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是贼

2022-04-12 00:00:00任富亮
十月·少年文学 2022年8期

一粒从爸爸裤脚掉下来的新鲜苍耳最初引起了我的注意。

“爸爸变得像一只麻雀……那样快乐!”当我在餐桌上看到爸爸一口气吃了三碗米饭时忽然想,这是爸爸从村里来到城市里帮我们带女儿这几年来最大的变化。我立刻又想到了那粒苍耳,它正在我的裤兜里,我隔着裤子下意识地一摸,它上面的尖刺扎了我一下。

“这段时间送来的废品多吗?”我诧异地看着爸爸。

爸爸嘿嘿一笑:“多,多。”

爸爸除了每天帮我们接送女儿到幼儿园外,他闲不下来,央求我给他再找一点儿活儿干。我住在东二环内,东二环外正好有一个废品收购站,我就帮爸爸在那里找到了一个看门和卸货的活儿。这个活儿很轻松,每天上午和下午各有一个多小时或接收或送走废品,主要是废纸箱、废报纸和矿泉水瓶,除了这点儿事就是晚上要值守。

“这个活儿不错。”爸爸笑着露出了黄牙,他骑自行车从家里到废品收购站十分钟。那个废品收购站旁边是一个公园,我周六日休息时总带着女儿去那里玩,一是为了看看爸爸干活和住的地方;二是因为女儿是过敏体质,医生建议女儿多运动。

废品收购站原来是一个服装加工厂,外墙被涂成蓝色,十几个厂房空荡荡的,正好放废品。爸爸值守的屋子是以前服装加工厂老板的办公室,一张简单的床和一个大皮椅,但爸爸喜欢蹲着,好像在农村老家的稻田地埂上盘算着农活,只是以前盘算的是锄草、施肥、灌水,现在盘算的是哪些废品放到哪间厂房里合适。有时那里的废品被拉走后,在新废品被拉来之前,爸爸就回家住几天,尽管在家里住了,爸爸每天还是要往那里跑,好像那里有着吸引他的地方,让他很挂念。

那粒新鲜苍耳就是在爸爸回来住时发现的,我后来又在帮爸爸洗衣服时,发现了第二粒、第三粒、第四粒……我清楚地记得废弃服装加工厂里的所有杂草都被勤快的爸爸割倒了,从服装加工厂到家里一路都是水泥路和砖路,从来没有见过苍耳这种植物,可这几粒苍耳却是新鲜的,像是刚从植株上摘下来。

“爸爸你去别的地方了?”我旁敲侧击地问道。

爸爸停下来看了我一眼,摇了摇头:“没有啊,从服装加工厂里直接回家,从家里到幼儿园,从幼儿园到家里,从家里到服装加工厂……”

我不间断地发现爸爸的裤脚总是带回来新鲜苍耳,最少有八九个了,苍耳这种植物的果实我小时候在村庄的稻田地埂上见多了,我不知道爸爸是从哪里带回来的,好像他每天都回了一趟村庄。

这些新鲜苍耳越来越引起我的怀疑。

在出现苍耳的一个月后,我又从爸爸的口袋里翻出了稻壳、稗草残叶和污泥,家里爸爸住的房间还跑出来过一只蝼蛄和一只带花纹的青蛙。当时是半夜,我、女儿和妻子是被蝼蛄的叫声吵醒的,开始我们以为是蛐蛐,按说二十五楼的高度,不可能有蛐蛐上来,打开灯才发现是一只带花纹的青蛙追着一只蝼蛄跑,妻子怀疑是从市场里买回来的菜里面携带的,什么菜里能携带一只青蛙呀,我看了爸爸一眼,爸爸赶紧把青蛙和蝼蛄抓住了。

“蝼蛄有可能卷在买回来的茼蒿里。”我有些生气,“那只青蛙是怎么回事?”

