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很小的时候,鼓楼下的娘娘庙已然没有香火了。不过,据听说,庙里还有两个和尚,也有说是两个姑子,或是一个和尚一个姑子的,因为人总不出来,收取房租也是支使着旁人,一个叫耿三儿的,日常有送粮食送甜水的,也都是他支应,所以没机会见得真切。问耿三儿,耿三儿也不说。
耿三儿是那一年被轰出宫的小太监。据说当时境况十分凄惨,被冯玉祥的兵拿马鞭子抽着赶出皇宫,站在宫门外正不知何处安身、如何立命之际,又遭了土匪的抢劫,把原本夹在胳肢窝底下的一小卷儿铺盖和一只小包袱也给丢了,就连身上的大褂儿也给扒了去。他失魂落魄地奔北,想到什刹海寻一处水深之处了此一生,适逢庙里的老和尚遇见,将他救下,领了回来。
娘娘庙除了有着高大、恢宏的山门、天王殿、大雄殿、圆通殿等让我感到无比神秘又无比敬畏的正院儿之外,后身还有后院儿。后院儿被从当中间一劈两半,东面的院子是比较规整的青砖灰瓦的僧舍、禅房;西面原本是车院儿,是香客们进香拴马放车和歇息的地界儿,两院之间开一道月亮门。
后来两名僧人为了生计,将车院儿的房舍租赁了出去,久而久之,原本就比较凌乱的车院儿,就彻底地沦为了大杂院儿。
车院儿的街门,开在了西边的张旺胡同。不过,不嫌麻烦的话,也是可以叫开月亮门,让耿三儿领着,从僧舍、禅房中间穿过去。这样,出了娘娘庙,便是那座灰且高的钟楼,经由钟楼再向南,便是披着红袍子矮胖矮胖的鼓楼。
鼓楼下面,倒扣着一口乾隆年间就闲置在那里的大钟。按说,大钟本是钟楼上的物件,被替换下来,理应在钟楼下搁着,可它愣是跑到了鼓楼脚下,着实让人纳闷不解。
那大钟一房多高。我们每一个孩子都特想爬上去,但是又不能够着。着实让我们心里添了不少遗憾。
只是到了初一,就有好玩儿的了。每个月的初一,我五舅家的汽车,就开过来,停在那口大钟边上。刹车的时候,扬起来的那片黄土,比二荤铺子里的烂肉面还能招人,附近的孩子大人们,瞅见烟雾,都迅即跑了去。
“看大汽车喽!”
人们呼啦啦地顺着黄土飞来的方向跑过去,将车围住。
“快听听(即闻闻)汽油味儿,香着呢!”
每到了这一天,车夫老海就迈上娘娘庙的高台阶,跨过高高的镶着黄铜皮的门槛,顺着正院儿灰砖铺就的甬道来到后院儿,再经由僧舍、禅房当间穿过去,走到月亮门口。车夫老海一边使手巾掸着礼服呢鞋面上的黄土,一边隔门对着车院儿的西屋喊一声:“和平!”
和平,就是我。
这是我大舅差人给我五舅送钱来了。
自打五舅从西城抽屉胡同三号的大宅子里搬出来,住进车院儿的南屋,我大舅每个月都会送钱过来。有时候是他亲自来,有时候是我二舅或是大舅母二舅母来。不过,无论是谁来,都从不进车院儿,连张旺胡同的地也不沾。汽车打由地安门,进钟楼湾胡同稍一稍头(拐弯儿),便停在了鼓楼下的那口大钟边上,之后支使车夫老海:
“去请二姑奶奶!”
等我妈领着我小跑着赶到了,他们便把我俩请到车里,先问问五舅的近况如何,再把钱交到我妈手里,无论是我大舅还是二舅,大舅母二舅母,都会叮嘱一遍:“唉,现如今不同往年了,生意不好做了,钱难挣了。让三当家的接济(省着)着点儿花。您也甭一下子把钱都给了他,省得那个吃凉不管酸的老胎(最末一胎,也就是老小的意思),跟扬沙子似的,把钱一把就秃噜光了!”
又跟我说:“你五舅要是乱花钱,你就挡着他点儿,实在不行,就告诉你妈去!”
我连忙点头。
大舅每回把钱交给我妈时,还必得另塞给我妈一份儿,说:“体己钱,添个针头线脑或者买点儿花生瓜子什么的。”
我妈知道,是我大舅惦记着她,忙说:“情意心领了,大哥整天风里雨里地操持个买卖不容易。”就把钱朝回推。
可是无论如何,人家也不肯把钱收回去。见实在是掰不开我妈的手了,就把我搂过去,把钱硬塞进了我口袋里:“和平,听话,替你妈拿着!”见我妈上来拦着,就说:“给孩子的,你不兴这样!”
我妈每回接了钱,都十分过意不去,就抬(收藏)起来,跟我说:“既然是你大舅给你的,那就攒着,等将来给你念大学使。等你将来有了本事,再报答你大舅。”
我忙说:“嗯!”
我妈说:“到什么时候,你也不兴忘了你大舅!”说的时候,都是眼泪汪汪的—
“咱们搬出大宅子,是伤了怹心的!”
2
我五舅的官称是三当家的。和我们是“家里”。
我妈的爸爸,也就是我姥爷,跟三当家的爸爸是亲兄弟。我姥爷他们一共兄弟四个。三当家的爸爸是老大,我妈的爸爸是老四。再往上捯一辈儿,也就是我妈的爷爷,跟三当家的爷爷是同一个人。
五舅在他们自己家里排行老三,在我妈他们大家族的同辈人中排行老五。因此我管着他叫五舅。我妈在大排行里是老二,官称是二姑奶奶。五舅和我妈,原本都是住在抽屉胡同三号那所大四合院子里的。
我从一落生,就住在那个大宅子里,一直到六岁半。那是一所三进四合院儿。四合院儿的大门朝南。三级石头台阶。台阶上是一尺多高半尺来厚的敦实门槛。门槛两边各一面石鼓和石门墩。门墩上两扇朱漆大门。一副对子“忠厚传家远”“诗书继世长”分左右雕刻其间。打大门进去,先是一个雕花砖影壁墙。两条青砖甬道从影壁墙两旁分左右蜿蜒绕过,之后就是一个青砖墁地的大院子。院子周边有雕梁画栋的游廊。院子当间,夏天会请棚匠过来搭上凉棚,再请南苑花乡的花匠过来莳弄各式花草,请金鱼池的鱼把式过来在几只大木鱼盆里养上不同品种的金鱼。大院子的四周边,是东西南北房。各个房子的两旁边还有耳房和柴房。
我大舅做的是木材生意,开着木器厂子。把北边的松木桦木云杉,南边的檀木黄花梨,西边的榆木白蜡木运进北京,破成板材,再零售、批发给北京或是河北一带的家具厂商,据说还远销到了日本。正因为要和日本人做生意,我大舅就学会了说日本话。日本话说起来哇啦哇啦的,侉得不行。什么“谷大姨妈死”,什么“李桑、张桑”的,我大舅一张嘴,就逗得我们这帮孩子捂着嘴乐个不停。我妈,我大舅母和二舅母也乐得不行,她们偷偷嘀咕着说:“这日本人可真行,也不留点儿口德,见了谁谁丧。谁要是当了他们的大姨妈可就算是倒了八辈子霉了!”
我大舅是家族同辈大排行里的老大,他上上下下,对长辈和兄弟姐妹都有照应。在抽屉胡同三号置办下这套房产,目的一是照顾哥们弟兄,二是把家人都聚拢在一堆儿,一口锅里吃饭,一个心眼儿办厂子,把日子过得红红火火。
按照我大舅的规划,是让五舅先好生上学,上北京城里最好的学校,之后念大学,清华、北大、辅仁,上哪个都成,有出息最好能念国外的大学,等留洋回来,再办一家家具厂,在家具厂栽培他这个三当家的两三年,就把厂子全盘交给他打理。最终,整个家族的产业,都交到他一人手上。可没承想,五舅中学刚上,便得了肺结核。因为没有特效药,就只能靠营养加静养外带呼吸新鲜空气保命。于是,我大舅只好让他休了学,在家疗养。为了让他能尽快把肺病养好,我大舅可以说是煞费了苦心。买自行车让他绕世界转悠锻炼身体;到郊区去呼吸新鲜空气;还买钓鱼竿让他到筒子河和什刹海静坐,修身养性。
五舅虽然天资聪慧,但自小娇生惯养,好吃懒做,原本对上学就不怎么感兴趣,要不是我大舅硬逼着,每天轰着赶着让他去念书,早就挨家里待着了。这回得了肺结核,休学在家,正合了他的意愿。况且,又有大哥给钱给物地供着,又结识了游手好闲的关梁栋,可就露出了顽劣的本相,开始打着养病的名义,大扯着玩儿了起来。按照老北京的话说,是逮着带把儿的烧饼,开始胡抡了!从跟关梁栋小打小闹地斗蛐蛐油葫芦开始,逐渐地开始提笼架鸟,游手好闲起来,直至病好了,也再不提上学、接手办家具厂子的事了。
我大舅人很古板。平时不爱说笑,我们小孩子都害怕他。只要听见他的一声咳嗽,就赶紧老老实实的,不敢乱说乱动了。我大舅历来要求家人严格,帽子不戴正了,衣服不穿好了,他都不许的,除了骂一声“落地帮子”(即冬天被冻掉在地上的烂白菜帮子。不争气、没材料、没正形等意思)相儿,还会让你立即把帽子戴正了,把衣裳规规矩矩穿好了,就连一个扣子不系上都不行。在治家方面,我大舅最崇尚大门上那副对子,他要的是忠厚和诗书。这样,平素是绝反对在家里养虫儿侍弄鸟的。
我大舅一开始见五舅把那些玩意弄回家来,蛐蛐油葫芦摆在院子里,鸟挂在柿子树上,念他有病在身,需要修身养性,是强忍着的。我大舅出门进门,俩眼朝天上瞅,假装着什么都瞧不见,实指望他赶紧把病养好,赶紧改邪归正。可没承想,五舅却变本加厉,往大扯里玩儿了去。大把大把的钱,都扔进了鸟市虫儿市。钱不够了,就伸手要,要不出来了,就偷拿家里头的东西。瓷器、字画、金银首饰,一件一件地,都让他偷偷地送进了当铺。
五舅在家里,早就得了“吃干股儿的”雅号。背地里,早就有人叫他“落地帮子”了。自从养病之后这么由着性儿一来,可就真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吃干股儿的,地地道道的“落地帮子”了。有回我从大舅的屋子跟前路过,听他叹着气跟我大舅母说:“唉!老三完了!就差抽上口大烟了!”
