名专业护士,协助防治霍乱。

但霍乱患者毕竟不能长期滞留遣送船,只有尽快将其转移到陆上的专门医院进行治疗才是最佳的处理方案。然而,在是否允许霍乱患者登陆接受治疗一事上,盟军最高司令部与日本政府发生了分歧。盟军最高司令部认为,防止霍乱进一步蔓延才是当前最要紧之事,即便有患者因此死亡也在所不惜。而日本政府则请求至少在隔离监控的条件下,能让一部分患者先行登陆,尤其是妇女和儿童。双方经过交涉,最终还是同意患者登陆接受进一步治疗。浦贺检疫所针对不同的病患,采取了不同的隔离治疗方案,其中最重要的一点是将霍乱患者与其他疾病患者分开,防止了霍乱在医院中的二次传播。根据盟军最高司令部的要求,感染霍乱的确诊患者、疑似患者、病菌携带者统一由国立久里滨医院负责接纳;处在隔离期的普通疾病患者由检疫医院接收,解除隔离后转入国立横须贺医院;在船上或检疫医院解除隔离后身体各项指标正常的健康人群,由归国援助局在马堀、横须贺、久里滨、鸭居、中台、池上等地设立的援助所接收。为了避免普通患者由遣送船向陆地转移的过程中,被霍乱及其他传染病患者感染,检疫所还专门租用了运输船只,将普通患者与传染病患者分开,在护士的引导下乘船登陆。待患者上岸后,检疫所再依照前述的接收方案,将患者用卡车送往医院。

为尽可能容纳更多病人,在浦贺归国援助局和神奈川县的努力下,浦贺周边的医院普遍进行了不同程度的改建或扩建。以浦贺检疫医院为例,这所医院最早建立于1945年12月,起初并未建有专门的病房楼,而是借用了旧日本海军在横须贺的兵营,并将兵营及周边军事设施改建为了3栋病房楼及3栋隔离楼,总共可容纳2300余人。1946年4月遣送船霍乱疫情发生后,检疫医院很快就得到了驻日美军的扩建许可,开始扩建新的病房楼,到5月初,检疫医院内建成并投入使用的病房楼已达到6栋。医院可容纳人数几近翻倍,规模相较过去有了明显扩大。同时,为了减轻医院的收治压力,盟军最高司令部还下令要求东南亚及中国其他地区的遣返任务暂时推迟。随着医院病房数量不断增加,浦贺地区收容压力逐渐得以缓解,更多患者接受了医院的正规治疗,霍乱防治从控制进入了治疗阶段。

(三) 供应物资

通过检疫和医疗,霍乱感染者被陆续筛查分离出来,送往岸上的医院,其余人员则继续留在船上等待隔离期结束。然而,事实上这一流程并非短时间可以结束。遣送船在浦贺海面隔离停留的最短时间为8天,最长的则达到了48天,平均停留26天。在这二十多天的停留时间里,船上所需的食品、药品及其他生活必需品都只能依靠港口进行补给。若是物资供给出现短缺,船上人员的身体健康便无法得到保证,霍乱疫情只会愈加严重。因此保障遣送船的物资供应,对于霍乱的防控至关重要。

供给的各类物资中首先自然是食品。早在各地归国援助局建立之前,由陆海军及政府所建立的各类归国接收机构就已经开始储存食物,用于日后向遣返人员发放。各地归国援助局建立后,更加重视物资的储备,除了继续囤积大米等主食外,归国援助局下的食粮课还积极与神奈川县当局、地方统制组合以及农林省建立联系,储备味噌、酱油、生鲜等统制商品。疫情发生后,按照日本当局的规划,遣送船所需的一切粮食(包括副食品在内)统一由农林省调拨,盐、烟、酒等调味品和特殊消费品由大藏省调拨。浦贺归国援助局将各类食品集中到浦贺港后,再使用运输船向船上运送补给。

与食品同等重要的,还有防寒保暖用的被服。日本战败后,内务省接收了旧日本军队仓库内储存的军用被服,将其视为特殊物资发放给遣送回国者。除了征用军用被服外,日本国内也加紧生产各类被服,以满足遣返需要。商工省与织物统制株式会社达成了采购协议,由政府向统制株式会社统一采购,再拨给各地的归国援助局。

霍乱防治过程中,药品和医疗器材的消耗是不容忽视的,因此医疗用品也是物资补给的一大重点。霍乱疫情发生之前,浦贺地区医疗用品的补给主要依靠旧海军工作学校的库存以及第二复员部需品补给部的采购。霍乱船进入浦贺后,当地医疗用品的消耗量激增,原先的补给方式远不足以应付当时的局面。日本政府也清楚地认识到了这一点,通过厚生省国立医院和神奈川县卫生课的多方交涉,最终得以从其他地区调配医疗物资,用以支援浦贺的霍乱防疫。除此以外,遣送船还从岸上获得了诸如日用品、燃料、建筑材料等各类必需的物资。

浦贺归国援助局的防疫措施,不仅得到了厚生省、农林省、商工省等中央官厅的支持,还与神奈川县、横须贺市建立了密切的合作关系。在防疫本部的统一指挥下,检疫部门依靠陆上提供的各类补给,对遣送船内人员进行了广泛的检疫,并对不同性质的霍乱患者采取了差异化治疗。可以说,浦贺归国援助局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防治霍乱,那么其防疫措施的实际效果究竟如何?

