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宁
我越来越觉得妈妈就是一株植物,正由医生与护理人员在努力浇灌。植物是需要土壤的,妈妈的土壤是她的家她的孩子,她在这里缺失着她最需要的营养、家的气息与孩子们的抚慰。
清明前,兄弟姐妹相约,去看爹爹。在坟前,我们不得不告诉他,妈妈成了植物人。
之前,听说过植物人,总觉得那是别人家的事。大姐说,她怎么都没有想过,妈妈会成植物人。
妈妈在那天晚上睡下,就没再醒来。
起初,我们喊她,她会下意识地答应,慢慢地,所有的喊声与她无关,她沉入睡眠,一呼一吸。
人真的可以成为一株植物?植物除了不会说话,在春天会破土发芽,抽枝吐绿,树叶一丛一丛,藤蔓牵了又牵,然后开花结果,四季姿态缤纷。可是人植物了,除了无意识中的吃喝拉撒,那就是无边的睡眠。
妈妈在三月十一日出院,一进家门,就在哥哥姐姐的搀扶下,对每个房间进行巡视,巡视之后,久违的笑才放晴在脸上。家里原样。各式物品还在原处。窗台上的花还是她去医院前的摆放,蝴蝶兰倒是新添了几个花蕾。
午饭后,妈妈坐在客厅中央,身披绛红色围兜。大哥二姐还有我,坐在沙发上,看大姐给她剪头发。忽然想起小时候,妈妈给我们剪头,兄弟姐妹围坐一旁等候的情景。事情还是这个事情,时间却把人给颠覆了。我拍下照片放进家人群,二哥在北京竖了个大拇指。之后,大姐二姐一起给妈妈洗头洗澡剪指甲,扶她上床午睡。床是新买的医用多功能床。她安安稳稳睡了几小时。
晚饭是姐姐们搭配的营养餐,饭后,她又要在各个房间巡视,来回走步,二姐问她,舒服不?她淡然浅笑,合适。
一切都簇拥在向好的方向里,包括疫情的防控。窗外的春天,在鸟鸣声里生机勃勃。妈妈的饮食起居被姐姐们打理得井井有条,医生要求她按时吃药,每天朗读一篇课文。那几天,她似乎好了许多,大姐与二姐也回了长沙、湘潭的家。每个人都以为日子回到了从前。
这天是星期三,下班有些晚,定是有某种召唤,我先回了妈妈家。进去时,他们刚刚吃过饭,妈妈坐在客厅里看电视。我说,这两天太阳好,怎么不见你晒太阳?阿姨告诉我,妈妈不愿意下楼。我望着她,说不能老坐在家里,要多动,明天一定要下去走走。她点了点头,起身扶住稳步架,在客厅来回移步。她边走边絮叨,这些天谁来过家里。记忆虽然有些错乱,但大致还是讲清了。日常闲聊至新闻联播结束,我跟她说,我要回家吃晚饭了,明天记得出去走走。她点头,我挥手。只是没有想到,这是我们这一世最后的交谈。没有任何预兆,客厅里的那几束光,我似乎还能清晰分辨。
第二天中午,大哥在群里喊,妈妈又出状况了。我跑回家,她躺在床上,眼睛似睁似闭,朝着窗外,不断重复一句话:天还冇黑。想着去医院又是各种检查,妈妈也抵触,于是就让她躺着。大姐二姐火速赶回。傍晚,妈妈起床,坐在轮椅上四处看,在餐桌边她吃饭的固定位子,手在她的座椅上来回抚摸。对生命的眷恋,就在她抚摸的深情里。接着,她喃喃自语:要呷饭。盛好饭菜,喂她吃,她又摇头。一家人围着她坐下,她两只手,轮流攥住崽女的手,清楚地说了一句:我知足哒。但她似乎还有好多话要讲,张着嘴,话却讲不出来。她用手指在我们的手心里写,写了半天,没有一个人能明白她写的是什么。让她握住笔,在纸上写,写了一阵,全是弯弯扭扭的小线条,天书般,我们无法破译。于是试着一件事一件事地问,是她要说的意思,她就点头。不是,她便摇头。如此交流,直至夜深。临了,她又说要呷饭。姐姐把她的药放到白米粥里,一勺一勺地喂,吃了小半碗,她说要睡了。然后,漱口,洗脸,洗脚,她很听话,随大姐料理。最后躺下,合上眼睛,开始睡眠。谁都没想到,这个睡眠深远辽阔,带着海洋深蓝色的宁静一直下沉。
妈妈在她房里睡得舒坦,一呼一吸,均匀如窗外摇曳的春风,轻细柔和,只是两天后,呼吸忽然就重了,气息在张开的嘴巴里,扯动得惊天动地,对我们的喊声她已置若罔闻。姐姐哥哥们守着她,洗脸擦身,而她就这么昏天黑地地睡着,睡得我们心里发毛心上长草。
妈妈总是睡,她不饿吗?我想她起来吃饭。我耳朵都幻听了,老听见妈妈在某处喊:要呷饭。这天中午,回家正好看见大姐在给妈妈灌流食。针管从碗里吸一整管蛋白肠道营养剂,再注入通向胃里的皮管。我有些惊恐,妈妈没有任何反应,白色液体缓缓流入。傍晚,大姐让我操作,我手心冒汗,双手颤抖,往皮管注入时,疼痛在心尖上吱吱滑动,我生怕妈妈痛。一管下去,凝神屏气,时间在手指间慢得出奇。大姐说,要放松,如果妈妈不接受,东西会顺着管子从胃里返回,流入,正是妈妈需要,妈妈饿了。
