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薯洞是我们小孩的叫法,其实就是大人说的地窖,在家乡随处可见。
当秋风吹来,稻子成熟,看不见的画家爷爷,一夜间把大田塅、小山冲泼上了金黄金黄的颜色,让我们惊喜得小嘴儿张得老大。而围着金黄稻田的山岭、沟谷,却被涂得绿绿的,像盖着无边的绿被子。这是家乡的红薯地。被子下睡着谁也数不清的红薯。连连扯扯的红薯藤上,是密密的叶儿,在秋风里摇摆,向大伙招手似的……
家乡这漫山遍野的红薯地,能出产多少红薯。在缺粮的年代,那可是填饱肚子的宝贝呢。大人若发现浪费红薯的孩子,会说:“不好好吃,捡个石头啃不动。”大家将它加工成红薯干丝、红薯线粉或熬红薯糖……最多的是把它贮藏在红薯洞里,也就是地窖中。
说到贮藏红薯,常听有经验的老爷爷说,保存红薯最好的办法是窖藏。难怪家乡的坡边、山脚,都有地窖的踪影。而挖地窖,讲究不少。要选向阳方向,土质好,又不能离家太远,且得挑选好动土的日子。特别挖的时候,不能在地窖旁边吃东西,大多人家是请有经验的人来开挖。
住在离我家不远的廖叔却是自己动手。他是个草药郎中,会不少土方子,对无名肿毒、各类皮肤病及一些疑难杂症,大多能药到病除。在那个赤脚医生服务农村的年代,他是个远近闻名的人物。特别他用嘴巴给病人吸毒的事,很感动大家。但别人不知道,他种庄稼也是把好手。有的人种出的红薯,不好吃,寡淡,又不经收,易烂。他种的好吃又耐收,大的红薯长得像刚生的小猪崽。我听他对别人传授窖红薯种的方法:用剪刀剪好红薯把,下面的须根不要扯。放在硬实沙土的地窖里,不能装满,只放一半,要透气、通风。这样,收的红薯种新鲜,来年还像刚挖出的一样。
廖叔种的红薯大丰收了,他原有的一个红薯窖装不下,就在自家屋后新挖一个。正好,那天别人给我衣袋里抓了一把香花生,很好吃,我想让他也尝尝。平时我有个什么不舒服,他三下两下就给解决了。如蜂刺一口,脸肿成胖官,他火速弄来一小杯鲜人奶,又涂又揉,脸过半天复了原。如淋了大雨肚子疼,他撩起我的上衣,在后背上刮了痧就好了。有时泻肚子,他给一两片药,吃了见效。有人从远地方来找他治病,也不要花过多的钱,苦着脸来,眉开眼笑回。
这阵儿,不多久我就从家里来到他挖红薯窖的屋后。他刚挖一半。我探进头,说:“有香花生,叔叔,来,吃一点儿。”他笑笑,说:“你吃吧,我没空吃。”便挥着短把儿锄头,一个劲地挖。我在一旁陪着,看他挖出一堆土,就用竹畚箕装好,双手用力,一端举了上来,推到地上倒掉。这样反反复复,红薯窖越来越深。我有时帮帮手,递递空畚箕。红薯窖边的花生壳越来越多,我鼓鼓的上衣口袋渐渐瘪了。
不知咋回事,那天傍晚,满院子的人都知道我在廖叔挖的红薯窖边,吐了一堆花生壳。开始我没在意,吃晚饭时,母亲质问我,说我没守家教,人家挖红薯窖你就去吃东西。我一下记起了,大人说这样窖的红薯会遭老鼠偷吃,我犯了大忌,别人会生气的。我懊恼极了,怎么就昏了头呢。心里不知被谁扔进了大石头,沉甸甸的。又似有看不见的东西,在一下一下撞击,连连发痛。我着了急,廖叔红薯窖里的红薯被老鼠啃吃了,怎么得了。平时,我很注意规矩,到别人家吃酒席,从不乱坐座位,等大人上席下席礼让着坐好了,才坐上凳子。夹菜时,也按父母教的,从不乱夹,只往眼前直线上的菜碗伸去,筷子也不会乱扒乱翻碗中的菜,一块一块正正当当夹……这次怎么就这样莽撞,将父母教的话忘了呢?怪只怪当时太心急,满脑子想让廖叔吃吃自己的香花生。夜里,我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往常,一上床就进了梦乡。此时,翻过来翻过去,不知过了多久才合上眼。但恍惚间,有老鼠探头探脑溜出来,接着大摇大摆冲入红薯窖,啃呀啃呀,把一个个红薯咬个稀巴烂。老鼠们还开庆祝会,敲锣打鼓放鞭炮。我一激灵,从梦中醒了过来,想着,怎么还有脸去见廖叔呢?他肯定生气了,不然又怎会把我在地窖那儿吃花生的事说出去。当时明明只有我们俩人在那儿。
从此,我回避着廖叔,不像往常一样去他那玩了。有时老远看见他,心里发毛,转身便躲了。
但我庆幸,自己没有头疼脑热,不然怎么得了。但说曹操,曹操便到。我放牛淋了猛雨,上吐下泻,不得不由母亲带着去廖叔家,弟弟也陪着我。
很快,廖叔把了脉,翻看了眼皮,查看了舌苔。他熟练地配好药,给了我带回家的。又倒来早熬好的浓黑药汁,要我喝下去。他见我犹犹豫豫,怕苦,就说吃得快,好得快,吃了有糖。果然,变戏法似的,他手心里跳出几颗纸包糖。等我喝了药,廖叔笑着问我,怎么这么久不来玩。我无言以对……这时,口快心直的弟弟,一吸蚯蚓样溜出来的鼻涕,说:“他怎么还好意思来玩呀,到您挖的红薯洞边吃东西,让老鼠们吃您的红薯。”我一听,又恼又气又羞,低下了头,恨不得把自己矮矮的身子藏到廖叔看不见的地方。
原来,那天我没给弟弟分香花生,他老大不高兴,生气了,一路跟踪,见我在廖叔的红薯窖前吃花生,就说了出去。
谁知,廖叔哈哈地笑出了声,带我们去看他的红薯窖。只见一块块门板,标着一二三四五……取了下来,整整齐齐靠在一旁,正给红薯窖通风换气。红薯窖进出口的框周围,都是用水泥砌的红砖,牢牢实实。还有,一整块薄石板,是上木板后挡在外面的。老鼠怎啃得动?上头一角留了个出气孔,张着钢丝网。显然,老鼠来了也奈何不得。廖叔的红薯窖,大张着嘴巴,朝我们笑似的。我往里看了看,新新鲜鲜的红薯,完好无缺,正睡大觉,好舒服。
我舒心笑了,连病也似乎全好了……抚着弟弟的肩膀,我连连说:“廖叔这个红薯住的洞,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