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窗外,一朵乌云停留了片刻,像是赶着完成什么任务似的,噼里啪啦,下了一通倾斜的暴雨,又被风推着匆匆飘远。
我来不及跑到阳台,收走那些可怜的衣服。它们水淋淋地耷拉着,一条一条,像是刚刚打捞出来的水草。这场不怀好意的暴风雨,似乎只是为了捉弄我一下。就连楼下的公园都还是干的——流浪狗邋邋遢遢地走着,河道里传来蛤蟆干巴巴的叫声,它们多么需要一场雨。
我开始拧衣服。雨水像一群水蚂蚁似的,无孔不出,前呼后拥,滴滴答答地滑进盆子里,集了半盆浑浊的黄水。我端着水,往马桶里倒。怎么也倒不掉。把盆底整个儿翻过来,仍然倒不掉。水就像凝固在盆子里一样。或许,这些来自天空的雨水并不想沦落马桶。我把水往洗碗池倒,往盆栽里倒,用手砰砰砰打盆底。还是倒不掉。
这严重违反了我所学过的科学定律。但十分符合童话事件发生的征兆。任何一个有童话常识的人都知道,童话,意味着没有什么不可能。在童话里,一切都是有生命、有思想、有灵性的,包括雨点儿,以及眼下这盆由雨点儿集成的水。
“怎么回事?”我问那盆水,看它会不会回答我。
水面先是微微波动了一下,然后漾起一个小小的、浅浅的旋涡,像一只耳朵。看来,它在听我说话。
“你是水精、水怪、水妖、河神、龙王,还是水孩子?”我站在距离水盆五米远的地方,以防有什么东西冷不丁从水里冒出来。这是我知道的所有和水有关的童话形象。我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阿外奶经常给我讲这些水生灵的故事。
“水生灵保佑水活,保佑水好,保佑水不干;水生灵一走,河就死了;靠河的动物、植物和人都不好活……”阿外奶常常这么说。
“禾木河也住着水生灵吗?”我问阿外奶。禾木河从我们村庄流过。我们日日夜夜看着它的奔流的样子,听着它清脆有力的歌声,闻着它潮湿清朗的气息。
“住着,很早以前就住着,所以禾木河才一直这样好;没有禾木河,就没有禾木村;禾木河是我们的母亲河,是我们的好伙伴……”阿外奶说。
“阿外奶,你见过禾木河的水生灵吗?是什么样子?”
“我见过,你也见过,人人都见过水生灵。”阿外奶捡起一块小石子,投进河中,咕咚,河面上开出一朵雪白的浪花,“看见啦?这就是水生灵的样子;水是柔软的棉花,每一滴水,每一波浪,都是水生灵的样子;水生灵是无处不在的呀!”
阿外奶的声音清晰地回荡在耳边,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那么真实、那么亲切,仿佛是从这盆水的小旋涡里传来的。我蹲在水盆边,凝视水面。那些故事中样子奇特的水生灵并没有出现。或许,就像阿外奶说的,这盆水本身,就是一只水生灵—一种最朴素、最原始的水生灵。
小旋涡逐渐消失了。水变得清澈见底。盆底沉积着一层薄薄的沙砾,就像一汪天然的湖泊。我舍不得倒掉它了。我跑到花鸟市场,挑选了一只精美的玻璃鱼缸,打算收留它。
我刚把鱼缸拿回家,盆子里的水就突然旋转起来,合成一股,变成一条透明的、闪闪发光的、轮廓模糊的小水龙。我惊奇地望着它。它笨拙地扭动身体,从盆子里歪歪扭扭地游出来,游到空气中,游到我面前,用鼻子碰了碰我的额头。而后游进鱼缸,立刻化为一缸平静的水,一动不动,似乎用光了所有的力气。
摸着湿湿凉凉的额头,摸着那一块小小的水迹,我更加确信,它是一只朴素却又神奇的水生灵。
2
鱼缸摆在风景最好的那面窗台上。水生灵平静地享受着窗外的风雨阳光,看起来和普通的清水没有任何区别。它所有的童话属性,似乎都已经在变成小水龙时用光了。我经常忽略它。
偶尔想起它了,就走过去,用手指弹叩鱼缸,逗逗它玩。有时,它只泛一层轻微的水波,或溅几波小浪;当我极有耐心,和它说很多话,它才会努力地露出一两个可爱的小旋涡;大部分时候,它都像一潭死水,了无生趣。
我买了两条红色小丑鱼放入鱼缸。它们一个大脑袋,一个黑眼圈,游动起来都夸张地噘着嘴巴、扭着屁股,简直就是两只鱼猴子。它们不知疲倦地嬉闹,搅得水生灵晃晃悠悠,浪花飞溅。有这样两条滑稽的小丑鱼在,应该会给沉默的水生灵,增添一点儿乐趣和生机吧!