“我来处理,你们赶紧睡觉吧。”爸爸转身就把蝼蛄和青蛙放进了一个纸盒子里。

妻子絮絮叨叨,其实这些小动物我小时候在农村见惯了。

在这件事之后,又有一件事让我惊讶。平常爸爸也带着女儿去服装加工厂那里,他有时会先带孩子去公园玩,再去服装加工厂看看,可有几次女儿回来吵着要画画。有一次女儿居然画出了一块稻田,稻田里不仅有绿色的水稻,还有青蛙,稻田周围是地埂,地埂上长着野草,好像女儿真见过稻田似的,让我和妻子惊讶了半天。妻子说完全是女儿在绘画上的想象,我觉得其中有蹊跷。

我越来越注意到爸爸的细节,我有时上班时间也请假回来看看,我注意到冰箱里多了一些带着污泥的冰块。我还听女儿说,爷爷还在草丛里捉蚊子,把蚊子穿到像头发丝一样细的铜丝上,放到煤气灶上烤熟了。

在我的引导下,女儿说她看到了稻田和青蛙,就在那个服装加工厂里,在一间厂房里有稻田:“青蛙跳到了我的手掌上,有蜜蜂嗡嗡……水稻割倒了被晾晒,还有一块绿菜地……跟小猪佩奇家的一样。”

女儿说的话听起来不像撒谎,即使她从电视上和手机上看到类似的画面,也不可能说得好像亲眼所见。我翻来覆去地想也想不明白,难道服装加工厂那些厂房里的墙壁上画了这样的画儿?听说有几间厂房是专门加工童装的,但这也解释不通,疑点还是落在了爸爸身上。爸爸不仅吃饭香,还不吵着要回农村老家了,往年每隔半个月他就要回老家住几天,虽然每次回去要坐七个多小时长途汽车,爸爸依然乐此不疲。我和爸爸还因为他频繁往农村老家跑的事吵过几次架,爸爸的理由是家里的稻田需要照顾,后来我替爸爸做主,把稻田托付给大伯管理,爸爸回去的次数这才少起来,当然他也整天闷闷不乐起来,好像被霜打了的稻子,后来我给爸爸找到废品收购站这个活儿,那粒新鲜苍耳出现后,爸爸这才变得快乐起来。

爸爸背回来半口袋大米也很突然,还有一篮子青菜,一篮子鸡蛋,平常都是我和妻子去超市买米买菜的,爸爸笑着说:“今晚就用这米做饭,货真价实的绿色大米,还有这蔬菜。”

我在淘洗米时,发现水面上漂浮着金黄色的稻壳,稻壳上还带着金色的稻芒,等饭做出来时确实香喷喷的。女儿、我和妻子都多吃了好几碗,爸爸乐得合不拢嘴,他还多喝了一瓶啤酒,让我想起小时候每年秋收时的爸爸,丰收的粮食让他喜形于色。

爸爸吃完饭就回自己卧室去了,我还想问爸爸从哪里买来的大米,很快爸爸的卧室里传来生气训人的声音。

“谁让你又跟着来的!”爸爸训斥人的声音从屋子里传来,“不要每次都钻进我的裤管里!”

我立刻觉得这与之前的那些怪行为是一致的,揭开这些秘密的时候到了,当我敲开爸爸卧室门时,爸爸嘿嘿一笑,扬了扬手里的手机:“我跟你大伯视频聊天呢。”

我只哦了一声,凑过去一看果然是大伯。

第二天早晨我上班时,刚出家门就在楼道里碰到小区几个老头,他们都朝我打招呼:“你爸爸送的蔬菜真好吃!”

