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岁井

2022-04-12 00:00:00汤汤
十月·少年文学 2022年9期

第一章" 七坡国

(1)

小孩们从各自的坡上下来,他们的左肩扛着一根芦苇做的钓竿,右肩挂着一只包袱。

一共九个,其中一个蓝眼睛男孩肩上的包袱大得出奇。

都是七岁,六个男孩,三个女孩。一看眼睛的颜色,就知道他们来自哪个坡。两个来自红坡,两个来自橙坡,其余五个分别来自黄坡、绿坡、青坡、蓝坡、紫坡。

这里是七坡国。

七坡国在世界的哪个角落?

如果你刻意去找它,压根儿找不到,地图上连一个黑点的位置都不会有。但如果有一天你在世界的深处迷了路,你走啊,走啊,说不定就刚好走进了它的肚腹中。

九个小孩的身高都在五十厘米左右,身上穿着和他们眼睛颜色一样的袍子,风把他们的袍子鼓得圆圆的,状似蕉瓜。

蕉瓜是七坡国唯一的食物。

他们细细的手臂和腿,从袍子里露出来,纤瘦得像一根根草茎。头发光滑如丝绸,颜色和他们的眼睛一样。每个脑袋上都竖着一只耳朵,仅有一只,立于头顶高处。耳朵往四个方向生着四个耳郭,四个小小的耳洞灵敏地收集着来自四面八方的声音。他们的眼睛很大,几乎占据了半张脸,鼻子似鸟尾那样微微翘着。

这是他们出生以来第一次下坡,他们时而一蹦一跳,脚步轻盈,时而走走停停,步履沉重。躲在路边灌木丛里的金色小老鼠,吱吱地说话。

“祝你倒霉,祝你倒霉!”

女孩子当作听不见,男孩子则试图去捉它们。

红橙黄绿青蓝紫,九个孩子走在七座不同颜色的坡上。

七座坡散落在幽深的山坳中,四周青峰起伏。一条溪从东边的山里流出,曲曲折折淌过七座坡,将它们连缀成一个星座的模样,最后绕过坡前的大树,蜿蜒进西边的山林里。

七座坡虽大小不一,但形状相似,都自下而上分成两截。下面是土坡,像一个基座。上面是石丘,像一只尖顶的帽子扣在基座上。每个“帽尖”上长着一棵树,七棵树七种颜色。七条小路从坡顶弯弯绕绕伸到坡底,打远望去,像七条彩线一圈一圈缠在七座坡上。

流过七座坡的溪水,早晚变幻着不同的色彩。溪边长着高大粗壮的芦苇,穗子雪白,风过处飒飒作响。芦苇之间,夹杂着一些长果子的树。果树不分季节,一年到头不停歇地开花、结果,成熟的果子啪啪地打在地上,落进水里。七坡国的人们叫它七彩果,溪就叫七彩溪。

孩子们从各自的坡上下到溪边,沿着溪水流淌的方向继续往前走,渐渐走成了一支队伍。除了同一个坡上的孩子,他们都是第一次见面。他们不说话,目光不小心相撞时,只眼睛里流露出少许的好奇,嘴唇抿得紧紧的。沉默的队伍沿溪而行,有孩子的脑袋被树上的果子砸中了,发出哎哟一声叫唤,这时队伍里才会响起一点儿哧哧的动静。

他们一个跟着一个,一个和一个之间保持着一根钓竿的距离,他们的目标是巨大的圣树和圣树下的深井。

今天是他们的成人礼。

现在正是夏天,他们出生在七年前的夏天里。

(2)

蓝眼睛男孩叫凡果,走在倒数第二的位置,后面跟着一个女孩。女孩脚步零乱,走得跌跌撞撞,不是左脚绊了右脚,就是右脚绊了左脚。她一会儿慢,一会儿快,钓竿几次戳到了凡果的脊背。因为包袱太大,肩上又有钓竿,转身有点儿困难,凡果忍住没有回头看她。而她因为自己的钓竿戳到了别人,时不时发出哎呀哎呀的叫唤,听得凡果偷偷笑。

当女孩的钓竿又一次戳到凡果并发出响亮的惊叫时,凡果一边走一边扭转了脖子,他想说声“没关系”。没想到,他自己的钓竿扫到了前面一个男孩的后脑勺。男孩青色头发,站定脚步,腾地转身,钓竿在空气里划出一道凉风。他气冲冲地问:“你想干什么?”凡果连忙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你就是故意的。”青坡男孩瞪了他一眼,“我警告你,不许有第二次。”说着,他加快脚步往前跑了,跟上队伍。

凡果和女孩远远地落在了队伍后面。

女孩穿着绿色的袍子,披着绿色的长发。不用说,她来自绿坡。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绿坡女孩说。

凡果微笑着摆摆手说:“我知道呀,没关系。我叫凡果,你呢?”

“哎呀……妈妈说不要同别人讲话……我……我叫金阿闪。”

“放心,别人听不见。”凡果肯定地说。

“我心里慌,走不稳。”

“不要紧的,你走我前面吧。”

凡果跟在女孩金阿闪后面,他们加快脚步,追赶前面的队伍。

长着大翅膀的王正在圣树上等待着这些七岁的孩子呢。

过了今天,他们就不再是小孩了。他们将离开大人的照顾,拥有自己的洞穴屋子,用自己的双手获得食物。这让他们不安,又让他们期待。

太阳快蹿上头顶了,七彩溪闪着紫水晶的光泽。

凡果和金阿闪好不容易追上了另外七个孩子,没有一个孩子回头看过他们,更别说等他们了。

溪水叮咚朝前,挟着树叶和花朵,还有无数沉沉浮浮的果子。七坡国不曾有人逆着它往上寻找源头,也不曾有人顺流而下,看它去往何方。对于七坡国的人们来说,一条溪的来龙去脉一点儿也不重要。七坡国的人们,一生里最重要的时刻就在七岁那年。他们的人生,只分七岁以前和七岁以后。

九个孩子无心欣赏溪水和芦苇,也无心嗅嗅树上花朵和果实的香味。

他们只是沉默地往前走。

走着走着,阿闪又被一块石头绊了一脚,身体一趔趄,往右边撞在了一棵果树上,一屁股跌坐在地。咚、咚、咚,几个果子连着砸中了她的脑袋。她肩上的钓竿慌得滚落到地上,幸好被芦苇挡着,不然就掉到溪里去了。凡果丢下自己的包袱要去扶她,她自己却飞快地爬起来了,头顶上的耳朵羞得通红。

“还是……你走前面吧,我太笨了。”

凡果捡起她的钓竿,把两根一起都扛在自己的肩上,另一侧肩挂上包袱,说:“快走吧。”

“我,我自己来。”

凡果说:“快跑呀。”金阿闪才跑起来。

(3)

九个孩子终于来到了圣树下。

这是他们第一次站在这里,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看见这棵树。从前他们在坡上远远地望过它,也常常听大人说起它的庞大。现在他们在它的笼罩之下了,就算九个孩子一起拉着手,也抱不拢它的树干,它遒劲的树枝像一条条金色的巨蟒,往四面八方伸展。密密实实的绿叶,遮住了天空和太阳。

这树冠底下,可以绰绰有余地容纳七坡国所有的居民。每年的最后一天,不包括七岁以下的孩子,所有人一大早就会来到这里,直到天黑才回坡上去。这一整天,他们都和亲爱的王待在一起。王会送给他们每人一份新年礼物,他们一起唱歌,跳舞,吃油炸蕉瓜,王还给他们讲一些神奇的故事。这是一年中七坡国最欢快、热闹的时刻。

不过,欢乐归欢乐,规矩依然要守的,很重要的一个规矩就是不同坡的人之间不允许交谈,如果偷偷交谈,一旦被发现,王就会请他们回到坡上,并且永生不能再参加圣树下的聚会。如此不幸的事情只在许多年前发生过一次,七坡人很守规矩。

九个孩子仰着头,张着嘴,仿佛被圣树的巨大吓着了。

凡果全身心被大树吸引着,做梦一样,一步一步走向树干,他的手指触摸到了粗糙的树皮,目光一点一点顺着树干往上爬。他的下巴越抬越高,直到下巴高过额头,身体向后弯成了一张弓。突然他一阵眩晕,身体猛然一晃,一屁股跌在地上。

七坡国的王踩着枯藤做的长梯,从树上一步一步下来了,一只乌鸦在树上呱呱叫起来,它的左脚腕上挂了一条亮闪闪的细链子,表情傲慢。它是王的鸟儿,有一张土黄色的大嘴巴。

王伸出手,拉了一把凡果,对他点点头,又伸出两根手指轻轻地揪了揪他的耳朵。凡果羞得连忙跑回队伍中间,其他孩子早被他刚才摸树的举动惊呆了。一切事情都要听大人吩咐,凡果竟敢这样胆大妄为。

好在王没有不高兴,更没有呵斥他。王披着黑色的斗篷,翅膀在斗篷里拢着,高高地突起在脊背上。孩子们都知道王会飞,因为大人们都这么说,其实大人也没有见到过他飞。

王蒙着青灰色的面纱,慈爱又明亮的目光从孩子们的脸上流水般一一滑过。他没有在凡果的脸上多停留一下,似乎已经分辨不出刚才摸树的孩子是哪一个了。王的大半张脸隐藏在面纱里,可孩子们依然看得见他的微笑,因为他的眼睛在微笑。他黑色的眉毛像一对鸟羽,在眼睛上面支棱着,雪白的长发在脑后扎成一束尾巴,像一丛芦花。

七坡领头人齐声喊道:“王,永生的王!”

孩子们跟着喊道:“王,永生的王!”

王伸出手,挨个儿摸了孩子们的脑门,还顺便用手指帮他们梳理了头发。他的手掌温暖,手指柔软,落在哪个孩子的脑袋上,哪个孩子就愉快地眯起了眼睛。仿佛有某种温热的力量从头顶注入他们的身体,使他们忘记了不安和紧张。王又一个一个拍了他们的肩膀,如果他的手在哪个孩子的肩上多停留了一小会儿,哪个孩子就会幸福得颤抖起来。大人们早就说过,他们拥有世界上最好的王。

凡果和其他孩子一样,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王,不舍得少看一眼。这是他第一次看到王,以后他会和七坡国大多数人一样,一年里只有最后一天才能见到王一面。王和坡上的大人们多么不同,他是这么高大,这么神秘,浑身上下散发出一股无法形容的气息,温和又威严。凡果的心第一次被一种叫作“崇拜”的感情激荡着,他泪光闪闪,其他孩子也一样。

“孩子们,你们七岁了。今天是你们的成人礼,你们高兴吗?”王的声音就像春天的暖风那样吹进他们的耳朵里。

“高兴!”孩子们忘记了来时的忐忑。

“当然要高兴,长大是一件好事情,你们从此将成为有用的人,七坡国的美好未来是你们的!”

滚烫的热血在孩子们的身体里轰轰沸腾。

第二章" 紫水晶

(1)

“你们想钓到什么颜色的水晶?”慈爱的王问。

九个孩子一起答道:“紫水晶,紫水晶!”

没错,紫水晶。

他们最想钓的是紫水晶,最不想要的是红水晶。

王笑着说:“愿望越强烈,就越有可能实现,我祝福你们都能如愿以偿,跟我来吧。”

“没错,没错,王说的没有一个字错。”树上的大乌鸦扯着嗓子叫唤。

孩子们跟着王来到圣树另一侧的深井边,这就是举行七岁成人礼的地方,叫作七岁井。井边已经站着七个人,红橙黄绿青蓝紫,七色的袍子,七色的头发和眼睛,他们是七个坡的领头人。成人礼一结束,他们就会领着孩子到自己的坡上去。钓到蓝水晶的,到蓝坡,钓到紫水晶的,到紫坡……这是七坡国不知多少代的规矩了。

王用一根手指点着孩子挨个儿数数“一、二、三……”这便是他们成人礼的顺序。他对七个领头人颔首致意道:“那就拜托你们了,辛苦各位。”然后对孩子们挥挥手说:“祝你们好运!”说完,他转身,踩着梯子回到了圣树上。树上有一个屋子,那是他的住处,谁也不允许上去。

乌鸦从树上飞下来,在孩子们的头顶叫道:“祝你们好运,祝你们好运!”

凡果看着王的身影消失在枝叶间,心里响起了一个热切的声音:“我真希望将来也能长得和王一样高大。”他望望七个领头人,他们几乎没有王的一半高。“不仅长得高,我还要像王那样有风度,那样威严又慈爱,我真的很喜欢他。”

另外八个孩子呢,此刻他们关心的和凡果完全不一样,不安和紧张再一次捉住了他们。他们立在井边,呼吸急促,担心着自己的运气,担心能不能如愿以偿。

七岁井一圈垒着大大小小的石块,石块上覆盖着厚厚的苔藓,井壁里也布满苔藓,滑溜溜的苔藓上滚动着晶莹透亮的水珠。一些凤尾草和飞蓬草从井口活泼而热烈地涌出来,望不见井底。

成人礼马上要开始了,凡果是第八个。

金阿闪是最后一个,她腮上挂着泪水,低头默默抽泣。最后一个的运气总是最坏,这是七坡国数百年来成人礼得出的经验,虽然不是回回这样,但确实常常如此。

太阳走到孩子们的头顶了。

他们的成人礼正式开始了。

第一个钓水晶的孩子来自青坡,就是那个在路上对凡果发脾气的男孩。他从肩上拿下钓竿,将绕在竿上的龙须草一圈一圈拉开,嘴里嘟嘟囔囔着“紫水晶,紫水晶,紫水晶……”其他孩子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手上的动作,神情一个比一个严肃。

他们钓上来的水晶颜色,将决定他们去往的坡,过上完全不同的生活。

一般来说,他们的一生会在两个坡上度过,以七岁成人礼为分界线。除非他在成人礼上钓的水晶颜色和自己的出生坡一样,那么他一辈子就都生活在一个坡上了。

凡果的妈妈青飞,出生在橙坡,成人礼后到了蓝坡,像大多数七坡人一样,她只知道两个坡的生活情形。其实就算橙坡,青飞也是陌生的,因为不到七岁的孩子都要安静地待在家里,活动范围不可以离家一百步。

奇怪的是,虽然大家都不真正了解其他坡的生活,七坡国却世世代代流传着一个说法,七坡国最好的地方在紫坡,其次是蓝坡、青坡、绿坡、黄坡,最后是橙坡和红坡。

(2)

青坡男孩在钓线顶端绑了一块石头,石头会带着钓线去往深深的井底。

孩子们屏住呼吸望着那根钓线,石块和井中的植物摩擦出哗啦哗啦的声响,灌进他们的四个耳孔里,震动了深处的耳膜。

凡果突然很想念妈妈,他突然有一种可怕的预感,这一生也许再也回不到她身边了。他不是妈妈亲生的,他是她领养的。当然,七坡国所有的孩子都是领养的。

七坡人是从七坡果里出生的。

七坡果结在七坡树上,七坡树长在七坡顶上。坡因树得名,树是绿的,就叫绿坡,树是红的,就叫红坡。

七坡树每年夏天开花,花盘硕大皎洁,一棵树一年最多开两三朵。

秋天花落,冬天结果。

春天果子成熟,状如满月。

到了夏天的某个夜晚,果子才从枝头坠落。它们贴着石壁一圈一圈地、骨碌骨碌往下滚,石壁上,是一扇挨着一扇的门,门里边是一个挨着一个的洞穴,洞穴里边,七坡国的人都孤零零住着。

七坡果滚滚停停,停在一扇一扇门前,它一次一次去撞击,等待一双手把门打开并把它捡起。只要有人把它捡回家里,当夜它就会裂成八瓣,从里边跳出一个小孩。小孩一出来就会说话,喊男的爸爸,喊女的妈妈。七坡人不喜欢当什么爸爸或者妈妈,因为早出晚归的劳作已经使他们身心疲惫,几乎没有多余的力气照顾一个小孩子了。

虽然不喜欢,但还是有人愿意的,为了蕉瓜。只要领养了孩子的人,就会多得一份蕉瓜。孩子的肚子小,吃不了那么多蕉瓜,剩余的就归领养人所有,这是报偿。

蕉瓜是七坡人唯一的食物,年轻时人们靠劳动获得。到了年老不能干活时,就靠从前省下来的蕉瓜过活。等一生的蕉瓜都吃完了,就到了告别世界的时候。他们会爬到坡顶,爬进七坡树的树洞,慢慢睡去,成为树的养分。

为了多贮存一点儿蕉瓜,人们在年轻时很卖力地干活,吃得也很节省,这样才能活得更长久。所以蕉瓜是七坡国最珍贵的东西,几乎等同于生命。

但青飞不是为了多得一份蕉瓜才领养凡果的,她发自内心地想要一个孩子,活着太孤单了。她把凡果吃不完的蕉瓜晒成干,一块一块存着。

在七坡国,孩子和父母之间的感情十分淡薄。因为大人们不愿意投入情感,他们清楚地知道彼此间只有七年的缘分。如果产生感情,别离是痛苦的,这痛苦不值得去承受。通常大人只为孩子做两件事,一是把他健健康康养到七岁,二是让他懂得七坡国的规矩。

七坡国的人们守着规矩,生活很简单,内心也很安宁。

从来如此,本该如此,大家都一样。

(3)

凡果爱妈妈。

每天早上,妈妈会把蕉瓜蒸得热腾腾的,让凡果一醒来就能吃饱;晚上回家不管多累,她都要给凡果做一碗蕉瓜汤,看他呼噜呼噜喝下去。

凡果也早早学会了悄悄起床给妈妈蒸蕉瓜,妈妈出门了,他就把家里收拾得干净又漂亮,傍晚,他煮好蕉瓜汤等妈妈回来,两个人一起呼噜呼噜地喝。夜里,妈妈给凡果哼着自编的歌谣,凡果习惯了摸着妈妈的耳朵睡觉。

邻居们说,他们母子俩的感情太深了,但这不合适,将来是要受苦的。

凡果长到六岁时,妈妈得到领头人的允许,趁着劳动的间隙,到七彩溪边折了芦苇,拔了龙须草,为凡果的成人礼做准备。

凡果对成人礼这件事,既好奇又不解。

“为什么要钓水晶呢?为什么不能想去哪个坡就去哪个坡呢?我哪儿都不想去。”

妈妈说:“凡果呀凡果,每个人到了七岁都要参加成人礼,去哪个坡是天意,你记住喽,王说,跟着天意走就是最好的事情。”

“妈妈,王说的话都是对的吗?”

“当然,七坡国没有比他说话更对的人了。我们的王是永生的,他的岁数没人算得出来。我们都爱王,等你见了他,你一定也会喜欢他。”

“真的?”