没过几天,水生灵果然有了令人期待的变化—它故意制造波浪和旋涡,配合两只小丑鱼的游戏;它吐出一股股小喷泉,把大脑袋和黑眼圈抛得高高的,看它们飞出鱼缸,在空气中划出一道可爱的鱼线,然后用水柱稳稳地接住它们。我几乎可以听见这两只小丑鱼疯狂的欢呼声、尖叫声。我把鱼缸往里挪了一点儿,生怕它们一不小心飞到窗外去。
水生灵变得越来越活跃,就像一个体弱的孩子逐渐变得强壮,就像一个沉默的孩子品尝到了友情的滋味。
有一天,我看见它努力地旋转着,想要凝聚成小水龙的样子。试了一次又一次,最终只形成一个小小的、亮晶晶的龙头,刚从鱼缸飞到窗口边,立刻又散成一团水珠,洒得满地都是。我终于明白了它的心意。它想要出去。外面的世界吸引着它。作为雨水,最好的归宿大概就是大自然了吧。
我抱着鱼缸,走进楼下的小公园。
晴暖的阳光四处流淌。蓝天、云朵、飞鸟、绿树,全都化为斑斓交错的光影,沁入水生灵的身体。一种心跳般有规律的节奏震动着鱼缸。扑通,扑通,扑通。大脑袋和黑眼圈瞪着大眼,交替着跃出鱼缸,就像小丑手里的抛球,轮转飞舞着,恨不得跳到草地上,和那些天真的小狗一起撒欢儿。
我把鱼缸放到一片二月兰的花丛下。
朵朵花影飘落水面,就像一个个紫色的吻,吻醒了水生灵。
突然,鱼缸倾倒了。
水流四散,淌进满地的落叶和枯枝间,瞬间消失不见。两条小丑鱼就像失去翅膀的小鸟,扑腾乱跳。我急忙捡起它们。它们被两颗透明的水珠保护起来了,平安无事。它们尝到了自由的滋味,不肯马上回到鱼缸,我只好任由它们在花丛里疯玩。
水生灵消失了吗?那两颗保护着鱼儿的水珠,是它留下的唯一纪念——我正这样想着,就看见二月兰的叶子和花瓣上挂满了闪闪发亮的露珠,那是早晨才会有的景象。我碰了碰露珠,手指上湿湿凉凉的,就像第一次被小水龙吻过额头时留下的感觉。我心里又变得高兴起来。
水生灵没有消失不见。
我坐在花丛中,呼吸着草木的气息,欣赏着露珠的变化。它们就像一群活泼的娃娃,在阳光下,在微风中,在花叶间,打滚,弹跳,碰撞,拥抱,留下潮湿发亮的足迹。星星点点的露珠融合在一起,就像表演绝技似的,不断变换着形状:变成水蜜蜂,围绕着花朵飞舞;变成水兔,在草丛间蹦蹦跳跳;变成水小鸟,在林间飞进飞出;变成水马,水盘羊,水狐狸,水棕熊,水鹿,水鹤……
恍惚之间,身边的一切似乎都改变了。我回到了我从小生长的地方,我们的禾木村,变回那个和阿外奶相依为命的小孩—
在雾蒙蒙的晨光中,我背对着温暖的松木小屋,背对着宁静的白桦林和青灰色山影;
在挂满露水的野花丛中,我远远地望着绿海般的草场,望着阿外奶打草的身影;
禾木河欢快地唱着歌,奔向布尔津的怀抱,我踩着积满落叶的河岸,跳上那艘被人遗弃的白桦小船,追逐一只河狸;
兔子在草间疾走,露出毛茸茸的耳朵尖;
马鹿漫步在稀疏的林间草地上,一身金色光斑;
美丽的蓑羽鹤收起翅膀,降落在绿色沼地上;
我骑着一匹小马,满头大汗地奔驰,想要踏遍阿勒泰的每一个角落……
那些遥远的记忆和感受接二连三地苏醒,连我自己都觉得惊讶。
不知道什么时候,那种湿湿凉凉的感觉又出现在我的额头上。