我想爸爸的秘密一定在那个服装加工厂里。

我把自己悄悄地关在书房里,在纸上罗列出了与爸爸有关的怪异地方:苍耳、青蛙、稻田、蝼蛄、大米、蔬菜、稻壳、大伯……这些仿佛在组成一种场景,我忽然觉得我曾经很熟悉这种场景,如果再加上我和爸爸的话,我恍然大悟这就是我的童年生活,我在农村度过的熟悉时光。

“爸爸,爷爷刚给我买的油画棒,这是我最新的画,有向日葵。”女儿突然推门进来,欣喜地递过来一幅画。我接过来一看,是几棵向日葵,画得很像,但女儿见到向日葵的机会并不多。向日葵下面有一团乌黑,我仔细一看,那是一个弯腰的老头,老头的眼前是几只飞舞的蜜蜂。

“这是谁?”我把女儿抱起来,指着那个老头。

“那是爷爷在跟蜜蜂说话。”女儿说完就跳下来,扇动着双手。

我觉得女儿很可爱,却对爸爸忧心忡忡,我要揭开爸爸的秘密。我首先想到的方式是与爸爸面对面地谈一谈,但我从来没有与爸爸促膝而谈过,爸爸永远是沉默的,我只好秘密地寻找他的破绽。

这几天废品收购站被运空了,爸爸回来住几天,一到晚上我就开始了窃听。爸爸一回来就鼓捣手机,家里有Wi-Fi,爸爸一连接上无线网络,他的手机就叮叮叮地响个不停,微信里最少有上百条消息没有查看。

我走近他的卧室偷听起来,全是大伯的村里口音,看起来这几天大伯一直在试图联系爸爸。

“我的亲老弟啊,你这几天跑到哪里去了……收到没有?”

“那里没信号,走自己流量要花钱……最好给我打包几条鲤鱼,鲫鱼也许……”

“我在稻田里也没信号,稻田里鱼可多了,没人捉呀……还要……”

“能不带就不带了,草也是生命……”

我侧耳偷听着,看起来大伯也参与了这些事情。

天一亮,我就尾随在了爸爸身后,早晨爸爸接到电话说今天有几车废纸板要卸。爸爸进服装加工厂时车已经来了,我凑在厂门外悄悄地看着,爸爸在卸完废纸板后就进了一间矮一点儿的厂房,那个厂房的门上挂着一把锁,爸爸一进去就把门关上了。我立刻意识到秘密就在那里,我蹑手蹑脚地溜到那个厂房门口,试着推开门,但门被爸爸从里面闩住了,所有的缝隙都被塞住了,我只能把耳朵贴在门上。

咕咚……咕咚……有东西被扔进了水里。

“慢点儿吃,慢点儿吃……”

“我说话算数吧,你也要守信……”

“难道有另一个人?”我自忖道,突然我的手机响了,我捂着手机撒腿就跑。

我气喘吁吁地跑进了旁边的公园里,打开手机一看是陌生号码。我试着拨了过去,电话很快接通了,那边开始说话:“您好,我是警察,根据最近我们的网络跟踪和数据定位,基本确定你爸爸是贼!希望家属能够积极配合。”

“贼?”我额头冒出了冷汗,但又故作轻松地一笑,“呵呵,你们这是诈骗电话吧。”

“我们确实是警察!”电话那边很冷静,“你难道就没有发觉你爸爸有什么异样吗?”

我顿了下,明白这是真警察:“我爸爸偷什么了?”

“请先保持冷静,他偷走的不是一般物品,我们正在制订方案,如果您能够劝说他交代……”

“我能!我能!请给我三天时间……”

“最多等到明天早晨。”警察把电话挂断了。

爸爸是贼,像一根大棒打在了我的头上。

我意识到爸爸在跟大伯同流合污,可是偷走这些废纸箱也挣不了几个钱,或者是爸爸从哪里偷来东西,藏到了那些厂房里,我甚至认为爸爸在做一些违禁品交易,服装加工厂就是秘密地点,但又觉得不像,爸爸很懂法守法的。

我忐忑不安,睡不着觉,不知该怎么跟爸爸说。我想要是爸爸真的犯罪了,我一定不会原谅他,可爸爸一直都很老实。我想起来童年的一个初夏,村里来了几个收购青蛙的贩子,那时村外的稻田里满是数不清的青蛙,这些贩子会把收购来的青蛙卖进餐馆。爸爸为了给我买一套《十万个为什么》,决定去稻田里捉青蛙,可是晚上回来时,他故意在装青蛙的网袋上撕开一个洞,一夜之间所有青蛙都逃走了。