“那还用说。凡果,告诉妈妈,你想钓什么颜色的水晶?”

“蓝水晶!这样,我就能和妈妈永远在一起。”

“傻孩子,你要钓紫水晶,紫水晶在七坡国代表着最好的运气。”

“我想钓蓝水晶,我要和妈妈在一起。”

妈妈生气了,不理他,凡果只得说:“好吧,妈妈,我想钓紫水晶。”

“这就对了,凡果,愿望的力量很强大,你一心一意想着紫水晶,才有可能钓到紫水晶,你明白吗?”

“好吧,妈妈。”

妈妈又说:“凡果你想啊,紫坡就那么点儿大,大家都想去紫坡,怎么挤得下?所以我们要靠运气,听天意,钓到什么,就是什么,这是公平的。七坡国最珍贵的事情就是公平了……”

凡果把漫游的心拉回圣树下,把目光落在青坡男孩的身上。

只见他双手持着钓竿,身体如石块一样绷得紧紧的,握竿的手却在不停颤动,龙须草做的钓线抖得如蛇扭一般。突然,那线往下重重一沉,钓竿的前半截猛地弯了。七坡领头人同时喊道:“起—”

男孩一个激灵,手臂一甩,身体一仰,钓线从井里飞了出来,一块亮闪闪的石头跟着在半空中划出一道弧线。他用的力气太大,钓竿跟着钓线一起甩到了身后,自己则一个趔趄仰卧在地上,呼呼直喘气。

七个领头人朝石头跑去。

“黄水晶,黄水晶!”他们宣布。

“你,一会儿跟我去黄坡。”黄眼睛的领头人面无表情地揪着男孩的耳朵说。

男孩一咧嘴,掩面大哭起来。

两个大人把哭泣的男孩拉到一旁,没有人对他说一句安慰的话。

第三章" 小老鼠

(1)

第二个钓水晶的女孩来自橙坡,她始终咬着嘴唇,不停地揉搓眼睛。好像多揉几下,就能看到井底的秘密似的。

凡果望着哭泣的青坡男孩,心里十分同情。其他孩子则张嘴望着橙坡女孩的一举一动,没有谁在意另一个孩子的哭泣,因为他们自己也命运未卜。

凡果摸摸手里的钓竿,钓竿是他亲手做的,上面仔细地刻了许多花纹,花呀,鸟呀,山猫呀,星星、月亮和太阳呀。做钓线的龙须草,经过几蒸几晒,三股捻成一股,十分柔韧。妈妈说,自己亲手做的钓竿会带来好运气,钓竿做得越漂亮,运气就越好。她回忆七岁那年能从橙坡来到蓝坡,就是钓竿带来的好运气。

“当年和我一块儿的孩子,两个去了红坡,两个去了黄坡,一个在绿坡。虽然我没有钓到紫水晶,但蓝水晶在那一年已经是最好的运气了。”那是妈妈一生里最闪光和幸福的时刻,所以她一而再,再而三地提起。

昨天夜里,凡果和妈妈都没有睡着。但他们假装睡得很香,一动不动,怕吵醒了对方。家里睡得沉的,只有青飞养的那只老山猫,老山猫长着一个金色的大脑袋,青飞叫它大金。

当金黄色的光线从门缝里淌进来,母子俩一骨碌从床上爬起。

他们一起做早餐,早餐是煎蕉瓜饼,做起来比较费时。反正醒得早,时间还充裕,他们慢慢做。煎蕉瓜饼的过程是愉快的,铁锅里哧啦哧啦,灶膛里毕剥毕剥,香气嗖嗖地钻进他们的鼻子里头。

吃完早餐,到了告别的时刻。青飞把一个大包袱挂到凡果的肩膀上,包袱收拾了几天,里边装了衣服,还有凡果七年来吃不完的蕉瓜干,青飞把它们都晒干晒脆了。

“去吧,好孩子,妈妈为你高兴,过了今天,你就长大了,就能靠劳动养活自己了。”青飞说得欢欢喜喜,脸上没有一丝离别的难过,好像凡果只是出门玩一趟,傍晚就会回来吃饭。眼泪是不吉利的。

凡果抱住妈妈。

“走吧,孩子,快走吧,祝你好运,心里要一直念着紫水晶,记住了?”妈妈把钓竿轻轻地放到他的肩膀上。

“妈妈,我要钓蓝水晶,我要回来。”

“傻孩子,你要钓紫水晶,妈妈才会更开心。”

因为妈妈高高兴兴的神情和语气,凡果产生了一种错觉,好像自己马上就会回来,晚上还能一起呼噜呼噜喝蕉瓜汤似的。

老山猫大金蹲在门槛上,披着一身金底黑点的毛,尾巴竖着,望着他们两个,想说什么又不说的样子。大金年纪不小了,凡果刚出生时它就在这里了。大概在九年前,它不知从哪里来到了蓝坡,两条前腿滴着血,卧在青飞门前。青飞救了它,给它取了名字,从此就留下来了。大金胃口很大,除了时常跑进山里找一些东西吃,还要吃掉青飞一半的蕉瓜。邻居们都说青飞傻,没有存粮,到老了干不动活了可怎么办。但青飞不舍得赶大金走,她们相依为命,后来小小的洞穴里又有了凡果。

现在凡果要离开了。

“大金,你送送凡果。”没有领头人的允许,青飞是不能随便下坡的,一只山猫就没有关系了。大金不情愿地说:“好吧。”它向来不爱搭理凡果,因为凡果分走了青飞的一部分感情,现在它很高兴凡果要走了。

蓝色的小路绕着山壁一圈一圈往下延展,凡果回了两次头就望不见妈妈了。下到半坡时,大金突然一甩尾巴往回跑,一边跑一边说:“我听见她哭了,你自己走吧,我不送你了。”凡果也想跑回去,两只脚迟疑了一下,还是往坡下慢慢移动了。

他不能耽误成人礼,这关系着他的一生,七岁的他已经知道事情的轻重。

凡果又一次走神的当儿,橙坡女孩钓上了一块绿水晶。

“哦,不是紫水晶。”女孩只是失望了一小会儿。她看看一旁还在哭泣的青坡男孩,脸上绽放出了谁都看得见的微笑,“至少我的运气比他好,比收养我的大人也好,我满足了。”她把绿水晶装进衣兜,这是她的幸运石,将跟随她一生。

(2)

凡果身边的男孩情绪显得很焦躁,眉毛皱得紧紧的,鼻子呼呼喷气,紫色的眼睛黯淡无光。凡果拉拉他的袖子,想和他说点儿什么。紫坡男孩却不耐烦地甩了一下胳膊,说:“你要是乱讲话,我就告诉王去。”吓得凡果连忙闭了嘴巴。不同坡的人不能说话,这是七坡国的规矩,凡果当然知道。他想起来的路上和金阿闪说了话,幸好没有人听见。

凡果扭头去看金阿闪,她的眼泪挂在下巴那儿。凡果猜得出她为什么哭,因为她轮到了最后一个。大人说,最后一个的运气总是很坏。每个孩子出门前都被交代过,当王指着你们数数的时候,一定要用力挤到前面,这样才不会轮到最后。

九个孩子都用力挤啊,挤啊,凡果和金阿闪被挤出了队伍,于是他们一个倒数第一,一个倒数第二。

凡果瞅瞅四周,没有人注意他们。他往金阿闪身边靠了靠,轻声说:“别哭,你会有好运气的。”

金阿闪紧张得不敢吭气。

“金阿闪,你听着,待会儿你先我后,我们换个顺序。”

金阿闪忙摇头说:“不行。”

“别人不会发现的,他们只知道自己的顺序。”凡果用一种肯定的语气说,说真的,他也不知道自己哪来的自信。

“这样不可以。”

“你听我的。”凡果干脆利落地结束了对话。他见不得别人难过的样子,哪怕是一条毛毛虫。从前他和妈妈救过一条被踩伤的毛毛虫,后来还亲眼看着它变成一只蝴蝶呢。

金阿闪擦去眼泪,感激地看了看凡果,同时在心里默默祈祷:“请让我和凡果钓到一样颜色的水晶吧。无论什么颜色的水晶,只要一样的就好。”

一个接一个,七个孩子钓上了水晶。不管满意还是失望,他们都有了明确的去向。两个红坡,一个橙坡,一个黄坡,一个绿坡,一个青坡,一个蓝坡。有的在哭,有的在笑,但相互间都不说一个字。

金阿闪慢慢地走到井边,果然没有谁注意到她和凡果调换了顺序。

到现在为止,还没有人钓到紫水晶,金阿闪会是那个幸运儿吗?所有的眼睛都望着她,金阿闪脸上的泪痕已经干了。她在心里用力祈祷着:“请让我和凡果钓到一样颜色的水晶吧。”

金阿闪钓上来的是一块红水晶。

大家幸灾乐祸地看着她,先前钓上红水晶的两个孩子,明显高兴了一点儿。金阿闪连忙在心里祈祷:“请让凡果钓到紫水晶,千万不要和我一样呀,请一定让凡果钓到紫水晶吧。”

现在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了凡果身上。

这个来自蓝坡的,长着蓝眼睛和蓝头发,穿着蓝袍子的男孩,先把包袱轻轻放到地上,轻轻地拍了拍。他的包袱是所有孩子里最大的,其他八个包袱加在一起也没他的大。

凡果在井边站定,双腿略微分开,妈妈说愿望越强烈,就越可能实现,王也这么说的。但凡果此刻弄不清自己的愿望是什么,紫水晶吗?当然好。蓝水晶吗?更好了,可以和妈妈住在一个坡上。红水晶吗?也可以,金阿闪在那里,其他孩子都像石头一样不好玩,只有金阿闪最可爱了,他愿意和她在一个坡上。

妈妈说天意是公平的,那就听天意吧。

他不慌不忙地把钓线拉直,仔细检查了一番,确定钓线在竿上绑扎实了。然后,在线的另一头系上一块石头,石头的重量能带着钓线穿过凤尾草,飞蓬草,一直垂到井底,所有孩子都是这么做的。

凡果手里做着这些事,脑子里又冒出一个念头,为什么一块普通的石头放到井里,会钓上来一块水晶呢?多么神奇呀,如果可以,真想下到井底去看看。

(3)

凡果的动作和别的孩子没有什么不同,只是他显得不紧不慢。反正是天意,害怕没有用。突然,他又觉得这事有点儿滑稽,如果王在旁边,他真想问问:“王,为什么要去哪个坡,我们不能自己决定呢?”但是王已经在树上了,他没法问。

他知道,一会儿石头落到井底,也许是半分钟、一分钟,也许是几分钟,钓线便会有动静了。这时往上一拉,他的命运就决定了。

为什么要有成人礼呢?凡果又一次想。对于七坡国的人来说,脑子里根本不需要有这些想法,至少另外八个孩子不会有。七坡国一切都有安排,一切都有规矩,照着做就是了。

凡果扭头看了一眼金阿闪,看见她嘴唇翕动,不知在默念什么。金阿闪接住凡果的目光,眼睛里忽地涌出泪来。凡果想,她真可怜,唉,她最怕钓到红水晶,偏偏钓到红水晶。唉,如果不调换顺序,说不定她就不会钓到红水晶呢,凡果很内疚。

钓线一点一点落下去,石头穿过井草发出嚓啦嚓啦的声音。咚,石头探到井底了。凡果刚想在袍子上擦擦手心的汗,那钓线却已经猛烈地晃荡起来。怎么这么快?七个领头人忙不迭地大喊:“快起!”凡果的双手感受到了从钓线传来的分量,他绷紧全身,身体后仰,使出全身的力气,用最快的速度往上一提。

钓竿和线一起从凡果的头顶飞过。

他自己则仰面跌在地上。

大家纷纷跑过去看。

那钓线上,石头还是那块石头,一只金黄色的小老鼠四爪抱着它,已经摔晕过去。

一只老鼠!

凡果钓上来的竟是一只老鼠!

“老鼠,是老鼠!”孩子们喊。

“怎么会是老鼠?”大人们震惊万分。

老鼠?怎么可能?凡果翻身爬起来,他想一定是听错了,直到他亲眼看见了那只老鼠。它的模样和七坡国的每一只老鼠差不多,金色的身子,白色的尾巴和爪子,只不过脖子上多了一圈黑毛,像戴了个黑项圈。嘴巴尖尖的,鼻头粉红色,眼睛闭着,爪子紧紧抱着石头。老鼠是七坡人最恨的动物,它们总是想尽办法偷他们的蕉瓜吃。

“这是我钓上来的?我怎么可能钓上来一只老鼠?”

紫坡领头人回答:“就是你钓上来的!”

“以前有人钓到过老鼠吗?”凡果颤着嗓子问。

几个大人一起答道:“从来没有!”

“那……我怎么办?”

“我们不知道,只有王知道。”

“王啊,王啊!您快下来看看!糟糕透啦,从蓝坡来的那个孩子,钓到了一只老鼠!”大人们喊。

“王,老鼠,王,快来看,他钓上来一只老鼠!”孩子们喊,只有金阿闪没有喊,她的耳朵吓得比凡果还要白。

王好半天不下树。

凡果手足无措地坐在地上,他想起妈妈说的天意,妈妈说天意是公平的。今天他违反规矩和不同坡的人说了话,还悄悄和金阿闪换了顺序,所以他钓上了一只老鼠?也许是吧,应该是吧。凡果脊背一片冰凉,他后悔自己太胆大妄为了。

钓上一只老鼠会是什么命运呢,凡果不知道。

王终于下树了,他来到凡果身边,看了一眼老鼠,看了一眼凡果,眼神充满了同情和无奈,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遗憾。

“现在可怎么办哟,我的孩子?”他的声音很温和,也很悲伤。

凡果像看见救星一样,抓住王的袖子说:“请您帮帮我。”

第四章" 红太阳

(1)

“我帮不了你,我可怜的孩子。”王说,“我们的七坡国,不是我一个人说了算的,你看上去是一个聪明的孩子,你能懂得这个道理吗?”

凡果无助地点点头说:“我懂。”声音轻得只有他自己听得见。

王请七个领头人回各自的坡上,把九位领养孩子的大人都叫来。

来的人都很兴奋,这简直是他们人生里遇见的最新鲜的事了。除了凡果的妈妈青飞。

青飞一看见那小老鼠,双腿一软,眼前一黑,就昏过去了。

睁开眼睛后,她哆嗦着肩膀,抱住凡果说:“凡果呀,我可怜的孩子凡果,不要怕,不要怕,妈妈来了……”

面对此情此景,王在一旁深深地叹气。

“现在都到齐了,你们说该怎么办?”王问,“你们是今天的见证者,我请你们来决定这个孩子的未来。”

大家纷纷摇头,表示他们没有好主意。

“这样吧,七个坡的领头人都在,你们来决定吧,你们哪个愿意带他走?”王的目光一一扫过他们的面孔,面孔便一张跟着一张低垂了下去,像芦苇的穗子被大风一枝一枝吹折了一样。

没有人应声。

“你们都不愿意吗?你们没有一点儿同情心吗?你们不觉得这个孩子很可怜吗?”王的声音渐渐严厉起来。无论是大人还是孩子,都可以看见面纱下他嘴巴激动地开合。

七个领头人你望望我,我瞅瞅你。紫坡领头人带头说道:“尊敬的王,我认为这件事和同情没有关系,只和规矩有关系。”

蓝坡领头人跟着说:“对,是规矩。钓到什么水晶去什么坡,这是七坡国世世代代的规矩,如果钓到一只老鼠也可以去紫坡、蓝坡、青坡……那就不合规矩了。”

青坡领头人补充道:“对,我们既然有规矩,就该按规矩办事,不然,规矩就不是规矩,而是游戏了。况且,这对其他孩子也不公平。”

紫坡、蓝坡和青坡的领头人说完了,其他四个坡的领头人连连点头称是。

“那我的孩子该去哪里?”青飞目光虚弱地望向王,又可怜巴巴地看七位领头人,“可以让我带他回家吗?”

王不回答,把问题抛给在场的人:“你们说可以吗?”

“不可以。”蓝坡领头人第一个反对,“钓到蓝水晶的孩子才能去蓝坡,这是规矩。如果钓到一只老鼠也能去蓝坡,这就太不公平了。在七坡国,公平是最大的规矩。”

一个钓到红水晶的孩子说:“对,不公平。”

几个父母也说:“不公平,对我们的孩子不公平。”

“那……可以让他去红坡吗?”说话的是金阿闪,声音颤颤的。

王还没来得及回答,红坡领头人情绪激动地叫嚷道:“不行!一个钓上老鼠的孩子,一定是不吉利的。我不能把一个不吉利的孩子带到红坡,那会给红坡带来厄运。请王明鉴!”说完,他狠狠地瞪了金阿闪一眼。

王冲着金阿闪无奈地摇摇头,表示他没有办法。七坡人热爱和崇拜的王,倾听着每一个人的意见。

青飞哽咽着,恳求道:“那么,可以让我的孩子再钓一次吗?”

大家立刻否定了这个请求。七坡国的人们一生一次成人礼,一生只有一次钓水晶的机会,这是神圣的不容更改的事情。如果凡果可以钓两次,其他孩子可以钓两次吗?如果不行,那又是天大的不公平了。

“公平很重要。”王像是在对大家说,又像是在对自己说。在规矩面前王也不能因为同情而带头破坏。

此刻,因为钓上红水晶而啜泣的孩子早就把眼泪擦干了,那个哭了半天的青坡男孩也高兴了,他们暗暗庆幸钓上老鼠的不是自己。

(2)

王请大家回各自的坡上去,他一一拥抱了八个孩子,祝他们在未来的日子里用双手创造幸福,为七坡国创造价值。这温暖厚实的拥抱,会让他们一生回忆,尤其在孤独的漫漫长夜里。凡果羡慕地看着他们,他恨自己没有像他们那样守规矩,因此受到了惩罚。

王看一眼紫坡领头人,紫坡领头人便心领神会了,他对孩子们说:“从现在开始,你们就不再是小孩,而是一个大人了。请牢牢记住我们七坡国的规矩,第一条,没有王的召唤和领头人的允许,谁也不能擅自下七座坡;第二条,不管你出生在哪个坡上,到了新坡以后,不允许和任何人说起旧坡的生活。一旦违反,你们将永远失去在圣树下参加新年聚会的资格。更严重的,你们将被驱逐出七坡国。世界上有数不清楚的国,但最好的地方就是七坡国,世界上有数不清楚的王,但最好的王就在七坡国,离开这里,你们将无法生活。你们记住了吗?”

