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的童话

2022-04-12 00:00:00黄文军
十月·少年文学 2022年8期

1

夏日清晨,高柳蟪蛄初鸣,草尖白露未晞,风凉得很。

我先用树枝在院子里的泥地上画了米字格,又摆上晚饭花的黑种子和香樟树的绿果实作为棋子,然后蹲下来,自己和自己玩三子棋。正杀得兴起,一个声音突然从背后传来。

“我就是不信,你这破屋子不漏雨。喵—”声音瓮声瓮气的,话也还是那么不中听。

不用说,又是昨天、前天,以及大前天来过的那只橘色虎斑猫—那只打了怪异的圆头绿领带,高高翘着尾巴,踮着两只后爪走路的大怪猫。

记得大前天第一次来时,它开口便问:“你家的破屋子漏雨吗?喵—”

前天来时,它又捏着嗓子反问:“你这破屋子,当真不漏雨吗?喵—”

昨天更夸张,竟然说:“你什么时候能大大方方地承认,你这破屋子漏雨呢?”

前几次,我都没有理它,但今天,我忍无可忍了,头也不回地说:“说不漏就不漏!”

“怎么可能不漏?屋顶都往下凹陷了,瓦片也碎了好些,瓦沟里还长满了瓦松和青苔,一看就漏得厉害。要是床上也漏,嘿嘿,晒被子的时候,人家还以为你尿床了呢!喵—”

真是越说越过分了。我差点儿拿棋子丢它,但还是压住了火,回过身,冷冷地说:“让你失望了,它破归破,但就是不漏。”

“那好吧。不过,如果你哪天希望这破屋子漏雨了,可以来求我。我可是有一百种办法让它漏雨哦,喵—”

这是哪里话?简直不可理喻。

“去去去!还有,不要每一句话后面,都说,喵—”我朝它连连摆手,下了逐客令。

“那好吧,喵—”它捻了捻胡子,扭头就走。

2

这天半夜,我被密密麻麻的雨声吵醒了。

嗒,嗒嗒,嗒—雨珠打在芭蕉上。

淅沥沥,淅沥沥沥—雨点落在泥土里。

沙,沙,沙—雨帘扫过小青瓦。

咚—咚—咚—雨水渗进房梁,掉进搁在屋子当间儿的面盆里。

叮叮叮,叮叮叮叮叮!雨滴沿着椽子,滴进放在柜子顶上的洋瓷碗里。

噗—嗒!哎呀,雨点穿透蚊帐,滴在了我的额头上。

噗,噗,噗—坏了,这是雨滴打在书本上的声音!

放书桌的位置,是我精挑细选过的,前几次下雨都没漏过,怎么今天也漏了呢?一想到连自己最心爱的书都保护不了,我的心里不禁也下起雨来。

没错,白天的时候,我确实没对那只橘猫说实话。可漏雨是家丑,为什么要告诉外人?何况还是一只说话难听、态度傲慢的猫。

怎么可能不漏嘛!多少年没人居住也没人打理的老屋了,上个月搬进来之前,地是属于蚂蚁的,墙是属于灶马的,天花板是属于蜘蛛的,就连门窗,都是属于鸡矢藤和爬山虎的。

我足足花了三天时间,用饼干屑把蚂蚁引向枯树墩,用长笤帚把蜘蛛引向杂木林,用饭粒把灶马引向小池塘,再扫掉积灰,掸走蓬尘,擦去霉斑,这才得以住进去。

原以为,搬回老屋后,凭借着点点滴滴的美好回忆,我烦躁郁闷已久的心情多少会变得安宁惬意一些。事实却叫我失望了。是啊!美好回忆永远是与悲伤记忆相连的。我能忆起多少父母亲在时的欢喜,就能忆起多少他们离开时和离开后的悲伤。

相比起来,老屋的破旧不堪与家徒四壁已经不算什么了,总是停水停电和没有网络也不算什么了,左邻右舍全搬去了城里,这里已变成了一座被人遗忘的荒村也不算什么了。

再加上屋顶的漏雨……

这该死的漏雨。

这讨厌的漏雨。

这恼人的漏雨。

漏雨……

雨……

想着,想着,我竟在绵绵密密的雨声里,眼皮重得睁不开了。

3

吃过早饭,我把游在墙上的、贴在地上的蜗牛一只一只捡起来,放回湿漉漉的草叶上去。父亲母亲告诉过我,蜗牛是不同世界之间的信使,它们游过的亮闪闪的痕迹,就是代为传达的文字,一定要对它们好一点儿。

“事实胜于雄辩。你还敢嘴硬说,你这破屋子不漏雨吗?喵—”那只橘猫又来了。

“怎么不敢说?不漏!”

