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皮狗
圣安德鲁斯小镇
在离开英国海滨小镇圣安德鲁斯一些年后,我仍然记得小镇商店石板路的纹理、冬天积雪的厚度、海上夕阳的色彩。
圣安德鲁斯不为中国人所熟知,有的人可能听过它的传说,例如高尔夫发源地,以及圣安德鲁斯大学是英国凯特王妃与威廉王子读书相爱的地方。
相比其他英国大学,那里的学生也少得可怜,全校师生加起来也不过7000多人。中国学生主要集中于计算机科与商科,文科生中国人估计一张饭桌就能坐下。不仅中国人少,我就读的电影与哲学专业,研究生不过6人。
我喜欢散步在小镇的石板路上,去摸一摸每间房的石头。在那里,历史从来不是断裂的历史,而是延续的当下。人们依然在使用几百年前的材料与空间,做着生意,或是喝着小酒。
小镇简单来说只有三条街—北街、中街、南街。约20分钟便可散步完整座小镇。
有一次,我在酒吧里看到墙上挂着几张19世纪的街道照片,发现那时候的街道和现在几乎毫无区别。走在小镇上,你所摸到的石头几乎都有上百年的历史。圣安德鲁斯大学本身也是一座历史名校,建校于1414年,是苏格兰最古老的大学。
我的宿舍位于海边,每天早上叫醒我的是海浪与海鸥。我可以穿着拖鞋去海边散步,就像去自家后花园里遛弯儿。
圣安德鲁斯e5088c00a85cf6caa4a6683e9d6b41f0大学
许多当地人会带着狗到海边—没有一只狗能拒绝海的诱惑,它们都兴奋得像刚回家的游子一样,在沙滩上四处狂奔,在海里肆意撒欢。我坐在海边的长凳上看着它们,思索着狗的祖先可能并不是狼,它们的故乡其实是大海,每条狗内心深处都有海的乡愁。
圣安夏天会出现类似极昼的现象。夜晚11时,我时常和几个朋友带上几瓶啤酒,一起躺在海边的沙滩上欣赏橘红色的夕阳天。而到了冬天,则是漫漫长夜,下午3时太阳便下了海,早上快10时才懒懒地爬上天。
我常常独自在海边散步,看海上天色变化。有一天傍晚我站在海边,几个人和几条狗的剪影闪烁在远处的海浪线,一些窸窸窣窣的微语、海风呼啸、哗哗的浪声掠过我的耳道,此时海平线已变成橘蓝色的渐变色带。
那一刻,我第一次切身感觉到一种永恒向我袭来:人将离去,不复存在,但海浪仍将如此循环,太阳也将一直反复起落。
一次冬天的聚会上,同院的意大利朋友Andrea问我:你在圣安学到了什么?我回答说:我走在去小镇的石板路上时,第一次感觉听懂了巴赫的音乐。为什么?因为从那些石头和海浪里,我终于体会到巴赫音乐中那种永恒与轮回,一种不可言说之物。
此后,我越来越善于将自己的感官向自然打开。我喜欢在厨房里,一边听着海浪哗声,一边闭上眼仔细聆听牛排在热锅上滋滋作响。我想,东方与西方正是交汇在这口平底锅上。
开学聚会上,一位博士第四年的女士一下子吸引住了我。她来自罗马尼亚,有一头东欧人特有的白发,眼神深邃而坚毅,脸上的法令纹像是被千年冲刷过的河谷一样。
我问她:“毕业后你打算做什么呢?当老师,还是去哪里?”
她的回答,让我发现自己是多么愚蠢。“毕业后?我不想那些问题,我已经44岁了,我只活在当下。”她疑惑地看着我,仿佛把无数蹉跎岁月埋进了皱起的眉头。而我就像刚破壳的小鸡,叽叽喳喳对未来的一切都充满好奇。
而另一个来自美国的女生Willa,和我同班时25岁,在她身上我也看到了和那位罗马尼亚博士同样的生活态度。
在那里,历史从来不是断裂的历史,而是延续的当下。
Willa分别在18岁和22岁时,因为被足球踢到脑袋和自行车事故失忆两次,并分别花了一年才恢复意识。她说那些日子她能吃能动,但就是没有意识,只能在家被人照顾。她完全不记得那些日子,就好像生命被誰抽走了两段胶片一样。
毕业时,我又一次问了和开学时一样的蠢问题:“接下来你们打算做什么呢?”Willa笑着回答我说:“Chuck,你知道的,我从不计划两小时之后的事情。”
毕业半年后我再见到她时,她说:“我在一个农场里照顾羊,那个农场主很好,让我住农场里还包吃。我每天晚上都给羊读诗,到后来我甚至知道哪一只羊喜欢哪一首诗。这只羊喜欢艾略特,那只羊喜欢惠特曼,每只羊都有不同的性格。”
圣安德鲁斯的Market Street
这对彼时的我有着极大的震撼,此前我从未想过人还可以这样生活。仅仅是给羊读诗?毕业后的我们,难道不都是去找份工作吗?不都是去满足家人的期待吗?