“记住了。”孩子们齐声回答,金阿闪扭头去看凡果。凡果眼巴巴地瞅着他们。

孩子们跟着各自的领头人匆匆走了,谁都没有顾得上和领养自己的父母说声再见。而父母们也没有和孩子们告别的意思,他们之间本来就没有什么感情。感情有什么用?倘若青飞和凡果之间没有这么深的感情,此刻她就不会心碎。

金阿闪一步三回头地跟着红坡领头人走了,如果不是调换了顺序,钓到老鼠的该是她呀,她的眼里含满泪水。

王让青飞快点儿回坡上去,可是青飞抱着凡果不肯松手。

“我不能扔下他,尊敬的慈悲的王啊,我不能。”

“请你回坡。”王的声音是温和的,却有一股无法抗拒的威严。青飞哀哀地问:“尊敬的慈悲的王啊,我的孩子怎么办?”

“我会按规矩办。”王说,“请你回坡。”

王说他会按规矩办,是怎么办呢?青飞不知道。但出于对王的热爱和信任,她慢慢站起来,最后抱了一下凡果,哭着走了。

现在,圣树下只剩王和凡果两个人了。

太阳落山了,西天的云彩镶着红边和金边,七坡国的人们结束了一天的劳动。蓝坡一个男孩钓上一只老鼠的事情,在他们口耳间风一样传着。人们一边叹息这个孩子完蛋了,一边深感自己的幸运。

和凡果一起钓水晶的几个孩子,每一个都有了自己的洞穴小屋,明天早上醒来,他们就有新的生活了。

而凡果的明天在哪里?所有人都认为他没有明天了,凡果自己也这么想。

凡果用两个手指夹起老鼠的尾巴,拎到半空里。这个给他带来厄运的坏家伙,摔死它才解恨吧。小老鼠却突然睁开了眼睛,扭动身子,四爪在空气里拼命划动,金色的眼珠可怜巴巴地瞧着凡果。凡果心里一软,把它放到地上。老鼠头也不回地逃了,溜进一个小洞里。

王说:“凡果,你跟我来吧。”

王的手很大,很坚硬,充满力量,牵着凡果,他们走到离圣树不远的一座矮坡上。这坡矮得不像坡,没有人把它当作坡。这里没有叫八坡国,就是因为它可以忽略不计。

“你住这里吧。”王指了指它说。这是一座由青灰色岩石组成的坡,从一道道石壁的裂缝里长出一丛丛龙须草。

“我住这里做什么?” 凡果不安地问。

“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吧。”

“我不知道要做什么。”

王没有再说话,叹着气回到了圣树上。

凡果爬到坡上,靠着一片石壁呆呆地立着,暮色渐渐笼罩天地。七座坡的窗子一个个亮起来,又一个个黑下去。凡果第一次品尝到了黑夜和恐惧的滋味,心里有一个声音说:“我会在黑夜里死去的,因为,我没有明天了。”

倘若一生是用眼睛看得见的一条路,那么七岁的凡果正站在路的开头。他的前方,应当是绵长得踮起脚也望不到的尽头。可是,突然间,他前面的路消失了。像被悬崖切断,像被风沙掩埋,凡果似乎没有明天了。

(3)

没有小而暖的洞穴,没有妈妈青飞,凡果孤零零一个。

石壁很凉,风很大。星星和月亮藏在乌云里,凡果看不见自己的手指头。黑暗好像瓦解了他的身体,他几乎感觉不到它们的存在了。他把手指头咬在牙齿间,才能确定它们还是自己的。可双脚离得太远,远得像丢失了一样。这是他出生以来第一次独自度过的夜晚。

圣树上的乌鸦隔一会儿叫唤一声:“倒霉,倒霉,真倒霉。”

凡果双腿僵直,却不敢动一动,怕一动就掉进深渊,虽然他十分清楚这只是一座矮坡。可在黑暗中,它似乎变成了万丈悬崖,悬崖下面等候着无数野兽的牙齿和嘴巴。

黑,真黑呀。凡果不敢相信世界上还有什么光芒能撕破这无边无际的黑暗。他认定自己是等不到天亮的,永远也等不到。夜露越来越重,身体越来越凉,这是夏天,不该这么冷的,也许是怕得发冷吧。包袱就在他脚边,他却没有力气去拿一件衣服遮挡在身上。他想哭,但没有眼泪;他想喊妈妈,但嗓子被什么东西堵着;他想躲到睡眠里,可恐惧和孤独像鞭子一样抽打他的身体,他哆嗦得合不上眼睛。

“凡果,你没有明天了,你才七岁,你就完蛋了,凡果啊,你没有明天了……”这声音从黑暗中传来,从四面八方传来,像长了牙齿,噬咬他的心。其实这声音就来自凡果的身体深处,他已经吓蒙了。

就在他要被恐惧的利爪撕碎时,一个柔软的东西暖乎乎地靠了过来。

“哎哟,你冷冰冰的,你比冬天门檐上挂的冰柱子还冷。”

大金,是妈妈养的老山猫大金,它来了!

大金用舌头舔了舔凡果冰凉的脸,舌面上的倒刺粗粝又真实。凡果一把抱住它的脖子,把脸埋进它温暖柔滑的毛里,发出小兽一样呜噜呜噜的声音。

“啊啊,我没法呼吸了。”大金叫道,但是没有挣扎。

“凡果,这可是我第一次听你哭啊,是不是吓破胆子了?”大金笑他,“青飞说你会害怕,果然是呀。”

此刻,凡果对大金的幸灾乐祸一点儿都不生气。

“大金,谢谢你来。”

“她让我来的,我有什么办法?”

大金任他抱着,从前他们没有这么亲密过。它温暖柔软的身体渐渐驱逐了凡果的恐惧和孤独,大金在黑夜里心满意足地低吼了一声。

“不要怕,有我呢。”大金说,它被凡果的拥抱唤出了心底的柔情。

凡果的困意无法阻挡地上来了,他合上了眼睛。睡梦里他看见了金阿闪,金阿闪眼泪汪汪。他对金阿闪说:“幸好钓上老鼠的是我,换作你可怎么办?”

醒来时,天地间黑的浓汁已变得稀薄,一些事物出现了轮廓。凡果发现自己躺在一方石壁下,脑袋枕在大金的肚子上。石壁的上部往外探出,形成半个天然的屋顶。他躺的地方只要往里边再挖挖,就是一个栖身之处了,至少能遮挡风雨。

“你醒了?”老山猫问,一晚上的相处让它对这个孩子生出了温柔的感情,从前它的眼里只有青飞。

从睡梦中刚刚苏醒的凡果一时想不起昨天发生的事。

“大金,我们怎么会睡在这里?妈妈呢?这是哪里?”

大金伸出舌头舔舔他的脸颊和额头,问:“现在你清醒点儿没有?”

凡果还是迷迷糊糊的,鼻子里没有钻进蒸蕉瓜的香味,使他很不习惯。昨天发生的事像碎片一样在他脑海里跳来跳去,连缀不到一块儿。他起身,爬到石壁上方,站到坡顶上。大金敏捷地一跃,柔软的身子了无声息地落在凡果身旁。

终于,凡果想起了所有的事,他一屁股坐到地上,心里充满绝望。

这时,东边的密林上空,铺了一大片粉色。粉色中一片片云朵,一点一点变得鲜艳。有一个红红的家伙,从黑魆魆的密林背后一跳一跳地往上走,走成了圆圆的一大个,悬在云层上。

太阳?

是太阳!

“大金,大金,你看,你看红太阳!”

“我看到了,我几乎天天看到它,我看了十几年了,有什么好看的。”大金懒洋洋地说。

“大金,太阳出来了,我的明天来了!”

大金冷静地说:“什么明天,那是太阳,不是‘明天’。”

“哎呀,你怎么不懂?你看,我的‘明天’这么大,这么红!”

大金不屑地摆摆尾巴。

但凡果经历黑夜寒凉的心,却被太阳照暖了,照亮了。他多么高兴啊,他没有在黑夜里死去,他还有明天!

第五章" 幸运坡

(1)

一只小老鼠从一块石头后面探出尖尖的嘴巴和圆溜溜的眼睛。

大金闪电一样扑过去,虽然一把年纪了,它的动作还是那么敏捷,身体的线条还是那么完美。

老鼠迅速钻进一道石缝中,老山猫拿它没办法了。

“你不要伤害我,我想和你们在一起。”老鼠说。

“没有一只山猫愿意和一只老鼠在一起。”大金毫不客气地说,“如果你不想丢了小命,就赶紧跑远点儿。”

“我告诉你吧,”躲在石缝里的老鼠说,“从前也没有一只老鼠愿意同山猫或者人在一起,但现在我和别的老鼠不同了。”

老鼠的话引起了大金的好奇,它收回在地上抓挠的爪子。

“你和别的老鼠有什么不同?不都是偷蕉瓜吃吗?七坡人最恨你们了,我对你们倒是无所谓喜欢不喜欢。好吧,说来听听,你有什么不同?”

小老鼠说:“没错,我是偷过蕉瓜,谁让蕉瓜这么合我的胃口。但是,除了偷蕉瓜之外,我还有美好的心肠。”

大金笑得一连打了四个喷嚏。

“如果你保证不用爪子欺负我,我就把脑袋伸出来一点儿,你仔细看看我的眼睛,你就会知道我没有说谎。”

在老山猫大金的记忆里,还没出现过这么有意思的老鼠,于是它慷慨地说:“好吧,我保证不伤害你一根毛,你出来。”

老鼠就大大方方出来了,它的胆子还真不小。不过它没有停留在大金面前,而是溜到了凡果的脚边,仰着小脑袋问:“你还认得我吗?”

凡果很吃惊,他怎么可能认得一只老鼠?从前他和妈妈把老鼠从家里赶出去,因为家里的蕉瓜被老鼠啃出一个洞又一个洞。

“你再仔细看看我呗。”小老鼠说。

难道它偷过他们家的蕉瓜?

凡果蹲下来辨认,他见过很多老鼠,这是第一只同他说话的老鼠。七坡国的老鼠都是金色毛皮,白色尾巴和爪子,眼前的这只也是。不同的是,它的脖子有一圈黑毛,就像戴了一个黑项圈。

啊,凡果想起来了,它就是从七岁井钓上来的那只老鼠!

不等凡果开口,老鼠抢先说道:“你认出我了吧?我是来向你道歉的。其实我不道歉也没关系,反正你什么都不知道。但我心里不好受,谁让我天生长着一副善良心肠呢,你可以叫我黑项圈。其实我不是来道歉的,我是来感谢你救命之恩的,当然也是来道歉的……”

“你真啰唆,我的耐心是有限的。”大金低吼了一声。黑项圈连忙躲到凡果的两只鞋子中间。

“你们听我说,你们两个要有耐心,不然事情是讲不清楚的,这会留下很大的遗憾。”小老鼠的风度很不赖,面对老山猫的恐吓,它依旧把一个字一个字说得清清楚楚。

“昨天我晕了两次,一次是自己摔的,一次是被你摔的。”黑项圈说。

昨天早上,它跑得太快,不小心掉到七岁井里,摔晕了过去。醒过来看见井壁上都是苔藓,无处落爪。就在这时,一块石头拉着一根线垂到井里来了,它连忙抱住石头,刚吐出一口气,就被线拉着急速上升,忽地一下,又摔晕了。

“你们看我多倒霉,一天摔晕两次,七坡国一定找不到比我更倒霉的老鼠了。但我还是要向你说声谢谢,谢谢你救了我。当然,对不起也是要说的,是我害你无处可去。我有一颗像水晶那么美丽透明的心,我没有说谎。”

原来是这样!

凡果此刻的命运就是这一只小老鼠带来的!

“走,我们去见王。”

但小老鼠溜进石头缝里,说什么也不肯出来。

(2)

凡果只好独自来到圣树下。

大金守在石缝那儿和黑项圈聊天,它们彼此都觉得对方很有趣儿。

“王,王!”凡果热切地喊。太阳光从枝叶的缝隙里投射下来,地面上闪耀着点点金斑,凡果的心情很明亮。他没有完蛋,他还有明天,他相信王会再给自己一个机会,因为那是一只老鼠惹的麻烦。

“王,尊敬的王,您在树上吗?我有事情要和您说!”

树上没有动静,王坐在屋里,七坡国没有人可以这样喊他下树的。这个孩子真是不懂事!

大乌鸦拍着翅膀叫:“小笨蛋,你快走,小笨蛋,你快走!” 王的身边只有一只乌鸦,他竟不需要谁去服侍他,多么好的王!

没有王的召唤,谁也不能擅自走到圣树下,圣树不是七坡人想来就能来的地方。王屋里有红橙黄绿青蓝紫黑八面小旗,他如果在树梢上插蓝旗,那就是召唤蓝坡领头人来;插黄旗,就是召唤黄坡领头人来;如果插黑旗,那是召唤所有人一起来。

哪能像凡果这样不懂规矩,自己动不动就跑圣树下喊王的?

但王到底是王,多年练就的修养让他控制好了情绪。他缓缓地踩着梯子下树,下到地面时还摸了摸凡果的耳朵。凡果的耳朵顿时幸福得发烫,他问出了别的问题。

“王,您为什么长这么高?为什么我们长这么矮?为什么您长得和我们不一样?王您真的会飞吗?”

“你跑来是为了问我这些的?”

凡果忙摇头,王慈爱又神秘的模样让他深深着迷,他差点儿忘记自己要说的话了。

凡果把小老鼠黑项圈的事告诉王。

王听完以后,不说话。

凡果以为他还没听明白,又重复了一次。

“王,事情就是这样的,轮到我钓水晶的时候,那只摔晕的小老鼠恰好醒了过来,抱住了钓线上的石头,于是我钓上来了一只老鼠。”

“事情真的太巧了。”王说。

“所以,王,您能让我再钓一次吗?”

王摇头道:“不行,就算是老鼠惹的麻烦,那也是天意。”

“这也算天意?”凡果吃惊地问。

“当然,这就是天意,不然为什么偏偏是你钓的时候,老鼠醒过来了呢?天意不可违,结果已经定了,不能再改变,你回那座坡上去吧,我可怜的孩子。”王的话很威严,威严里又透着同情。但是,凡果第一次觉得王说的话有些不讲道理。

“王,我……”凡果还想说点儿什么,王果断地阻止了他。

“还有,请你记住,以后不经过我的允许,你不可以走到圣树下来,这不是你们想来就能来的地方。”

“可是,王……”

王的眼睛流露出了不耐烦,最后补充了一句话:“凡果,如果你不违反规矩,到了今年的最后一天,你就可以来参加圣树下的新年聚会。”

新年聚会?过去的七年,每年的最后一天,每当妈妈从圣树下回来,手里捧着王的礼物,眼睛总是特别明亮和欢乐。凡果对这个聚会充满了好奇和向往!

“我真的可以来参加圣树下的聚会?”

“当然。”

“谢谢王!”凡果高兴起来了。

王说完话就上树去了,凡果怀着对聚会的期待,回到了矮坡上。

小老鼠黑项圈一见到凡果,就说自己想要留下来。

“凡果,你看,是我给你带来了麻烦,我不能弃你而去。如果我对你不管不顾,我一定会很看不起自己。你知道看不起自己是什么滋味吗?是很不好的滋味,晚上睡不着,蕉瓜不想吃。所以,我决定留下来,你们谁也别想改变我的主意。”

老山猫大金笑话它:“你留下来能做什么?你这么个小东西难道能帮上凡果的忙?”

“现在嘛,还不知道,将来就会知道了。”小老鼠语气肯定地说,它用前爪撸撸它的几根金胡子,“为了表达我留下来的决心,我发誓,我将来再也不偷蕉瓜吃了。”

小老鼠的誓言让大金觉得很好笑,七坡国的老鼠不偷蕉瓜,那还能叫老鼠吗?

没想到黑项圈用爪子挠挠凡果的包袱说:“我说不偷就永远不偷,如果我违背誓言,我就不再是一只老鼠。从今以后,凡果,我只吃你分给我的蕉瓜。你不分给我吃,我宁愿饿死。”

“好吧,那你就留下来。”老山猫大金伸出爪子握握黑项圈的小爪子,有小老鼠陪凡果,它就可以常常回青飞身边去了。

凡果被黑项圈说话的神情、动作逗得想笑,便说:“好吧,你留下来。”凡果不忍心拒绝一只小老鼠的心意,再说它挺招人喜欢的。这样,坡上也热闹些。

他们一起给这座矮坡取了名字—幸运坡,希望它能带来好运。当你赋予某种东西以名字,它就成了你生命的一部分。

幸运坡是凡果、大金和黑项圈的家了。

(3)

七坡国居民最普通的生活,凡果是过不上了。

那就先在昨晚睡过的地方挖个洞吧,拥有一个雨淋不着、风刮不到的栖身之所是头等大事。老山猫大金跑回蓝坡,从青飞家里叼了铁凿和铁锤。七坡国赖以生存的洞穴房子,是一代一代凿出来的,如今还在不停扩大和增加中。

凡果、大金、黑项圈凿的凿,挖的挖,刨的刨,太阳东升西落,一天一天过去,终于,一个足够他们三个栖身的洞穴诞生了。

还要把洞穴之家弄得舒服点儿,大金是最忙碌的,因为它用场最大。在夜色掩蔽下,它一趟一趟地奔跑在蓝坡和幸运坡之间。青飞简直想把家里的东西都给凡果送来,粗麻毯子呀,芦苇编的篮子呀,旧衣服缝的被子呀,泥土烧的碗呀,油灯呀……当然还有一声声叮咛和问候,大金成了名副其实的搬运工和传声筒。虽然不是一只年轻的山猫了,这段日子它却焕发了无穷的活力,在夜色中跑得像风那么潇洒。惹得小老鼠黑项圈羡慕不已,很想跟着一块儿搬运东西,但它的身材实在太袖珍了,随便一个东西都比它大。

于是大金在小老鼠面前克制不住地表现出自得的神色。

“你看,小老鼠,你能干什么?你看看我,要是没有我,你们可怎么办哟?唉唉,你这么丁点儿,真想不出你能做什么。”

黑项圈用小爪子挠挠耳朵,它确实被大金的本领征服了,心里十分崇拜,嘴巴上却不认输:“你着什么急呀,我的用处会慢慢显现,时间会见证一切。”这句话听得大金一愣,心想,这可真是一句特别的话呀。后来小老鼠越来越爱说“时间会见证一切”,因为它发现无论大金还是凡果,都喜欢这句话,觉得它不一般。