三、 防疫措施的成效

尽管在日本政府及地方的支持下,浦贺归国援助局动员了一切的人力和物力投入到霍乱防疫中去,但由于种种因素的限制,防疫工作实际上存在着许多问题,实际效果并不尽如人意。

首先是船舱内的卫生条件始终得不到有效的改善,客观上导致霍乱在船内持续传播。上文提到,遣送船大多为美国援助的“自由”型运输船。“自由”型运输船是美国在二战时期大量生产的一种货运船,又称为“自由轮”,本不适合客运。为了尽可能多地运送侨俘,美军在交付船只前大量拆除了船上的厨房和厕所以节约空间,却导致了船上饮食卫生条件的恶化。同时,由于每艘遣送船承载的人数达4000人之多,而舱内空间又十分狭窄,以致人均活动面积甚至不足1平方米。如此恶劣的环境,无疑会加剧霍乱的传播——船上的日侨和军人长期处在狭窄湿热的环境下,其中的霍乱患者一旦腹泻、呕吐,排泄物就很容易污染身边的物品,一旦饮用水或食物被污染,则霍乱的传播范围就愈发扩大。盟军最高司令部对此也有清晰的认识。

盟军最高司令部自1946年3月初就已向日本政府多次下达指令,要求其改善遣送船的卫生条件。然而医疗人员的缺乏致使这一指令迟迟未能实施,即使日本政府依据《遣送船内卫生员配乘要纲》征募到了大量医学生协助防疫,但缺乏实战经验的学生们,在高强度的工作压力下,很难对船上卫生条件提出切实有效的改善意见。结果直到12月,盟军最高司令部依然在不断重申保障遣送船医疗卫生条件的重要性,可见卫生问题一直未能得到解决。

其次,检疫和医疗在实际操作中也遇到了很大困难。海上多变的天气导致登船检疫常常被迫中止。登船检疫人员往返于检疫所和遣送船之间,所能利用的唯一的交通工具是小型的运输艇,这类船只对风浪的抵抗能力相对较弱,一旦遭遇大风大浪常常被迫停航。以V69号船为例,该船于4月9日驶入浦贺海面,经过29天的海上隔离后,于5月7日解除隔离。在这29天中,就有7天因为风浪较大,导致登船检疫不得不暂时中止,浪费了宝贵的检疫时间。

检疫和医疗人员的严重缺乏,也使得防疫工作进展缓慢。根据霍乱疫情暴发之前1946年2月的统计,浦贺检疫所172人的编制中,有107人属于临时的雇员和佣人,只有65人是正式编制,即使加上当时仍属业务部医疗课的9人,正式人员的占比也只达到40%,面对总数达八九万的归国者,工作强度可想而知。运输小艇每天日出时分前往检疫所,待检疫人员将收集粪便用的金属桶和药品器材装上小艇后,登船检疫团队于早晨9点左右出发,依次前往海上停泊着的各艘遣送船。直到日落时分,小艇才载着检疫人员及船上的尸体回到检疫所,继续收治霍乱患者并处理白天的尸体。即使检疫所不分昼夜地工作,依然无法应对不断加重的疫情。

最后,物资匮乏在一定程度上也制约了防疫效率。前述登船检疫就一直苦于运输小艇匮乏导致的效率低下。而以被服为例,原本商工省于1946年初与织物统制会社签订了第一笔订单,向其订购10万套妇女儿童所用的服装。但到了遣返开始前的3月末,商工省也只收到了其中很少的一部分,紧接着4月份遣送船就暴发了疫情。这笔订单一直拖到该年的8月份才完成交付,而此时霍乱疫情早已结束。

船上的燃料供应也出现了严重不足。依据不同的用途,遣送船内所需的燃料包括发动机所用的汽油和重油,厨房烹饪所用的煤炭以及取暖用的木柴等。然而刚刚从战争泥潭中走出的日本,面临着严重的能源危机。遣送船为了维持正常运转,平均每月需要消耗3万至5万升的汽油及200至300吨的煤炭。如此庞大的能源需求,对当地的能源补给机构而言无疑是一个沉重的负担。当地政府除了向外大量购买燃料外,甚至将军用木材和防空壕内的建材也挖出用作燃料,就连原先德国侨民暖炉中残留的木柴也被收集起来。燃料不仅是维持遣送船上各类设施运转的根本,也是船上归国侨俘重要的照明取暖来源,燃料的短缺在某种程度上也加剧了船内人员健康状况的恶化。