先是大舅母、二舅母不乐意了。觉得五舅是在败家,尤其是他跟关梁栋在一起“打连连”了之后,认为他废了,再学不出什么好来了。便就力主把他从家里轰出去,否则恐怕孩子们也跟着学坏了。
后来,大舅、二舅见怎么拉巴,怎么规劝都扭不回他的头来了,五舅这把烂泥,无论如何也扶不到墙上去了,就只好遂他心愿,让他爱干吗干吗去了。
五舅呢,尽管不务正业,懒得念书,但也是个爱脸面的人。知道自己个儿在家里人嫌狗不待见,于是便自找台阶,要出去闯闯,说:“大哥当年不也是十一二岁上就背着斧子背着锯出去闯荡的吗?”并且还说了句“不干出番事业来,绝不回来”的硬话。自此,便从抽屉胡同三号搬了出去。
在抽屉胡同三号,我妈的身份是姑奶奶,我大舅的身份自然是娘家人。老北京,特别是在旗的,做姑奶奶的在娘家历来有个横劲儿,有个概不论的不讲理劲儿,急了恼了有摔家伙(专指盘、碗、碟、筷子)砸锅的权利,因此,娘家人不敢怠慢,我们便被恭请住在正院儿正房里。
但是我妈却一直觉得在正房里住着心里不大安稳。
因由是我爸。
我大舅在家里是说一不二的,自然家里的任何事,也得由他来做主。生意上的事,和弟弟妹妹们的婚姻大事都是如此。
打我妈跟我爸相识开始,我大舅就不大乐意这门亲事。主要是我爸的职业。
我爸是个小学教书匠,并且还远在承德。
我大舅当初一听便开始摇晃脑袋,说:“‘家有三斗粮,不当孩子王。’教一帮不懂事的孩子,往好里说,是传道授业,往寒碜处说,就是哄孩子。没出息!又这么老远的,有个急事都甭想指望!”
依着我大舅,要给我妈介绍一个做生意的。我大舅手里有一大把厂长、掌柜的和经理。也有不少的老板知道他有个妹子,小模样还怪好的,上赶着请媒婆子上门提亲。
我大舅说:“即便是这些个人你都瞧不上眼,最不济,找个木匠也比找个穷教书先生强。”
可是什么都架不住我妈自己个儿乐意。我大舅说出大天来,我妈也非要嫁给我爸不成。按照我大舅母的说法是:“二姑奶奶是吃了蜜蜂屎了,被迷住了心窍!”
我爸跟我妈成亲之后,我妈仍旧住在大宅子里。她曾经提出来过,要去承德住,说:“那边给准备的房子正南正北,四白落地,门口还有三分地的菜园子,相当不赖。”
可是我大舅思量了再思量,还是把我妈给留了下来,说:“去那么个兔子不拉屎,冬天大北风吹得地上冒白烟的地界儿,大哥心疼!”
这样,我爸就只好在歇班的时候到北京来,可是我妈又心疼我爸,穷亲戚不受待见,怕他来了遭大舅二舅还有大舅母二舅母的白眼儿,便也绝少让他来。
这么着,其实我妈早就有了要搬出这个大宅子的意思。
我大舅二舅家的表兄表姐,都是我妈做姑娘的时候帮着看大了的。那时候,我妈觉得住在那所大宅子里,就跟在自己个儿家里一个样。到了月头上,打梳头油的来了,俩嫂子把小贩叫进院儿,自己打了,不用我妈说话,也少不了给我妈一份。到了换季的时候,俩嫂子去前门瑞蚨祥买衣裳料子,也少不了叫上我妈。可是,自打我妈成了亲之后,她觉得不是从前那个样了。打梳头油的小贩来了,俩嫂子把掌柜的围住,挑雪花膏,挑榧子跟刨花儿(泡水梳头定型用),挑到末了,才会朝她喊一声:“他二姑,你要点儿什么?”我妈要说不要,就什么都没她的份儿了。去瑞蚨祥也是这样,经常是两人雇车走了,不叫上她。并且,即便是给她带块布回来,交给她的时候,跟以往也不大一样了。从前,无论是什么,俩嫂子都是手递手地交给她的,可跟了我爸之后,她们再给她东西,就朝炕上或是凳子上一撂。啪的一声。
我大舅不知道是从哪儿淘换来了一辆仨轱辘的小洋车儿,表兄表姐们都新鲜,你争我抢地轮番骑着在院儿里飞跑。我也很眼馋。想让他们给我骑骑,过过瘾,可谁都不让。后来,等他们玩儿累了,车子放在了葡萄架下,我就赶紧跑过去。可是还没等我骑上去,我大表姐便从屋里跑出来,从我手里把车给抢过去。
她喊:“这是我爸爸给我们买的!”
我急了,也喊:“这是我大舅买的,也有我的份儿!”
大表姐喊:“你是谁?哪庙的?我们姓李,你姓金,有你什么份儿?”
我妈听见我们吵吵了,就跑出来把我拽进了屋。回身关上门,抡起胳膊来就在我的屁股上扇。把我扇哭了,她便把我的嘴给捂住,不让出声儿。末了儿,搂住我,跟我一起憋着声哭。哭完了,就把我的裤子扒下来,说:“让妈瞅瞅扇红了没有?”之后又咬着牙抖着肩膀哭。
五舅搬出大宅子没几天,身上不痛快(老北京形容人病了),话是走街串巷送甜水的乌二传过来的,说是三当家的想念二姑奶奶了,于是我妈就偷偷地去瞧他。一路上都在说:“再怎么着,他也还是个孩子,怎么能说轰出来就轰出来呢?!”
我妈左打听右打听才来到了张旺胡同二十二号。也就是娘娘庙的车院儿。那天也正是收房租的日子,耿三儿正在问躺在炕上的五舅要十斤小米。
耿三儿以为我妈是来租房子的,便开了西屋的一间闲房让她瞧。待知道了我妈和五舅的关系之后,就说:“太太您租这房子再合适不过的。正可好地照应着您那位小兄弟。”
之后他又指着那道月亮门跟我说:“从那儿穿过去,就是钟鼓楼。钟鼓楼,你稀罕不稀罕?”
我忙点头。
3
我们去瞧我五舅,正摸着他火烫的身子,问哪里不痛快,恰巧有哗啦响的串铃声,隐隐约约地在胡同口上响。
我妈听了听,让我赶紧跑出去瞧瞧,看一看那先生手里的虎撑(郎中手里召唤生意用的串铃)是举在耳朵边上还是高过脑瓜顶。
我立马跑了出去。回来报告,说:“先生的手既没在耳朵边上,也没举过脑瓜顶,而是端在胸前。”
我妈略作迟疑,因为先生的虎撑举得位置越高,说明医术越是高明,但为了救急,也只好将就着了。于是,就朝我挥挥手。等把先生请进来,给五舅把脉过后,先生说:“并无大碍,偶感风寒而已。”
我妈再细询问,果然如此。五舅是前天去了白洋淀,在水泡子里蹲了两天。
我妈奇怪,问:“好不秧儿的,大老远跑那么个野地里去干吗?还蹲在水里?”
五舅说:“那儿有一窝红子。”
五舅让先生赶紧开药,说他喝了好了还得赶紧去。
五舅一说鸟,甭问,一定是跟关梁栋有关系的。我妈就劝他:“往后甭总跟着他瞎胡混,大哥不是总说吗,他们老关家,就不是什么正经人。祖上在车辇店,管着皇上的车辇,吃着俸禄,那么好的日子,那么大的家业,可从关梁栋的爷爷开始,整天提笼子架鸟抽大烟,愣是把家业给败光了。到了这个关梁栋,比他爷爷还要加一个‘更’字,蛐蛐蝈蝈不离手,鸟架在肩膀头上,一副落地帮子样。”
我妈说:“他不走正道可以,咱们李家门是正经人家,可不兴学他那个样!”
五舅不爱听,说:“好不容易躲开大哥了,您又一个劲儿地叨叨叨。”说完,就拿被卧一捂脑袋,谁也不搭理了。
我妈没辙,摇了摇脑袋,叹口气,只能去给他熬姜糖水。
等五舅好了,就又赶紧去了白洋淀。临走,我妈劝他:“能不能不去,那荒郊野外的,光蹲在水泡子里,蚊子叮蚂蟥咬的还不打紧,要是遇上坏人可怎么办?你不就是要养鸟吗?可着北京的四九城,不有的是吗?非去那儿淘换?”
五舅说:“二姐您不懂。白洋淀,也就是我们盯准了的那窝红子,毛细、脯白、水音儿特足。现在,满世界,就没处找这么好的鸟去!”
他换好衣服,又说:“原本咱们北京的天坛里,也有这么几窝红子,年年出好鸟。可不知是谁,把坛里的红子给掏绝户了,从此偌大的北京城里,就再没了能叫出那口水音儿的活物了。而白洋淀,现如今,也就只这么一窝!”
我妈说:“就那么一窝了,你还去祸害它干什么?”
五舅说:“我把它掏回来养着,好吃好喝地伺候着,那是祸害它吗?”
我妈说:“整天把它关在笼子里,那能舒坦吗?那不是祸害是什么?”
五舅的嘴鼓了几鼓,没说话。我估摸着,他是想说:“我不管,我就要去掏!”
见他不言语,我妈又劝说:“就那么一窝,放了它们吧!兴许,兴许,你病着的这两天,那红子早就出飞了呢,就甭去了。”
五舅急了,忙说:“不能,雇人看着呢!红子要是出飞了,早来信儿了!”由于着急,就咳嗽了起来。
我妈赶紧给他捶后背,摩挲胸口,说:“你非要去也得再歇两天,利利落落的了再走哇。”
五舅急得直跺脚,喘着粗气说:“这灯晚儿赶过去没准都迟了呢!掏小雏鸟,要在它的尾巴长到大鸟尾巴一半的时候才恰好。雏儿太小了,回来养不活,太大了,回来又压不上口儿了。我跟您说不明白,您,您快给我点儿盘缠,否则今年就白费了!”
五舅慌慌张张地跑出了车院儿,跑出院门了,又跑回来,让我妈帮忙去趟隆福寺,去买口大缸。还有,听见卖黄土的过来,买半车黄土。
关梁栋在门口朝我妈叮嘱:“二姐,您问好了,是永定门外黄土岗子的土才能要!”
两人说完,撒丫子跑了。
我妈瞅着关梁栋的后影呸了一口,说了句什么我没听清,但估计是挺寒碜的。
五舅很快就回来了。兴高采烈“得胜还巢”的样子。怀里有东西在叽叽叫。关梁栋紧跟在他身后,随从似的。
“三爷,您慢着点儿!”他不时地说。
一进院儿,见新买来的大缸摆在了门口,一堆黄土也堆在了缸边上,五舅就跑到了西屋,谢呈我妈,说了句:“二姐,您这事办得地道!萝卜就酒,嘎嘣脆!”