有大金和黑项圈陪着,凡果在幸运坡上的生活不那么孤单了,如同第一夜那样的恐惧再也没袭击过他。

小老鼠黑项圈的胃口大得惊人,那么小的身体,吃下去的蕉瓜竟然不比凡果少半块。不过,他们有满满一包袱的蕉瓜,应该能吃很久吧。

有吃的东西,有睡觉的地方,还有伙伴,他们三个就在坡上做做游戏,斗斗嘴,晒晒太阳,晚上看看星星。大金和黑项圈觉得很不错,尤其黑项圈,它说爱死了这样的生活。但凡果朦朦胧胧地觉得,这样的生活不是他真正想要的。

凡果有时候悄悄地想,如果不是黑项圈,他本来也会在某一座坡上,和所有人一样,靠自己的双手得到蕉瓜,生活一定很充实,心里一定很快乐吧。

凡果越来越想念妈妈,虽然大金在他和妈妈之间来回奔跑,传递着彼此的思念和关切。但这远远不够,凡果想念妈妈的拥抱,想念和妈妈一起呼噜呼噜喝蕉瓜汤,想念妈妈给他唱的歌谣。

“我想去看妈妈。”

“可以吗?”大金问。

“不可以。”黑项圈说,“你们七坡国的规矩,连我这只小老鼠都知道。”

那规矩凡果当然是知道的—没有王的召唤和领头人的允许,人们不能擅自下七座坡。“不能擅自下七座坡”,凡果在嘴巴里一连念了五六遍,高兴起来:“你们听,你们听,人们不能擅自下七座坡。可我们这里是幸运坡,并不在规矩里边。所以我们能下坡的,我们想去哪里都不算违反规矩。”

“对啊,你说的好像有点儿道理。”大金说。

“是很有道理。”黑项圈说。

“但是,我认为你还是要谨慎点儿。王说过,你要守规矩,才可以参加圣树下的聚会。”大金半伏在地上,两条前腿撑地,眯着眼睛提醒道。

“是的,我绝不会违反规矩。”凡果认真地想了一会儿说,“但我认为从幸运坡下去,去看一眼我的妈妈,不算违反规矩。”

第六章" 金阿闪

(1)

他们耐心地等待黑夜降临,这是黑项圈的主意,它认为,就算没有违反规矩,也是夜里行动比较好。因为夜里不容易遇到人,遇到人要解释,万一解释了人家听不懂,那就会很麻烦,他们会去报告领头人和王的。如果领头人和王也转不过脑子,非认定凡果是强词夺理,违反了规矩,那凡果就别想参加圣树下的新年聚会了。

绝不允许这种糟糕的事情发生。

七座坡上一个一个窗户亮了,又一个一个黑了。凡果屁股着地哧溜哧溜滑下了坡,老山猫和小老鼠跟在他身后,半个月亮照着他们脚下的路。圣树上黑乎乎的,王睡了吧,连他的乌鸦都没有叫唤,已经有好些日子没听见它叫唤了呢。

他们沿溪往上走,溪水在黑夜里闪着点点银光。成熟的果子扑通扑通掉进水里,花儿在夜里开得真香。

凡果的脚步起先是轻轻的慢慢的,怕弄出大的动静。走着走着就忍不住快起来,跑起来,甚至跳起来:“这是什么感觉?怎么这么奇妙!”

黑项圈说:“这是自由的感觉。”

在七坡国,未满七岁的孩子不许离家超过一百步,而大人也只有被允许才能下坡。人们走的路线是被规定的,而凡果今晚走的路是他自己决定的。

凡果发自内心地说:“自由的感觉很好。”

大金得意地说:“我从来就像风一样自由。”

黑项圈说:“我最不缺的就是自由,我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为什么我们七坡国有这么多规矩呢?”凡果问道。

“那是你们的事情,我们没有兴趣知道。”黑项圈说。

凡果想了一会儿,想不明白,便不想了。想着一会儿就能见到妈妈,他开心得一路奔跑。

啊,走上蓝坡了。

啊,到家门口了。

“咚咚咚—”

里面亮了,妈妈点起油灯了。

“谁呀?这大半夜的?”

“妈妈,是我,凡果。”

“啊—怎么可以—”门慌慌地开了,妈妈的脸上没有半点儿欢喜,而是惊惧,“凡果,你怎么来了?是王让你来的吗?”

“不是,我自己来的。”

“啊—你这孩子,你自己怎么可以来?你快回去!”

“妈妈,我想你了。”

“想我也不能来,会出事的,你吓死妈妈了,你快回去!这样做是不对的,要是让王知道了,就完蛋了!”妈妈往外推他。

“妈妈,先让我进屋。”凡果身体一歪挤了进去,大金和黑项圈也跟着进去了。

妈妈砰地把门关上,一把搂住凡果,浑身哆嗦,她有多害怕,就有多快乐。

“凡果,凡果,妈妈很想你啊。”

凡果在妈妈温暖的怀抱里,有点儿想哭。

“咚咚咚!”门又响了,外头一个严厉的声音问:“青飞,怎么还不睡?明天你还劳动不劳动了?”是蓝坡领头人的声音,他夜夜都要巡逻。

“睡了,睡了。”青飞忙把灯灭了。

“这样吧,我到外面守着,有人来,我就挠门,你们就不要出声。”黑项圈机警地说,它终于把自己派上了用场。

虽然相见是如此幸福,但妈妈还是叮嘱凡果:

“不管有多么想念,凡果,以后你都不要做这种违反规矩的事情了。我们不能让王失望,你要好好表现,说不定王会再给你一次机会。我们不能自暴自弃、失去希望,自暴自弃是没有明天的。”

“妈妈,我没有自暴自弃,我也没有违反规矩。”

“你明明违反规矩了。”

凡果把自己的道理讲给她听,老山猫大金在边上补充说明。

“听起来好像没有错,你们是住在幸运坡上呢。”妈妈终于放松了一点儿,手也暖和起来。她拿出新鲜的蕉瓜给凡果吃,新鲜的蕉瓜比蕉瓜干好吃一百倍,黑项圈闻到香味便从门缝底下钻进来一起吃。

天快亮时,凡果才不舍地离去,妈妈把家里所有新鲜的蕉瓜都给他带上。

回到幸运坡后,凡果整整睡了一个白天,直到傍晚才醒。而他的妈妈,又困又累地劳动了一整天。

每隔几天,凡果就去看望妈妈一次,他们母子的秘密一直没有被发现。

(2)

黑项圈是第一个意识到食物危机的。

不对,第一个意识到食物危机的是青飞,她只是没有说出来而已。她把新鲜的蕉瓜都留给凡果,自己只吃很少一点儿从前贮存的蕉瓜干,那些本是她将来的养老之物。她吃得少,再加上睡眠不足,劳动时间长,人一天比一天瘦了。

总有一天,蕉瓜会不够他们吃的。青飞一个人挣的蕉瓜,哪里能够长久地对付四张嘴巴呢?况且连一只小老鼠的胃口都那么大。

凡果包袱里的蕉瓜干已经数得清块数了。

老山猫大金去山林里寻找食物,它尽量节省一点儿蕉瓜。黑项圈说:“我发过誓不再偷蕉瓜了。”它的胃口依旧很好。日子一天一天过去,包袱里最后只剩了三块蕉瓜干,大家都忍着不去吃它们,算是留了一点儿小小的希望。没错,虽然少了一点儿,好歹也是存粮。

在七坡国,不劳动,就没有蕉瓜,没有蕉瓜,就只有饿死。

青飞挣到的新鲜蕉瓜和以前留下来的蕉瓜干,能支撑多久呢?

青飞乐观地说,应该能支撑到圣树下聚会的那天。那一天,王的心情总是很好,当王给每一个人发新年礼物时,凡果就向王请求一个机会作为礼物,慈爱的王一定会答应的。

“那一天,王希望所有人都开心,感受他的爱和祝福,这是他一年一次举办新年聚会的目的。”青飞说,“你可以向王请求一次钓水晶的机会,到那时,无论你钓到什么,哪怕是块红水晶,你也会拥有一份正常的生活,一切就会好了。”

青飞反复叮嘱凡果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一定要乖乖遵守七坡国的规矩。为此,她不让凡果夜里再跑到蓝坡来看她了,由老山猫继续担任搬运工和传声筒。

圣树下的新年聚会啊,那是凡果明亮的希望!

王一直住在树上吗?他在树上做什么呢?凡果已经很久没有听到乌鸦的叫声了,他当然也没有再见过王。梯子空荡荡地挂着,长出绿绿的青苔。以前听妈妈说过,王一年只露两次面,一次是圣树下的聚会,一次是成人礼。其他时间,谁也见不到他。

一天夜里,凡果正要合上眼睛睡觉。坡下传来一些奇怪的动静,老山猫警觉地跳起来。是谁?天这么黑,难道是妈妈?出了什么事?

黑项圈哧溜下了坡去,一会儿哧溜回来了,说:“不是你妈妈,是一个女孩,手里拎着一个篮子,篮子里都是蕉瓜。”

是谁呢?这么晚了?

不一会儿老山猫领着女孩爬上了坡。

“我是金阿闪呀。”女孩说。

“金阿闪?”凡果当然记得她,但那是个绿头发的女孩,而眼前站着的女孩红头发,红袍子。

“你认不出我来了吧?我就是阿闪呀,我以前是绿头发,到了红坡后,就变成了红头发,我现在是一个真正的红坡人了,我是给你们送蕉瓜来的。”

“王让你来的?”

“不是。”

“红坡领头人让你来的?”

“不是。”

“那谁让你来的?”

“我自己来的。”

凡果惊诧地问:“你自己来的?”

“我早就想来了,可我太害怕了,一直不敢来。”石洞里油灯的光照亮金阿闪苍白的脸,她的嘴唇一直在发抖。她明明这么害怕,却拎着一篮子的蕉瓜站在这里。这么黑的夜晚,红坡到这里这么长的路,万一被人发现……简直不敢想象。

“我听人说你在这儿,我想你没有蕉瓜吃。”

“你怎么敢来?万一被王知道,你就完蛋了。”眼前的女孩为自己冒这么大的危险,让凡果惊慌又感动。

“刚才我走过圣树下,太害怕了,跌了一跤,吓得手脚冰凉凉的……我可算走到这里来了。”

“这太危险了,你怎么敢来?”

“我天天想着你没有蕉瓜吃,我着急死了,我早该来了,就是害怕。”

“你违反规矩了!要是被发现,你会挨罚的!”

“我知道,可是,你没有蕉瓜吃。”

金阿闪把蕉瓜一个一个放到凡果的包袱里,拎上空篮子,说:“我吃得很少,能省出很多,过几天我再给你们送来。我要走了,明天还要早起干活。”

“金阿闪,你以后不要送蕉瓜来了。”这是凡果的真心话,他不能让任何人因为自己而遭遇一点点不幸。

“我一定会再来。”金阿闪的脸依旧是苍白的,但脸上露出了微笑,“凡果,你是七坡国第一个对我好的人。这里的人把所有的爱都献给王,人们之间却没有一点儿感情。我被领养以后,妈妈就懒得和我说话。我到了红坡,人们只顾着干活挣蕉瓜,所有人都很冷漠。如果不是你,我永远不会知道一个人可以对另一个人好。”

“你违反规矩,会遇到麻烦的!”

阿闪望着他笑了笑。

老山猫主动陪阿闪回红坡去,黑项圈也跟着去,它们都喜欢上了这个看起来苍白又胆小的女孩。

(3)

凡果盼着金阿闪来,又担心她来。

凡果不知道,阿闪第二次趁天黑出门的时候,被领头人逮了个正着。

那天夜里,还差两步阿闪就走到红坡底下了,突然背后一声吼“站住!”,阿闪吓得把一篮子蕉瓜都丢到了地上,蕉瓜摔得四分五裂,汁液四溅。第二天,领头人让阿闪站在所有红坡居民的面前,用一种悲愤的语气告诉大家昨晚上她偷偷下坡的事。大家吃惊极了,谁都不敢相信,身边居然会发生这么荒唐的事情,这简直是红坡的耻辱。人们问她拎着蕉瓜要去哪里,阿闪不说。小小的一个女孩子,来红坡还没有多少日子,就敢做出这种事,她是把七坡国的规矩当蕉瓜了吗?人们的眼睛里流露出嫌恶,避她远远的,怕沾了晦气。

作为惩罚,阿闪不允许参加今年圣树下的聚会了。

当大家以为阿闪被这个惨痛的教训压倒的时候,她又下坡了。很不幸的是,她又撞见了夜巡的领头人。也许领头人一直在注意着她的动静吧。阿闪第二次被带到众人面前,她小小的,瘦瘦的,瑟缩着身体,挂着泪水。所有人都厌弃这个女孩,好像多看她一眼,眼睛就会被弄脏了似的。这一次,阿闪得到的惩罚是,她永生不能参加圣树下的聚会,永生不能见王了。

领头人说:“如果你还不改正,那我就要向王汇报,把你驱逐出七坡国,永远不得回来,我们对你已经仁至义尽。” 阿闪捂住脸泪如雨下。

过了几天,阿闪第四次下坡了,这一次她平安地抵达了幸运坡。

她拎着蕉瓜站在凡果面前时,努力让自己微笑着,凡果却从她的眼睛里看到了悲伤。

“你怎么了,阿闪?”

“我很好。”

“你看起来很不好,告诉我,你一定遇到什么事情了。”

阿闪再也忍不住了,把自己的遭遇和凡果全说了出来。面对这个承受巨大不幸的女孩,凡果觉得自己的心像七彩果落到地上啪啪砸碎了那样。

“都这样了,你怎么还敢来?你太傻了!”

“我只知道,我一定要把蕉瓜送来。”阿闪说。来的路上,她浑身的骨头怕得都挤在了一起,心脏跳得要破了似的。现在她感觉身体散架了,再也站不住了,坐在地上大口喘息。

“以后你不许再来这里!”凡果把这句话说得怒气冲冲。但阿闪并没有被吓住,说:“我还来。”

老山猫大金嚷道:“你们真是太笨了,不是还有我吗,我去红坡拿蕉瓜就好了,哪里用得着你跑来跑去的?阿闪,我隔几天去找你一次,你记住了吗?”

“你们的确很笨,这点儿小事都想不到,明明有大金在,阿闪你却要冒这个险,唉,唉。”黑项圈摇着小脑袋叹息。

是啊,先前怎么没有想到呢?

“阿闪,如果你不能参加圣树下的聚会,那么我也不参加。”凡果说,除此之外,他无法表达心中汹涌的感动。

阿闪忙摇头说:“凡果,你一定要参加圣树下的聚会。”

是的,凡果必须参加。不然,他难道要一辈子靠着从妈妈和阿闪嘴里省下来的蕉瓜过日子吗?

“好,我参加。”

夏天过去了,七彩果树上开花了,秋天过去了,树上结起小果子了。

一年的最后一天终于到了,虽然是冬天,到处挂着冰凌,冷得要命,但整个七坡国都洋溢着暖融融的快乐,圣树下的聚会就要开始了。

一大早,王在圣树上竖起红橙黄绿青蓝紫七面旗子,七个领头人得到王的召唤,像七股鲜艳的风跑到圣树下,王和他们说了几句话后,他们围着圣树站定。接着,王在圣树的最高点插上黑旗。不一会儿,人们像七条彩色的河流从七座坡流淌而来。圣树下簇拥着红橙黄绿青蓝紫七色袍子,热闹非凡。这是人们一年中唯一不用劳动的日子,大家沐浴了头发和身体,穿上最新的衣裳,像一朵朵鲜艳的花,眨着欢乐而闪亮的眼睛,挤挤挨挨地盛开在圣树下。

王的乌鸦飞到幸运坡呼唤凡果来参加。

人群中没有金阿闪的身影。

凡果寻找妈妈青飞,青飞也在找他。他们的目光在人群中交会,凡果张嘴想呼喊“妈妈”,青飞用眼神及时制止了他。他们现在是不同坡的人,彼此不允许说话,在这个节骨眼上,千万不能感情用事。

凡果缩缩身子,嗓子憋得很难受。

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凡果看见了和他一起举行成人礼的七个孩子,他们朝他瞥过来幸灾乐祸的眼光。而大人们呢,对凡果指指点点,看他就像看怪物似的。

王从树上踩着梯子,一步一步下来了,他是那么高大和威严,眼睛那么慈爱和明亮!

第七章" 七彩果

(1)

“王!王!永生的王!”树下群情激动。

王罩着面纱,稀疏的睫毛下闪动着点点泪光,他被人们的热爱和激情深深感动了。

王双脚站定,缓缓抬起胳膊,抬过头顶,停留了一个呼吸的时间,然后轻轻往下一压,圣树下顿时一片寂静,只有无数仰着的面孔和睁得大大的眼睛,每一只眼睛里都闪耀着灼灼的泪光。他们的胸膛上下起伏,像七彩溪涨水时的波浪。虽然人们用力克制着内心的激动,但呼呼的鼻息声依然惊动了头顶的树叶,飒飒作响。

凡果在人群中踮起脚尖,一眨不眨地望着王。

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王身上,如果人们的目光有温度,那么王此刻定会燃成一个炙热的火球。要知道他们中的大部分人,一年只能见上亲爱的王一面呀,王是他们的挚爱,是七坡国的灵魂,是他们日复一日劳作中的念想。

王开口道:“我亲爱的人们,谢谢你们!我爱你们!我们七坡国又度过了幸福平安的一年,你们每一位都是七坡国的大功臣!”

“王!王!永生的王!”

圣树下响起噼里啪啦的掌声和不可抑制的欢呼声,声浪大得差点儿把王的耳朵震聋了。他只得又抬起胳膊,抬过头顶,轻轻往下一压,圣树下便只剩呼呼的鼻息声了。

王继续说:“我们七坡国是世界上最幸福和安宁的地方,七坡国为什么会这么幸福安宁?因为你们每个人都有事可做,因为你们日复一日的辛勤劳动!你们每个人都拥有水晶一样美丽透明的心灵,你们虔诚地守护着世世代代传下来的规矩!你们是世界上最优秀的居民,我相信,我们的七坡国会越来越繁盛!”

“哇啊哇啊……”大家蹦跳着,欢呼着,为王骄傲,也为自己感到自豪。

一会儿七个领头人带着几个人扛来七口大铁锅,锅下生起火,锅里倒上油,油热了,一篮篮蕉瓜滑入油中,七口铁锅一起唱起了沸腾的歌。温暖的火焰,金黄的蕉瓜,浓郁的香味,热油吻着蕉瓜发出迷人的声响,一年的最后一天,是多么快乐!