我回过神来。已经傍晚了。一头小水龙正披着金色的云彩,停在我面前的叶子上。在草木间,水生灵似乎汲取到了非同寻常的力量,可以随心所欲地变化形状。而那些留下它足迹的草木,也长得更加蓬勃。两条小丑鱼安静地睡着了,像被冻住了似的,以双尾交叠的姿势,停在小水龙胸口的位置,红闪闪的,真像是一颗鲜活的心脏。
天黑了。一只蛤蟆在干枯的河道里咕呱咕呱地大叫,仿佛在急切地表达着什么。
我伸手碰了碰小水龙,它的身体立刻漾起一圈细细的涟漪。它好像一只黏人的小狗,环绕着我,追逐着我,要跟我回家。
3
水生灵在一点点长大,水变得越来越多,最大的鱼缸已经住不下它。
我在阳台上安装了一台五百升可视水族箱,周围布置了层层叠叠的绿植,宛若森林中的湖泊。水生灵立刻带着两条小丑鱼,搬进了这座人工制造的有机玻璃“床”。虽然比不上天然的河床,可在这个寸土寸金的城市,有这样一个模拟自然的居所,很不容易了。
就像一只刚刚学会奔跑、初尝到成长滋味的活力十足的小狗,水生灵一刻也安静不下来。它喜欢化作小水龙的样子,满屋子飞、游、钻、撞,把一切都弄得湿答答的。我给所有的电器套上了塑料壳,以免它触电引发可怕的灾难。我每天不厌其烦地晒被褥,晒衣服,拖地板,晒书本,维持家里的干燥和整洁。
那次我没有及时关上冰箱门。它趁我不注意溜进去玩。一连好几天找不到它,我以为它离我而去了。直到一个星期后,我打开冰箱,发现了一块奇形怪状的大冰墩子。要不是冰墩子里那两点火苗似的红,我根本认不出那是一条冰龙的形状—它看起来太像是一条粗短肥胖的毛毛虫了。我把冰墩子搬进水族箱里,在阳光下慢慢解冻,总算融化成水的样子。水生灵倒没什么事,甚至变得更清澈更天然了,可那两条可怜的跟屁鱼却被冻坏了脑袋,从此变得愣头愣脑,行止古怪。
家里的一切家居陈设,在小水龙眼里都像游乐设施一样好玩。这给我的生活带来了很大的麻烦。我在靠近天花板的地方,用玻璃管架设了一座复杂的空中迷宫,供它和两条小丑鱼活动。它们在迷宫里钻来钻去,就像三只沉迷于捉迷藏的小猫,从早到晚玩得不亦乐乎。我则躺在迷宫下的沙发上,欣赏着它们的游戏。
有一天,水生灵玩累了,落到沙发旁边的一块大海绵上,四仰八叉地摊开身体,呼呼大睡。我们谁也没注意到,它的身体在一点点地消失,越来越小,越来越小,直至最后消失不见,只剩下大脑袋和黑眼圈躺在湿软软的海绵上,拼命地拍打尾巴,张合鱼鳃,奄奄一息。
海绵膨胀了一大圈。
我立刻明白了怎么回事—那块海绵就像一头可怕的怪物,张着数不清的小嘴,悄无声息地嘬食着一切水分,在不知不觉中,水生灵被它完全吸干了,一滴不剩!如果不及时把水生灵抢救出来,它就会从海绵怪身体的无数小孔里一点一点地蒸发,最后变成水蒸气,烟消云散。
我先抢救大脑袋和黑眼圈。然后抓起海绵怪,毫不留情地捏它、拧它、掐它、挤它,花了足足半个小时,把它肚子里的水分一点一点地逼出来,滴入水族箱。海绵怪都快被我拧烂了,它塌缩着身子,就像一块绝望的面包。
隔着水族箱的玻璃,水生灵噗噗啪啪地冒着惊魂未定的泡沫。它再也不敢靠近海绵怪。我心机十足地利用了它的弱点,一下买了十几块海绵怪,放置在家里的重要物品上,防止水生灵接近。
照顾水生灵和照顾一只调皮的小狗没有太大差别。
无论晴雨,我坚持带水生灵出门散步。到天空下,到大地上,到草木间。否则它就会显得没精打采、水波郁郁、黯然失澈。
4