五舅从白洋淀的那个鸟窝里一共掏出来了三只雏鸟。雏鸟们除了尾巴和翅膀尖上有些翎毛,其他部位都还光着,眼睛也闭着,嘴边上,围着一周厚厚的黄圈儿。
三只小家伙挤在一起,哆哆嗦嗦的,看似冷得不行。
我妈瞅见了,一脸怜惜,说:“造孽呀,这几只小性命这么早就离开了娘,可怜见的。”忙去找了点儿棉花给它们垫在身下,用布盖在了身上。五舅趁势又让我妈掏几块钱给我,去鼓楼底下白记羊肉床子上买了半斤羊肉。
我把羊肉买回来,关梁栋示范着用刀切成了寸段小细条,之后两根手指头捏着,递到了雏鸟跟前。雏鸟们立即把脑瓜仰起来,喳喳地张开了大嘴。
五舅开始按照关梁栋的指点,一心一意地排(训练)他这三只白洋淀的红子。
他先在地上挖了个大坑,把那口大缸的一半埋进坑里,之后又把永定门外黄土岗子的黄土在缸里面垫了一尺来厚,用石头夯瓷实了,又去海顺轩茶馆,从玩儿虫儿的人手里挑了几只被养熟了的,声音洪亮的油葫芦买回来,放进了缸里。
我跟在五舅屁股后面问:“您买油葫芦干吗?”
五舅一边忙活着,一边跟我讲究,说:“跟你上学要学算数、国语似的,红子要先学三大口—油葫芦、喜鹊,还有一个是什么来着?水喳子?我记不太准了,回头等关梁栋来了,你问他。”
五舅说着,就把装着红子的鸟笼放在了缸上。每天让它们听着油葫芦嘟嘟嘟地叫唤。
我明白了,天长日久了过后,耳濡目染,红子的叫声里,自然就融入了油葫芦的音儿。
据说,真正的鸟把式,训鸟是有专门的地界的。单独的院子,单独的房子,还必得是远离人烟,这样才能确保不受打搅。没有杂音,鸟学出来的口儿才够纯正。而五舅是跟我们合住在一个大杂院儿里的。只能因地制宜。因为车院儿里不时会有一只或是两只野猫进来觅食;因为车院儿里人来人往,有咳嗽声,有吆喝声,有哭声,有叫声,还有早起和晚半晌的烟熏火燎。这样,他就只能辛苦一些,跟伺候没满月的孩子似的,只要一把鸟笼子提出来,坐在缸上,就得守着把着,防止野猫给叼了,遇上孩子们在车院儿疯跑,遇上有人叫嚷,特别是遇上车院儿里的人们蹲在家门口端着大海碗吧唧吧唧地吃饭,便立即起身,用那块厚实的蓝布赶紧把鸟笼子给遮严实了。
五舅本来就瘦弱。这样一经辛苦,就更加瘦弱了。再加上头发也日益长了,下巴颏上又长出了稀疏疏毛茸茸的胡须,瞅着,就跟个大烟鬼似的。
不过,我总闹不明白,五舅为什么总是时不时地用蓝布,把那三只红子给罩住。换句话说,就那么一层布,再厚实也不是墙,挡野猫的爪子还说得过去,它能挡得住那些杂音和噪声吗?
关梁栋每天都会过来瞧几眼五舅的那三只红子,仿佛是它们的亲戚似的,来了还要给带点儿礼物,不是虫儿就是羊肉。也不嫌寒碜,也不嫌硌硬,先把虫儿的硬皮给撕掉,放在手心里头,跟托着烧饼馃子似的递到红子跟前:“来,宝贝儿,尝尝,棒子芯儿里头的。刚脱了皮,一咬一口水儿,张嘴吧您哪!”
那幼小的红子,吃起虫儿来也十分仔细,十分讲究。用嘴叼过来,压在脚下,然后找准了头部,再一口吞下去。
等红子们吃完了虫儿,关梁栋便坐下来,听听它们的叫声,然后指手画脚地对鸟品评一番,对五舅指导一番。
原本我一直想问关梁栋红子三大口的最后一口是什么,可是我忽然又想问他罩鸟笼子的那层布到底能起什么作用。
关梁栋便伸出手来,跟我要一盒老刀香烟。说:“先上点儿供!”
他这么一说,我的脸就红了起来。我妈是绝对不会让我跟烟接触的。我用手胡噜胡噜脑袋瓜子,就想走。
可是关梁栋却不让我走。他板着我的肩膀说:“这叫闷儿!调教鸟的一种方法—闷儿!懂了?”
我似懂非懂。
但是我还有问题。“什么是脏毛病和脏口儿呢?”我问关梁栋。
他正要答,就见一直落在他肩膀头上的那只黄雀,在关梁栋的指挥下,扑棱一下飞了起来。
这样,我就又换了话题,问他是怎么把鸟训练出来的。我问:“它怎么能那么听话,说让飞出去就飞出去,说让回来就落在肩膀上?”
关梁栋问我:“稀罕?”
我说:“挺稀罕。”
关梁栋问:“想玩儿?”
我鼓着勇气说:“嗯!”立即又说:“不,不!”
甭瞅关梁栋被街坊邻居们说成是“落地帮子”,干嘛儿嘛儿不成,吃嘛儿嘛儿却香,但论起鸟来,却眼珠子发亮,嘴皮子不停,能说上三天三宿。
关梁栋收了斜站在当院儿的身子,从五舅跟前扯过个凳子来垫在屁股底下,告诉我说:“要想知道我这鸟怎么这么听话,怎么能叫出十三个音儿来,你小子可得听我先总体上说说这鸟。这鸟呢,关爷告诉你,分了这么几种。有鸣叫类的、观赏类的、技艺类的、格斗类的,还有狩猎类的。”
我妈是听见吆喝声,上街买菜了,我害怕她回来瞅见我跟关梁栋在一起,会骂我不学好,会挨揍,就催他快说他那只鸟,怎么能够那么听话,怎么训练出来的。
关梁栋就把我的手扒拉到一边,说:“还想不想知道了?要想知道我的鸟为什么这么听话,为什么能叫十三个音儿,就别打岔,听我说!”
关梁栋瞪了我一下,继续说:“再给你小子说说叫口儿。百灵和画眉,以能叫出十三个音儿,也就是“净口儿十三套儿”的为上品!这净口儿十三套儿,就是要模仿十三种其他鸟或者昆虫的声音。要从麻雀闹林开始,紧接忽伯拉搅尾,再下来是山雀、大喜鹊、小燕子儿、小猫儿、鸡下蛋儿、马欢、鹰叫,再之后,是水车子轧小狗儿,还要模仿出鹌鹑、油葫芦和沼泽山雀的音儿。”
我听得逐渐来了兴致,就接下去问他:“百灵好训,还是画眉好训呢?”
关梁栋正要告诉我为什么,院门吱呀一响,我妈提着菜篮子,从街上回来了。
当时我是坐在了关梁栋对面的,恰巧是背身对着院门的,而五舅瞅见我妈回来了,就朝我咳嗽示意,可我却没当回事,结果我妈进院儿后,就说让我回家,帮忙择菜。说的时候,还笑眯眯的,朝五舅问:“忙呢三兄弟?嗓子怎么还不痛快呢?”朝关梁栋点头客气地打招呼,说:“关爷,您来了,您屋里头坐吧?正可好的,昨儿个刚买的张一元的小叶香片,您来尝尝?”
可进了屋关上门,我妈立时就变了脸。
伸手就给了我一巴掌!
“不学好!”她咬着牙说。
4
我们在娘娘庙的车院儿里住下来之后,我爸就常回来了。他每回回来,必得从承德捎回核桃、栗子、山里红什么的,每回都不空手,还会让我给五舅送一些过去。
又到了礼拜。
不过,这次我爸一进门,我跟我妈就从他脸上瞧出来有事情了。
我爸心里装不住事儿。但凡什么,都一准儿地写在脸上。
果然,我爸刚一坐下,就跟我妈说他把差事给辞了!
我妈吃惊地问:“为什么?”
我爸说,他打定主意了,要干点儿大事业。
我妈问他:“干什么大事业?”
我爸说:“去拉骆驼(用驼队运输)!”
我爸跟我妈商量:“能不能把他大舅每个月给的钱拿出来,买一把(一把,即六到八头)骆驼。”
我妈说:“那可是给和平留着念书的!”
我爸说:“念书不急,还好几年呢!”我爸说,这回他下了狠心,一定要挣钱,让我们过上好日子。同时,也让我大舅瞅瞅,他是有本事的。
起先,我爸说到要去拉骆驼,尤其是要动用我大舅给的那些钱时,我跟我妈都不支持。可当他说到我大舅,说到了要在我大舅面前证明自己,我便又站在了他那一方,开始支持我爸了。因为我打小就知道,我大舅瞧不起我爸,因此我们在抽屉胡同大宅子住着的时候,我爸从来就不去那儿瞅我跟我妈。
我爸像是早就猜透了我妈的心思,知道她一准儿不乐意把那些钱拿出来去买骆驼,就在吃完饭的时候,故意挑剔,问:“怎么这疙瘩汤里头也不放撮儿芫荽(香菜)?”
我妈回说:“哪儿来的芫荽?”
我爸嘬嘬牙花子,说:“哎呀,要是这汤里头放一撮子芫荽,那个香味儿啊,就甭提了!”并且还说:“这东西,在北京城里金贵,论根卖,可是在承德,遍地都是,人吃不了,就给牛羊吃,牛羊吃不了,就喂猪!”
从芫荽,我爸就又说到了冬天北京人都爱吃的大柿子。“磨盘柿子,又大又红又甜,小灯笼似的,咱们北京城里呢,就稀罕那个玩意。冬天到了,雪花飘下来了,家家户户,就在窗户台上码那么一溜儿,等柿子冻得梆梆硬的,跟砖头似的了,就拿到屋里,不烘,不烤,单在碗里倒上凉水,把冻透了的柿子放进去,等过一阵子再瞧,嘿,柿子里的冰,蔫不出溜地就自己个儿跑出来了,紧贴在了柿子皮上。起手一掰,冰掉了,攥攥柿子,稀溜软,这时候,拿嘴一嘬,比蜜还甜的汤汁就出来了。嘬完了汤汁,再把柿子里的舌头挑出来,进嘴一嚼,舌头嘎嘣嘎嘣的脆!”
我爸问我:“和平,你是不是最爱吃那大柿子里的舌头?”
我忙回答说:“是!”
我爸说:“碗口大的磨盘柿子,承德要多少有多少。愁的就是运不出来。一旦我有了驼队,芫荽也好,大柿子也好,你们想吃了,伸手就有!”
我爸说到这儿,我肚子里的馋虫就被勾出来了。
我舔舔嘴唇,忙扭脸瞅向了我妈。眼巴巴地望着她。
我问:“妈,成吗?”
我妈却板着脸不说话。
后来,五舅知道了我爸要改行拉骆驼的事,就跟我妈说:“我看行,二姐夫将来把山里的新鲜玩意儿运到城里来,准保好销。”
他又对我爸说:“您赶明儿甭运别的,就贩鸟,什么黄雀了,贝儿了,灰儿了,大山雀了,忽伯拉了,运过多少来,我帮着您销多少。我再让关梁栋帮忙,咱们不吹牛,多了不敢说,一回弄个百十只鸟过来,不出两天,一准儿帮您鼓捣出去!”