这些油炸蕉瓜是王请大家吃的,想吃多少吃多少,吃到吃不动为止。人们一年只吃这一回油炸蕉瓜,却足够他们在孤独的夜里一次次梦见。

享用了美味的油炸蕉瓜,大家围着圣树跳啊,唱啊,王也在其中跳啊,唱啊,一边跳一边和大家热情地拉手。人们的小手在他厚实有力的大手里,幸福地颤抖。

所有人的脸上都洋溢着欢乐,所有的眼睛比火光还炽热。

最幸福的环节是王给大家送新年礼物。礼物用一块块美丽的布包着,王把它们一份一份交到人们手上,还送上一个一个结结实实的拥抱,一声一声暖意融融的祝福。得到过拥抱、祝福和礼物的人都坐在树下,怀着感恩的心回味着美好的一天,其他人则抑制着内心的激动,焦急而又耐心地等待着王笑意盈盈地走向自己。

凡果轮到最后一个。

王的手上拿着最后一个小布包了。

布包里会是什么礼物呢?大家都很好奇,好奇王给这个倒霉蛋准备了什么。他们觉得王的心肠实在太好了,凡果不应该有礼物的,因为他连住在七座坡上的资格都没有。

王摸摸凡果的头,正要把礼物放到凡果的手上,凡果说:“王,我可以要别的礼物吗?”

所有人都吃了一惊,王也吃了一惊。

“当然可以,可你还没有看过我送给你的是什么礼物呢,你不先看看,再做决定吗?也许你会很喜欢它的。” 王的语气平静而温和。

“王,我不看了,谢谢您,我想要的礼物是……”

圣树下所有的眼睛都生气地望向凡果,如果那些目光能变成一根根针或者一支支箭,凡果的身体估计已经被射得密密实实,没有缝隙了。

“孩子,你要什么,说吧。”多么慈爱的王啊!

“王,我要的礼物是……是……请您再给我一次钓水晶的机会吧,我不能再这样生活下去了。我想有事做,我想劳动,我有的是力气,我想为七坡国做贡献,我想成为一个有用的七坡人。亲爱的王,请您再给我一次钓水晶的机会吧。我不想住在幸运坡了,我想像大家一样用自己的劳动挣很多蕉瓜,王,这就是您送我最好的新年礼物!”

王的眼睛里流淌出无限的同情,凡果甚至看见了里面的泪光。他摸摸凡果的脑袋,把他揽进自己大大的怀抱里说:“可怜的孩子啊,可怜的孩子……”凡果瞬间被他温暖的怀抱融化了,可是王说:“虽然我是王,但这件事情我一个人无法决定啊。我对你们每一个人的爱都是平等的,我不能因为同情,就任意改变七坡国的规矩。这件事让大家来讨论讨论吧。”王把目光转向圣树下坐着的人们。

妈妈青飞第一个站起来,哆嗦着嘴唇说:“王,请您答应这个可怜孩子的请求吧,您是多么仁慈,您爱着我们每一个人。”

还没有等王回答,一圈人齐刷刷地站起来了。

“王,正因为您爱着每一个人,所以您不能偏心。”

“王,不能呀。”

“王,世世代代传下来的规矩不能说变就变。”

“王,我们的成人礼是隆重而神圣的,不是儿戏啊!”

“王……”

站起来说话的人有红坡的、有蓝坡的、有紫坡的,有绿坡的……所有人都不同意再给凡果一次机会,谁也不怜惜凡果向他们投过来哀求的目光,和眼睛里绝望的泪水。

瞅着可怜的凡果,七坡人深切地感觉到自己是多么幸福啊。

王无奈地把布包放到凡果手里说:“收下吧,我的孩子,这是你的新年礼物,希望能给你带来好运,凡果呀凡果,希望明年的聚会,我还能见到你。”

凡果摇摇头说:“我不劳动,就没有蕉瓜,我没有蕉瓜,就会饿死。王,恐怕您明年见不到我了。”

王一听,神色立刻严肃起来,说:“这是个大问题,我们谁也不忍心看着他饿死。这样吧,红橙黄绿青蓝紫七座坡,你们轮流给他送蕉瓜。我相信你们会心甘情愿的,我相信你们的善良和仁慈。你们会做到的,对吗?”

虽然不乐意,但王这么问了,大家只好回答:“我们会做到的,仁慈的王!”

(2)

黑项圈和大金没跟着凡果去圣树下,一是不感兴趣,二是怕给凡果惹麻烦,所以它们就在坡上晒太阳。看到凡果垂头丧气地回来,它们就知道事情不妙了。

小老鼠抢着用爪子和牙齿替凡果拆了礼物,是一只耳套。凡果把它扔到洞穴的角落里去了,他不需要一只耳套,哪怕是王给的。他不怪王,王没有办法,怪别人吗,好像也不能,他们只是遵从规矩。

看着凡果愁苦的模样,黑项圈有点儿心虚,一次次说:“你不要怪我啊,我已经道过歉了。事情已经过去了,再说我不是故意的。我发誓,我不会再道歉了。”其实凡果一点儿都没有要怪它的意思。

整个春天,七座坡的人轮流给凡果送蕉瓜。他们对凡果像对待一个乞丐,毫不掩饰内心的嫌恶。他们送来的蕉瓜,凡果一块也不吃。黑项圈和大金倒不介意,不吃白不吃,不都是蕉瓜吗,味道都一样呀,干吗不吃?

这天,黑项圈爬到溪边去喝水,被一个七彩果咚地砸中了脑袋。那果子悬得很高,砸下来特别狠,砸得它头晕眼花。黑项圈生气极了,踢了果子一脚,不解恨,又踩了一脚,还是不解恨,扑过去狠狠咬了一口,心里才舒服了一点儿。没想这一咬,咬出了名堂,果子送给它一嘴甜香。

咦,黑项圈迷糊了,七彩果怎么是这样香甜的味道?

它想起第一次看见这些果子时,妈妈就警告它:“你要记住,它们不能吃,它们有毒,七坡人不吃的东西,我们也不吃。我们七坡国的老鼠啊,世世代代偷他们的蕉瓜吃,他们吃什么,我们就吃什么,这样才安全。小东西,你可不要觉得果子长得好看就嘴馋啊,千万千万记住了,当心你自己的小命啊。”

回想着妈妈说的话,黑项圈吓坏了,怎么办怎么办,我刚才是被气昏了,我怎么能去咬它?天哪,我要中毒了,天哪,我还太年轻,还不想死啊。黑项圈一边呸呸往外吐口水,一边用爪子拍肚皮。

这果子是剧毒还是微毒呢,小老鼠战战兢兢地等着,一会儿好像肚子疼了,一会儿好像头疼了,一会儿好像爪子疼了。大半天过去了,它哪儿都还好好的,哪儿都没事。倒是牙齿和舌头上还留着香甜的滋味,黑项圈咽了一口口水。又过了一会儿,黑项圈发现自己依然好好地活着。它往上蹦了蹦,快速地跑了跑,身体照样灵活,尾巴也受自己控制。

这下黑项圈明白了,七彩果压根儿没有毒!不但没有毒,还非常美味!它干脆放开肚皮吃起来,一口气吃了四个,小肚子都快撑爆了。

就这样,黑项圈在无意中立下了大功劳。

大金毫不吝啬地夸赞它:“你很了不起啊!”

黑项圈也不谦虚:“我早说过,时间会见证一切的。”

从此以后,凡果不用依靠阿闪和妈妈的蕉瓜生活,也不用依靠七坡国人对他的施舍生活,这对他太重要了!

他百思不得其解的是,七彩果明明能吃又好吃,七坡国的人为什么不吃?为什么会认为它有毒?记得成人礼的前一夜,妈妈仔仔细细嘱咐过他:你下了坡,会看到一条溪,它叫七彩溪,溪边有很多果树,果子长得很好看,啪嗒啪嗒地从树上掉下来,很香。但它们是有毒的,你不要捡,更不要吃,吃了会死的。

如果不是黑项圈的偶然发现,他永远都会以为七彩果是有毒的东西。

凡果隐隐地感觉到,七坡国是一个有谜的地方。

七彩果带来的兴奋并没有持续几天,凡果又陷入了沮丧的情绪里。太阳每天照常升起,但每一天的日子都是灰色的—难道我就一辈子待在这座坡上,成天无所事事,一年一年活着?那活着的意义是什么?大金和黑项圈眯着眼睛说,不要多想,活着就是意义,多活一天就多一天意义。

凡果摇摇头,不再同它们谈论这个问题。

我必须找点儿事情做,凡果对两个伙伴说。

你随便啊,两个伙伴回答他。

于是凡果下坡了,那天太阳还来不及露脸。

黑项圈提醒道:“你可别乱走呀,被人看见很麻烦的,万一遇到王你就完蛋了,你就别想参加新年聚会了。”

凡果说:“我本来就不想再去参加聚会了,反正阿闪也不能参加。今天我就是要随便走走,谁也管不着。” 大金叹口气,摆出一副由他去的表情。

凡果独自下了坡,沿着溪水一路往下走,一直走进了密林深处。他想:如果我跟着溪水一直走,一直走,会走到哪里去呢?王说七坡国是世界上最好的地方,那世界上还有别的什么地方呢?

一个想法浮上他心头—凡果,你为什么不离开七坡国,去远方看看呢?

这个念头令凡果精神大振,灰色的心情霎时明亮起来。

对,走出七坡国,无论去哪里,无论遇到什么事,总比在幸运坡上闷死好吧。

(3)

临走前要和妈妈道个别。夜色中,七座坡像七顶帽子,帽尖上的大树在风中摇摇晃晃。

“妈妈,我要离开七坡国,到外面的世界去。”

“别说傻话,我的孩子,七坡国是世界上最好的地方。妈妈不会让你走的,外面的世界很可怕,你千万不能有这样的想法。”

“妈妈,我不能忍受这种生活了,请你放心,我会保护好自己,再说还有大金和黑项圈陪着我。如果有危险,我会马上回来,妈妈,让我走吧。”

妈妈好久不说话。

“凡果,你下定决心了?”

“是的,妈妈。”

“那你走吧,妈妈不拦你。沿着七彩溪往下走试试,从前,我其实也这么想过。你发誓,会保护好自己,会回来。”

“妈妈,我发誓,我会保护好自己,我会回来的。”

“我小的时候,对,就是七岁成人礼那天,我边走边想,七彩溪流向哪里呢?如果跟着它一直走,会走到哪里去呢?凡果呀,妈妈没有你勇敢。我的好孩子,你走出去看看吧。”

“谢谢你,妈妈,我一定会回来的。”

“我给你装一些蕉瓜路上吃。”

“妈妈,不用,七彩果比蕉瓜好吃,你不知道吗?大金没有和你说过?”

“大金是说过,还给我背来一些,我哪里敢吃。”

凡果从衣兜里掏出一只七彩果,张嘴就是一大口,妈妈大惊失色道:“啊,凡果,你快吐掉!”一边急得用手指去掏凡果的嘴巴。

“妈妈,这几天我最少吃了几百个,根本没有毒,好吃得很,你尝一口就知道了。”

既然儿子吃了,妈妈还有什么害怕的,要中毒就一块儿中毒吧。青飞接过一个七彩果,闭上眼睛咬下一口,一副豁出去了的表情。咦,甜得很,脆得很,汁水丰足,比蕉瓜的味道好多了。

“真是一件怪事。”妈妈嘟囔道。

“妈妈,为什么大家会认为七彩果有毒?”

“我也不知道,我妈妈告诉我的。我的妈妈呢,是她的妈妈告诉的,反正一代一代传下来的。”

“好奇怪!”

这时,妈妈想起了什么,啪地拍了一下脑袋说:“七彩果没有毒,可以吃,那我就不用为了蕉瓜天天早出晚归干活啦。凡果你看,我每天干活是为了挣蕉瓜,挣蕉瓜是为了吃饱肚子活着,活着是为了干活,干活是为了蕉瓜,所有人都这样。既然蕉瓜不是唯一的食物,那我也可以不这样活着呀,我可以休息呀,我可以做点儿有趣的事情呀。可是,没有领头人的允许,我不能下坡,不能下坡就不能摘七彩果。真奇怪,七坡国为什么要有这么多规矩呢?”

妈妈的话像一道闪电划过凡果的脑子,他更加强烈地意识到,王和七坡国一定藏着深深的秘密。

静谧的黑夜和天上最后一颗星星就要消失了,凡果和妈妈才依依不舍地告别了。

第二天夜里,在大金和黑项圈的带领下,凡果又去和金阿闪道别。

金阿闪住在红坡最顶上的洞穴里,孤零零的一个。再往上走几步就是红色七坡树了,从树洞里时不时传出一阵阵叹息的声音,也许是风的呜咽,也许有一个老人即将离世。

凡果的到来,让阿闪吃惊又欢喜。当她得知凡果是来道别的,有点儿难过,但更多的是兴奋:“凡果,你走了,以后还回来吗?我也想去外面的世界,你能带上我吗?”

凡果说:“如果外面的世界比这里好,我就回来接你,你等我。”

“真的?” 阿闪的快乐像煮沸的水,咕嘟咕嘟往外冒。

“真的!”看着阿闪开心的模样,凡果心里像流淌着七彩果的汁水那么甜蜜。

“我相信你,凡果,我等你回来。你叫大金送来的七彩果,很好吃呢!我已经两天没有去干活了。从前为了蕉瓜,我每天醒过来就到地里干活,天黑了才可以回家。除了干活就是干活,没有一点儿时间做自己想做的事,连多做一会儿梦都不可以,天天如此。”

“阿闪,你不觉得这一切有点儿奇怪吗?”

“不是有点儿奇怪,是很奇怪!”阿闪肯定地说,“我认为七坡国一定藏着什么秘密!”

他们两个想的原来一样!

阿闪的话让凡果的脑子里生出了一个新的念头—七坡国的生活到底是怎样的?离开之前,为什么不把七座坡都走一走、看一看呢?

金阿闪非常赞同凡果的想法。

“我也很好奇,我最想知道紫坡的生活是怎样的。我们红坡呢,就是种蕉瓜,没完没了地种。蕉瓜四天成熟一次,第一天种下去,第二天开花,第三天结果,第四天熟了,第五天采摘,第六天把瓜藤拔了种下新苗……一轮一轮重复。我们种出的蕉瓜,全部要上交领头人,由领头人分给我们一点儿。其余的蕉瓜呢,六座坡的领头人会定期带人来取。年底还要留给王一部分,供新年聚会用。我一点儿也不喜欢这样的生活,可是有什么办法?”

“听起来是很无聊。”

“凡果,你去看了其他坡的生活,一定要回来告诉我呀。可是你能四处走吗?虽然幸运坡上没有领头人管你,王知道了一定会很生气吧,他会把你赶出七坡国的。”

“我本来就想走啊。”

“我跟你一起去吧凡果。”

凡果想了想说:“这是冒险的事,阿闪你先不要着急,你等我。”

第八章" 水晶心

(1)

离开阿闪后,凡果决定去找王,毕竟王曾经是他最崇拜的长者,哪怕出于礼貌和教养,也应该告知一声。

凡果来到圣树下,站定双脚,他抬起头,想起第一次站在这里的情景,心情多么不同。

“王,您在吗?王,我有事情和您说,王,我要离开七坡国了!”圣树上无声无息,几片叶子好像动了动,王没有下来。乌鸦是在睡觉吗,不然早该哇哇了。

凡果在树下等了半天,叫了几百声“王”,王就是不搭理他。

没有办法,凡果只好听他自己的了。

“王,我走啦,我要离开七坡国了,在离开之前,我想把七坡国好好走一走、看一看。如果不同意,您就说一声,如果不说话,就是您同意啦!”

凡果又等了一会儿,除了一片树叶,王没有把一个字落下来。

凡果说:“王,谢谢您同意!”

凡果回到幸运坡,大金和黑项圈猜测说:“也许王根本就不在树上。”

“不会吧。”

“很有可能。”

凡果说:“我们一起漫游七坡国?”

大金和黑项圈说:“没有兴趣。”

凡果便独自出发了。

他先去蓝坡,这是他的出生坡,也是他最好奇的地方。虽然他出生在那儿,对蓝坡的一切却一无所知,因为小孩子是不能离开自己的家一百步远的。

沿着溪水一路往上,凡果没有碰见一个人。七彩果的树上,花在开着,果子在一边结着一边掉着。七彩溪的水泛着蓝幽幽的光,白色的芦苇在风里摇晃。凡果愉快地欣赏着溪边的风景,一个果子砸中了他的脑袋,他用手接住,一口一口吃进了肚子里。

蓝坡和其他坡一样分上下两截,下面是土坡,像一个巨大的基座,长满荒草和灌木,不住人。土坡上只有西边一条小路,像一条蚯蚓扭着身子弯弯曲曲趴着。“基座”上是一座尖顶的石丘,石丘上光秃秃,除了顶上一株蓝色的七坡树,没有任何植物。一条小路像一条细细的蛇一圈一圈往上绕,路边的石壁上凿了一个一个的洞穴。

凡果爬上土坡,立在石丘底下,仰望七坡树。他本想绕着石丘先走一圈瞧瞧,但心里挂念着孕育了他的七坡树,便直接爬上石丘,沿着弯弯绕绕的小路往上走。一路不见半个人影,路过自己家时,他敲了敲门,妈妈不在家,凡果知道她去干活了。他们都在哪里干活呢?

终于爬到坡顶,这是凡果第一次站在七坡树下!这棵树孕育了他!凡果有点儿激动,张开胳膊抱了抱树,树干很粗,他抱不过来,他把脸贴在粗糙的树皮上摩挲了一下。

树上结着两个蓝果子,手掌形的树叶已经遮不住它们了。夏天快来了,马上就到掉落的时候了。树根处有个洞,黑幽幽的,从里头冒出阵阵凉气。凡果知道它的用处,脊背不由紧了紧。他不敢多看它,更不敢往里看。

人们都在哪里呢?

凡果四下张望后爬上了树,他从树上往下瞧,往四面八方看,看见东边土坡上有人影晃动,他想妈妈一定在那里吧。于是他下了树,又抱了抱它,说声“谢谢”和“再见”,飞快地跑下石丘。

他绕着石丘走到东边,这下看清楚了,东边的土坡上全是人。他们都弯腰蹲着,面孔朝下,每个人面前放着一只水桶和一块石头,他们在石头上用力磨着什么东西。

第一个看到凡果的是青飞,她惊得叫了一声。第二个看过来的是同凡果一起参加成人礼的孩子,“瞧你这个倒霉蛋!”那双眼睛在幸灾乐祸地说。

然后所有眼睛都看过来了,大家都不敢相信自己看见的,凡果怎么会在这里?