“不漏的话,你的眼圈怎么会这么黑?肯定是昨晚雨漏得厉害,你没能睡好觉。”

“那是通宵看书看的。”

“昨晚半夜停电了哦!”

“不是还有闪电吗?还有萤火虫,还有……”

“好好好,你尽管找理由。不过,你晒书干吗?”橘猫撇了撇嘴,指了指院子中央。那里放了几条长凳,上面架了扁担,铺了竹席,摊满了昨晚打湿的书。

“好吧,我家确实漏雨。”

“哇,你这间破屋子,果然漏雨,真是太好了!”

“喂!别这么幸灾乐祸,好不好?”

“才不是我幸灾乐祸呢!巴望着这间屋子漏雨的,分明是小时候的你呀!”

“有吗?我怎么不记得有这回事。”

“你会记起来的。先不说这事,我有一个更重要的问题,下次下雨的时候,你愿意把我们家,不,你家屋顶漏下来的雨水送给我吗?”橘猫的眼神很真诚。

“雨水……怎么送?”

“你就说愿不愿送吧。”

“送啊,那又不是什么宝贝。”

“那就一言为定了。”橘猫笑了,“当然,我也不会白要的。”

“不会白要是什么意思?”

“想知道的话,今天傍晚,我们还是在这里碰头,喵——”

目送着橘猫一步一跳远去的背影,我的心里越发纳闷了。

4

傍晚,橘猫准时来到我家院外,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说:“快,啥也别带,跟我走就是了!”

“哦。”我也说不清为什么,居然想也不想,问也不问,就跟着一只猫走了。

乡村的傍晚真美啊!我之前怎么没发现呢?夕阳收敛了锋芒,风也有了精神。天是薰衣草一样的紫色,细碎的云朵花瓣似的飘洒着,大地披着一层浅淡的金光。树枝上,蒙古寒蝉曲调悠扬,草丛里,悦鸣草螽低声幽鸣,听着这样的天籁之声,我的心情似乎也变得好些了。

“话说,这些年你都去了哪里?”见我沉默不语,橘猫没话找话。

“省城。”

“去省城干什么?”

“租了个地下室,写作。”

“都写了些啥?”

“没啥,都是些阿猫阿狗的小故事。”

“那就是我和我冤家对头的故事喽?”

“差不多吧。”

“这次为什么回老家?”

“回来看看。”

“就看看?我不信。虽然我四天前才化为实体,但我知道,你一个月前就回来了。”

“化为实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还是说回你吧,你写得怎样?”

“还行吧。”

“真的还行?看样子不像嘛。这里又没外人,你还是说实话吧。”

“好吧。”我咽了咽口水,开始竹筒倒豆子,“说实话,这两年,我写得很糟糕。编辑说,我写出来的猫,像是化石猫,写出来的狗,像是标本狗,一点儿情感都没有。可怎样才能写得有情感呢?我真不知道。事实上,情感是什么滋味,我也忘得差不多了。父亲母亲都不在了,一个人常年漂泊在外,连个说话的朋友也没有,既没养宠物,也没养植物,又没时间玩。每天的生活就是开机,打字,删除,关机。我的心里似乎有个洞,那里不是刮着冷风,就是下着寒雨,让我莫名的难受。差不多一个月前吧,我的脑海里突然出现了一个陌生的声音,是一种奇怪的毛茸茸的声音,它反反复复地说着:回家吧,快回家吧,那里可以修补你心里的洞哦!于是,我就回来了。可回来之后,哪怕用了小时候买的钢笔和纸,我却还是写不出好故事。总是早晨写,傍晚撕,傍晚写,深夜撕。哎……”

“这样就对了,老鹰才嘴硬,而你,是个人。”橘猫的语气像个长辈,我却一点儿不生气。

5

橘猫先把我带去了西边的大江边。沿江是一道高高的护堤,堤上长满了高大笔直的池杉,微风吹动纤柔的羽叶,仿佛一支支想要飞上蓝天的巨笔。地上是厚厚的落叶和落果,踩上去咔嚓咔嚓响,还散发出缕缕清凉的幽香。