说着,他就跑回屋,拿出一只葫芦罐儿来,说:“您还可以雇几个人,专门种葫芦。跟您说,葫芦罐分两种,一种是塑形的,就是人工控制它的长相;一种是自然生长出来的,叫本长儿。塑形葫芦和本长儿的葫芦在咱们北京特好销,做蛐蛐儿、蝈蝈儿罐儿抢手得很。您雇人种,我和关爷帮着推销!”
我听了,心里一阵高兴。刚要说:“妈,您就答应了我爸改行去拉骆驼吧!”可我妈却拿眼犄角斜楞了五舅一下。
5
五舅的三只红子果真压上了口儿。
它们的叫声里,开始有了油葫芦的音儿。嘟嘟嘟的,银铃一般清脆。
五舅高兴得不得了。拽着我跟我妈,走近鸟笼,去听红子的鸣叫。
我妈听了两声,应付差事地说:“是不错,跟唱歌似的。”
五舅立即美得不行,兴致勃勃地说:“压完了油葫芦的音儿,再压喜鹊,压完了喜鹊,再压苇喳子,这样,红子的三大口儿可就齐了!”
我妈没工夫听他念鸟经,白了他一眼,说:“造孽呀!把那么好的东西关起来!”之后,转身去买菜了。
五舅瞅了眼我妈的背影,就只能跟我一个人继续念叨他的红子。
“喜鹊的音儿,喜鹊的音儿!”他朝我喊,“听出来了吗?”
说实话,我没听出来。可是又不好意思扫他的兴,只好说:“嗯。”
五舅立即兴奋地在我脑门上亲了一口。
可刚高兴了没几天,早上起来,提起笼子来一看,却见两只红子趴在笼子底上,不动换了。
五舅赶紧把红子掏出来,捧在手心里。
“这是怎么了,好不秧的怎么这样了?”五舅带着哭音喊道。喊了几声,又忙叫我,让我快去车辇店,把关梁栋请来。仿佛是关梁栋来了,那两只红子就能起死回生似的。
我有些犹豫。瞧着五舅那副可怜巴巴的样儿,有心去给他叫关梁栋,可是我妈却最不待见他,并且还不让我跟他接触。
正在琢磨怎么办,可这时,院儿门外,忽然就想起了关梁栋的声音。可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
“抄上了!”就见他提着一只鸟笼子走进来,直奔了五舅的南屋。
“给您道喜了三爷!”他点头哈腰,像是五舅的跟班一样,说,“今儿可是给您捡了个大漏儿!您不是让我帮着踅摸一张红子笼吗?嘿,天遂人愿,六十四条的(指竹编鸟笼的条数),真正的老红子笼!”
说着话,一瞥,看见了五舅手里的两只红子,之后安慰五舅说:“人吃五谷杂粮还有个不测呢,何况是鸟呢。扔了吧,甭心疼了,当初掏的时候,不就是留着伤耗呢吗?要不干吗一掏三只呢?扔了吧。您瞅瞅这笼子的包浆,瞅瞅这紫红的颜色地道不地道!”
关梁栋对着太阳转着那只鸟笼子说:“三爷,您上眼瞧瞧!”
拿眼睛瞟了五舅一下,关梁栋说:“这只红子笼,地地道道天津小王儿的黄铜抓钩(鸟笼上的挂钩)!”
说着,便用手在鸟笼子的挂钩上摩挲。鸟笼子上的那只黄铜抓钩,便越发地显得金光灿灿了。
“您再瞧瞧这板儿!”关梁栋又把手抚摸在鸟笼子上端的那块黄铜板子上。“真真正正咱们老北京,眼巴前儿,鼓楼老何的板儿!上头镂的是梅兰竹菊四季花儿!您,!再上手摩挲摩挲!”
关梁栋把鸟笼子递到了五舅的面前,五舅似乎是一下子便从刚才的悲伤里解脱了出来,当即把死鸟放下,伸出手去,按照关梁栋的指引,摩挲起了鸟笼子顶盖上的抓钩和那块黄铜板。之后,得了喜帖子似的,一股欣喜的表情,便洋溢在了他脸上。
“笼腔子,笼腔子!您仔细瞧瞧这只笼腔子!嘿,正宗老四川府的货!接口,您细瞧一眼接口,没一点儿毛病!还有,还有—啧啧,我的亲爷爷,我的亲祖宗,鸟笼子里这四壶一欠儿的一堂罐儿!螃蟹篓儿,扳指抹儿(鸟笼子里面给鸟儿喂食喂水的罐子。欠儿是专门用来喂虫子的。螃蟹篓儿和扳指抹儿为鸟食罐的造型)青花加紫,釉下彩,缸底!这叫什么?三爷,这就叫蝎子拉屎—独一份儿了您哪!还有那俩杠儿(横在鸟笼子里的供鸟儿站着的棍子),老乌木的!地道!讲究!太地道了!太讲究了!”
经关梁栋的这么口吐连珠似的一夸,五舅脸上便像开出了一朵花。忙拱手,说:“承让,承让了您哪!”
“哪儿的话,三爷,说承让,您可就外道了不是?咱们谁跟谁呀?您我之间,咱们是兄弟,是过得着的好朋友!”关梁栋拍起胸脯子说,“我关梁栋可不是把钱看得跟命根子似的人,我瞧上眼的东西,可是您又稀罕,怎么着?俩字儿,拿去,仨字儿,您的了!什么是朋友?这就是朋友!”
说着,便把身子探到五舅的跟前,嘴对着耳朵说:“您瞧着吧,伺候好了它,赶明儿个这笼腔子上再上一层包浆,嘿,一出手就能把这车院儿的三间大北房给买过来!”关梁栋说着,就做了一个将北屋三间给拿过来的手势。
五舅彻底忘记了两只红子的事,心里美极了。他一扭脸,便朝着我们家喊:“二姐,二姐!”
我妈知道没好事儿,便不言语,不搭理。并且示意我,别搭理五舅。
叫了两声二姐见没动静,五舅便再次拱手,跟关梁栋说了声:“抱歉,您等等!”就跑进了我们家,朝我妈伸出手来。
我妈在他手上瞥了一眼,说:“没有!”
五舅立马说:“不能够!大哥初一给了的!”
我妈说:“大哥是初一给了的,但架不住您这个月都跟我伸了十回手了!”
我妈只要一跟五舅急眼,就开始称呼他“您”。“初一,您是蛐蛐儿,关爷说了,北京城里顶好的玩意儿!初三,您是油葫芦,关爷说了,北京城里顶好的玩意儿!初八,您又淘换回来俩葫芦罐儿,关爷说了,还是北京城里顶好的玩意儿!初十,初十什么来着?”
我忙跟上说:“初十是请关爷到牛街顶好的聚宝源吃涮肉!”
我妈听了,就瞪了五舅一眼,说:“三爷,大哥就是个开银行的,也搂不住您这么着往大风里头扬沙子吧?!三兄弟,怎么过日子,交往什么样的朋友,我也用不着操心费唾沫地劝您了,要不价这样,打下个月起,我让大哥,直接把钱交给您,您自己个儿掂量着花得了!还省了我里外不是人!”
“得得得,怨我,怨我!”五舅每回来跟我妈伸手要钱都是好脾气,任我妈说什么,不急,也不恼。见我妈上了火,便赶紧上前给我妈胡噜后背,“老姐比母,二姐,我可是一直拿您当长辈的,您呢,就也拿我当您自己个儿的孩子。”
胡噜了阵子,侧眼瞧着我妈的脸,见脸色好些了,便悄声说:“那您的体己钱,体己钱,帮我先,先把,把关爷给打发走了?”
我妈一把把他的手给推开,说:“没有!我们小门小户的,伺候不起您那值一栋大北房的鸟笼子!”
五舅一脸的无奈。
不过,他在准备离开时,把眼睛看向了我。
他知道我身上有我妈刚给我的学费钱。
就用身体挡着,在暗处把手指头伸出来,朝我做了捻钞票的动作。
我迟疑了一下,对他摇了摇脑袋。
五舅可怜地离开了我们家。
可转脸到了关梁栋跟前,却是一副腰里揣着张大银票的表情。
“关爷,瞧这怎么话说的,劳您操心费力地忙活了一头晌,这么着,咱们是烤鸭子呀,还是那什么,那什么……”
关梁栋就一笑,拱手说:“不价了,不价了,所谓客走主人安,我告辞!那东西—”
“先放这儿!您放心,钱一个子儿也少不了!”五舅拱手说,“等初一,我的东,咱们上前门烤鸭子去!”
关梁栋朝后退着身子,说:“烤鸭子就免了,我最近腻歪了那个口儿。前儿个北新桥的荣老二请我,我都推了。”
五舅便说:“吃腻了烤鸭子,不碍事,咱们换八大居。同兴居、砂锅居、万兴居,总能有您得意的那一口儿吧?”
关梁栋已经走到了院门口,他转过身来说:“承蒙您的盛情!要那么着,咱们就甭往忒远处去了,就鼓楼边上的马凯!”
五舅听了,忙喊:“成!成!还是您圣明!马凯,近便,要不价就银锭桥边上的烤肉宛!牛羊肉您不会也吃腻了口儿吧?!”
“全成!全成!我听您的招呼!”关梁栋回道,“您留步!留步!回见您哪!”就走出了院子。
关梁栋走没影儿了之后,五舅赶紧把那副鸟笼子抱在怀里,翻过来掉过去地欣赏了起来。摸摸黄铜抓钩,摸摸黄铜盖板儿,瞅瞅上头镌刻着的四季花,再摸摸笼腔子,又伸进手去,把罐儿和欠儿一个一个小心翼翼地掏出来,瞅瞅,闻闻,再掉个个儿,闻闻,瞅瞅。最后,把两根杠儿抽下来,相互敲敲。当当的两声脆响,立即就让他心里陶醉了起来!
五舅一边说着:“好玩意儿,真真儿的是好玩意儿!”一边又来到了我们家。
我跟我妈正在吃饭。一人一碗粥。碟子里,一根老腌黄瓜。黄瓜上,滴了一丁点儿香油。
五舅进了屋,一脸苦相地瞅着我妈。
我妈以为他肚子饿了,便盛了一碗粥给他。
五舅瞅瞅粥,耸耸鼻子,不喝。
他求我妈给他点儿钱。
我妈犹豫了一下,伸手去掏口袋。手都伸进去了,摸到了钱,可是再次又犹豫了起来。
一直拿眼瞄着我妈手的五舅,见我妈的手停在口袋边上不动换了,就在一脸苦相的表情上又添加进去了可怜巴巴的成分。
“二姐,没多有少,我今儿个就跟您要两,两镚子儿,够给我那几只鸟买虫儿吃的了就成!”