蓝坡领头人满脸疑惑地走到凡果跟前,问:“谁叫你来的?”

凡果摇摇头。

“王叫你来的?”

“不是。”

得到这声否定的回答后,领头人脸上的疑惑瞬间变成了愤怒。

“你自己来的?”

“我自己来的。”

“你来干什么?”

“我来看看你们干什么。”

领头人气得舞着胳膊跳起来:“这是你想来就来的?七坡国的规矩你不知道吗?难道一个人是可以随便走来走去的?你快回你的矮坡去,我会向王报告,你今年不用参加圣树下的聚会了。”

凡果毕竟只是个小孩,领头人狂怒的样子让他有些害怕,但他努力保持平静,也不去看妈妈。等领头人闭上嘴巴后,他说:

“我再也不会参加圣树下的聚会了,我要离开七坡国了,我还要告诉你们,七彩果根本没有毒,不但没有毒,还比蕉瓜美味,不相信的话,你们去摘来吃一吃就知道了。”

凡果的话像空中落下一个炸雷,把领头人炸得跳起来:“什么,你说什么?你在胡说八道什么?”

蓝坡的人们都震惊了,他们能做的就是张大嘴巴,你看我,我看你。

领头人把愤怒泼向青飞:“你这个女人,你养的孩子,你自己看看,我要罚你一百个蕉瓜,我要罚你今年不能参加新年聚会!”

青飞缓缓起身,双手在衣服上擦了擦,说:“尊敬的领头人,我认为把他养到七岁以后,我和他就没有关系了。七坡国难道不是这样的吗?您如果公平公正,就不应该怪到我头上。这个孩子无论做什么,现在都不关我的事了。”

说着青飞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凡果,凡果心领神会,这不让人察觉的眼神,只有他们自己懂得。

“我找王去,我这就找王去!”蓝坡领头人的身体好像要爆炸了,一路奔下山坡。

人们愣了一会儿继续干活,他们可不想耽误挣蕉瓜的工夫。他们手里正在磨的东西是一颗颗水晶,一直要磨得圆溜溜的,磨成鸟蛋的形状。

凡果蹲下来帮妈妈磨水晶。

妈妈轻声告诉他:“我们把磨好的水晶交给领头人,领头人会在本子上登记好,根据每个人的劳动成果,发给我们数量不等的蕉瓜。我从七岁磨到现在,磨啊磨啊,每天都一样,没完没了。幸好,你们发现七彩果能吃,大金常常给我送来,蕉瓜对我不那么重要了,以后我想少干就少干,想不干就不干。”

磨得圆溜溜的水晶用来干什么,送到哪里去?妈妈说不知道,她说没有一个人知道,所有人知道的只有一件事情—水晶蛋磨得越多,挣到的蕉瓜也越多。 挣到的蕉瓜越多,他们就能活得越长久。

凡果第二天到了红坡。红坡和蓝坡一样,也分上下两截,下面是土坡,上面是石丘。不一样的是,红坡的下半部分,铺满了瓜藤。人们忙忙碌碌地穿梭在里边,片刻不能停歇,看来这就是阿闪说的蕉瓜地了。

和在蓝坡的遭遇差不多,凡果又一次面对了领头人的愤怒,那领头人气得头顶的耳朵飞转,也找王去了。就像孩子受了委屈找爸爸妈妈一样。阿闪一看见凡果,惊喜得直眨巴眼睛。另外两个一起参加成人礼的孩子则气愤又吃惊地瞪着他,但很快又都低头干活了。

人们虽然很生气,却都舍不得停下手里的活儿。

凡果把红坡转了个遍,坡顶的树通体绯红,结了四五个果子。凡果依旧不敢往树洞多看一眼,他莫名地害怕里边会伸出一只手把他捉进去。

等凡果从坡顶下来,天已经快黑了,人们的劳动结束了,他们直起腰往家里走。这时,一匹高大的马停在了石丘下面,马背上驮着两个筐,筐里装着各种东西。马的主人,个子和王一样高大,也蒙着面纱。凡果小时候在自家门口见过他,家里的勺子啊、汤碗啊,都是妈妈用蕉瓜从马背上换来的。这个外乡人牵着马从一座坡走到另一座坡,人们从不问他从哪里来,只对他筐里的东西感兴趣。如果他们想要买更多的东西,那么他们就需要用劳动挣更多的蕉瓜。

外乡人和他的高头大马被红坡的村民围得密不透风,蕉瓜多的人,换到的东西自然也多。凡果和金阿闪悄悄地挥挥手,下坡了。

现在凡果知道了,蓝坡的生活是成天磨水晶,红坡的生活是成天种蕉瓜,都很累呢,都很没意思呢。无论是妈妈还是金阿闪,她们其实都不喜欢这样的生活。

同时,凡果觉得七坡国越来越捉摸不透了。

(2)

蓝坡和红坡的领头人都去找过王了,王会怎么处置凡果呢?

凡果在幸运坡上等了三天,小心脏时不时地怦怦跳。

过了三天却不见王有任何动静,凡果的心放下了,看来是慈爱的王默许我四处走动呢。

大金和黑项圈越发肯定地说:“我们敢打赌,王压根儿不在圣树上,领头人根本找不到他。”

凡果又出发了,前往其他的坡。

他在每座坡上遭遇的事都差不多,每个领头人都很愤怒,都跑去找王告状,而王依旧没有现身。每个坡上的人都一边恼怒地看着他,一边忙着干活,因为蕉瓜才是他们生命里的头等大事。

七坡人在乎的蕉瓜和圣树下的新年聚会,凡果全不在乎,大家还能对他怎么样呢?

凡果意识到自己获得了一种七坡人没有的自由,一种七坡人不敢想象的自由。如果不是小老鼠,他此刻会在哪个坡上没日没夜地干活呢?

从前凡果强烈地渴望能过上和他们一样的生活,现在他不这么想了,他从心底里感激小老鼠黑项圈,是它改变了自己的命运。原来最坏的运气里会藏着最好的事呀。

现在,凡果已经了解清楚七坡国的生活了。

红坡的人种蕉瓜。

橙坡的人种麻织布做袍子。

黄坡的人在泥土深处工作,从里边捧出一块块石头。凡果在那儿遇见了一起参加成人礼的青坡男孩,他弓着腰满面灰尘,不愿瞅他一眼,头发已经变成黄色了。

在黄坡和绿坡之间,拉着两条钢绳,石头通过绳子一筐一筐地送到绿坡。

绿坡的人在石头堆里挑挑拣拣,把含有水晶的石块送到青坡。

青坡的人剖开石块,从里头取出大大小小的水晶。

蓝坡的人把水晶打磨成一颗颗圆溜溜的 “鸟蛋”。

紫坡呢,世世代代公认的幸运之坡,所有七坡人最向往的地方,那里的人在每个“水晶鸟蛋”上雕出一百颗精美的心。

凡果一连去了几天紫坡,蹲在一旁看他们一刀一刀地雕刻,雕出一颗颗晶莹剔透的水晶心,紫坡上的生活果然算是最有意思的了。紫坡领头人一看到凡果就吹胡子瞪眼,他一趟一趟跑去找王。后来他竟被凡果气得病倒了,躺在家里出不了门。

这些美丽的水晶心用来做什么呢?凡果问紫坡人,他们冲他厌弃地皱起鼻子,不同他说一个字。

这天,凡果爬到紫坡的顶上,站在七坡树下出神,看见树上挂着一只芦苇编的篮子,篮子里装着一枚枚水晶心。

原来他们把水晶心挂在树上呀。

挂在树上干什么呢?

正奇怪时,树洞里传出一声叹息。凡果吓了一跳,往后连退几步,第一个念头是逃跑。他猜得出里边是谁,是一个……是一个年迈体弱失去劳动能力的老人吧,是吃完了最后一个蕉瓜在迎接死亡的人吧。每一个人从七坡树上坠地,最终又都成为七坡树的养分,这是凡果很小的时候就知道的。所有七坡人都知道自己从哪里来,最后到哪里去。

凡果忍不住弯腰往洞里瞧了瞧,里头果然卧着一个老人。

这是凡果第一次遇到要在树洞里长眠的人,第一次看见这样的情景,他很害怕,同时很难过。

“我认识你,你是那个钓到老鼠的男孩。” 老人在树洞说,“我在新年聚会上见过你,印象深刻。你很可怜呢,孩子。”

“我不可怜。”凡果答道,“你还好吗?”

“我当然不好,你有蕉瓜吗?”老人问。

“我没有蕉瓜,但口袋里有比蕉瓜更好吃的东西,你要吃吗?”

“除了蕉瓜,世界上难道还有其他能吃的东西吗?”

“当然有,七彩果。”

“那是有毒的果子。”

“七彩果没有毒。”凡果说着拿出一个,送到嘴边咬了一大口。

老人从树洞里慢慢钻出来,靠着树坐下,说:“反正我快死了,我只想吃点儿东西,给我一个七彩果吧。”凡果递给他一个,老人接过去,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小口,好像舌头吃了一惊似的,他张着嘴愣了一会儿,接着就大口吃开了。

“这是怎么回事?”

“怎么这么好吃?”

“我一会儿就要被毒死了吧?”

他一边吃一边不停地嘟囔,凡果被他逗笑了。

老人把凡果口袋里的七彩果都吃完了,他打了个饱嗝,食物让他脸上的气色好了许多,眼睛也有神采了。他半眯了眼睛,说:“古怪,真古怪,七彩果竟然是这么好的味道,想不明白,真是想不明白。”他摇着头。一会儿又像是自言自语地说着:“七岁那年啊,我运气好,钓到了紫水晶,多高兴啊,对未来真是充满希望。我就来到了紫坡上,一天一天,我在水晶上雕啊刻啊,我能分到蕉瓜,能分到袍子。后来就老啦,眼睛花了,干不动活了。我把蕉瓜都吃完了,就来这里了。要说这一生,好像活了很久很久,又好像只活了一天……”

凡果坐在一旁听着,他想,七坡人的生活是多么单调乏味啊,但所有人好像都没有意识到,因为这一切仿佛都是理所当然的。

“水晶心为什么要挂在树上呢?”

老人神秘地说:“它们是献给树神的,你当然不会知道,只有王和我们紫坡人知道。我们把水晶心交给领头人,领头人把它们放到这个篮子里。我们用水晶心向树神祈福,祈福灾祸不要降临七坡国,祈福七坡国世代绵延。”

“你见过树神吗?”

“没见过。”

“真的有树神吗?”

“当然有,篮子里的水晶心满了,就会被取走,是树神取走的啊。”

“哦,是这样吗?”凡果半信半疑。

他送老人一步一步走回了洞穴屋子,幸好没到一年一度成人礼的时候,不然老人的屋子就会被新来的孩子占据了。

凡果答应会给他摘很多七彩果,老人很高兴。

(3)

王为什么没有一点儿动静?他是真的默许了凡果的一举一动吗?

凡果很多次走到圣树下,他多想和王谈谈七坡国的生活啊,还有他心里一个一个的问号。威严又慈爱的王,会告诉他吗?

对七坡国的生活,凡果好像一清二楚了,又更加糊涂了。

红坡种蕉瓜,橙坡做袍子,黄坡挖石头,绿坡选石头,青坡取水晶……就像七彩溪,流过一座坡,再流过一座坡,井然有序。而整个七坡国的劳动成果,便是紫坡那一颗颗水晶心。

红坡的人只知道种蕉瓜,橙坡的人只知道做袍子,黄坡的人只知道挖石头……他们谁也不知道别的坡在做什么,更不知道他们所有的劳动成果,最后都汇聚成了紫坡雕刻的水晶心。

是谁安排了这一切?

是王吗?

应该是他,他是王嘛。可他为什么要这样安排?为什么要让人们对其他一切一无所知?

还有那七彩果,明明很好吃,为什么大家都会认为它有毒,而把蕉瓜当作唯一的食物?

王知道这一切的答案吧,他一定知道的!

可他为什么在圣树上无声无息?凡果做了这么多不被允许的事情,他为什么一直不出现? 难道真的如大金和黑项圈猜测的,他根本就不在树上?凡果转动他的耳朵,在树下仔细听了几回,他们七坡人的四个耳洞的耳朵对声音极其敏感,哪怕一只小虫子扇动一下翅膀,也能捕捉到。更别说一只乌鸦和一个王的动静了。然而树上,除了叶子被风吹动的声音,蜘蛛结网的声音,虫子的私语声,的确没有其他声响了。

如果王真的不在树上,那他又去了哪里?

凡果好像撞进了一张巨大的黏性很强的蜘蛛网,找不到突破的方向。

他找大金和黑项圈讨论这些事,可它们两个对七坡人的生活不感兴趣,它们特别庆幸自己是一只山猫和老鼠,拥有简单的生活。

当凡果越想越糊涂的时候,阿闪来了,怀里抱着一个红色的七坡果。

“今晚他该出生了,凡果,我要和你一起离开七坡国。我们带上他,我给他取了名字,叫离离。我们都离开这里吧,我相信世界上一定有比七坡国更好的地方。”

阿闪脸上的表情是坚定的,她想离开七坡国的愿望甚至比凡果还坚定。她的红头发上滴下汗珠,脸颊像燃烧着两团火焰。

凡果说:“好,我们一起离开。但在走之前,我想知道七坡国的秘密,这里肯定有秘密。”

阿闪点点头,把红色七坡果轻轻放在一只耳套上,那是王给凡果的新年礼物,用来当小床刚刚好。

一个新生命即将到来,大家都有些激动。凡果、阿闪、大金和黑项圈一起等待,等着等着,不知不觉睡着了。

等凡果和阿闪从梦里猛然睁开眼睛,七坡果已经裂开了,一个小小的男孩子光溜溜地睡在黑项圈的身边。

“看,离离!”

阿闪的欢叫惊醒了婴儿,他在地上灵巧地翻了个身,用手抓了抓火红的头发,揉揉粉红的眼皮,一把抱住黑项圈,喊:“爸爸。”

爸爸?

黑项圈苦笑道:“夜里你们都睡了,我没睡,我撑着眼睛,就是想看看他怎么出生的。啊,果子突然炸了,汁液飞进我的眼睛,差点儿弄瞎了我。等我好不容易把眼睛睁开,他自己跳出来了,光溜溜地站着。他来到这个世界上,第一眼见到的是我,不经我同意,他就直接喊我爸爸了,他喊了一声爸爸就抱着我睡着了。唉,没有办法,我就这样成了一个爸爸,我不得不好好照顾他了。”

黑项圈嘴里说着没有办法,还时不时地叹口气,但谁都瞧得出来,他高兴得要命,惹得老山猫很羡慕。

第九章 七岁井

(1)

七座坡上的七坡果,一个一个落了,嗵—嗵—嗵—

新一年的成人礼就要到了,七岁的孩子们又该到七岁井钓水晶了。

凡果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为什么孩子们放下一块石头,会钓上来一块水晶?秘密一定藏在七岁井里,我要去井里看看。”

阿闪吓了一跳,说:“凡果,不能的,七岁井和圣树一样,是七坡国最神圣的地方,我们不能冒犯的。”顿了顿,她扯扯自己的耳朵又说:“其实我也很想知道是怎么回事,妈妈说那是天意,真的是天意吗?但我可不敢下到七岁井里,你最好也不要去,万一永远上不来了呢。”

凡果问小老鼠:“黑项圈,你掉到过井里的,你看见过什么?”

小老鼠抖抖胡子说:“我啊,我什么也没有看到。那回我跑太快,刹不住脚,不知怎么就掉到井里去了,一掉下去我就摔昏了。等醒来,我只想快点儿爬出去。可井壁上都是苔藓,太滑了。我心里怕得要命,哪里顾得上去看井里有什么东西。正绝望的时候,看到一根放下来的钓线,我什么都没想,赶紧抱住了,刚一抱住石头,就被你拉上来了……咦,等等,我想起了一点儿什么,有一双脚,好像是的,我没有来得及看清楚,因为一下子就被你拉出来了。”

“一双脚?”凡果忙握住黑项圈的爪子,“你再仔细想想。”

“好像有,又好像没有,我真的想不起来了,那会儿我的脑袋摔昏了。”黑项圈说,“松开,松开,凡果你把我弄疼了。”比黑项圈大不了多少的离离蹦跳着叫:“松开我爸爸,松开我爸爸,你弄痛我爸爸了。”

凡果说:“在离开七坡国之前,我一定要弄明白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我要去找王,我有很多问题要问他。”

阿闪说:“我陪你一起去,你不怕,我也不怕。”

黑项圈仗义地说:“要不,我再下去看一次吧。我的身体比你们灵活,去井里容易。不过,这一回我可不想摔昏了,我已经是当爸爸的人了。”

“对对对,我的爸爸不能摔昏,我爱我的爸爸。”离离竟把爸爸抱了起来,看得老山猫大笑。

小老鼠说:“你不许笑。”

“我是夸赞地笑,你的主意很不错。”

“老山猫,看我,派上大用场了吧。”黑项圈得意道,“我早说过时间会证明一切,现在你相信了吧。”

“我相信了,早相信了。” 大金诚恳地点头。

凡果拿出去年成人礼用过的钓竿,小老鼠立刻知道该怎么办了。

他们一行来到圣树下,七岁井在树的另一侧。

“王!王!”凡果叫了半天。金阿闪起先有点儿害怕,缩在凡果身后,后来就跟着凡果并肩,一起高声喊王了。树上没有任何回应,乌鸦难道又在睡觉?

凡果喊:“王,我们想到七岁井里去看看,如果您不同意,就说啊!”

“如果您不说,就是同意吗?”阿闪喊。

等了一会儿,凡果和阿闪又喊:“王,您是同意了对吗?那我们下去啦!”

凡果和阿闪互相看了一眼,他们从对方的眼睛里读出了一样的想法。

圣树底下一片阴凉,凉得他们脊背发冷,树上一片叶子也不动。远远近近没有一个人影,没有王的召唤,没有谁敢走到这里来的。

凡果和金阿闪最后叫了三声“王”,回答他们的是两片落叶,好像是“同意”。

藤梯孤零零地挂在圣树上,上面长满了绿绿的苔藓,树上的屋子依稀露出一角。

他们绕过圣树,走到七岁井边。井口像一张圆圆的绿色嘴巴,从里边吐出一丛丛茂盛的草。去年他们就是在这里被决定了命运。

这口井,决定着世世代代七坡人的命运啊。在七坡人的心里,它是神圣不可触及的。阿闪突然紧张起来,她拉拉凡果的袖子,轻声问:“真的可以吗?”