两株最高大的池杉之间,系着一根挑担用的绳子,那是小时候父亲给我做的简易秋千。十几年过去了,我也长大成人,那绳子却没怎么大磨损,只是变得又灰又黑,像一条蛇。我来回抚摸着这根绳子,想着和父亲一起玩耍的日子,不知怎的,眼睛居然有些湿了。

“你坐上去吧,我来推你。”橘猫说。

“哦。”我依言坐了上去,却发现秋千太矮,双脚根本没法腾空,更不用说荡起来了。

“那就只是坐着,看风景吧。”

“好。”

夕阳低垂,红得羞怯,江水轻涌,柔若丝绸,奇形怪状的金光在水面快速变幻。海鸥不时低低地掠过江面,夜鹭傻傻地站在江心的浮木上,大鱼偶尔泼剌一声,跃出水面。

也不知过了多久,一艘大船呜呜经过,激起的波涛轻轻拍打河岸。

“还记得你小时候喜欢在这里数拖船吗?”橘猫问。

“记得。有一回,我数到一艘拖着十五条小船的大船,顿时觉得自己好了不起,到处夸耀。现在想想,那时候多幼稚啊。我有什么了不起的,了不起的是领头的那艘船啊!”

“可那就是孩子的幸福啊!”

“那时候我刚学地理,对外面的世界非常感兴趣,看到印在船上的字,总会兴奋地大喊大叫,哇,这艘是从青岛来的!哇,这艘是从福州来的!”

“那刚才那一艘呢?”

“不知道,没看,人一长大,就不关心这种事了。”

“那就试着回到童年吧,我们一起等下一艘船,然后看着上面的字,喊出声来。”

就这样,我和橘猫一起看了好久的船。一艘从海宁来的装满了黄沙、吃水很深的船,一艘从沧州来的空船,一艘从镇江来的甲板上有人生火做饭的船……

一开始,我还不好意思喊,渐渐地,就越喊越大声,竟把夜鹭也惊飞起来了。

直到暮色渐浓,瞪大了双眼也只能看见江对岸的灯光时,我们才依依不舍地离开护堤。

“哦,对了,你还没说,不会白要雨水是什么意思呢!”临分别时,我忽然想起了正事。

“哦。今晚来不及了,明天傍晚,我们老时间、老地点,再碰头吧。反正我还有时间。”

6

第二天傍晚,橘猫又准时出现在我家院外。

“今天去哪里?”我问。

“不去哪里,就待在我们家。”说到这儿,橘猫赶紧捂了一下嘴,“不,你家。”

老实说,我不太好意思邀请别人来我家,它破得有些过分了。但一只猫应该不介意这些。

橘猫踮着脚尖,捋着胡子,巡查似的左看看,右看看,然后很不满地指着屋前的空地说:“这么好的一块地,你就让它荒着?不种点儿菜?你知不知道自己种的菜到底有多好吃?”

“我不会种菜,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该种什么菜。这里没有网,邻居也早都搬空了。”

“你家里就有答案,跟我来。”橘猫朝我挥了挥手,主人似的率先跨进了我家,然后这个箱子敲敲,那个柜子挠挠,最后指着一个抽屉说:“就在这里。”

“这里?”

我拉开抽屉,里边全是乱七八糟的东西:几颗磨得失去光彩的玻璃弹珠、皱皱巴巴的葫芦娃卡片、没了香气的水果橡皮、掉了色的七巧板和积木、自制万花筒、半导体里拆出来的磁铁、一个塑料汤婆子、几只凑不成对的破袜子,以及一条花花绿绿的围巾。

“就是这个。”橘猫抽出了那条围巾,在空中抖了几抖。

我一下子想起来了。小时候,一到冬天我就感冒,母亲便为我织了这条又大又软的围巾,还绣了花。一开始,我很喜欢围。可后来,小伙伴们笑我,说这条围巾花花绿绿的,是给女孩子围的。于是,我宁可生病,也不愿意围了。之后,母亲生病去世,我就把它藏了起来。

“这些可不是普通的花纹哦,是每个季节适合种的菜!”橘猫一边说,一边指给我看,“瞧,这里绣了一朵雪花,还有一颗土豆,意思是说,土豆要在冬天种。这里绣了一只燕子和一个豆荚,意思是春天适合种毛豆。还有这里……”