6
我爸辞了教书的差事,打定主意去拉骆驼,实际上是有人在他跟前总不断地撺掇的结果。要不价,他兴许很难下这么大的决心。
那个人叫郑吉祥。之后成了我爸的合伙人。
我爸在承德工作又在北京生活,因此两地都十分熟悉,而两地又因为地域上的差别造成了物产上的不尽相同。承德有的瓜果梨桃时令蔬菜,北京没有;北京有的饽饽点心日用洋货,承德也十分稀罕。承德毛皮丰富,而能够把皮子加工成精美服饰的,又非北京莫属。按照郑吉祥和我爸的规划,是把承德的农副产品运输到北京卖个紧缺,然后返回时,再捎上北京的紧俏时兴的洋货,倒手到承德,大赚一个红利。
我爸曾不止一次说过,这郑吉祥非同小可,绝不是个等闲之辈。我爸说他是天底下难找的人才。
我爸说:“郑吉祥从几岁上开始学徒,在皮货行里摸爬滚打了几十年,练就了一身的本领。就拿眼力来说吧。但凡把一张兽皮,不管是老虎豹子狍子獐子还是牛羊猪马的,凡是皮子拿到眼前,出手哗啦地一抖楞,眼犄角一扫量,再朝皮子上吹上口气,便可知其优劣。就连野兽牲畜多大的年龄,哪个季节宰杀,生前是否健康,若是害病,又得的是哪种症候,都能知道得清清楚楚。”
每年的三大节——五月节、八月节和春节,我们都要去抽屉胡同瞧我大舅。
正赶上要过端午,我爸辞了差事要去买骆驼拉骆驼,我妈便要在瞧我大舅的同时,让大舅给拿个主意。毕竟花那么些钱去买骆驼不是件小事。何况拉骆驼又极其辛苦,再遇上路上不安定,需要应对各种突发事件。我爸,一介书生,说不好听的,从前一贯是只动嘴皮子的主儿,愣是要去干那拼力气,拼胆量,甚至是把脑袋瓜子别在裤腰带上的买卖,能成吗?
于是,我妈便买上了正明斋的饽饽,月盛斋的酱肉,还有张一元的茶叶带着我跟我爸,去了我大舅家。
我爸把他的想法说给了我大舅之后,我大舅脸上的肉抽搐了几下,半天没言语。在我妈不断地催问下,他才把嘴又咂巴了几下,开了口。
不过,大舅只对我爸说了五个字—“千里不贩青”!
我当时闹不明白这几个字到底是什么意思。是支持我爸呢,还是反对,便眨巴着眼,紧瞅我爸。
可我爸听了,却也没再言语。
尽管是因为对哥哥嫂子不满才离开的家,但是五舅每年逢到了三大节,也一定还是要回家瞧瞧大哥二哥大嫂二嫂的。老北京有句话叫“是灰比土热”,按我妈的话说,毕竟是一个娘肠子里爬出来的。
可是这一程子,他总是寅吃卯粮,还没到5月,已然是把7月的钱花透了,因此,瞅着天上的月亮一天比一天地圆了,他是干着急没办法。总不能够俩肩膀扛着一个大脑袋去抽屉胡同敲大哥的门,叫声大哥大嫂子二哥二嫂子,说三兄弟瞧你们来了而两手空空的吧?什么事情?寒碜!我三当家的站着不矬,躺着不短,也是要脸面的。于是,他就紧着想辙。眼巴前儿的好朋友就那么一位关梁栋,五舅便让他无论如何也要在五月节之前,拆兑俩钱使唤使唤,等过了节,家里送来了钱,一准还。可是关梁栋却把脑袋摇晃得跟拨浪鼓似的,说出了俩让五舅直翻白眼儿的字:“没有!”
我妈瞅准了,知道五舅手头紧,就说东西都打整好了,饽饽,酒肉,茶叶,让他跟我们一堆儿去。
但是五舅嫌寒碜,必定得单拿一份像样的礼品。便说:“二姐,您先去瞧大哥,我再等等,咱们两便着!”
五舅等什么呢?
我跟我妈知道得最清楚,是等那个打小鼓儿的。
眼下,他就只有那一个指望了。
跟卖香油的敲梆子,剃头的打唤头,瞧病的先生摇晃手中的虎撑一样,打小鼓儿的走到胡同里来,也不吆喝,召唤生意,全在手里的那一面不大的鼓上头。
打小鼓儿的是个统称,分为打软鼓儿的和打硬鼓儿的,两种买卖经营的是不同的内容,因此两种生意人的穿着打扮也各不相同。
打软鼓儿的,穿一身破旧的衣裳,帽子也稀烂,为了遮阳或许把一张纸插在帽子底下,耳朵旁边,也或许戴个断了腿儿的黑眼镜,肩上扛一个大麻袋要么用扁担挑一个大筐,所打之鼓因为蒙着皮面,故被称为软鼓,敲出来的声砰砰的。打软鼓儿的游走于街巷,专门收购破衣裳烂衫子及废铜烂铁。
而打硬鼓儿的,穿着则像个教书先生似的十分体面,长衫,礼帽,脚底下是黑礼服呢面的圆口布鞋,胳膊肘下面,规规整整地夹一个小包袱,包袱里面放的是试金石,戥子(一种小型的秤,专门用来称金银及药草等小型物品的)等一应的物品,那迈着方步的样子,像是肚子里头装着不少的学问。
打硬鼓儿的,一般只有选择性地游走在城内官宦府邸,富豪人家附近。所持的那面小鼓儿呢,元宝的模样,鼓心儿酒瓶子口般大小,用一根细藤条敲打,声音不是很大,但那当当的响声却也尖厉、清脆。
打硬鼓儿的持有的响器之所以只那么丁点儿大,就为的是不让声音传递得忒远,小范围之内,眼巴前儿的深宅大院里,能听得真真的就得。这也是顾全了官宦富豪人家的面子。那些官宦富豪人家的后辈里,难免有些浪荡、破落的子弟,他们眼高手低,好吃懒做,就指着典当过活。但是这些人又有身份,害怕丢了祖宗的脸面,既不敢去当铺抵押,又不好意思上小市(俗称鬼市)摆摊儿,但手头又十分吃紧,肚子里时不时地就唱出“空城计”,没辙了,便寻了那鼓声,悄悄地把打小鼓儿的召唤进院儿,把家中的金银细软、玉器,乃至传家镇宅之宝,兑换成钱,之后刺溜一下,紧忙着钻进全聚德或是东来顺,鸭子羊肉暴撮一顿。
既然是生意人,那打小鼓儿的,想必也是精明无比的,在每一个主顾身上都动足了脑筋。他们就像是熟悉自己个儿的十根手指头一样,熟悉每一个主顾,因此他们掐算好了,准知道五舅什么时候缺钱了,便一路打着小鼓儿走了过来。
当当当—
响声不大。但足够我们车院儿的每一家每一户听真着的了。
这响声刚起,五舅便从他的屋子里探出头来招呼我:“和平!”之后便朝院儿外努努嘴。
我懂得他心思,就赶紧跑出院儿去,悄悄地把打小鼓儿的叫住,悄悄地把他领进了院儿,领进了南屋。
五舅还有一块玉。
我大舅给他的时候说,是块老玉,传了好几辈子了。打小鼓儿的之前来了几回,五舅都没舍得出手。不过,他这会儿身上,只有这唯一值钱的东西了!
7
钟鼓楼下,有个小市。
打小鼓儿的无论收上来破衣烂衫还是金银玉器,一律是要拿到小市上去卖的。
为了获利更多,打小鼓儿的又准知道五舅在五月节的节骨眼儿上急等着钱用,便故意压价,把那块祖传的老玉说得一文不值。
打小鼓儿的说:“三爷,看在您是老主顾的面儿上,咱们不能只顾钱不顾情,您说是不是?得嘞,咬牙跺脚,大出血了,萝卜就给您个人参价吧!”说着,就要解开包袱,从里头掏出几个零钱出来。
五舅自然舍不得那么便宜地出手。他想再等等,等着其他识货的过来。可是几个时辰过后,胡同里当当的一响,又过来一个打小鼓儿的,等我把他叫过来,领进南屋,没想到这位出的价钱,竟然比上一个还要低。
原来,打小鼓儿的有个“攒儿上”。“攒儿上”是行话,就是聚会地点的意思。具体地说,是打硬鼓儿的聚会地点。这个聚会地点一般设在某家茶馆里。
“攒儿上”就相当于打小鼓儿的行业性组织。到了“攒儿上”,既方便他们歇歇脚,打打尖儿(吃点儿茶点),又方便交流信息、互通情报、商议协作。
五舅的那块玉,便是在海顺轩老茶馆里被互相通知的情报,最后打小鼓儿的协议:五月节临近,三当家的急等着钱使唤,大家伙轮番地去张旺胡同,轮番地往下压价,直到他跳水为止。
我虽然去过不少趟海顺轩,但是打小鼓儿的在那里有个“攒儿上”,却并不知晓。另外加之这些人之间说话一律使用行话,因此即便是见到了,也不知道他们具体在那里做什么。他们喝茶闲聊,跟其他的茶客并没有多大区别。
五舅准备再等第五个打小鼓儿的过来时,同院儿住着的小山子来了。小山子常在海顺轩里混。捡烟头、卖蛐蛐儿,后来,学会了说书,又在鼓楼撂地儿,在海顺轩里说茶书,所以就在茶馆里混熟了,认得不少人,玩鸟的,斗蛐蛐的,还有侦缉队的暗探以及保媒拉纤的,吃瓦片儿的(房屋中介),律师说案子的。
小山子从一个打小鼓儿的嘴里听说了五舅手里有块老玉,成色了得,又听说了他们串通好了,要轮番去张旺胡同压价,便慌忙跑了来报信儿。
8
五月节过后,五舅从白洋淀掏回来的第三只红子也死了,着实有些可惜。那红子,都已经压上了喜鹊的口儿,整天在笼子里喳喳喳地叫,就连不待见鸟的我妈也时常扯着耳朵听,说:“叫得好,真喜兴。”
要说那鸟死得可是有些离奇,五舅吃午饭的时候还把碗里的炸酱面,用筷子夹起一根来递给它,它还把脑袋侧过来,用尖嘴把面一点一点地切下来,吞下去,很香甜地吃了,吃完了还没忘记叫几口儿,对五舅表示感谢。可是五舅一碗炸酱面还没吃完,那鸟的叫声戛然止住了,像是被谁卡住了嗓子,之后脑袋忽然一歪,身子一软,吧嗒一下,从杠子上掉了下来。
五舅为了这只鸟悲痛欲绝。连鼻涕带眼泪地痛哭了好长时间。那时候我刚学了个词,叫如丧考妣,觉得用在他身上恰如其分。
五舅哭得晚上饭也不知道吃。卖豆汁儿粥的过来了,我妈让我端着锅给他买来一碗,还外带着切成头发丝似的咸菜丝,浇上了双份的辣椒油,他看也不看;卖爆肚儿的过来了,我妈又让我给他端来一份,还多要了芝麻酱调料,外加了葱末和芫荽末,可他还是闻也不闻一下。
我妈便有些担心了,让我钉着他,可别走火入魔出了什么差池。
到了后半夜,我见五舅从南屋里出来了,手里捧着一个白布包,我猜白布定是他的手绢,里面包裹着的定是那只红子。
五舅捧着白布包慢慢地走出了院子。
我没敢跟着,夜墨黑的,五舅的举动有些让人害怕。
关梁栋的鼻子跟狗似的那么尖。第二天他就闻听了消息。早上我五舅还没起床他就来叫门了。
之后,两人便一齐出了车院儿。
晌午时分,两人一前一后地回来了。
五舅手里又多了一只笼子,笼子里一只黄色的鸟。
像上次提来一只能值三间大北房的鸟笼子一样,关梁栋手里举着那只黄色的鸟不住地夸赞。
“麻头、青色、柳叶身、棒槌尾(音yǐ)儿!地道,真是地道!玩儿了那么些年的鸟,还没见过这么一只好黄雀!”他摇头晃脑地说,“今年的新雏儿,还能压上口儿。三爷,甭多了,压上那三大口儿,这黄雀在北京,那就是蝎子拉屎—独一份儿了!”