英国有慈善店的传统,人们可以把自己不用的物品捐赠到慈善店,慈善店翻新之后再以极为低廉的价格卖出。运气好的话,你甚至可以用10英镑(约90元)买到国内价值上千元的英国老式皮箱。而有时候,流浪汉也可以免费在里面领取到生活用品或者衣服。
更重要的是,圣安的流浪汉并不会贪婪地滥用这种权利和善意。我曾和街上一个流浪汉聊天,他是那条街的“老熟人”,每天带着两条大狗坐在超市门口讨临期三明治吃,有时还会用乞讨罐里的钱去超市买彩票。我问他是什么契机让他天天坐在这里,他说:“我不是没钱,我不是没能力,我只是不想工作。”在这里,或许是因为物质较为富足,人也有不工作的权利。而因为他得体的品行,人们也常以善意回应他。
而这种小镇上洋溢着的善意气氛,也让我第一次对“爱你的邻人”有了深刻体会。
一次我和Willa在酒吧喝酒,我去门外抽根烟透气,忽然感觉有人拉了下我的袖子,那是一双颤抖的手—一个老太太对我说:“实在抱歉,但是孩子,你可不可以,帮我一个忙?我的老爷子腿脚不方便,你可不可以帮我,扶他,下几层台阶?我太老了,我已经扶不动了。”
我看到那个老爷子,大概八九十岁的样子—可他不是刚刚还在吧台很享受地喝威士忌吗?原来他这么老了?原来这么老了也要来喝酒?苏格兰人是有多爱威士忌?
圣安德鲁斯小镇街景
我面前只有三层台阶,老人家叫的出租车已停在酒吧门口。于是我挽起老爷子的胳膊,一级一级小心翼翼地扶他下去,把他塞进汽车后座。让我没想到的是,这时老太太皱巴巴的手转过来紧紧握住我的手心,反反复复说着“谢谢”“你真是太善良了”“你是个好人”。
她大概感谢了我一根烟的时间,好像有人从河里把她捞上来一样。
我受宠若惊,望着出租车离去,老太太的声音和她手掌的皱纹一直萦绕在我脑海里,久久难以忘怀。对我来说,这只是举手之劳,但对她来说,可能就是雪中送炭。我们有可能建立一个像圣安德鲁斯小镇一样互帮互助的社会吗?在那里,我好像看到了一种可能,至少我看到了些希望。这和宗教无关,重要的是友爱。
“我不是没钱,我不是没能力,我只是不想工作。”
比起我刚才讲述的那些,学院里的知识实在微不足道。
我的专业安排是:研究生课程,一周只有两次研讨班,一次四小时,一周八小时,没有授课。所谓研讨班,就是每周老师会布置要阅读的书目、论文和要观看的电影,大家看完后一起深入讨论,讨论完了接着看下一周的材料。
或许有的中国家长会跳出来说:这大学不是在骗钱吗?只有这么少的课程?其实不然,每周阅读材料多得要命,想必许多文科留学生都深有体会。一开始我完全无法跟上母语使用者的阅读速度,所以我每周花很多时间把屁股钉在图书馆座位上阅读文献,锻炼英语阅读和写作能力。而由于这极度浓缩的课程安排,我也有更多机会去探索这座小镇,认识更多的人,以及有更多时间独自在海边散步与思考。只是这种课程安排可能很多中国学生难以适应,但你的确能学到更多。
英国研究生留学,其实在国内没有太好的名声,有时被统称为“水硕”,或者“镀金”,专业与专业之间也有着鄙视链。微博上有人把它戏称为“用一年去体验,用一生去回忆”。这里有嘲讽的成分,好像那一年就是这些留学生一辈子唯一的高光时刻。这里也有美好的成分,因为人生能有幾个值得回忆一辈子的事呢?
当然,每座城市,每个学校,乃至每个专业,每个人的留学体验都大相径庭。有人选择大城市,我生性不喜欢热闹,所以偏爱美丽的海滨小镇圣安。
比起知识和学历,我会更感谢“给羊读诗”的勇气、活在当下的清醒、邻人间的友爱,还有海潮与日月星辰—那些永恒。
责任编辑何任远 hry@nfcmag.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