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泉

在一片广袤的大地上，住着一头巨大的沙兽。无数的沙尘从沙兽的脊背上往下泻落，落在大地上。沙兽在大地上缓慢地行走，所到之处，良田、草原、湖泊……都被它的沙尘覆盖。

沙兽还未到达一地，那地方的人们就已默默祈求沙兽走得慢一些，慢一些走到他们生活的地方。要是沙兽已经到了某地，那地方的人们就要祈求沙兽快些走，快些带走这些沙尘。

不过，幸好在沙兽高高的脊背上，住着一群泉水的精灵。他们看到人们忍受着沙兽带来的灾祸，总是不忍心。所以沙兽每到一地，就会有一个精灵化作一口泉眼，让不断涌出的泉水滋养被沙尘覆盖的土地，让绿草、稻禾重新生长，让湖泊仍旧蓄满清水。

不知从何时起，人们发现沙兽经过的地方，不再有新的泉眼出现。沙尘越聚越多，绿洲越来越少，河流湖泊干涸。沙兽正在把从前广袤丰饶的大地变成一片荒芜的大沙漠。

泉水精灵怎么了？为什么他们不再化身泉眼？

人们纷纷猜测，可是谁也猜想不到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要是有谁能到精灵们生活的地方去看一看就好了，那样也许就什么都明白了。

可是沙兽又高又大，它的脊背像一座巨大的山峰。要攀爬它的四肢就已经像攀登一座陡峭的高山那样艰难，更不要说爬上它的腿柱之后，还要继续往上爬到它的脊背。况且，从它宽大的脊背上终年都有沙尘不断往下泻落，要穿过这层沙幕更是艰难无比。

这根本就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

“我们可以飞上去。”一个孩子提议，他正逗弄着一只羽毛还未丰满的小雏鸟，那是他从野外救回来的。

孩子天真的童言提醒了族里最年长的老人，在他们的族里，有一个古老的方法，只要找到一只愿意交换灵魂的飞鸟，那么人就能变成飞鸟，飞鸟变成人。不过，这个方法需要遵守三个约定：

第一个约定，不能损伤飞鸟的身体;

第二个约定，不能开口说话;

第三个约定，不能掉下一滴泪。

如果违反其中一个约定会怎么样呢？老人不知道。

如果违反了两个约定又会怎么样呢？老人还是不知道。

那么，如果三个约定都没有遵守呢？只有这条，老人知道，如果违反了三个约定，这个人将永远变不回人。

不过，即使有这样的方法也没有用，他们要去哪里才能找到一只愿意交换灵魂的飞鸟呢？

老人看着孩子手里的小雏鸟，这只不行，它太小了，还不会飞。

老人为了找到一只愿意交换灵魂的飞鸟去世界各地流浪，他走了很多地方，也询问了许多种类的鸟。可是鸟儿们自由惯了，它们不懂人类总是生活在一个地方的辛苦，也不能信任人类。所以老人还是找不到一只愿意和人类交换灵魂的飞鸟，他绝望地回到了家乡。

恰在这时，那个从前提议“飞上去”的孩子出现在老人面前，他救过的那只小鸟长大了，和他形影不离。虽然它是那样小，羽毛呈现着一种貌不惊人的苍灰，但是它羽翼丰满，飞起来的时候灵活而迅疾。

老人浑浊的双眼顿时充满了希望的光芒，他对小鸟说：“小鸟啊，你愿意和我们人类交换灵魂，让我们飞去沙兽的脊背找寻泉水精灵吗？”

小鸟很愿意和人交换灵魂，只是，这个人必须是救过它的那个孩子。

飞上沙兽的脊背去寻找泉水精灵是一项艰巨的任务，人们都不放心把这样的任务交给一个孩子。可是这个孩子是个勇敢的孩子，他很愿意为了大家的幸福去做这样一件事。

于是，这个孩子就和这只小鸟交换了灵魂。孩子变成小鸟飞上天去，小鸟变成孩子生活在地上。除了小鸟的灵魂太小，控制不好孩子的身体，总是跌跌撞撞之外，没有别的麻烦事。

孩子呢，他聪明又机灵，很快就学会了灵活地扇动翅膀，展翅高飞。

暂时居住在孩子身体里的小鸟，用人的语言对孩子说：“在我弱小无助的时候，你给了我温暖和爱护，不管有没有约定，我都只希望你能平安地回来。”

孩子点点头，他不向地上的人们道别，一冲上天，向着沙兽高耸的脊背飞去。

不过孩子毕竟是孩子，沙兽也毕竟是庞大的巨兽。变成小鸟的孩子越是靠近沙兽，它脊背上飘撒的沙尘就越大。沙砾刮痛孩子羽毛下的皮肤，吹刮得他睁不开眼睛。有好几次，他都差点儿被打落。但他还是顽强地冲过沙瀑，飞上了沙兽的脊背。

孩子高兴极了，他减缓飞行的速度，在沙兽的脊背上寻找可以降落的地方。

沙兽的脊背是那样宽广，和孩子生活的大地没有什么区别。脊背上，布满粗粝的沙石和焦黄茂密的茅草。孩子飞啊飞，他找不到一点儿泉水的迹象，更找不到泉水精灵的踪迹。沙兽的脊背看起来比他们生活的大地还要荒芜，泉水精灵们怎么会住在这样的地方呢？