五舅把鸟接过去,也仔细欣赏了起来。
“您知道,我第一眼看中了它什么吗?”五舅已然一扫了昨天的忧愁和悲伤,眉开眼笑地说,“关爷,您朝脑门上瞅瞅,那两道黄眉毛,一顺边下来,都快连在一起了!”
关梁栋立即接上说:“要不怎么说蝎子拉屎—独一份儿呢!得,还得恭喜您,三爷,您又得着了好玩意儿!”
两人正说到兴头上,忽然那鸟开始在笼子里呼扇翅膀。
关梁栋说:“三爷,您瞅瞅,够多欢实的,赶明儿压上了三大口儿,能赛过所有的红子!”
我听着觉得神奇。红子有三大口儿,黄雀也有三大口儿?就上前去问黄雀的三大口儿是什么。
五舅一边把黄雀从笼子里掏出来,放进原先给红子洗澡的笼子里,一边给那只青花瓷的洗澡盘子里注水,一边说:“三大口儿是油葫芦、喜鹊、红子!”
说完,又让我看这只黄雀的脑袋、身子和尾巴。“和平,你瞅瞅,头上麻点儿多不多?身上的青色深不深?尾巴,尾巴像不像个棒槌?再瞧眉毛……”
忽然,五舅闭上了嘴。
只见他俩眼盯紧了黄雀。
眉头瞬间便皱了起来。
那只黄雀扑扑棱棱地洗完了澡,跳到了杠子上,五舅的脑袋也跟着晃动;黄雀在杠子上蹦,他也移动脑袋;黄雀把嘴伸进罐儿里叼食,他的脑袋也跟着上下移动。
他渐渐地瞅出来了些异常。
“不对呀,不对呀!关爷,关爷!”五舅赶紧招呼关梁栋:“刚才,刚才,它不是这样的呀?!”
我还不知道五舅说的具体是什么,但那鸟变换了模样是显而易见的了。
“不对,绝对不对!”五舅很果断地说,“刚才绝不是这样!关爷,咱们拿这只雀儿的时候,它的脑袋是不是布满了麻点儿的麻头?是是是,是不是浑身的青色?是不是柳叶儿身、棒槌尾儿?”
奇怪,我没听见关梁栋吱声,也没看见他人。只好随着五舅再看那黄雀。先从头顶上瞅,麻头已经不再是麻头了,再瞧身子,青色褪去了,柳叶儿身形呢,似乎也膨胀了起来,而棒槌形的尾巴,已然变成了燕子尾巴的形状。
“家雀—”这时就听五舅喊了声,“坏了!让人蒙了!关爷,关爷—”
五舅站起身来寻找关梁栋,可院子里却早已没了他的人影。
跑出院子寻了一番,又到厕所里看看,没找到关梁栋,五舅便又蹲在了笼子跟前,仔细看那鸟。可他左瞧右看,无论如何也想不出来,它是怎么忽然一下子变了模样的。
“和平,怎么好不秧儿的,这鸟就变了呢?!原本的麻头,青色,柳叶儿身,棒槌尾儿都哪儿去了?!”五舅痴痴地问我。
我无法回答。连连摇头。
蹲在边上呼噜呼噜喝粥的小山子嘎巴一下咬了口咸菜,瞥了一眼垂头丧气的五舅,又瞥了一眼那只现了原形的家雀,嘿嘿了两声说:“秃子脑袋上的虱子,这不是明摆着吗?”
顿了下,见五舅和我直一个劲儿地眨巴眼,不明就里,小山子又问:“怎么,还不明白?”
瞅着五舅木头似的杵在地上不动,小山子就把鸟笼举起来,递到我的眼前,说:“和平,你看,简单呢!染的色,一沾水褪了!用胶粘紧了的毛,一洗澡就奓开了呗!”
9
我爸接受了我大舅“千里不贩青”的建议,决定不碰青菜、水果,从日用品开始小规模贩运。
他在北京的大街小巷,特别是隆福寺、白塔寺、鼓楼、琉璃厂等处转了几圈之后,除了相中了花市大街葡萄常的工艺品之外,还相中了花市大街各家各户做的纸花。那花极其精美,无论是花瓣还是花蕊,都赛真的一般。妇女们插在头上,十分招人稀罕。还可以插在花瓶里,摆在八仙桌上。若是花瓶里再喂养上一只金钟(蛐蛐的一种,鸣叫的声音钟一样洪亮清脆)嘟嘟地一鸣叫,则更具情趣。还有就是上义栈的铁锅,那锅全部都是山西阳泉的精心制作,好铁,好工艺。万全堂、千芝堂、同仁堂的药材,特别是益寿堂的牛黄解毒丸,都是真材,不掺半点儿假料。吴鼎泰、启元茶庄子,福原长干鲜果品,全聚首饰楼也是一等一的好货色。因为教了那么些年书的缘故,对笔墨纸砚和书籍情有独钟,我爸还特意去了一趟宝文堂书铺、老二酉堂书局以及吴文奎笔铺,逛了琉璃厂一条街。
一番调查之后,我爸便开始筹备着买骆驼。
这期间,郑吉祥也来到了北京,吃住就在我们家里。
郑吉祥白白净净的,一件长衫,一双黑皮鞋,胸前别着一支自来水笔,从外表上瞧不出他是做皮行的,也闻不出身上有丁点儿臭皮子味,倒是很有些教书先生的架势。
我妈从跟他打第一回照面开始,就总是看不惯他。
我妈偷偷地跟我说:“跟关梁栋一样,花马掉嘴儿,油头粉面的!”
心里虽然老大不乐意的,不过,既然我爸选了他搭伙拉骆驼,我妈也只好满面高兴的样,伺候着他吃伺候着他喝。初一初三初五是炸酱面,初二初四初六是烙饼摊鸡蛋,隔三岔五的,还得炖上一锅肉,要么就是烧两条鱼。
老北京的规矩是大人吃饭,小孩子不能上桌。因此,每逢我爸跟郑吉祥吃饭,我就躲在一边不住地瞅着他们咽唾沫。有几回,郑吉祥嚼着肉喝着酒的时候瞥见了我,便跟我爸说:“让和平也过来吃吧。”
我爸则一挥筷子,跟赶苍蝇似的说:“去去去,小孩子家家的,一边子找你妈去!”
我便只好离开,去灶间找我妈。可心却在饭桌上,一心地期盼着他们赶紧吃完了,我好上桌,去吃他们剩下的鱼和肉。
可是每回都令人焦急,令人失望。因为他们每回吃饭都要没结没完地聊。天南地北话是永远没个尽头。而且似乎也总是车轱辘似的转着,这回说了下回说,今天说了明天还继续。郑吉祥永远会说他怎么熟悉骆驼,怎么知道它们的脾气秉性,怎么熟悉皮子,怎么一抖楞便可知皮子的优劣,甚至是皮子上哪儿掉了一根毫毛,他也能一眼瞧出来。好不容易盼着郑吉祥喝醉了,在凳子上坐不住了,被我爸搀着下了桌,我再瞅桌上的那几个盘子碗,却已然是狼藉一片,只剩下一丁点儿菜汤了。
一切准备就绪了之后,郑吉祥终于走了。
我爸是跟郑吉祥一起走的。按照郑吉祥的话说,他已然把什么都安排妥帖了。
我爸走时,把我大舅给我妈的体己钱都带上了。另外,我妈还把我们的生活费也给了他。
我黑间迷迷糊糊地听见他们的对话。
我爸说:“你们没有生活费了可怎么行?”
我妈说:“宁要家穷不让路窄!都带上。我们在家怎么也好对付!”
油灯恍恍惚惚的,我见我妈手上的顶针儿,在昏黄的灯光下一上一下一闪一闪的。
我妈拍拍我爸的内衣,悄声说:“钱我都给你缝在里面了。”又说:“零钱在褡裢里。花时拿着方便。”
我妈给我爸缝在内衣里的钱,够买一把骆驼的。
不过,骆驼要去内蒙古拉。
我不知道内蒙古在哪儿。应该是相当远的地界。要走很长时间。不然我妈不会给我爸打整(准备)那么些棉衣裳出来。
在他俩的低声细语里,我渐渐地睡着了。等清早我醒来,我爸跟郑吉祥已经走了。只留下了一桌子散乱的碗筷。
我妈愣在一旁,没去收拾。
10
卖炸面筋的来了。
五舅喊我,让我去给他端一碗回来。
我妈立即给我使了个眼色。我就没接他的话茬。
卖炸面筋的,实际我们在背地里叫他卖熏鱼的。
但无论是卖炸面筋的还是卖熏鱼的,听见胡同里一声“卖面筋,香喷喷的咧”的吆喝声,把掌柜的叫过来,他把随身背着的那口红漆小箱子打开,里头却没有面筋,也没有熏鱼。
其实那才是真正的“挂羊头卖狗肉”的买卖—掌柜的红漆小箱子里面装的是酱猪头肉和灯笼下水。老北京人管那酱肉叫“方肉”。
在小箱子里还有一个格子,格子里是一块小案板,一把细长的刀子和一杆小秤。
来买方肉的多是自备着热烙饼或是刚出炉的烧饼的。掌柜的把案板放好,操起刀来,唰唰唰变戏法儿似的把方肉切成薄薄的片,之后拉开烙饼或是烧饼,将方肉夹进去。那热乎乎的烙饼或是火烧,瞬间把方肉给热透了,一股让人垂涎欲滴的香气,便弥漫了出来!