“要是爸爸一直待在农村,不来帮我们接送孩子就好了。”我想着,但一切都迟了,爸爸犯罪的事好像已是板上钉钉,无法改变了。我发现我从来没有跟爸爸开诚布公过,好像男子汉的想法都是藏在内心,我等了一个晚上都没有鼓起勇气向爸爸开口。

抓捕爸爸是我主动要求去的,警察根本不相信我,怕我包庇爸爸。我不相信爸爸是贼,我说服了警察,说服警察的理由就是我熟悉爸爸,也许关键时刻我能劝说爸爸,警察勉强同意了。

“我爸爸到底偷的是什么?”我见到两位警察时立刻问道。

“不是一般的商品,到了你就知道了。”一位警察淡淡地说。

另一位警察补充了一句:“可能是有史以来第一宗有关土地的盗窃案!”

我心灰意冷,把爸爸在服装加工厂的日常工作交代了一遍,我故意隐瞒了那间被上锁的厂房,可警察很快就从手持的电子设备上调出了一张卫星定位地图,是服装加工厂的,很清晰,他指着地图上那间上锁的厂房问道:“你清楚这间厂房是做什么的吗?”

我一时语噎,看来警察已经了解得很清楚了,我只好把昨天的情况交代了一下,他们点了点头,我们开车直奔服装加工厂。

爸爸一看到我和警察只笑了一下,撒腿就跑,我们立刻追上去,我心里说着爸爸快跑。爸爸身手矫捷,很容易地翻过了服装加工厂的院墙,两个警察差点儿摔倒,爸爸朝旁边公园逃去。爸爸很熟悉这里,经常带女儿来,他跑进一片竹林和枫树林,跳过矮木槿和玫瑰花丛、蔷薇花丛,我和警察只能绕着追,等我们穿过紫叶小檗和冬青丛时,发现爸爸不见了。

“树上!”警察抬头朝树上大声喊。

爸爸爬到了一棵又高又大的合欢树上,远远看起来,爸爸像鸟儿一样端端正正地坐在了树头,他还把一样东西扔进了树旁边的荷花池塘里,一位警察跳进池塘里去翻找,我意识到那是那间厂房的钥匙。

另一位警察看着我,好像该我出场了,我仰起头看着爸爸,厉声说道:“爸爸!赶紧下来!多丢人,上那么高太危险!”

爸爸下来了,看了我一眼,乖乖地被警察抓住了。

那位警察笑嘻嘻地从池塘里上来,手里拿着一把钥匙。这样,我们三个人押着爸爸往旁边的服装加工厂走去,我试图跟爸爸搭话,爸爸好像故意不看我的眼睛。

我们到达了服装加工厂,等警察打开上锁的门时,我被惊呆了。这里是两块十平方米的稻田,稻田里还有地埂,一块稻田里的水稻绿油油的,另一块稻田里的水稻已经被镰刀割倒了,稻秸秆的旁边放着镰刀和连枷,旁边的空地一定是爸爸给稻子脱壳的地方,我突然想起了爸爸带回来的大米。稻田的地埂上长着两棵结满了果实的苍耳,爸爸带回家的那些苍耳一定长自这两棵植物。地埂上还长着龙葵、灯笼果,还有两棵含苞待放的向日葵,杂草也不少,蒺藜、艾蒿歪斜在了一边。稻田后面似乎隐藏着什么,当一只黄色的菜粉蝶飞起来的时候,我走过去一看,是一块两平方米的菜地,种着油菜、芥菜和大萝卜。我抬起头,发现这间厂房的顶部是玻璃的,所以采光根本不是问题。

稻田是货真价实的,我看着爸爸,想要爸爸解释一番,爸爸却不断地朝稻田里挤眼睛,好像稻田里还有其他人,叫他们不要出来。警察觉察到了这些异常,一位警察走上前一拨弄水稻,一只老母鸡带着两只小鸡从稻田里钻了出来,躲在了爸爸身后,接着又从水里冒出了几只青蛙,一只蝼蛄从地埂泥土里露了下脑袋,很快又钻进了泥土里。

“你们是讲理人,这跟我儿子没关系。”爸爸叹了口气,朝两位警察问道,“你们怎么知道那边丢了稻田?”