流食维持着妈妈的生命,雨水在窗外滴答,树枝上的杜鹃鸟站在雨中,对着屋内布谷布谷,不厌其烦。从前妈妈偶尔会回应,她伏在窗前朝那棵大樟树也布谷几声。如今,枝头间发出的扑棱棱与一些鸟的啁啾,都被杜鹃鸟的嘶鸣所覆盖,这固执的呼叫,把时空叫得悲凉寂寥。雨突然就停了,天又闷又热,妈妈的头发汗津津的。一直昏睡的人洗头洗澡是个大工程,得几个力气大的人才能架场动工。汗湿了身体,可用热毛巾擦,可是头发怎么擦仍会酸臭。那天午后,两个哥哥扶着妈妈,大姐手拿推子,二姐端着报纸,推子在妈妈头上走,缕缕白发落到报纸上。妈妈合着眼任人摆布,瞬息之间,眼睛一片模糊,我无法相信这个耷拉着脑袋的光头老人,就是我那个爱漂亮的妈妈。疼痛从四面笼罩过来,我紧闭双眼,不敢直视。人都有最后的无能为力。力所能及时,目光里看不见这些,即使想到,也会刻意回避。
春往深处走,冷热一惊一乍,全然没了定数。妈妈会无意识地掀被与抓挠,其后果是受凉感冒与皮肤感染。我们在流食里放些感冒药,在破损的皮肤上涂抹药膏,理所当然地认为这些不碍事。没想到长起了湿疹,咳嗽也频繁了,还伴着低烧。我们慌乱无主。这段时间,兄弟姐妹感觉回到了从前,天天守在一起,不同的是妈妈昏睡在床,尽管如此,我们仍祈盼,日子就此下去。只是回響在屋里的咳嗽声、堵痰的扯吼声,时时惊扰过来,都在害怕,害怕肺部感染会落到妈妈身上。况且,这个春天,疫情还没结束。
权衡再三,一致决定送妈妈去医养结合的养老院。那天是三月二十七日。早上十点,养老院的车把妈妈接走,兄弟姐妹一起随行。夜里电闪雷鸣暴雨倾盆,走时天色昏沉小雨纷纷,所有存在的意识里,都知道妈妈很难再回来了。我的车跟在救护车后面,挡风玻璃上,一层又一层的雨丝黏扑过来,车内寂静无声,茫然的目光交织着难以言说的心情,一律推向窗外。回家的路上,大哥说,这个家,从此,就散了。是啊,明天就是大哥六十岁生日,做母亲的,也只能陪到这里,其余的路就是我们自己走了。这样想的时候,泪就爬到脸上。一种无法遏制的伤感攫住了我们。
妈妈躺在一间朝阳的房子里,准时准点有人喂食、翻身、擦洗,当然也打点滴,各种消炎各种营养液。到了这,我们的话语也只是说说,没有人会听。妈妈总是睡着,在某个时候,她又能意识到自己离开了家,她双眼微闭,眼角挂着泪珠,甚至有痛苦的表情。她不能说话,也不能动,她的思维也就被忽略,我们无法知道她的思维是否还存在。妈妈在病房里度过她九十岁生日,比她小四岁的姨妈送来鲜花与红包,姨妈说她看见妈妈笑了。似乎还有照片为证。妈妈一直昏睡,偶尔特殊的声音出现时,她会有反应,会发出激动的嘤嘤声,只是这种声音一晃而过,致使听到的人,总以为是幻觉。
躺在病床上的妈妈,身上插了若干管子,身体需要什么,就朝这些管子里灌什么。缺什么补什么,仿佛是这里的圣经。而我越来越觉得妈妈就是一株植物,正由医生与护理人员在努力浇灌。植物是需要土壤的,妈妈的土壤是她的家她的孩子,她在这里缺失着她最需要的营养、家的气息与孩子们的抚慰。医生给她补了这个,她的身体又缺了那个,器官也是,修补好这里,那里又坏了。这炼狱般的磨难,妈妈躲避不了,承受得无言又无奈,身体只能在各种缺失与修补中轮回。她日渐枯萎呼吸微弱,冥冥之中,我们知道那一天迟早会来。
五月三日,晚上八点二十,妈妈走了。
这是个不冷不热的晴天,在五一长假中,疫情刚刚好转,在外地工作的孙辈们全回来了。要见的亲人都到了,床头显示仪上的心律忽上忽下,也就那么一会,一切归于平静。我们看着心电图不再波动,一条横线发出冰冷的警报,妈妈的手,凉得像铁,她去了我们不知道的地方。亲戚说,妈妈太为后班子想了,选在这样的日子里,就着假期,办后事都不耽搁大家工作,更周到的是气温适宜,生怕冷着热着她的后人。沐着这份呵护,我们为她守夜,点灯燃烛烧香,在她边上细语。最后一夜的凌晨,忽然狂风大作,雷电轰鸣,暴雨倾盆,从台阶移进屋里,我与大姐站在窗前注视,这诡异的雨,卷着风儿吹进大厅,哗哗声在纸片间寂荡,我们清楚地看见一缕白烟从屋内飘出,顷刻间,风平了,雨也停了,雷电隐退了,晴朗的夜色遽然又至。大姐说,方才神仙把妈妈接走了。
立夏后第一天,妈妈入土,与六年前去世的爹爹葬在一起。肉眼看不见天界,他们见面的场景不知是不是就在墓地,如果是,那他们正望着我们,听我们说话。顺着香烛的袅袅轻烟,抬头望向空中,青青松柏间,我似乎听见妈妈在向爹爹诉说她做植物人的经历。惶惶然,双手合一,默語:妈妈受苦了。
万山红摘自《湖南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