卖熏鱼的无冬历夏,总在胡同里头游走。红漆小箱子每天都是干净整洁,一尘不染。特别是到了夏天,无论街道上胡同里苍蝇蚊子扑棱蛾子怎么飞,那小箱子上面始终不见有一只苍蝇虫子落上去。
起初我觉得那箱子上面一定是被施了什么魔法,好比孙悟空拿金箍棒一指,咒语一念,苍蝇虫子就不敢过来了。后来才明白,哪一行都有哪一行的门道和秘密。卖熏鱼的红漆小箱子不招蚊虫,是因为每天掌柜的都会在清早起来时,先在油锅里炸一只癞蛤蟆,将癞蛤蟆的油膏炸出来,涂抹在小箱子内外的缘故。
无论男女老少,在买肉的时候,多爱跟掌柜的争纠。瞅瞅秤杆的高低,瞅瞅秤的大小。有些老太太甚至还自带一杆秤过来。掌柜的不急不恼,把肉放在秤盘上,提拉着秤上面的绳子,让人们看秤杆的高低。不仅如此,还会把自己的秤端到大家的眼前,请众人瞧。
“秤分两种,”他说,“一种是十两一斤的,一种是十六两一斤的。咱们小商小贩整天在街上游走行商,为了信誉二字,特意使用的是这十六两一斤的秤。诸位,您上眼瞧,这杆秤十六颗星,每颗星不仅代表一两,还代表着天上的星宿。”
掌柜的指着那十六颗星说:“这七颗,是北斗七星;那六颗,是地煞六星。这是十三颗。另外三颗分别是福、禄、寿星。您再瞧,咱们这秤上的星,全部都是金黄色,这表明做买卖要心底干净。若昧良心,少一两,叫损福;少二两,叫损禄;要是少三两,就要折寿了!”
说完,掌柜的把称好了的肉包好了,递给买主,说:“上有天,下有地,中当间一个大写的人,放心吧您哪!”
我妈不让我给五舅上街瞅卖炸面筋的,是她跟我大舅二舅大舅母二舅母商量好了,要限制他那么大手大脚的花钱—其实,他们是害怕他不学好,抽上大烟。
我妈会在每月的月初,接到大舅那边送过来的钱,之后给五舅买好当月的口粮和油盐酱醋茶,以及头油牙粉什么的,之外,再给他点儿零花钱。
刚开始这么做的时候,还有些作用。五舅大手大脚花钱如流水的毛病基本上给控制住了。每天都是自己个儿在家吃饭,小悄不言的熬个粥啊,焖个饭了,就自己个儿来,遇上想吃包饺子炸酱面了,就喊我妈,我妈便伸把手。有时候干脆就喊他过来一堆儿吃。可是到了后来,特别是关梁栋又来了几回之后,五舅就逐渐不那么听话了。
他有了对付我妈的新办法。他把我妈给他买好了的口粮和日用品,一股脑地都折价给了街上的小铺,再由小铺掌柜的那里支出现钱来使唤。
或许,这就叫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吧。
第一回五舅跟小铺掌柜的交换成功了,拿到了现钱,便领着关梁栋去了银锭桥边上的烤肉宛。
他跟关梁栋进去时,被我瞅见了,立马跑回家报告了我妈,我妈便被气得牙根痒痒,她在屋里转着圈儿,跺着脚喊了句“这个落地帮子!”之后便开始在院门口等,直等到五舅吃得肚儿歪了,醉眼啷猩、倚里歪斜地扶着墙回来。
关梁栋瞅见我妈,便脚底下抹油,刺溜下子蹽 丫子了。
五舅瞅见我妈堵在门口,先是一愣,之后没等我妈开口,便先嚷嚷了起来:“我是三当家的,怎么了?我吃点儿喝口儿不应当的吗?我们一个娘肠子里爬出来的哥仨,一个木器厂子,三进三十一,我吃的喝的是我自己个儿应当应分的那一份儿!怎么了?!您还派个小特务没结没完地跟着我,跟也白跟!我就吃了,就喝了!甭又跟我说小时候抱过我,哄过我,尿过您一身尿,拉过您一身屎。甭又说那个!我大哥也没亏过您!”
还没开口责问,我妈便被五舅噎得无话可说了,要是再堵着门,他兴许还会乘着酒劲儿说出“您一个外人,管得着吗?哪儿凉快哪儿待着去”这样浑不论的话来,兴许还会一伸手,把她一把给扒拉开。
我妈没辙了,就只能撤了身子,回到屋里,暗下里流眼泪。一边哭一边说:“大哥呀,大嫂子,我是没辙了!”
还说:“要是咱爷爷在就好了,一拐棍……一拐棍……”
自打那之后,我妈的心口就开始疼了,有时候都疼到了上气接不上下气的地步。
我有些害怕,让她去瞧瞧先生。
可是我妈却摇手说:“不价!不碍的!”
五舅跟我妈嚷嚷了之后,有好些日子不跟我妈说话,见面一低脑袋或是一斜楞眼就算过去了。可是后来瞅见我妈总是拿手捂着心口,还总呼哧呼哧地喘粗气,就不知道是哪根筋又搭上了,麻利儿去稻香村买了槽子糕跟萨其马还有自来红、自来白装了匣子,来瞧我妈。
我妈听见走道和咳嗽声,自然知道是他来了,便立即起身,咣当一下子把房门给关严实了,还插上了插棍。
五舅自知进不去,就直立着,隔着门喊二姐。
我妈不答应。
他就再喊二姐。
我妈还是不搭理他。但眨巴眨巴眼皮,俩眼红了。
五舅见叫不开门,就扑通一下跪下了。
我妈听见声,欠欠身子,像是打算要让他进来,可又坐稳了,还是不搭理他。
五舅就伸手在自己个儿脸蛋子上啪地抽了一下。他喊:“二姐,我那天灌了马尿,让马尿迷了心窍,您大人不记小人过,消消气儿!您千万甭跟我一般见识,千万甭让我那两句混账话给气坏了身子!”
见屋里还没动静,就又喊我:“和平,你把门帮五舅开开,听话,开开!”
我忙去看我妈,见我妈没反应,便不敢动。
“二姐,您就饶了我吧。要不价,我再抽我一下给您解解气!”说着,屋外就又是啪的一下。比上一下子的声还要响!
“二姐,您就饶了我吧!二姐,求您了,大哥二哥不待见我了,大嫂子二嫂子也懒得搭理我了,您要是再不搭理我了,我在世上,在这个世上,还,还,还活个什么劲哪!”
五舅这么一喊,我妈的眼泪簌簌地就掉下来了。再也坐不住了,忙抹了一把脸,趿拉着鞋跑过去开了门。
“—三儿!”
11
我大舅因为生意上的事,要去齐齐哈尔,可是他坐火车刚到山海关便觉得周身不自在,但又说不出来具体哪儿不自在,就是浑身发紧,脑袋发木,便立即下了火车,紧忙又朝回坐,连夜回到了北京。一进家门,他喊我舅母赶紧给他烧水,他要洗澡。说浑身刺挠。
我舅母不敢怠慢,忙着点火烧水,还一边使扇子往灶膛里扇风,一边瞎嘀咕,说:“定是老久不出门了,又一大把年岁,上了火车不习惯了,那火车上风呼呼的,即便是个健壮小伙也难免不舒适的。”
等水烧好了,倒进了澡盆,我舅母去请我大舅洗澡,却发现,我大舅已然昏迷在了太师椅上。
我大舅被送进了协和医院,经过抢救,虽然缓应了过来,但是已然不能说话了。我大舅母喊问他什么,他都回答不出,只是朝她摆手。
我舅母忙问:“你想说什么?是不是想见谁?”
我大舅便颤颤巍巍,努力地朝她伸了三根手指头。
我大舅家的车是第一回来到了我们张旺胡同。因此,院儿外车一响,我妈立即便警觉了起来。她急忙从屋里出来,朝外头瞅,这时只见车夫老海进了院儿,一头扎进南屋,拽起五舅便往外扯。
五舅呢,正在伺候他那只叫乖子的蓝靛儿,噘着嘴朝它喊:“靛儿,乖子,靛儿,来一口儿。”
那蓝靛儿便跷起脚来,仰着脖子,把嘴伸进他嘴里。他已然把栗子面的窝头嚼烂糊了。
被拽的五舅当时是老不乐意的,喊车夫:“松开我!怎么这么没规没矩的呢?没瞅见我正伺候靛儿呢吗?!”
车夫便急了,喊:“三当家的,再跟您说一遍,大爷正在协和抢救呢,去不去的,您瞧着办吧!”
我妈在当院是已然听明白了的,这会儿,她已经回屋换好了衣裳,便在车夫的喊声里闯了进来,拽起五舅,说了声:“三儿,走!”
那只蓝靛儿被惊着了,就扑棱棱地飞出了屋子。
五舅急喊:“我的鸟儿—靛儿,乖子,快回来—”
我们急火火地来到协和医院。我跟五舅都愣在了病房的楼道里。尤其是五舅,他在病房门口先是傻子似的呆住了。待怯生生地抬起眼来,偷偷往病床上的我大舅身上瞅了一下之后,他浑身上下就剧烈地哆嗦了起来。他的脸,忽然就煞白煞白的了。紧接着,额头上便倏然冒出了一层汗珠。随后,他俩腿一抖,跟被抽去了筋骨一样,瘫软在地上。
我大舅依然在坚持着。他的那只右手,艰难地抬起来,又无力地撂下去,再艰难地抬起来,并且用最大的努力把三根手指头竖直了。
病房里的人,我妈,我二舅,我大舅母,二舅母就朝大舅呼喊:“三儿,三儿来了,大哥,您甭惦记着,他好着呢,他已然来了,三儿来了,就在门口儿呢!”
我大舅听见了我妈他们的喊声,于是就开始转动脑袋,似乎是要瞧上五舅一眼。
可忽然,我大舅那三根竖着的手指头就收了回去,脑袋也不再转动了。
人们都吓坏了,我妈他们立即攥住了他的手。“大哥,大哥”猛一阵呼叫。
可我大舅却没有丝毫的反应。
再呼喊,仍然是没有反应。
“大哥—”这时五舅忽然连滚带爬地从门口扑了过来,一头扎进了我大舅的怀里!
“大哥—”五舅撕心裂肺地喊了起来,“大哥,是我气的您!是我气的您!我是个浑蛋!大哥呀,三儿知错了!三儿改,这就改!您就醒醒吧—”
喊着,哭着,五舅便抄起我大舅的手来,朝自己的脑门上拍打:“大哥,您打我吧,您打小儿到现在还没动过我一根手指头呢,这回,您就打我一下子吧!只要您能缓过来,您就是把我的胳膊腿儿都打残了,我也乐意!”
