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者 陶瑾
在碎片化与加速度的今天,谁在留住旧时光,让生活慢下来?我想,是一个个手艺人。难得他们守艺又守心,于一方天地“扭转乾坤”。
卢梭在《爱弥儿》中就说过:“在人类所有一切可以谋生的职业中,最能使人接近自然状态的职业是手工劳动。最不受命运和他人影响的,是手工业者,手工业者所依靠的是他的手艺,他是自由的……”曾经,满大街所见柯达、富士照相以及一些钟表相机维修门面,而今屈指可数,不费一番功夫硬是让人找不到。即便寻到,也不一定碰到专业的老师傅。打开一个钟或者一块表,有的修得敷衍,有的做得精细。这人手艺怎样,活糙活细,一眼能分辨。
在苏州摄影圈里,蔡航程是名副其实的“相机大夫”,大家伙遇到各种相机故障,第一时间就想到找蔡师傅帮着瞧瞧。前往观前街第一天门,很容易就找到这家相机维修店。这天下午,采访间隙,来找他的客人络绎不绝,且大多都是熟客。粗看一下,蔡航程已对几台相机里的个中问题大致了然于心,露出一副胸有成竹与气定神闲的姿态,“放着吧,我修好第一时间通知你。”
我是苏州西山人,从事相机维修20多年。说起自己的这门手艺,一幕幕往事历历在目。我在学校的时候,学的内河航运船舶机械专业,毕业后就到人民桥轮船码头那边的轮船公司上班。我进入了公司货运组,主要负责柴油机修理。工作了一年左右,我觉察到,当时内河航运在走下坡路,身边人也在劝我走出去寻求新的出路。于是1995年,我离开轮船公司,应聘进入石路长江钟表眼镜照相器材专业公司。起先我是柜台营业员,负责售卖相机。但因为兴趣使然,我开始利用业余时间自己琢磨相机维修的原理与技术。
修相机不是简单活儿,零件小、工序繁琐,一天到晚埋着头
一次偶然的机遇,公司领导派我外出进修学习维修技术。当时上海照相机厂在上海电影制片厂里办了一个培训班,全国只招收20多人参加培训,我也成为其中一员。培训归来,我就从销售部转到了维修部,在修相机之余,我还从公司的老师傅那里“偷学”了一些钟表维修技术。动手操作这方面,我本身有兴趣,所以学起来也特别快,修得多了,自然熟能生巧了。而从1996年开始,我经常去杭州照相机研究所找一些维修方面的资料,以及维修工具与零配件。上世纪90年代通信技术尚不发达,研究所位于杭州西溪路560号,是在郊区,第一次找过去,走了很多弯路,走着走着还走到了山里。
蔡航程这些年的青春岁月全都“耗”在修复中,累却快乐
为了掌握更高水平的维修技术,我借着每周去上海送修公司的保修相机的机会,认识了一位上海星光器材市场的杨师傅。他在相机维修方面的技术非常全面,久而久之,与杨师傅熟络了,无话不谈。那时,在长江钟表公司上班时,每周都有5至10台相机需要送到上海特约维修站保修,我一般坐绿皮火车去上海,白天就带着一大包相机去上海各个维修站,等忙完了,杨师傅正好也下班了,我就带着包里的“疑难杂症”相机去他家里“求解”,和师傅一起研究。我在这个公司待了整整八年,后来调去人民商场负一楼的售后维修部,直到2002年辞职单干,我继续在人民商场负一楼,到2003年便搬到现在的第一天门。
这么多年,我修过的相机和手表早已记不清数量,也结识了很多很多朋友。比如你看这款名表是带多功能计时的,里面是7750的复杂机芯。拆下来近百个零件可以装满好几个小盒子。我检查后才发现,这块表之前进过水,部分零部件已经腐蚀、损坏。后来我和顾客商量后,更换了表的零部件,并做了保养。你再看我手上这款木盒相机,可以说是相机的鼻祖,最有趣的它这个快门结构,完全是靠手来控制了。手上拨得快,快门速度就快。一侧还有一个铭牌,写着:生产于1916年,美国柯达。修复相机与手表,也需要像医生一样望、闻、问、切,才能诊断病因,最后“对症下药”。照相机属于光机电一体的比较精密的仪器,光一个快门结构分解可能就要上百个零件。螺丝有细牙的、粗牙的、倒牙的。如果说这个地方本身是一个比较短的螺丝,你硬是放上去一个长螺丝,甚至于会把里面的线路板或者其他机械部分顶坏掉。我一般的步骤是,先拆的后装,后拆的先装。再一步步还原,还原后装复,再调试。从保养角度来说,机械相机长时间不用的话,一是要把焦距放到无限远,光圈调到最大,然后快门释放掉。像电子相机,电池长时间不用要将它取出。
我修东西有个习惯,要安静、无人干扰的环境,所以白天基本上接活,进行简单的处理,只有晚上可以定定心心地坐下来修。有的手表常规保养,至少要大半天,遇到复杂的表,更耗时。所以我每天下班的时间从不固定,常常到零点以后,在人民路上坐夜1路回家,时间长了,连公交司机都认识我了。可以说,我的工作全年无休,每天只睡5个小时,一个月至少通宵一次。