“这是水生灵,它能化作各种样子,现在它化作水龙了……”
我追着到处撒欢儿的水生灵,一边跑,一边向好奇的路人们解释。他们停下脚,望着水生灵在空中游行飞舞的姿态,发出啧啧的赞叹声。尤其是那些小孩子,什么都忘记了,眼里只有水生灵。他们呼喊它,追撵它,扑捉它,用玩具和零食引诱它。
小水龙太天真、太贪玩了,每一个小孩子都能轻而易举地把它骗到身边,摸它,抱它,戳它,甚至想骑在它背上。可是他们没有一个人能抓住它,留住它。它总会化作一团雨滴,四散逃逸,把他们一个个浇成落汤鸡,然后又迅速在远处现身。于是孩子们乐此不疲地和它玩起了追逐游戏。
动物们也加入了。它们总是更容易接近水生灵。小鸟们飞在它身边,啄食它溅起的水珠;小猫小狗跑在它身边,想要舔一舔它清凉的身体;住在烂泥下的蛤蟆也按捺不住了,瞅准时机猛一跳高,扑通一声撞进了小水龙的肚子里,也跟着小水龙飞起来了。这一下子,大脑袋和黑眼圈不高兴了—蛤蟆把它们清透明亮的小水龙搅得一片浑浊。
两条小丑鱼缩在水龙的尾巴尖,远远地躲着蛤蟆,还吐着泡泡嘲笑它。蛤蟆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在水龙肚子里贪婪地游来游去。它好久没有这么快活了。
也难怪啊,蛤蟆的家园—那条源自遥远的北部雪山、流经城市、穿过公园的唯一一条河,如今就剩那么一沟黑绿色的污泥了。原本住在河里的动物们大都死去或搬家了,只有这蛤蟆仍然舍不得离开,它还在傻傻地等待,等待它的河回来的那一天!在公园里散步的人们总能听见它干巴巴的叫声。
蛤蟆一点儿也不想离开小水龙。小水龙似乎也不打算抛弃蛤蟆。它包容一切生物,爱惜一切生物。因为它是水生灵啊。可是我有点儿为难了。因为小水龙要把蛤蟆带回家,带到水族箱里去住;因为泥沟里又跳出十几只蛤蟆,它们看起来像是一家人,谁也没有理由拆散它们。
我忽然想起,我曾经也带过一只蛤蟆回家。
那是一只很小很小的蛤蟆,只有拇指头那么大,一身黄铜色的皮肤,一身星星状的银斑。我正在河边的小破船上玩耍,它跳到我的脚背上,咕呱咕呱地叫。我把它装进口袋里,偷偷带回家,不让阿外奶知道。我打算把它养大,让它生很多很多的小蝌蚪,再把小蝌蚪都养大,到时候,我就会把它们一家送到禾木河里生活。可是我把小蛤蟆藏在碗盆里,没一会儿就给忘了。阿外奶去做饭,打开了碗盆。小蛤蟆突然一蹦,蹦到阿外奶的肩膀上,然后放声大叫。
阿外奶说:“可怜的小家伙,憋死了吧,谁把你关在黑乎乎里面啦?”
小蛤蟆说:“呱!呱!呱!”
阿外奶说:“好,好,好。”
然后阿外奶抓住小蛤蟆,把它放到了门外的石子路上。小蛤蟆沿着草间的小路,一跳一跳地回家了……
我在水族箱里撒了几颗睡莲籽儿。没过多久,靠近假山的水面上就撑起一个个绿色的圆盘,开出两三朵粉色的小荷花。蜻蜓从窗外飞来,停在花瓣尖尖上,似乎也打算在这里住下。
每当我盯着水族箱发呆,蛤蟆一家就蹲在睡莲叶子上,一个个瞪着明亮的大眼睛看着我。它们好像都认识我。或许,那只最大的蛤蟆正是我曾经带回家的那只。好多年过去啦,它从小蛤蟆长成了蛤蟆爸爸,又长成了蛤蟆爷爷。它一定把我们的故事讲给它的孩子们和孙子们听了。不过,它们是怎么千里迢迢地从禾木河来到这座城市的呢?