说也奇怪,五舅拿着我大舅的手,往他脑瓜门上一拍打,我大舅竟然就有了反应,不仅有了反应,喉咙里还咕噜咕噜地发出了声音。
“三—三—儿—”
12
五舅就一直留在了协和医院。他要伺候大舅。我妈担心他没伺候过人,照顾不好大舅,也害怕他一个人受不了,累坏了身子,毕竟岁数还小,是个孩子呢,就说跟他倒班,可是五舅执意不肯。
两个礼拜之后,大舅出院了,回家静养,五舅回了车院儿。我妈见了,忙去给他做饭,可饼烙好了,卷上鸡蛋,让我给他送进南屋,却见他上身靠在被卧垛上,窝着脖子睡着了,鞋都没脱。
五舅在屋里睡了两天。第三天醒来后便开始噼里啪啦地从屋里往外扔东西。
打小鼓儿的闻着信儿就来了,五舅把那口缸和所有养鸟的物件都给了打小鼓儿的,唯独留下了那只值三间大北房的笼子。笼子里有只红靛颏。那是他的宝贝。不仅是小山子搭桥,从京剧名家金少山先生手里淘换过来的,并且红靛颏还是吉祥的文鸟。
五舅跟我说过,老北京的茶馆,画眉是不让进屋的。茶馆的门口有钩子,茶客凡是玩画眉的,只能把鸟挂在屋外,因为画眉本口儿有不吉利的音儿。贝儿也不让进屋,因为“贝”和“背”谐音。做生意的,谁也不乐意听那个“背”字。百灵、黑子虽然让进屋,可必须搁在桌子底下。唯一能摆在茶桌面上的鸟,只有红靛颏。
红靛颏腿长、身细、毛色润泽,尤其是颏下的红色羽毛鲜亮无比,而独到的叫声,不仅清脆婉转,还带着缥缈的水音儿。
五舅把这只笼子举了很久。打小鼓儿的在旁边,眼巴巴地瞅着。五舅迟疑了好半天,终于在把嘴唇咬出了血印之后,轻轻地把笼门给打开了。
里面的红靛颏像是知道了什么,跳出来之后并不远去,扑棱起翅膀在五舅身边飞。它一个劲儿地朝五舅叫。那啾啾的叫声,剜心似的凄凉。
“走吧,靛儿,走吧。”五舅俩眼红了,他又拿起米虫来,把皮扒了,递给它。
“吃吧。”五舅的眼泪下来了,“吃吧,最后一只了,吃完了,就走吧……”
有一阵子没瞅见耿三儿了。就连到了月头,该来收小米了,也没见他从正院儿里走过来。
他还是在我爸走后不久来过一回。那是一个怪人。不管天冷天热都穿得厚厚的,并且脑瓜顶上戴着那顶怪里怪气的,散发着久远的皇宫气息的“麻灰儿”(棉帽子。圆顶,下面带一圈一尺来长的布帘,布帘搭在肩上,用来遮住耳朵和脖颈子。挡风保暖。并且天气热了,布帘还可以卷起来)。那麻灰儿面料考究,大概是当年宫里配发给太监们的,因此只要耿三儿一戴上它出现在胡同里,身后必得跟随一大帮孩子瞧新鲜。我们经常唱的有那么一首儿歌:“风来了,雨来了,老头儿背着鼓来了。”孩子们就针对耿三儿,针对他那顶特殊的帽子,把儿歌改编了,跟在耿三儿的屁股后头大声唱:“风来了,雪来了,耿三儿戴着麻灰儿来了。”
那天是郑吉祥忽然跑来了,所以我才没跟着小山子他们跑出去,追着耿三儿的屁股后头拍着手狂喊。
郑吉祥蓬头垢面,一脸汗水,一身的泥土,一副失魂落魄的样。瞅见他的第一眼,我跟我妈立时便惊愕、慌张了起来。
我妈忙眨巴着眼问:“他,他,他—呢—”
郑吉祥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来,塞在我妈手里,随着一声哀叹,之后便哇哇地大哭了起来。
我妈一听郑吉祥哭,自知不好,忙把纸抖开,一瞧上头的字可是不要紧,她忽然目光呆滞,身体僵直了,待听郑吉祥哭着说我爸的钱在住店时,全都被学狸(小偷)给偷了后,我妈一口气没上来,便咕咚一下栽倒在地。
那咕咚的一声响和我的惊叫,惊动了院儿里的邻居。刘婶儿和沈大妈慌忙跑了过来,正要出摊卖“半空儿”(一种没长饱满的花生,炒制了之后很甜,且价格便宜)的小芬儿撂下篮子也跑了过来。
仨人赶紧给我妈掐人中,胡噜胸口,撅巴胳膊腿。见我妈渐渐地缓应了过来,喝了口水之后,喘气逐渐地匀实了,有人便从地上把那张纸捡了起来。我凑过去一起瞅,见上头是我爸的笔迹。
我爸说:“钱被偷了,没脸回去见人了,特别是没脸回去见我大舅了。”
我爸说:“我有线索,知道学狸朝哪个方向去了。我要追上他,豁出一条命去,也要把钱追回来!”
我爸还说:“不把钱追回来,我就再不回来了!另外,郑吉祥为了帮咱们家买骆驼,也丢了不少钱,家里若是有钱,见信之后,全数补给他。”
就在我妈被抬到炕上靠着被卧垛歇息的时候,院儿外响起了“风来了,雪来了,耿三儿戴着麻灰儿来了”的追嚷声,随后耿三儿便来到了我家门口。
不知把什么东西撂在了地上,之后他开始跺脚,拍打衣裳。
正给我妈脑袋上敷热手巾的刘婶儿便扭头朝门外喊:“耿三儿,你来干吗!这儿也没有摊鸡蛋(老北京,在太监面前不能说这样的话,所以饭馆都把摊鸡蛋说成是摊黄菜)吃!”
沈大妈也喊:“还没到收租子的日子呢,你赶紧走人,甭在这儿裹乱!”
可是耿三儿却并不离开。跺了脚,掸了衣裳之后,小声地叫我:“和平,和平,你出来一下。”
我不耐烦地在屋里喊:“我没工夫!”
可是耿三儿还是坚持着叫我,让我出来一下。
我只好走到了门口。有心说一句:“毛毛虫摆菜碟儿,怎么越嫌它它越咕容呢!”
耿三儿见了我,就伸手朝地上指了指。
地上撂着一块肉,几条鱼,还有一口袋小米。
耿三儿又用手指了指屋里,说了声:“给你妈补补身子。”之后转身就走了。脚步很轻,身后没留下丁点儿响动。
我五舅走了之后,车院儿里一下子就冷清了起来。每回进院儿出院儿经过他住过的南屋,朝里面瞅一眼,黑洞洞的屋子,总让我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这一天,我正索然无味地在家里干坐着的时候,院门外,忽然有个声音响起来了。
咚咚。
咚咚。
什么声儿呢?
我妈先反应过来的。
“铃声!铃声!”她喊,“是驼铃声!”
说到驼铃声,您一定就想起我爸来了吧?
嗯,还真是他。他牵着一把骆驼回来了!骆驼身上还驮着满满的货物!
奇怪吧?
他身上的钱不都让销力给偷去了吗?难道是又给追回来了?满怀着无数疑问,我跟我妈急忙跑出了屋子。
一家人见面,立即就拥抱在了一起。
我哭着说:“爸,我以为,这辈子都见不着您了呢!”
我妈哭着说:“你是怎么把钱给追回来的?受了伤没有?快让我瞅瞅!”
我爸哭得比我们还厉害,他用尽全身力气,把我们俩都搂在了怀里。
后来,哭够了,我爸胡噜着我和我妈的脑袋说:“放心,我的钱根本就没丢!”
我跟我妈都惊讶了起来,问:“没丢?那郑吉祥带来的信是怎么回事?”
回到家里,我爸才跟我们说:“那是我使的障眼法!快走到内蒙古草原的时候,有天在赤峰住店,我忽然发现那郑吉祥不是好货,他正在跟外人联络,要勾结起来,在前边的一处荒凉地段对我打劫。于是我便对他有了防范,并提前来了一个金蝉脱壳!”
我听着,来了兴趣,问我爸:“您怎么来的金蝉脱壳?”
我爸说:“我教了那么些年书,有不少学生。赤峰当地就有。于是我便找了个学生,他弄来了蒙汗药,把我跟郑吉祥蒙翻了。”
我不明白,问:“为什么要把您跟郑吉祥都蒙翻呢?”
我爸说:“都蒙翻了才好做戏!只有我们俩的钱都被销力给偷了,他才能相信,假戏才唱成了真的!另外,我身上没钱了,也才好甩开他!”
嗯。是这么档子事。我忽然明白了,忙问我爸:“您写来的那封信,是不是也是障眼法?也是在做戏?”
我爸摩挲着我的脑瓜顶点头。
“我不写那样一封信,就甩不开他。”我爸说,“但我是准知道家里没钱的。而且你妈从来就不待见那个郑吉祥,所以你妈是一定不会给他钱的。是不是这样?”我爸说完,便扭脸问我妈。
我妈就掐了我爸一把,说:“你倒是把他甩开了,可是把我跟和平吓了个半死的!”之后,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忙问我爸:“你是如何发现郑吉祥不是好货的?那郑吉祥又如何跟外头的人勾结,要在偏僻之处劫持你的?你的学生在哪儿放的蒙汗药?又是如何放的蒙汗药?你的学生是干什么的?”
其实,这一连串问题也是我十分想弄明白的。并且我特别想知道的是,我爸的那个学生,他不会就是武侠小说里的那蒙着面的绿林好汉吧?
只可惜的是,那时候,夜已经深了,我身上的瞌睡虫,已然活动了起来,啃食得我是一丝一毫的精神也没有了,于是我脑袋实在是支撑不住了,一耷拉,便枕着我爸的胳膊呼呼地睡着了。
第二天,我们全家去抽屉胡同瞧我大舅。我爸从关东带回来一棵长白山的天然老参。我爸说:“给大舅熬人参汤补身子。”
那天,我们见了大舅二舅、见了大舅母二舅母,可是唯独没见到五舅。我满院子找。我妈说,甭找了,他上学去了!
又过了两天,车院儿的月亮门忽然开了,一个姑子走到了我家。姑子施礼、念了阿弥陀佛,之后求我爸帮忙。
第二天一早,钟楼湾、娘娘庙、张旺胡同的人都来到了鼓楼下。
我爸牵着他的那把骆驼。第一只骆驼背上,驮的是行李物品。第二只骆驼背上,驮着一口漆黑的寿材。第三只骆驼背上,绑着一副躺椅,躺椅上铺着厚厚的被子,耿三儿戴着那顶麻灰儿,躺在了躺椅上。
大家都赶来给耿三儿送行。有人试图上鼓楼击鼓,可是没成,就有人想了办法,敲了那口一直倒扣在鼓楼下的大钟。大钟的嗡嗡声,把耿三儿的目光引了过去。大家都瞧见了那目光。里面含着依依不舍的光亮。
耿三儿是河北任丘小金庄人,因为家里孩子多,穷得吃不上饭,四岁净身入了宫。
后来,五舅跟我说,耿三儿是中国最后一位太监。
那已然是离开车院儿十年之后,他大学毕业回到家,接管了大舅的木器厂子之后的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