一位警察嘿嘿一笑:“为了粮食安全,保护耕地红线,已对全国所有地块进行了定位数据库录入……当时地块一丢就开始报警……”

“也就是那个时候你们开始盯上我的?”

“差不多吧。”另一位警察有些得意。

“全球邮政大数据系统还告诉我们有上千个快递邮寄到了这里,是从叫什么泽的地方。”那个警察一时想不起来,随手翻看被订成册的案件卷宗。

“草泽。不用看了。”爸爸淡淡地说,“我就是那里人。”

“我也是。”我随声附和,看起来我跟爸爸站在了一起。

爸爸看了我一眼:“这些都是你大伯帮忙打包邮寄过来的。”我这才明白,原来爸爸与大伯联系的一直是这些事情。

“我爸爸犯的是什么罪?”我没有提爸爸是贼的事情,怕伤了爸爸的自尊心。

“《土地管理法》《基本农田保护条例》,偷运土地属于非法侵占农田的一种。”警察严肃地说道,“《基本农田保护条例》第四款二十八条……”

我脑袋嗡了一声,看来爸爸确实是触犯法律了。

爸爸委屈地蹲在地上,把脸埋进双手里,我突然想起我小时候受委屈时也是这个样子,两个警察交头接耳地说起来,好像在商量下一步该怎么办。

突然,躲在爸爸身后那只母鸡咕咕咕地扇动着翅膀出来了,居然开始说起话来:“老头子,要懂得用法律保护自己!”

母鸡的话似乎让爸爸想起了什么,他在口袋里翻找出了一个证书,我欣喜地看到那是“农村土地承包经营权证”,爸爸朝老母鸡点了点头,大声说道:“我有这个证明,其中两块稻田是我地里丢失的,丢失的地本来就是我的地,只不过我把部分土地从草泽搬到了这里,耕地面积一点儿也不少,我偷自己的东西不算偷吧?”

警察皱了下眉头:“那另一块菜地呢?”

小鸡们喳喳喳地叫起来,爸爸笑了,从口袋里拿出了一份协议:“另外那块蔬菜地是我租的,我有村主任签字和盖章的租地协议。”

两位警察面面相觑,有关土地和经营权的法律好像对爸爸是有利的。我破涕为笑,那两个警察交换了一下眼色,把手里的卷宗收起来:“但是根据《稻田动物保护条例》,我们怀疑你绑架和虐待了这些稻田动物。”

这句话刚说完,稻田里就跳出了五只青蛙。

爸爸只好说:“有两个是绑架来的……因为稻田里虫子太多……”

“谁说的?我们可都是自愿来的,呱呱呱呱呱!”五只青蛙异口同声地说。

“关于虐待动物,你可以问问我们,我们属于案件参与者!”其中一只带花纹的青蛙开始说话,这只青蛙是在家出现过的那只,“老头子,要勇敢!”

警察点了点头:“青蛙们,请开始你们的陈述,我会记录在案。”

“呱,我在草泽的稻田里时还是一只蝌蚪,我相信了那个老头子的话才来的这里,并在这里变成了青蛙,我帮助这个老头子吃掉稻田里的害虫,这个老头子没有虐待过我。”

“呱,我也是,我来的时候是一只小青蛙,在这个老头子的帮助下长大的。”另一只青蛙有些激动地讲起来,“不过当地的蚊子不好吃,我很怀念草泽的蚊子。”

“呱!呱!呱!”剩下三只青蛙也表态了,“老头子没有虐待过我们。”