如今,我也是吴中区物价局的专家库成员,作为定损鉴定方面的专家。有些市民从网上买来名贵手表后,还会拿来找我看看真假。
修相机、修手表真不是个简单的活儿,零件小、工序繁琐,一天到晚总是埋着头。用蔡航程自己的话说,他坐得住,是干这行的材料。过去的相机都是机械的,一个零件挨着另一个零件,一个齿轮咬着另一个齿轮,为了排查一个故障,有时必须反复拆卸相机。采访中,我也察觉到,蔡师傅的服务特别细致且周到,就是简单的换一块电池,他也会打开表盖后,把表壳表盖缝隙处的污垢擦得十分干净。他再校准时间,拧上发条,确认无误后再交到顾客手中。
目前蔡航程的主业依然是相机与钟表的维修,也兼摄影沙龙、证照拍摄,附带器材销售。他深知,设备用久了,自然与人产生感情与羁绊,许多顾客送来的设备往往承载着他们的回忆,维修的情感价值远远大于设备的经济价值。正如他这些年的青春岁月全都“耗”在修复中,从小蔡变为老蔡,他依然在这一行当里累并快乐着。
每天听着钟表声,许琪心无旁骛地修理着
葑门横街,是老苏州市井生活味非常浓的打卡地。这条街上错落有致的菜市,各种新鲜蔬菜鱼虾的摊点布满老街两旁,苏州人家的生活琐事在这里基本全搞定。横街上还有一些有着绝活的民间手艺人藏于此,正如这家葑门钟表修理部。店面不大,十来平米的空间,摆满了各式各样的有年代感的钟表,有晚清时的“自鸣钟”,有漂洋过海的“西洋钟”,还有20世纪80年代结婚必备的“上海牌”……只见一位老师傅拿着放大镜埋头专注地修着一块日本手表,桌上摆着很多细小的零件和工具,有的老式工具表皮上已有包浆,而那门口来来往往的人们丝毫对他毫无干扰。他叫许琪,从事钟表修复与收藏已有四十几年光景。
我今年66岁,这家店本是我老父亲的,父亲许昌文早在解放前,就在观前街开店修钟表。后来他从观前迁移至葑门横街,慢慢地父亲年纪大了,我就接替了这家店。从小我在一旁看着父亲“扒扒弄弄”,看得多了,忍不住动手试试。老父亲开了店,我们兄弟俩就轮流到店里帮忙。上世纪七八十年代钟表维修可是一门热门行当,苏州城里有50多家钟表维修店,登记注册的至少也有30家。如今再看,钟表行日益萎缩,从事这一行当的人也凤毛麟角。
十来平米的空间,摆满了各式各样的有年代感的钟表
过去我在苏州铜材厂上过班,后来做过进出品贸易。工作之余,我还是喜欢动手琢磨修复各类钟表,退休后就专职干起了这活,技艺也在一天天中磨砺。修钟表这活不好干,真的是要耐得住寂寞。不但要把时间校准,还要把良心校准。从早晨八点到下午五点,我基本都在店里低头“忙活”。有的手表里的零件变形了,我就想办法从老的表里找寻好用的零件。有的表实在坏得厉害,修的价值不大,这时我就和客人说实话,维修费不划算。当然客人实在不舍得换的,我也想办法帮他们修好。曾经有一位美国老太找到这里,想让我帮她定做一款有中国特色的钟,我左思右想,最后自己造了两款,屏风式样、镌刻花纹,精致独特。这两款古钟颇有东方美学与苏式韵味叠加的特色,这是缩小版的微型苏钟,外观材质一款选用了血檀,另一款则选用黑檀,内里选用的是德国城堡机芯,借鉴皮桶钟的机芯。这是半年多前完成的,这两款钟还会准时打点。而在此前,我也用怀表改造过钟。
修复的同时,我也在累积收藏古董钟表,店里有一部分,家里藏的更多,很多是老父亲遗留下来的老货,也有我从法国淘来的。比如报点、报刻、报分的打璜表,大约产自19世纪;有一件名为400天的古董钟,就是上一次发条可走400天,17世纪欧洲富贵之家才有的奢侈品;法国壁炉钟,18世纪生产,上立女神雕塑,手臂上扬,恰可悬挂发条钥匙,石英底座雕空,嵌入机芯;另外收藏了一种不用上发条的空气钟,利用大气压力来走时,和现在的电子钟一样,只是不需要电。其实我收藏的很多古董机械钟表,在收来时都有不同程度的损坏,我再努力把它们修复得完好无损。钟表有生命,寄托着情感,凡是能修的定要竭尽全力。
任何一件普通的事,如果你坚持40年,定会变成一件不平凡的事。手艺人耗费时间与心力,长年累月的坚持还是源自内心的热爱。许琪守着这家老店,每天听着各式各样的钟表发出滴滴嗒嗒的声音,心无旁骛地修理着。这里的每一块钟表都有故事,而这些故事陪伴许琪度过这些年的岁月,最终也成了他的人生故事。在他眼里,时间不是均匀的一去不回,时间也有脾气秉性,有青春和老迈之分,有果断、迟疑与摇摆不定。
随着年纪上去,许琪的视力一天不如一天,修理起来也日渐辛苦。他打算今后把自己的这些收藏交由苏州档案馆保管,也算是有一个完好的传承。
屏风式样、镌刻花纹的微型苏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