由于上述种种条件的限制,防疫措施在具体的实施过程中困难重重。但不可否认的是,浦贺的防疫部门、日本政府乃至盟军最高司令部,都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防止霍乱传播。虽然霍乱疫情传播迅速,但在日本当局的防控措施下,经过近2个月的时间,于6月基本消失。同时,检疫所开始对归国人员广泛地接种霍乱疫苗,防止霍乱在陆上传播。4月至5月的2个月时间内,浦贺检疫所共向归国者集中接种霍乱疫苗479163cc,约占1946年全年接种剂量的64%。对于仍滞留中国等待遣返的人员,日本当局也请求国民政府提供协助,加大遣返前的疫苗接种力度。疫苗的大规模接种,使得霍乱在患者登陆后没有继续在日本国内传播。从这一点来看,日本当局对霍乱的防控其实是取得了一定成效的。

四、 疫情对日本民生的影响

遣送船霍乱疫情不仅给遣送船上的人们带来了灾难,事实上也给浦贺当地乃至关东地区的民生造成了不小的打击。遣送船上暴发霍乱的消息传入日本国内后,东京的检疫部门很快意识到,此次霍乱疫情的影响范围很可能超出了浦贺乃至神奈川,对东京乃至东京湾的周边地区都有可能造成严重影响。

首先是遣送船上霍乱患者的排泄物排入大海,会对海洋水体造成污染,进而污染海中的各类水产。水体是霍乱弧菌的重要贮存场所,有的霍乱弧菌在河水或海水中可存活1-3周,并可在水生动植物中生存。霍乱弧菌在新鲜的鱼、贝类食物中也可存活1-2周,加工过的食物在受到霍乱弧菌的污染后也会长期保持着传染性。可以说,霍乱对近海渔业具有很大的威胁。1946年4月9日,V69号遣送船继V75号后驶入浦贺港,船上发现了70余名霍乱患者,检疫所当即下令对沿海一带的三万居民注射霍乱疫苗,同时禁止了久里滨地区的渔业捕捞。4月末,政府再次发出警告,先后将东京湾及千叶县附近海域划为禁止捕捞区域,并警示东京民众在食用东京湾出产的鱼虾贝类之前,必须充分加热使其熟透。5月7日,占领当局宣布禁止渔民前往浦贺及佐世保海域捕鱼,盟军最高司令部公共卫生福利局的萨姆斯上校(Colonel Crawford F. Sams)称采取这一措施是因为日本人的饮食习惯中包含大量鱼类和水产品,因此极易感染霍乱。霍乱弧菌在海洋生物中富集所带来的威胁,使得东京地方当局不得不下令禁止捕捞东京及其周边海域的海产,这对当地的渔业而言无疑是一个沉重的打击。鱼、虾、贝类等海产品,在战前及战后初期日本人的饮食结构中,是蛋白质的重要来源。海产渔获量的减少,必然会对东京周边居民的生活产生不利影响。

其次,遣送船暴发霍乱的消息,使关东地区的民众普遍感到恐慌与担忧,加剧了战后民众的悲观情绪。关东地区的报纸和电台对霍乱船进行了持续性的报道,诸如“霍乱都市出现”“有人因给养缺乏致营养不良死去”的报道时常见诸报端。这一方面让日夜企盼亲人回家的人们感到焦虑与担忧,另一方面也使一部分人对霍乱的传播感到恐惧。根据浦贺归国援助局的统计,霍乱疫情期间前来问询的民众中,有的人质疑为何船上有些人在登陆后没有被隔离,是否是恶劣的环境导致了船上的人感染霍乱。有的质问工作人员为何不断延长隔离期,自己的孩子是否已经被隔离,究竟还需多久才能解除隔离。有的看到新闻上说遣送船缺衣少食,便恳求援助局官员给自己的亲人带一些补给。甚至还有民众尝试向援助局官员行贿,以便让自己的亲人尽快离开遣送船。这些问题反映出,当时关东地区的民众对霍乱疫情可能给自己和家庭带来的影响深感忧虑,新闻报纸上不断涌现的负面报道更加剧了民众的这种情绪,对战后社会心理的恢复造成不利影响。