我的眼泪一下子涌出来了。

原来,母亲那时候就知道自己时日无多了。她织这条围巾,不仅仅是要温暖我的冬天,还想着我将来的生活。

等我哭完,橘猫才说:“虽然夏天不是种菜季,但只要浇水勤快,种点儿玉米啊,辣椒啊,还是不成问题的。喏,这是我收集来的种子,你先翻土去吧,明天一早我和你一起播种。”

“嗯。”

橘猫坐在石头上,跷着二郎腿,指导我怎么除草、怎么翻土,可我从来没干过农活,笨手笨脚的,直到夜色深广,才翻了一小块,好几次还差点儿抡起锄头,砸到自己的脚。

“好了,今天就到这儿吧。明天早上见。”

“可你还没说,不会白要雨水是什么意思呢!”

“改天吧,还有时间。”

那天夜里,我明明累得腰酸背疼,奇怪的是,睡得却特别好,难得睡到自然醒。

之后的日子,橘猫天天拉着我做事。播种啦,遮阴啦,浇水啦,捉虫啦,制作臭烘烘的沤肥啦。一开始,我又怕累又怕晒,渐渐地,居然乐在其中了。当然,也不尽是干活,它也会拉着我去钓鱼、钓虾、捉蛐蛐听它奏乐,捉知了猴看它脱壳,我的生活也渐渐不那么枯燥了。

但不会白要雨水是什么意思,它始终没说。

7

一天清晨,橘猫突然把我的窗户敲得砰砰作响,急吼吼地说:“喂,喂!时间不多了,快起来啦!”

“时间不多了?怎么不多了?”我揉揉眼睛,坐了起来。

“哦,我的意思是,时间不早啦,你赶紧起来,好好吃饭,但也别吃太慢,然后带上竹刀和绳子,我们一起去东边的野竹林。”

“好吧。”我伸了个懒腰,赶紧起床,我已经习惯听它的话了。

不多时,我们钻进了野竹林。这一回,橘猫很罕见地身先士卒,一会儿用尖尖的爪子敲敲那根毛竹,一会儿用柔柔的爪垫,拍拍那根慈孝竹,那专注的眼神,那竖起的三角耳朵,仿佛在倾听竹节里有没有藏着什么金银财宝,或是藏着什么人似的。

“嚯!这根不错,手感清凉,声音清脆,一定质地坚韧,锯下来!”橘猫说。

“好!”我单膝跪地,锯起了竹子。似白似黄的锯末轻轻飞扬,散发出淡淡的香。

“呀!这根可不行,叶子枯黄,声音也沉闷,锯下来!”橘猫又说。

“不好锯它干吗?”

“这叫竹枯病,会传染,锯下来后,当柴烧。”

“哦。”

“这根也不错,锯下来。”

“好。”

“这根也还行,锯下来。”

“嗯。”

这些日子,我的力气渐长,不多时,就已经锯了一大捆竹子了。

“我们锯这么多竹子干吗?”

“你只管扛回家去,再去钓几条鱼来,晚上给我做一桌全鱼宴。”橘猫用粉粉的舌头舔了舔小肉爪,那样子真是太萌了,“山人自有妙计,到时候再告诉你。”

8

那天夜晚,在吃过了油炸柳条鱼、葱烧小鲫鱼,喝过了鱼头豆腐汤后,橘猫满意地咂了咂嘴,摸了摸圆滚滚的肚子,打了个嗝说:“好啦,我们现在开始工作。”

“工作?大晚上的,工什么作?”

“和你一起修屋顶啊!”

“黑咕隆咚的,看也看不清,怎么修?”

“你们人类夜里看不清东西,我们猫可不这样。”

“哦,我先去把碗洗了,马上来。”

“快点儿哦!”

我跑去厨房,拧开水龙头。沁凉的流水穿过指缝时,我忽然想起了小时候修屋顶的事。

小时候,一般是刚下过雨的某个晴天,父亲会蹬着长长的梯子,爬到屋顶上,像猫一样伏着待命。母亲则站在屋里,手里拿着一根长竹竿。我记性最好,昂头看着,把漏雨的位置一一指给母亲。母亲就举起竹竿,往这个地方轻轻一点,往那个地方轻轻一点。父亲听到响动,会轻轻地爬过去,把那里的碎瓦揭开,换成新的,顺便把瓦沟里的落叶清理掉。这个过程,叫什么呢?对,叫捉漏。那时候,我还常常纳闷:漏又不是东西,怎么能捉呢?