凡果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他当然明白,他们这样做毫无疑问是对王和七坡人的冒犯。但是,探索真相的愿望超越了一切顾虑。他有一个强烈的预感,七坡国的谜团,答案就在井里。

他们弯下腰,伸长脖子往井里看,看不见底,又伏在地上,把半个身体探进井里,转动耳朵,收集井里的声音。

井底寂然无声。

“我下去啦。”黑项圈抓住钓线的一端说,“下去看看,就什么都知道啦。”

离离穿着阿闪用包袱布做的袍子,嚷嚷着:“爸爸,我也要下去,我要跟爸爸去。”

“你还太小,你要乖乖地等爸爸上来,你看爸爸很勇敢吧?”

“爸爸很勇敢,我的爸爸最勇敢,我喜欢我的爸爸!”

小老鼠很高兴让离离看看自己的敏捷和勇敢。

凡果嘱咐它:“记住啊,黑项圈,一有危险你就使劲拉线。”

“你一拉线,我们就会把你拽上来。”老山猫跟着说,它努力掩饰着心里的担忧。

黑项圈的四只小爪牢牢抓住钓线,凡果一点一点把它放下去。小老鼠的身体碰得井里的草哗哗作响,离离在井边一个劲儿地跳着喊:“爸爸,我也要下去,爸爸,我想你了。”要不是阿闪用力拽着他,他说不定真会扑下去的。黑项圈急得仰起脖子,使劲朝他吹胡子瞪眼睛:“你别动,你乖乖等我;你不乖,我就不当你爸爸了。”

井里的草淹没了黑项圈。

“快一点儿,线放快一点儿,太慢啦!”

凡果不敢把线放得太快,他同时做好了随时把黑项圈拉出来的准备。

“好啦,我到井底啦,让我看看,里边除了石头,什么东西都没有啊。”

“真的什么都没有吗?”

“没有呀,什么都没有。”

“那你抓住线,我把你拉上来吧。”凡果有点儿失望,但又松了一口气。正要收线,却听黑项圈尖声大喊:“等等,井壁上有一扇门,被苔藓覆盖了,我才看见它,啊,我推不动,急死了,我力气太小,推不动!”

一扇门?井里边怎么会有一扇门?门又会通向何处? 也许答案就在门里边?

凡果冲着井里喊:“黑项圈你等等,我想办法下来!”

(2)

在老山猫的带领下,凡果沿着溪水跑进树林。老山猫指挥他从树上扯下一根长长的藤,费了好大劲儿才拖到七岁井边。凡果担心藤的长度不够,又返回树林拖了一根。把两根藤结结实实绑在一起,一端系在圣树的树干上,一端垂到井里边。老山猫抱藤哧溜滑了下去,只听得井里黑项圈发出哎哟一声尖叫。

“你干吗踩我?”

“我不是故意的。”

“你就是故意的!”

凡果两手抓藤,蹬着井壁,一脚一脚下到井底。

“凡果,你小心啊。”

“爸爸,你没事吧?”

阿闪和离离在七岁井边焦急地转圈,他们什么也看不到,只能一遍一遍往井里送话。

井底很潮湿,堆积着一颗颗石头,大多长了苔藓。从井口透下来一些斑驳的光亮,像一只只银色的眼睛。在黑项圈的指点下,凡果和老山猫看到了那扇门,门上的苔藓和井壁的苔藓长成一片,确实不容易发现。

门上没有把手,光溜溜的,凡果往里推了一推,门发出了轻微的嘎吱声,里边似乎有东西抵着。他用大些力气来推,门依旧咬着不松口,但是连着门和石壁的苔藓落了几块。黑项圈和大金伸出爪子一起帮忙,凡果的整个胸脯和半边脸顶住门,他把脚指头的力气都使出来了。门终于嘎吱一声,敞开了一条缝隙,小老鼠嗖一下挤了进去。

一进去它就在里边喊:“你们用劲推,门后有块大石头,用力,再用力!”

门被推得晃起来,像要发怒了似的。缝隙更大了,成片的苔藓往下落,老山猫也钻了过去。

“凡果,你再用点儿力!”大金和黑项圈一起在门后喊。

凡果铆足劲儿,汗水把一头蓝发都浸湿了。终于,门推开了小半扇,够凡果侧身挤进去。里边黑洞洞的,黑项圈和大金的眼睛一会儿便适应了:“是一条通道,长长的。”

可怜凡果眼前一片乌黑,把手指头放在鼻尖下都看不见。通道里无声无息,凡果的耳朵和眼睛同时失去了作用。他举起胳膊,摸不到顶。

“很高,有几个你那么高。”黑项圈说。

凡果摸索着,将身体的一侧靠在冰凉的石壁上,慢慢往里走。老山猫和小老鼠走在前面,不停地催他:“凡果,你走快点儿,步子大点儿,往前走,没事,往前走,什么都没有。”虽然它们这么说,凡果还是不敢把脚步跨得太大,黑暗本身就是障碍。

“快点儿呀,凡果,蜗牛都比你爬得快。”

“你真的一点儿都看不见吗?”

“你可真胆小啊。”

“我们不等你啦。”

两个小家伙不停地笑话他,果然跑远了。黑暗中,凡果感觉到两团大小不一的温暖离开了。

但一会儿它们又回来了。

“前面什么都没有,一下就跑到底了。”是黑项圈尖细的声音。

“就是一个空空的通道,前面是堵石壁。”大金说。

“走吧走吧,这里太闷了。”黑项圈又说。

但凡果不听它们的,摸索着继续往前,直到咚一声,他的额头撞在了石壁上,疼得直抽气,前面确实没有路了。老山猫和小老鼠听到声响,幸灾乐祸地笑起来。

“你要是撞昏过去,我们可抬不动你哦。”

凡果不理它们,用手仔细地摸着石壁,他不相信这只是一条毫无用处的通道。果然,他摸到了一架悬挂在石壁上的梯子。

他仰起脖子,感觉到上方若有若无的一些光亮。

这时,黑项圈和大金也看到了那架贴着石壁的梯子。

啊,有一条向上的通道!

凡果先攀上梯子,小老鼠和老山猫悄然无声地跟在后面,为刚才的错误判断有些难为情。

梯子很长,凡果爬啊,爬啊,会爬到哪里去呢?不知道爬了多高,凡果只知道不能松手,他可不想摔断脖子。往上爬,往上爬,梯子摇摇晃晃。

咚,到顶了!这回脑袋撞到的不是石壁,是木板。

凡果用手细细摸索着,用拳头敲击着,突然一片木板被他的手掌撑了起来,无数光线倾泻而下。

原来是一扇门,就像地窖的门一样。

凡果举着胳膊,把脑袋探出去一看,竟是一间木头屋子!

他爬了上去,小老鼠和老山猫紧随其后。

门哐地合上了,成了地板的一部分。地板的木纹很诡异,像排列着数不清的眼睛。

墙上有一个窗户,窗户紧闭着。还有一道门,门也紧闭着,光线从门缝和窗缝里溜进来。屋里空空荡荡的,只有一张床、一张桌子和一把椅子。可是墙角却有一堆很耀眼的东西,竟是一堆水晶,红橙黄绿青蓝紫。成人礼时,孩子们钓上来的就是这种水晶。

黑项圈在屋子各个角落里窜来窜去,从床底把一颗东西咕噜咕噜滚出来,竟是一颗紫色的水晶心。

水晶心裹满灰尘,大概遗落在这里许久了。凡果用手一擦,立刻变得晶莹璀璨,和在紫坡看到的一样。凡果想起紫坡老人说过,所有的水晶心都要献给树神。难道……这里是树神的屋子?哎呀,不好,冒犯树神了!

“我们快离开这里!”凡果着急道。如果因为自己的冒失触怒了树神,给七坡国带来灾难,他不会原谅自己的。

凡果瞅见木屋的门上有一个把手,他不假思索地往里一拉,门敞开了,他一脚迈了出去。

啊—外面竟是空的!

凡果的身体往下一个劲儿地坠落,啪啦啪啦穿过一根根树枝。慌乱中他抓住了一样东西,身体摇摇摆摆地悬在了半空中。

这是一棵树呀!

他抓着的是一架藤梯呀!

怎么回事,这不是圣树吗?

(3)

没错,就是圣树!

听到动静的金阿闪带着离离从七岁井那边跑过来,吃惊地问:“你们不是在井里吗?怎么会在这里?”

凡果一边从藤梯上下来,一边说:“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里边有一个通道,我们走啊走啊,又往上爬啊爬啊,爬进一座木屋,然后,我们就到这里来了。”

黑项圈挥着小爪子说:“很简单,七岁井和圣树是相通的,和树上的屋子是相通的!”

“你们走进王的屋子了?”

凡果这才意识到,可不是吗,圣树上的屋子,不就是王的屋子吗?他们还以为是树神的屋子呢。

天哪,他们竟然闯进了王的屋子!

“你们见到王了?”

“屋子里没有王。”

“也没有乌鸦。”黑项圈补充道。

“王不在树上?”阿闪吃惊地仰起头,“这怎么可能?”

老山猫和小老鼠说:“我们早就猜到了,你们就是不信。”

难怪无论他们怎么叫“王”,王都不答应!难怪凡果做了那么多出格的事,七坡领头人一趟一趟地找王,王都不闻不问!

因为王压根儿不在圣树上,不在七坡国呀。七坡国的人们,包括七个领头人,全都以为王在树上吧?

王去哪里了? 他会不会出什么事了?

凡果绕着圣树走了两圈,想到了什么,踩着藤梯爬回树上,其他几个也连忙跟上去,连离离都爬上去了。阿闪犹豫了一下,最后一个进了王的屋,她站在门口,有些紧张。

离离在屋子里高兴得蹦来蹦去,还满地打滚,他觉得这里好玩极了,嚷嚷着以后要住在这里:“我不要住在洞里,我要住在树上!”

凡果摸摸桌上厚厚的灰说:“王不在这里,已经很久了。”

“他会去哪里?”阿闪问。

“不知道。”

“他还会回来吗?”

“不知道。”

所有人都以为王在树上,王却不在树上!

凡果把小老鼠从床底滚出来的水晶心握在手里,又蹲下身,拨弄着墙角的那一堆水晶,猛地,他脑子里一阵电光雷鸣,一屁股坐到了地上,他想明白了一件事情。

“成人礼的时候,是王从通道走到七岁井里,是他用水晶换了我们的石头。那根本不是什么天意,而是王。”

老山猫和小老鼠拍着爪子笑:“你可算想到了,我们就等你想出来呢。”

阿闪却惊得把自己的耳朵都揪弯了:“可是……可是王为什么要这么做?王为什么要……骗我们?凡果,你不能乱猜测的,他是‘王’啊。”

凡果说:“我没有乱猜,我有证据。”

“什么证据?”

“墙角的水晶,圣树通往七岁井的通道,证据足够了。”黑项圈替凡果回答了。

是的,这些都是证据。

“可王为什么要这么做?” 阿闪没法想明白。

凡果摇头说:“我也不知道。”

黑项圈说:“也许是你们的王觉得这样很好玩?是恶作剧?”

大金说:“有道理。”自从上回黑项圈发现七彩果的秘密以后,大金就觉得小老鼠说的每一句话都有道理。

凡果皱着眉头,又想到了一件事。

“你们看,这明明是紫坡村雕刻的水晶心,明明是献给树神的,为什么会在这里?难道水晶心不是被树神取走,而是被王取走的?”

“可是,王要水晶心干什么?”阿闪问。

“我也不知道呀。”凡果叹口气说。

唉,不但七坡国满是谜团,高大、威严又慈爱的王也是一个谜啊!

王会不会一去不回了?

王还会回七坡国来吗?

“我们要告诉大家王不在的事吗?”阿闪问。

他们注意到床架上插着的一面面旗帜,一边是红橙黄绿青蓝紫七面,另一边是一面黑旗。

凡果和阿闪都知道,红橙黄绿青蓝紫七面旗帜是王召唤领头人的,黑色旗帜是王召唤全体居民的。

“我们要不要试一试?”凡果取下黑旗说,“把它插到树顶上,人们就会赶来了,我们就可以告诉他们王不在这里的事,我们还要告诉大家七岁井和水晶心的秘密。我们让所有人一起来想一想,这是怎么回事。”

“不行。”阿闪阻止道,“你是一个钓到老鼠的人,大家都认为你不吉利,都讨厌你,没有人会愿意听你的话,我们会激怒所有人。”

黑项圈和大金说:“阿闪说得有道理。”凡果想了一下,也觉得是。

阿闪又说:“再过几天就是成人礼了,说不定王会回来。如果他不回来,我们再告诉大家也不迟。哎呀,如果王不回来,七坡国怎么办呀?”

凡果说:“如果王回来,他一下子就会发现有人进过他的屋子,他一下子就会猜到是谁,看,屋子里都是我们的脚印,山猫的,老鼠的,我的,你的,离离的。”

阿闪焦急道:“这太糟糕了,王知道了肯定会惩罚我们的!凡果,我们今天就离开七坡国吧,等王回来,我们就来不及逃走了。”

凡果说:“不,不管王回不回来,我都要等到成人礼那一天,我想知道王为什么要假冒‘天意’。”

“我也想知道!那我们一起等。”阿闪说。他们两个,总是能激发出彼此的勇气。

离开圣树之前,他们又一次回到通道里,把大石头重新顶住木门。又用杂草把屋子的地板刷了刷,用来掩盖脚印,然后关好门,下了树。把藤条从七岁井里收回来,盘成圈,背回幸运坡。凡果没有把那枚水晶心扔回床底,他放在了自己的口袋里。

夜里,黑项圈爬到圣树上去看王回来没有。

第二天,小老鼠又去看了四次。半夜里它正要去看,凡果和阿闪的耳朵同时收到了来自圣树上细微的动静。

“王回来了。”凡果肯定地说。

“王果然在成人礼的时候回来了。”阿闪说。

接着七坡人听到圣树上传来乌鸦哇哇的叫声,王的乌鸦就是与众不同,他们想,王的乌鸦只在新年聚会和成人礼这几天才叫,如同王一年两次的召唤。

第十章" 有翅人

(1)

这天夜里,除了离离睡得呼噜呼噜的,凡果、阿闪、大金和黑项圈都没有闭眼。

明天,他们要向七坡人揭开“天意”的秘密。

怎样让人们知道?跑到圣树下,直接问王吗?当然不能,如果王不承认,没有人会相信他们。

那有什么办法?

他们想啊,说啊,说啊,想啊,天亮的时候,终于有了主意—

成人礼开始后,由黑项圈第一个行动,它个子小,最不会被人注意。它的任务是爬上圣树,看看王在不在屋里。如果在,那么是他们猜错了,冤枉了王。如果王不在,那么,他们的猜测是对的,无论什么情况,黑项圈都要用最快的速度跑回来告知。

倘若王不在屋里,那就轮到凡果和大金出发了。凡果的任务是,用钉子和锤子把木屋地板上的门封死。大金的任务是给凡果望风,时刻注意周围的动静。等凡果钉好地板后,它爬到树梢上给阿闪报信。

阿闪只要看到大金爬上树梢,就要用最快的速度跑到七岁井边。不管谁阻拦她,她都要冲着井里拼命喊:“王,不好啦,王,出事啦,王,快上来啊!”

王听到这样的呼喊,肯定会着急出来,但屋里的门已经封死了,他只能从井里出来。只要他从井里出来,人们就会明白,圣树和七岁井之间有通道,这个时候,凡果再把他发现的一切说出来,大家就会相信原来“天意”是王假冒的。王就会亲口向大家解释一切了吧。

对,这就是他们的行动计划!

很完美,很周密,不是吗?

离离嘛,离离太小了,乖乖在幸运坡待着,不要惹麻烦就行了。

天亮了。

圣树上竖起了红橙黄绿青蓝紫七面旗帜。

七坡领头人像七溜烟来到了圣树底下,在七岁井边立成一排。

七岁的孩子们背着包袱和钓竿从各自的坡上下来了,他们在溪边会成一支沉默的队伍。谁也顾不得瞅一眼美丽的溪水、洁白的芦苇和通通掉落的七彩果,他们一路走到圣树下。

王踩着梯子从树上下来,亲切地摸摸孩子们的耳朵,给他们结实的拥抱和热情的祝福,就像过去的每一年一样。他领着孩子们走到井边,安排好成人礼的顺序后,重新回到圣树上。乌鸦一圈一圈地在孩子们的头顶盘旋,还时不时恶作剧似的往下拉一泡屎。

新一年的成人礼开始了,这次七岁的孩子有五个。

幸运坡上的凡果、阿闪、大金、黑项圈要开始他们的行动了。

说真的,凡果不想惹怒王,王在他的印象里是那么威严和慈爱,他那么崇敬和热爱过王。但凡果太想知道真相了!他想知道王为什么要假冒天意,为什么要骗人,他想亲口听王的解释。

黑项圈出发了。

它敏捷地爬到圣树上,看见所有人都围着七岁井,有一个孩子正把钓线慢慢放到井里。小老鼠把半个脑袋从门缝底下探进屋里一瞧,没有人,和他们猜测的一模一样。不用说,王此刻肯定在七岁井里!

快去告诉凡果!

黑项圈正要下树,王的乌鸦从七岁井那边飞回树上来了,一眼瞅见了它。

“哇,你,你这只臭老鼠,哇,你怎么在我们的树上,哇,你想干什么,你这个坏蛋,哇!”乌鸦大声叫唤。

不好,黑项圈想,乌鸦叫得这么厉害,会惊动所有人往这边看的,那凡果就没有机会爬到圣树上了。

“闭嘴,你这只丑鸟!”

“什么,你说我一只丑鸟,我啄你,我啄死你。”

对,激怒它,激怒它!小老鼠不得不临时改变行动计划,它要做的是先把乌鸦引开,引得远远的,

“世界上不会有比你更丑陋的鸟了,你真是又黑又蠢,我要是王,早就把你油炸,把你吃进肚子里了。”

乌鸦被气疯了,拍着翅膀跳过来啄它。黑项圈哧溜下了树,乌鸦哪里肯放过它,贴着地面一路追逐。

“我啄死你,今天非啄死你不可。”

小老鼠一边溜一边喊:“你来呀,你来呀,你这个丑鸟,你追不到我。”

这时,七岁井那边传来一声“起—”,第一个参加成人礼的孩子钓上水晶了,不知钓上来什么颜色的,只听得大人和孩子同时发出一声惊呼:“哇—”也许是钓到紫水晶了吧。

(2)

凡果和大金久久等不到小老鼠,担心它出了什么事,按捺不住心中的焦急,匆匆下了坡,猫着腰往圣树去,大金一路跑在前面。哎呀,这和他们的行动计划不一样!