5
我打开一本泛黄的《安徒生童话》,小心翼翼地取出夹在里面的东西—一片珍贵的白桦树叶。它曾经长在禾木河畔的一棵白桦树上,沐浴着喀纳斯的风雨和阳光成长;在一个金色的秋天,它随风飘落,落进一个男孩的书里。
那男孩常常背着书包,骑着一匹棕色小马,在午后时分闯入林地。他把小马拴在树上,自己就靠着树干,津津有味地读起了那本他最喜欢的童话书。不知道什么时候,他睡着了。总是小马用它湿软的舌头把他舔醒。他的脚下铺了一层金色的叶子。一片叶子落到他的书上,恰好停在那一页的大树图画上。他以为这片叶子是书里长出来的。他随手把树叶夹进了书里。很多年过去了,他早已长大,而那本神奇的书始终陪伴着他。
我把白桦叶放进水族箱里,看着它在明亮的水面上悠悠打转。它似乎沉了下去,又打着旋儿浮了上来,就好像有谁在反反复复地打量它、观察它。蛤蟆们手拉手围着它转起了圈圈,仿佛在举行一个不为人知的、神秘的仪式。
那片白桦叶就像一把神奇的钥匙,正在打开什么。
水生灵突然不平静了。水中闪出一块块玻璃片般明晃晃的光斑。
那光斑互相追逐、跳跃、闪烁,映满了整间屋子……
有什么东西从光斑中浮现出来。
是倒影,彩色的倒影,活的倒影,一丛又一丛的倒影,像电影般次第播放起来—
灌木丛里,一只小鹿探出脑袋,耸动着湿答答的鼻尖,嗅闻着毛茸茸的气息。几个孩子躲在远处,悄悄地靠近它,他们多想摸一摸它,抱一抱它。
澄澈无边的天空中,云朵飘得很低很低,几乎触到了绿海般的草地。草叶们伸着长长的手臂,捕捉住一朵又一朵白云,然后把它们藏进自己的肚子里。哈,云朵在它们绿色的肚子里变成了一只只大白羊,在草海中自在地游泳。羊儿们拖着绿淋淋的草海之水,踩着橙色的日暮,慢悠悠地走进禾木村。
白桦树在风中沙沙作响,慢慢地摇黄了叶子。马儿从林间奔驰而过,仿佛奔驰在金灿灿的树冠中。突然出现了一列火车,似乎是从某个鸟巢里开出来的,轰隆轰隆地和马儿并行驰骋。它们向着什么方向?它们要跑到哪里去?
下雪了。好大好大的雪呀。覆盖了大地,覆盖了山林,覆盖了河流,覆盖了一幢幢可爱的松木小屋。洁白纯净的世界里,滑过一只雪橇,跑过一只兔子,飞过一只鸟。太阳出来了,雪山变成了金山。云朵的影子在雪地上飞快地移动着,仿佛在追赶那只兔子那只小鸟。
不远处的山坡上,一个游人正在眺望。他发现了这里。他看到了这一切。他的眼睛亮着,他的心里响着。他从哪里来?他从那列驰骋在山河大地间的火车上走下来……
轰,水生灵一跃而起,化为巨龙,盘旋在屋子里。
我们的禾木村在巨龙的肚子里了。阿外奶在巨龙的肚子里了。两条鲜活的小丑鱼游进阿外奶的身体,变成了阿外奶的心脏。阿外奶活过来了。
阿外奶仍然穿着那件厚厚的旧棉袍。
阿外奶捧着一杯热气腾腾的奶茶,皱起满脸微笑,慈爱地看着我。那是我第一次来到禾木村,来到阿外奶家。
阿外奶说:“这里好不好?”
阿外奶说:“我们有马。”
阿外奶说:“我们有羊。”
阿外奶说:“我们有鹿。”
阿外奶说:“我们有山,有河,有草原。”
阿外奶说:“哎呀,我们什么都有,你想不想看看?”