“喂,洗个碗发什么呆?”橘猫这一叫,我才意识到,水流把我的袖子都打湿了。

橘猫跷着二郎腿,坐在板凳上,教我怎么用竹刀把竹子一劈为二,怎么用半片竹子凿去另外半片竹子里的横隔,怎么用砂纸把竹片打磨光滑。然后又让我搬出梯子,把一条条沟槽形的竹片依次固定在外墙的檐溜下。

“钉这个和修屋顶有什么关系?”我很纳闷。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接下来的活儿,就交给我吧。”橘猫第一次四脚着地,衔着我锯下来的边角料小竹片,飞一样地跳上了屋顶。

“你赶紧回屋里去,用竹竿给我指漏雨的位置。”橘猫说。

“知道啦!”

我走进屋里,举起长竹竿,先点了点书桌上方的夯板,再点了点屋子中央的正梁,然后点了点柜子顶上的椽子,最后才点了点床头上方的小梁。

橘猫的动作很快,似乎只是把碎瓦片翻起,把竹片塞进去,再把碎瓦片盖回去,莫说落叶了,连青苔都没有清理。

“你怎么那么快啊!”

“把瓦片翻起,再把小竹片塞进去,再盖上,能不快嘛!”

“这样不是缝隙更大了吗?真能让屋顶不漏雨?”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9

第二天醒来时,日头已经老高了。日光刺进破碎的屋顶,在屋子里洒下点点光斑。微风吹拂,那些光斑也随之微微跳动,像是在眨眼睛。

什么嘛!它都干了什么呀!好像比之前漏得更厉害了啊!

万一下场大雨,这屋子可不就成了水帘洞?我不敢想下去了。

好在雨一直没有下。虽然午后偶尔也会打个闷雷,但很快就云开日出了。

那只橘猫也消失了好几天,不知道忙啥去了。

10

雨天终于来了。是从黄昏开始下的,一开始淅淅沥沥的,很小,像是春天的杏花雨。

消失了好几天的橘猫突然出现了,它放下撑着当伞的荷叶,双手从兜里捧出一个圆圆的东西,说:“我说了不会白要的,这个给你!”

“这是什么?”

“我给你的礼物呀,是我这些天亲手做的哦。”

那是一个甜瓜大小的玻璃球,里边是用细小的竹签、竹篾和竹刨花做的一个院子、一块菜地和一栋破屋子,格局和我家的一模一样。这橘猫还挺心灵手巧的嘛!唯一不同的是,院子的中间,还立了一座假山,是用一块小石头做的。

好熟悉的小石头。我好像在哪里见过。哪里见过呢?

“晚安哦,记得今晚要把它放在枕边哦!”橘猫这次的声音不像是吩咐,倒像是央求。

“嗯,我会的,晚安。”

“是最后最后的晚安哦。”我转身走远后,橘猫又小声地说了一句,但我并没有听见。

11

半夜,雨突然大了起来。我担心着屋子和书,早就醒来了。

嗒,嗒嗒,嗒—雨珠打在芭蕉上。

淅沥沥,淅沥沥沥—雨点落在泥土里。

沙,沙,沙—雨帘扫过小青瓦。

奇怪的是,并没有咚—咚—咚—的声音,也没有叮叮叮,叮叮叮叮叮!的声音,更没有噗—嗒和噗,噗,噗—的声音,不过倒是有从未听过的细微的叮咚—叮咚—声。

屋顶明明更破了嘛!怎么会不漏雨呢?!

还有,那奇怪的声音是什么呢?哪里来的呢?

我想起身去开灯,看看究竟怎么回事。一转头,却见枕边的那个玻璃球皎皎地亮着。

是的,那栋破屋子是亮的,里边点了橘色的暖灯;院子也是亮的,铺满了皎洁的月光;菜地也是亮的,有许多萤火虫点缀在叶片上;还有那座假山,更是亮得出奇,只见一条白练般的瀑布,从山顶流了下来,还发出了很好听的八音盒似的叮咚—叮咚—声。

哦,是这里的声音啊!