大金远远看见了被乌鸦追啄的黑项圈,它明白了小老鼠的用意。

乌鸦没有看见大金,也没有看见凡果,它的眼里只有小老鼠。

大金对凡果说:“快上树!黑项圈引开那只乌鸦了。”

凡果的口袋里装着锤子和钉子,他登上藤梯,又一次走进了王的木屋。大金蹲在门口,警惕着周围的动静。

那边,黑项圈的脑袋已经被乌鸦狠狠啄了好几口,啄得真凶,简直要啄出洞来了。黑项圈忍着疼痛继续骂:“丑鸟,丑鸟,油炸了都没有人吃的丑鸟!”乌鸦却在半空里停住不再追它了,它听到了来自圣树上的响动,意识到自己可能上了当,一拍翅膀迅速折了回去。黑项圈也忙跟着爬回树上。

此时凡果才从口袋里拿出第一枚钉子呢。

乌鸦一身的羽毛全奓了,歇斯底里地叫唤:“王,王,不好啦,王,他们在树上,一个男孩,一只老鼠和一只山猫都在树上,该死,他们闯进你的屋子啦,王!”

凡果慌了神,他们的行动计划里没有这只乌鸦,现在该怎么办。还是小老鼠机灵,吩咐老山猫叼着黑旗插到树梢上。既然计划打乱了,那就见机行事吧。

王在井底听不见乌鸦的叫唤,他没有七坡人那样灵敏的耳朵。但围着七岁井的人都朝圣树这边看过来了,他们头顶上的四个耳洞撑得圆圆的。

凡果对着乌鸦举了举手里的锤子,乌鸦被他气坏了,气得飞到井口扯着脖子喊:“王,王,快出来,他们上了你的树,还进了你的屋,快出来呀,快出来,我的王!”

乌鸦的叫喊打乱了成人礼,一个孩子正把线放下去呢。紫坡领头人懊恼地对乌鸦说:“王在屋里,不在井里。”乌鸦说:“王当然在井里,你知道什么?”

“王在井里?”其他几个领头人吃惊地看了看彼此。

与此同时,七坡国的人们看到圣树上的黑旗,以为是王在召唤他们,全往这边奔过来了,像一股股七彩的河流汇聚到一起。

幸运坡上的阿闪很纳闷,咦,这和他们计划的完全不一样啊,大金怎么插了黑旗?不管了,先跑到七岁井那儿再说。她一边跑一边回头吩咐:“离离,你不要乱走,你爸爸会生气的!”

阿闪一气跑到圣树下,越来越多的人拥到这里来了。

七坡领头人面面相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王的乌鸦还在对着井里喊:“王,快出来,王,出大事啦!”

阿闪干脆和它一起喊:“王,不好啦,王,出事啦,王,快上来啊!”

乌鸦朝她哇了一下,好像很高兴有人陪着自己一起喊。

此时凡果正站在藤梯上。

树下挤满了人,他的妈妈青飞第一眼就看见了圣树上的凡果,吓坏了,一手捂住胸口,一手捂住嘴巴。

人们惊叫着。

“你怎么能爬到圣树上,你在干什么?”

“王不会饶了你的,我们也不会原谅你,你快滚出七坡国,永远不要回来!”

“你是七坡国的灾祸,你这个不吉利的坏小孩!”

就在这时,一团东西就像火焰那样,从井里腾地冒了出来。大家定睛一看,天哪,是王!

他怎么会从井里出来,他不是应该在树上吗?

人们看见,半空中王的翅膀从袍子里恶狠狠地挣脱出来,两只原本厚实的大手不知何时变成了尖利的爪子,他绕着圣树盘旋了几圈,俯冲而下,拎起凡果,飞到了圣树顶上。

乌鸦得意地叫着:“臭小孩,现在有你好受的了,哇哇—”

(3)

这是七坡国人第一次看到王张开翅膀,第一次看到他飞的样子。他就那样从井里飞出来,断了的草茎和叶子从他身上落下,纷纷扬扬。人们张着嘴,望着圣树,晕头转向。

茂密的枝叶遮挡了人们的视线,他们依旧踮着脚,仰着脖子使劲地看。

七坡领头人傻了眼,成人礼不得不终止了。

凡果被王拎到了圣树最高的枝上,只要王一松手,等待他的就是粉身碎骨的结局。树枝摇摇晃晃,凡果头晕目眩。远处山峦起伏,七座不同颜色的坡散落在七彩溪边,太阳炽热地照耀着世界,也照耀着幸运坡。

“害怕了吧,你这小东西?”王抓着凡果的一只胳膊。凡果仰面望向他,王那般高大,蒙着面纱的脸那样神秘,凡果曾经那样热烈地崇拜过他!

底下的乌鸦继续愤怒地控诉着:“昨天半夜我和王一回到这里,就知道有人来过了,哇哇,王绝不会饶恕的!就是他,肯定是他!”

“难道王不是一直住在圣树上吗?”阿闪故意大声问。

乌鸦哇哇哇地说:“我们才不住在这棵破树上,这里能住吗?这么简陋,这里什么都没有!告诉你们吧,一年中,我们只有两次回到这里。哼,就是成人礼和新年聚会的时候。王在山外面有一百座很大很大的房子,我们一座一座轮流住,住都住不过来。一年要回来两次,真是烦死了……”

“你闭嘴!”王威严的声音像石头一样砸落下来,乌鸦忙缩缩脑袋和身子,不吭声了。

树底下的人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交头接耳道:“原来王不住在这里啊。”

凡果从口袋里掏出水晶心,一松手指,水晶心穿过枝叶,啪嗒落到了地上。

紫坡人一见嚷嚷起来:“这不是我们献给树神的水晶心吗?”

乌鸦的眼睛瞪得滚圆滚圆,急得又张嘴大叫:“偷窃!这是赤裸裸的偷窃!你竟敢偷王的水晶心!”

阿闪提高嗓门说:“水晶心怎么可能是王的?紫坡人明明说是献给树神的!”

乌鸦狂叫道:“当然是王的,七坡国所有东西都是王的!王把水晶心拿到山外卖了,王有一百座房子,一百座房子都装满宝贝。王的家族比你们七坡国大得多了,哼,你们这些小矮人!水晶心带给王的家族无穷的财富,哇哇—把你们所有的脑袋加起来都无法想象,你们这些笨蛋,这里所有东西……”

“闭嘴,臭乌鸦!”

王的怒喝让乌鸦第二次噤了声,如果可以,王现在就会拔了它的嘴巴。

圣树底下的人们全呆住了,像一根根吃惊的树桩。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们的脑袋里乱作一团麻,王,不住在这里;王,在外面有一百座房子;王,把献给树神的水晶心卖掉……

“我来啦!”突然一个很嫩很嫩的声音在人群中响起。

大家扭头一看,看见一个很小很小的孩子,走路还不稳当,身后却拖着一条长长的长长的藤,藤的一端绑在他的腰上。他从头到脚都是灰尘,不知摔了多少跟斗。

“这是谁养的孩子?”

大家望着红坡人,因为这个孩子是红头发。

所有红坡人都摇头说:“不认识,不是我的。”

“离离!”阿闪、大金、黑项圈一起叫道,“你怎么来了?”

“爸爸,我来帮你啦!”离离指指身后的藤。

黑项圈从树上冲下来:“叫你不要来这里,你偏要来这里,你这个孩子,太不懂事了……”

“离离,你好聪明啊!”阿闪明白了,她把长藤从离离的身上解下来,绑在圣树上,另一头放到了七岁井中。

黑项圈也明白了,骄傲地看着自己的儿子,离离向它一头扑过来。然后,他们和阿闪一起朝七岁井走去。

“你们要干什么?”乌鸦到底闭不住大嘴巴。

小老鼠爬下去了,老山猫爬下去了,阿闪爬下去了,连离离都爬下去了。

“你们不许下到井里,那是王才能去的地方!”乌鸦歇斯底里地叫着,把嗓子扯破了,也把王的秘密都说出来了。

一会儿,人们看见阿闪、离离、小老鼠、老山猫从圣树的梯子上爬下来了。他们明明是从井里下去的,怎么会到了树上?

除了一个钓到紫水晶的孩子,其他四个参加成人礼的七岁孩子也一个跟着一个下到井里,当他们从树屋走出来时,兴奋极了:“有通道!有通道!”

所有的一切都没有按行动计划来,但比计划完美太多了,除了凡果。王会把凡果怎么样?

人们惊诧地站着,仰头张望着。

王高高地站在树顶上,他后悔刚才自己不够冷静,他应该回到树屋再慢悠悠走下藤梯,而不是直接从井里飞出来。当他冲动地从井里飞出来的时候,当大嘴乌鸦说了那么多蠢话的时候,所有的事情就都瞒不住了。

“王,孩子们钓上的水晶不是天意,是您,是不是?”

“没错,是我,又怎样?”王用一只爪子揪着凡果的耳朵,“你这个小孩,你毁了我的事业。”

凡果怔怔地看着王,他的脸隐藏在厚厚的面纱中,白色的头发像被风吹乱的芦花,昔日眼睛里的慈爱已经不再,只剩两道叫人哆嗦的寒光。

“王,你为什么要骗我们?你不是一心一意爱着我们吗?”就算是到现在,凡果的心里还对他怀着一点儿希望。

“我只要一松手,你就会摔成一堆烂泥巴,你居然还有心情问为什么?你不怕死吗?”

“我不想死。”凡果颤抖着双腿朝下望了望,他望不见什么,枝叶太浓密了。

“哈哈,你害怕了?害怕就好,害怕很好!”王的爪子箍着凡果的细胳膊,“我当然会松开的,但也许你还有一个机会。没错,只要你愿意配合,我会给你最后一个机会。你想活的,对吗?”

(4)

“我想活。”

“想活就好,想活很好。”王说,“虽然你把我们家族世世代代苦心经营了上千年的事业全毁了,不过,小孩,你的确是我见过的七坡小矮人里最特别、最有勇气的一个。我是很生气,但不妨碍我欣赏你。我愿意给你一个活下去的机会,只要你乖乖听我的话。”

“你叫我们七坡小矮人?”树枝摇晃得不那么厉害了,凡果镇定了些。

“对,七坡小矮人,你们的祖先这么称呼自己,从前山外的人也这么称呼你们,包括我们家族。”

“你说你的家族?你难道不是我们中的一个吗?”

“我……哈哈哈……当然不是,我来自有翅人家族,聪明、富有、高贵的有翅人家族。”

“有翅人家族,哦,难怪你有翅膀,难怪你和我们不一样,那你为什么和我们在一起?”

“小家伙,收起你的好奇心吧,我只要一松手,你就死定了,跌断脖子的滋味可是糟透了。”

原来我们的王不是七坡人啊,原来七坡国外还有很大很大的世界啊。凡果一心要探个究竟,忘记了自己随时会从树上摔下去:“你是有翅人,你为什么会当我们的王呢?”

“小家伙,你不想死吧?”王冷笑道。

凡果点头说:“我想活着,我还想到七坡国的外面去看看。”这是他内心的渴望—如果七坡国不是整个世界,那么世界是什么样子的?

“我很高兴你想活,这样无论对你还是对我,都是一个重生的机会。我可以同你说会儿话,你想知道什么,你问吧,我允许你提三个问题,快点儿。”王收回眼里的凶光,眼睛变得深不可测。

“你是永生的吗?”

“真可笑,没有谁能永生。”

“可大家都这么说。”

“当然要让你们这样认为,永生会让你们对我们敬畏。我们为什么要戴面纱,现在你能猜出来吗?”

凡果猜出来了—因为,王不是同一个人。

“我们家族每隔一段时间派一个人来当你们的王,我当了九年,当腻了,明年就该换另一个人了。告诉你,那个赶马卖东西的外乡人是我兄弟。”

凡果的第二个问题是—“为什么你们有翅人会当我们七坡国的王?”

王说:“这话说起来太长太长,我没有心情和你啰唆。”

“你说过我可以提三个问题的。”

王想去揪凡果的耳朵,凡果挣扎着躲开了。

王说:“好,问完三个问题,你就要乖乖听我的话。很久很久以前,你们七坡国就非常有名了,你们的地底下,尤其是在黄坡底下,蕴藏着世界上最美丽的水晶矿石,你们开采、打磨、雕刻,送到山外去卖,七坡小矮人的水晶心,是人人都想要的宝贝。因为水晶,七坡国成了人人都向往的富有之地和神奇之地。”

虽然凡果想象不出从前的七坡国生活,但听起来多美好啊。

“那时候的人们可以自由走来走去吗?”

“当然可以,那时候的你们自由极了,哈哈。小家伙,你很想听吧,我干脆说个痛快。大概一千多年前,我爷爷的爷爷的爷爷的爷爷……也就是我的祖先一行浩浩荡荡来到了七坡国,决心占有你们的水晶。那时候,你们有自己的国王,你们过得自由自在、无忧无虑,喜欢什么颜色就住什么坡,喜欢做什么事情就做什么。我们的祖先很快征服了你们,为了让你们七坡人替我们的家族创造财富。

“我们给你们制定了一些规矩,重新安排了你们的日常秩序,先让你们逐渐失去行走和交流的自由。你们知道得越少,就会越愚蠢,你们越愚蠢,我们就越容易掌控你们,道理就是这么简单。同时,我们要让你们遗忘,把过去的生活忘得一干二净。遗忘是真正驯服你们的第一步,遗忘才能让你们认为一切本当如此,天知道为了让你们忘记过去,我的祖先做了多少事情!

“事实证明,我们真的做到了。一年一年过去,不但你们自己忘记了,连山外的人也忘记了七坡小矮人的水晶心,他们如今只知道我们有翅人的水晶心了。很久很久以前,我们的家族还需要派很多人来管理七坡国。后来,就不需要啦。到现在,一个一年只来两次的王就能让你们乖乖就范,为有翅人家族创造源源不断的财富。”

凡果明白了,难怪人们不能自由下坡,难怪不同坡的人之间不能交谈,就是为了让大家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成为有翅人家族的劳动工具啊。

“那,为什么每年要举办新年聚会?”凡果提了第三个问题。

“这个嘛,很简单,我们有翅人要给你们一点儿甜头和念想,让你们活在幸福的感觉里嘛。我们世世代代塑造着光辉慈爱的‘王’的形象,你们越爱王,视王为七坡国的灵魂,你们就越能为我们所用。事实正是如此,哈哈哈!”

圣树下的聚会浮现在凡果眼前,多么欢乐啊,人们发自肺腑地笑着,好像有了那一天的幸福,整整一年的辛苦劳作都值得了。

凡果急切地又问道:“那为什么要举行成人礼?你明明可以想让我们做什么就做什么的!”

“这是仪式感,懂吗,神圣的仪式感!它会让你们认定这是天意,让你们心甘情愿去接受现实。另外,七岁嘛,的确小了点儿,成人礼可以让你们提前长大啊,可以让你们提早给我们有翅人家族创造财富。”

“也是你们让七坡人认为七彩果有毒吧?”

“小家伙,你问到第五个问题了。没错,让谎言成为真实,需要费很多力气,但只要有足够的耐心,时间会把一切搞定。唯有让你们相信蕉瓜是这里唯一的食物,我们才能更好地利用你们。你们要活着,就要吃蕉瓜,为了蕉瓜,你们就要没日没夜地劳动。因为只有干得越多,蕉瓜才会越多;蕉瓜越多,才能活得越久。哈哈哈,很完美,不是吗?如果让你们知道七彩果可以吃,那你们就用不着为了蕉瓜拼命干活了。当你们的王,对我来说真是太容易了,这九年来一切顺利得不可思议,除了成人礼和新年聚会我来到这里,装扮一下慈爱的王,除了定期飞回来从紫坡的树上取走水晶心,其他几乎什么都不用做。你们真的很听话,听话得连我都常常觉得惊奇和可笑。唉,我是太大意了……这下我该怎么向有翅人家族交代,真是头痛啊……”

树底下传来了哭泣声,王……不是,是有翅人的话,一字一字落到了每一只耳孔里。

“王骗了我们,王骗了我们……”

七坡领头人失魂落魄,在圣树下转圈,无助地揪着自己的耳朵和头发。

原来,七坡人一直生活在一个巨大的密不透风的谎言里!

尾声

凡果愤怒地捏紧拳头,但他什么也做不了,只要王的手一松,他的生命就终结了。

凡果不想死,他还想要更多的明天。

“好了,小家伙,我告诉你的已经够多,你满意了吧? 我愿意给你一个机会,一个活下去的机会,一个活得更好的机会。我认为摔死你,并不是最好的结果。你想要一个更好的结果吗?”

“那是什么?”

王又揪了揪凡果的耳朵,仿佛那是他的一个玩具:“小东西,你有两条路可以选择,第一条路,同我合作。虽然现在七坡人知道了所有秘密,但只要我们不放弃,凭我们的本领还能挽回一切。我将把财富的一半分你,我不在这里的时候,你就是七坡国的王,我还会带你去见识山外的好东西并好好享受。第二条路,你拒绝我,那么,我也救不了你了。”

“如果我选择第二条路呢?”

“我知道你不会那么傻的。”

凡果的眼睛越过山峦和密林,仿佛看向了无穷的远方和明天,他平静地说:“你松手吧。”

王一声怒吼,面纱应声脱落,露出一张丑陋的尖脸,身上的袍子炸得四分五裂。他腾空飞起,把凡果拎到更高处,然后松开了爪子。

“大势已去不复归,不复归,不复归……”有翅人直冲云霄而去,乌鸦紧随其后,却被他一爪子拍下天空。顿时羽毛纷落,凄惨的哇哇声久不停息。

数不清的双手向上举起,接住了从天空坠落的凡果。

同时有许多人望着王消失的方向—

“天啊,我们从来不知道这一切都是假的!”

“以后,我们怎么办?”

起死回生的紫坡老人啃着七彩果走到人群中央,原本浑浊的眼睛,此刻闪耀着晶亮的光芒,他说:“我们会有办法的,现在让我们感谢凡果吧,感谢他让七坡国重生,感谢他让我们看见了真相。”

“凡果,凡果!”

“凡果,凡果—”

人们呼喊着“凡果”的名字,同时喊出他们的快乐、羞愧和迷茫。

“时间会隐藏一切,也会见证一切。”黑项圈拉着离离说,大金听得直点头。

不久以后,凡果带着妈妈、阿闪、离离、老山猫和小老鼠,还有一些勇敢的人,沿着七彩溪一路走到了山外。

他们见识了很大很大的世界以后,重回七坡国。

他们一起创造新的家园。

而圣树、树屋和七岁井成了孩子们游戏的场所,他们在里头快乐地钻来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