我拉着阿外奶的手,一脚一脚地走遍禾木村,再也不哭不闹嚷着要离开了。
那些遥远的、美好的时光,一下子全都变得鲜活起来。它们没有逝去,而是以另一种方式被储藏下来,储藏在禾木村的一草一木里,储藏在那条日日夜夜流淌在心的禾木河里。
6
“你是来自禾木河的水生灵,对吗?”我站在巨龙的身体下,仰望着它,心里早已有了答案。它几乎占满了整个房间,而我似乎也进入了它的身体里。
蛤蟆们发出激动的欢呼声,就像一群等待着列车远行的孩子,兴奋不已。
月亮出来了。很圆很圆。照亮城市,也照亮远方的禾木村。月亮吐出蛛丝般的月光,在大地上织出一张朦朦胧胧的大网,把一切连接起来,一切变得如梦似幻。
巨龙用它的水爪子拍了拍我的脑袋,乘着窗前的细缕月光,悄无声息地飞向夜空。我追随巨龙,飞快地跑下楼,跑到那个我们常去散步的小公园。
公园里寂静无声。一个行人也没有。
轰隆一声,巨龙降落在那条干涸的河道中,越变越大,霎时间化为一条长长的河流。流水声哗啦哗啦地响着,像一首清脆悦耳的长歌,唤醒了河岸,唤醒了岸边的植物。它们蜂拥着从潮湿的泥土中探出身子,密密丛丛地覆满了河岸,在河面上投下生机勃勃的影子。
一阵风吹来。平静的河面闪动起层层光波。我捡起一块小石头,扑通一声投进水里。那石头仿佛一颗饱含力量的种子,开出一朵巨大的、洁白的浪花。浪花没有转瞬即逝,而是像大树一样越长越大,越长越大,直冲天空。
紧接着,河面上浮现出数不清的小旋涡,它们旋转着,酝酿着,噗噗地喷出一股股白色的水柱,在天空中绽放开来,就像一场精彩的烟花喷泉。水柱里跃出一条条鱼,一只只蛤蟆,一个个水中生灵,它们享受着短暂的、飞翔的快乐,它们如天马行空,追星踏月。
整个公园,整座城市,都被水光照亮了,被绚丽的童话之光照亮了。
“咕呱—咕呱—”
一只蛤蟆大叫着跳上岸,跳到我的脚背上。一身黄铜色的皮肤,一身星星状的银斑。
“咕呱!咕呱!”
就像和多年不见的老朋友相认了一样,我高兴地和它打招呼,想要把它捧在手心。它一下子跳开了。它急切地叫着,沿着河岸,跳向前方的树林。
我跟着蛤蟆,来到树林深处,来到一棵古老的银杏树下。多年的落叶厚厚地积在树根下,隆起一座褐色的落叶丘。
蛤蟆摆出跳水的姿势,一个猛子扎进落叶丘里,刺啦刺啦地往里游,时而回头看我一眼。它似乎在告诉我,落叶堆中藏着什么重要的东西。
我蹲下来,双手扒拉着落叶堆。夜风来帮忙。成堆的落叶呼啦呼啦四散开来,像无数只枯叶蝶,在林中月下翩翩飞舞。树根下,什么东西正在一点点地露出来。
啊,是一条破旧的小木船!白桦树做的木船!蛤蟆正得意扬扬地蹲在木船上,等着我上来,仿佛这条熟悉的小船是它藏在这里的。
我不可思议地看着蛤蟆。在我眼里,它一下子变得高大威猛,就像一尊让人敬畏的神像。我不由得摸了摸它那雄壮的肩背。
我毫不犹豫地把白桦船推进河里。
轻轻一跳,我坐上了船。
我把住双桨,在巨龙的脊背上,在白亮的河光中,吱嘎吱嘎地划起船来。层层水波仿佛不知疲倦的手臂,抚摸着我们,推动着我们;船尾的浪花像一朵朵晶莹的希望,鼓励着我们,照耀着我们。
不知道什么时候,蛤蟆一家都上船了。它们蹲在船沿上,快活地大叫。它们的声音听起来终于不再干巴巴了。
我划着童年的小船,划过时光的长河。我们向着阿尔泰山脉的方向,向着禾木河畔的松木小屋,向着我亲爱的阿外奶。她一定正站在暮色笼罩的河畔,等着我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