我忽然想起这座假山了。那是小时候,我趁小河退潮,从河床里捡来的小石头。母亲问我,捡它做啥?我说,它一头尖尖的,一头平平的,真像一座高山。我那时多喜欢它啊,上学揣它在兜里,睡觉藏在被子里,下雨时,就把它放在窗台上,看雨水流淌成一条瀑布。

对了,想起来了,我就是在那个时候,巴望着这间屋子漏雨的。我当时想的是,如果雨水漏下来,恰好滴到这块小石头上,我不用把它放在窗台上,在屋里就能看到瀑布了。于是,我故意把小砖块啊,桃核啊,西瓜皮啊,丢到屋顶上去,盼着能砸出一个小洞。我还曾把鱼骨头丢上去,期望猫儿们吃它的时候会把瓦片踩破。

我也想起那只橘色的虎斑猫来了。小时候,好多同学家里都养宠物,什么泰迪啊,边牧啊,雪纳瑞啊,都是非常名贵,我家买不起也养不起的品种。可我真的好想有自己的宠物啊。于是,就成天央求父亲母亲。他们被我烦得没办法,就从亲戚家讨来了一只橘色的小虎斑猫。

我好爱那只小猫啊!明明自己那么爱吃鱼,却舍不得吃,都留给它。别的同学给狗套漂亮的项圈,我就给它戴光荣的圆头领带—是我戴了红领巾后不用的绿领巾。我去哪里玩都带着它,去大江边荡秋千、看大船,去小河边钓鱼、钓虾,去竹林折竹叶、做竹笛……

我还对同学说:“这可不是普通的猫,是小虎,是东北虎和华南虎之外的另一种虎,江南虎!”因为它的叫声瓮声瓮气的,不太像猫,还真有同学信呢!

只是,那只猫在我上中学时,就因为吃了毒老鼠而死掉了,是我亲手把它埋在院子里的。哦,对了,它之前说,才化为实体什么的,难不成它是猫精灵?

我简直想得头疼了。

我起身开灯。

借着灯光仰头细看,我惊呆了,所有被填了小竹片的地方,尽管肉眼可见的缝隙变得更大了,但确确实实不漏了。不仅不漏,连一点儿洇湿的痕迹都没有。

我又来到屋外,只见檐溜的水正“滴滴答答”地落进我之前钉上去的竹槽里。竹槽是倾斜的,储集的水正汩汩地往较低处的断口流去。然而,奇怪的是,断口流出的那道粗粗的水柱居然在半空断了。是的,差不多流到我伸手能够得着的地方,就消失不见了。去哪里了呢?

我实在想不明白,索性回屋看书去了。这是我多年来的习惯,心烦意乱就看书。

书桌上摆着的,正是那夜被打湿的书,虽然暴晒时很小心地盖了纱布,但书页还是变得皱巴巴的。我只是为了平复心情,并不是真的要看什么,所以翻得很快,翻到父亲留给我那本的《长物志》时,我忽然被一行画了线的文字吸引住了:“山居引泉,从高而下,为瀑布稍易,园林中欲作此,须截竹长短不一,尽承檐溜,暗接藏石罅中……”

哦,原来如此啊!我猛地拍了拍自己的前额,恍然大悟了。

是的,那几根竹槽,还有那些小竹片,就是用来承接檐溜之水的呀!

它不是问过我,愿不愿意把漏下来的雨送给它吗?它一定是用魔法把它们收集起来,又用魔法把它们转移到假山顶上去了。

谢谢你啊!给了我那么好的礼物,圆了我小时候的梦。

我躺回床上,抱着那个玻璃球,听着悦耳的叮咚—叮咚—声,想象着在那间屋子里,有一家三口围着桌子吃饭,有一只小猫伏在一旁舔毛,渐渐沉入了梦乡。

我梦见了那只橘猫。它瓮声瓮气地问我:“你家的破屋子,漏雨吗?”我笑着说:“我们家的破屋子,漏雨哦!”它又问:“那你愿意把漏下来的雨水送给我吗?”我说:“愿意呢!”

第二天醒来,门口的空地上,忽然多出了两行蜗牛留下的亮晶晶的印迹。

“要加油啊!”好像是几年前离开的父亲的笔迹。

“要开心啊!”好像是很多年前离开的母亲的笔迹。

那一刻,我怔住了,两只眼睛里,也流出涓涓的瀑布来了。我摸了摸心口,那个总是刮着冷风、下着寒雨的洞,不知何时,已经填满了。

12

那天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那只橘猫,就好像它从来没有来过。

但那个玻璃球,哦不,那个瀑布八音盒,一直放在我的枕边,每到下雨时,就会流下一道细细的瀑布,发出叮咚——叮咚——很好听的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