然而,相比海产减少与民众恐慌,另一个问题显然更加棘手,那就是粮食问题。1946年的日本实际正面临着严重的粮食危机。由于受自然灾害影响,1946年秋季日本的粮食收成大幅减产,比原先预计的2936.9万吨减少了176万吨。减产的粮食当中又以米谷为最,9月中旬肆虐的台风使米谷产量从840万吨减至720万吨,10月的洪涝又使减产幅度进一步扩大。1946年的粮食歉收为数十年所不遇。东京自1946年4月初至24日的粮食入库量为23164.74吨,但粮食需求量却为24418.44吨。而神奈川县的横滨、川崎、横须贺等主要城市,4月份普遍面临着4—5天的粮食缺口。4月14日至30日期间,神奈川县原本计划入库15704.7吨粮食,但实际上只收到2078.85吨,相当于原计划的13%,粮食危机已经相当严重。

霍乱船的到来则让粮食问题变得更加严峻。最早发现霍乱病例的浦贺与后来的佐世保、博多,被日本当局指定为专门接收霍乱遣送船的“霍乱港”,短期内聚集了大量遣送船。停泊在海面的十余艘遣送船,以及船上数以万计的侨俘,仿佛构成了一座座海上城市,当时的报纸也称其为“海上霍乱都市”。以浦贺港为例,截至4月25日,浦贺海域停泊的遣送船就已经达到了16艘,船上乘客总计约为8万人,这些人每天消耗的粮食是一个十分庞大的数字。下表为浦贺归国援助局3月至4月部分粮食及副食品消费量的对比,从中可以看出遣送船到达浦贺后,给当地带来的食品供给压力。

1946年3—4月浦贺归国援助局部分粮食及副食品消费量统计表

早在4月20日,一名检疫官员就向媒体透露,船上军人随身携带的干粮即将告罄,有些士兵甚至开始将干粮稀释成粥食用,以此减缓粮食的消耗速度。更糟糕的是,还有9艘载有霍乱患者的遣送船已经从广东出发,很快将会到达浦贺,届时浦贺海面上的等待补给的人数将会更多。与此相对的是,虽然神奈川县已经竭力提供粮食支援,但在庞大的粮食消耗面前这还远远不够。横滨市的大米储备已经告急,急需政府尤其是农林省调拨粮食予以援助。当时的报纸称:“一个忽然诞生的、人口达十万以上的中型城市是现在的神奈川县无法承受的。”霍乱遣送船的到来,使得关东地区原已捉襟见肘的粮食供应雪上加霜。厚生省和农林省被迫将大批粮食调拨浦贺,以支援浦贺的霍乱防疫,但与此同时却仍有大量民众缺乏充足的粮食,被饥饿所困扰。粮食短缺迫使东京等大城市开始对遣返人员的人数进行限制,以缓解粮食危机。

可见,霍乱疫情在某种意义上已经突破了空间的限制,对遣送船、浦贺地区、东京乃至整个关东地区的经济和社会,造成了种种负面影响。

结 语

日本战败后,在盟军最高司令部的协助下,大批日俘、日侨从海外被遣返回国,整个遣返工作一直持续到了20世纪60年代。在这个过程中,营养不良与各种传染病始终威胁着这些归国日本人,1946年4月广东遣送船上暴发的霍乱疫情正是其中的一个典型案例。

日本政府在战后国内一片废墟的困难条件下,面对突如其来的霍乱疫情,紧急建立了以浦贺归国援助局为核心的防疫体制。以浦贺归国援助局为主的防疫部门,通过检疫消毒、隔离诊疗以及向遣送船供应物资等措施,对遣送船内的霍乱患者进行筛查、治疗。虽然由于物资和人力的匮乏,导致最终的防疫效果并不尽如人意,但检疫当局对登陆后的患者普遍接种了疫苗,成功阻止了霍乱在日本国内进一步传播,可以说取得了一定成效。

从战后日本当局应对遣送船霍乱疫情的举措中,我们可以看到粮食与疾病其实是影响战后日本复兴不可忽视的两个因素。霍乱疫情对日本产生的影响不止局限于遣送船,东京乃至整个关东地区都因为霍乱而面临着经济、社会的危机。霍乱不仅打击了东京湾的渔业,使关东民众的生活受到影响,还造成了民众社会的悲观情绪,这一悲观情绪里夹杂着对遣送船上亲人的担忧与对霍乱传播的恐惧,一定程度上塑造了战后的社会心理。更重要的是,霍乱疫情加剧了战后日本的粮食危机,使关东地区的粮食供应面临两难境地。研究战后日本的复兴,粮食与疾病始终是绕不开的话题。只有对其进行更加深入的剖析,才能更好地理解战后日本的社会与民生。

2020年以来全球暴发新冠疫情,医疗成为人们关注的热点话题之一。新冠病毒全球流行的背景下,不同国家、不同地域的人们如何共同抗击疫情,是需要全人类共同探索、解决的难题。历史上的经验和教训,在当今这个时代更加值得我们总结借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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