警察反问道:“听说你们其中有一只青蛙被老头子抓到了家里,当时是怎么回事?”我知道警察在找出破绽。

“呱,因为老头子说家里蚊子多,蚊子总咬他孙女,所以他让我帮他抓蚊子。”那只带花纹的青蛙侃侃而谈,“我们有协议,老头子为了感谢我,让我吃了冰镇泥浆和烧烤蚊子,呱。”

“呱,我是为了探险才故意钻进老头子裤管里的,与老头子无关,呱。”又有青蛙补充道。

爸爸朝青蛙点着头,我终于明白家里冰箱里的冰镇泥浆和女儿说起过的铜丝上烤蚊子是用来干什么的了。

警察开始犯难,他们又进行了一番统计和测算,最后承认道:“鉴于证据不足……撤销立案。”

“呱,老头子经常在这两块稻田边自言自语,说他离不开土地,离不开我们,呱。”一只青蛙又跳出来说道,“有了稻田他就有了快乐,有了稻田孙女能吃上他自己种的大米,有了稻田……”

爸爸使劲咳嗽了一声,白了这只青蛙一眼,青蛙不敢再往下说了。

警察走时拍了拍我的肩膀,悄声说道:“我爸爸要是活着……我要是有你爸爸这样一位爸爸,我会很幸福。”

他们走了,青蛙跳进了稻田里,地埂上的苍耳、蒺藜、艾蒿垂下了叶子,周围安静下来了。我明白爸爸不仅是为了自己,更多是为了家里人,我顿时感到爸爸伟岸起来,我只是高大的爸爸下的一棵小树。

这是一场误会,我和爸爸还尴尬地站在这里,多像两棵树,我和爸爸好久没有这样站在一起了,最后一次是我离开村庄到外地上大学时,那时村口那条大路上站着两排默默的大杨树。

“爸爸,对不起……”我正要道歉。

爸爸笑着挥了挥手,他意味深长地望着眼前的稻田和菜地:“其实……其实这个服装加工厂很快就要被开发成高楼,过不了多久这些稻田、青蛙、蔬菜、向日葵都不能再放到这里了……”

“那怎么办?”我着急起来,稻田其实伴随了我整个童年,我回忆童年时,每次脑海里出现的都是一望无垠的稻田,我也很担心,“恐怕找不到地方……”

爸爸擦了擦手里那“农村土地承包经营权证”,我看到他手指粘着泥巴,泥巴粘满了稻壳和稻芒,他无奈地说:“遵守国家法律,保护耕地,我会把稻田一点点寄回去,让你大伯先帮着管理……”

“到时候我陪着你多回草泽看看。”我安慰爸爸,也是安慰自己。

爸爸把大手放到了我的肩膀上,苦笑了一下:“那都是以后的事情了,现在最要紧的是帮我去找几只跑出去玩的蜜蜂,能不能吃到瓜子还要靠那几只擅长传粉的蜜蜂,早上有几只跑到公园里去玩了,现在还没有回来。”

“蜜蜂?他们也是草泽来的,大伯给邮寄过来的?”我诧异极了。

爸爸点了点头,嘘了一声:“那几只蜜蜂太贪玩了,他们一定在公园那些白色的玉簪丛里,上次他们就在那里偷偷睡着了。”

“呱!呱!我们也要去,呱!呱!呱!”那只带花纹的青蛙带头从稻田里跳了出来。

“下次吧,下次吧。”爸爸安慰他们,声音又低又柔,像跟孙女说话,“明天我给你们带冰镇泥浆。”

我和爸爸走了出来,一高一矮,爸爸佝偻着腰背,周围高楼大厦倏忽间变成了茂盛的树木、荒草,偶尔有飞过的鸟雀,好像又回到了十几年前的田野里,那时我还是一个小孩,爸爸跟我现在的年龄一样,那时我们也是一高一矮地走着。如果爸爸真的是贼,那也是从自己身上偷走时光,把源源不断的爱塞给我们,我们始终觉察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