孩子疑惑不解，但他继续飞，仍然坚信在沙兽脊背的某个角落藏着源泉，而泉水精灵们就生活在那里。

也不知道飞了多久，孩子终于看见了一点儿绿色。那片绿色看起来比他们的绿洲要小许多，但孩子此时的心里被希望填满了，不顾一切飞往那片绿色之地。

不知道为什么，目的地总比我们实际看起来要更远一些，这片绿色之地也是如此。

孩子拼尽全力飞，飞得又累又渴。略一恍惚，就被一阵强劲的含着沙尘的风吹落到了地上。

孩子感觉到疼痛，他的翅膀被地面的尖树枝刺中，血流了出来。他马上想到了第一个约定，不能损伤飞鸟的身体。

哎呀，这可怎么办呀？孩子心里一焦急，小鸟的喉间就发出悲鸣。

“一只受伤的小鸟！”一个女孩从旁边的草丛里钻了出来，她温柔的小手帮他拔去翅膀上的尖刺。

孩子终于见到了沙兽脊背上生活着的人们，说不出的高兴。他见这女孩和他差不多大，又帮他拔去尖刺，包扎伤口，可亲可爱，真想马上问一问她关于泉水精灵的事。

可他不能再违反第二条约定，所以他只好忍住不说话。

“多可爱的小鸟啊！”

女孩爱极了这只受伤的小鸟，把他带回家，细心呵护他，走去哪里都带着他。

变成小鸟的孩子得到女孩无微不至的照顾，伤口很快好了。可是，不论他再怎么尝试飞翔，受过伤的翅膀却总是使不出力气。他飞不了多高，也飞不了很远，身体一次又一次因为在空中失去平衡而扑跌到地上。

孩子以鸟的身体站在女孩的肩头，用鸟儿的歌声表达哀伤的心意。他想着故乡的亲人们还在盼望着他带回泉水精灵的消息，想着住在他身体里的那只真正的鸟儿也在盼着他平安回去。可是他既找不到泉水精灵，也无法飞过沙兽宽阔的脊背回到家乡。

女孩听到小鸟的歌声里满是哀愁，也和他一起发愁。

“小鸟啊小鸟，我也和你一样，为着不能飞翔而感伤，可是我比你还要难过一些。你飞过那么多地方，可曾见过哪块土地，和我们这里一样贫瘠？”

孩子停止歌唱，静静地听着女孩说话。

“我们这里到处是荒漠，庄稼艰难地生长，那都是因为没有水。可是，在我的耳朵里，我却能听到泉水叮咚作响。我知道一定有什么地方在流淌着清澈的泉水，只是我们还没有找到。”

“哎呀，那一定是泉水精灵的泉水！”孩子再也忍不住了，他开口说道。

他已经违反了第一条约定，现在连第二条约定也没有如约遵守。可那又怎样呢？反正，连老人也不知道违反两条约定会发生什么事。只要他遵守第三条约定，他还是能变回人。而那第三条，他最有信心坚守到底，因为不管任务多么艰巨，他都不会让自己像一个胆小鬼那样哭泣。

“原来你会说话！”女孩并没有吓一跳，她只是好奇鸟儿带来的讯息。她从来没听说过“泉水精灵”，于是跑遍村庄询问每一个人。同样地，在他们族人聚居的村庄，也没有一个人听说过“泉水精灵”的事。

“我们一起去寻找吧！”孩子向女孩提议，他迫切地想找到泉水精灵，而女孩生活的地方和他的故乡一样，都需要一口清澈的泉。

他把许多自己知道的事情告诉女孩，女孩毫不犹豫就同意了。她向村庄里的每一个人告别，告诉他们，她将要离开家乡，和小鸟一起去寻找泉水精灵。等她回来的时候，她将带回泉水的讯息。

可是，女孩和变成小鸟的孩子都没有想到，村庄里没有一个人同意。

“这里的大地从来没有出现过泉水，更不会有‘泉水精灵’。”最老的老人首先反对，他活了很久很久，他知道这世间所有的事。

“这不是大地，这是沙兽的脊背，我们生活在一头巨兽的背上。”女孩将小鸟告诉她的话说给大家听。

大家都用担忧的目光看向女孩，他们都想不明白她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胡话？

“如果我们生活在一头野兽的身上，为什么它从来不让我们知道？”村里的年轻人质问女孩，“它可以抖一抖身体，把我们像跳蚤一样抖落。它也可以甩一甩尾巴，让我们看到它巨大的尾梢。”

“因为它太大了，我们看不到它的头，也看不到它的尾巴。它抖动身体的时候是地震，甩动尾巴的时候搅起了狂风。”女孩说，这些小鸟没有告诉她，是这聪颖的女孩自己猜到的。

“如果真的是一头沙兽，如果真的有泉水精灵，为什么老人们讲给我们听的神话故事里，从来没有提起过？”又有人这样质问她。

“因为那不过是故事……故事讲不了所有的事……”女孩说。

“可是，小鸟讲的也只是一个故事呀！”这时，女孩的妈妈站出来，她用慈爱又担忧的眼神望着自己心爱的孩子。

变成小鸟的孩子正站在女孩的肩头，他听女孩的妈妈这样讲，着急起来。他想帮着女孩解释，这不仅仅是个故事，更是他知道的真真切切的事。可是他发现不论自己怎么努力，喉间却发不出人语，只有鸟儿的叽喳声在他舌尖跳跃。

他没法说人类的语言了，这难道就是不遵守约定的惩罚吗？

“小鸟讲的一定是真的！”女孩看着爱她的妈妈，虽然心痛不已，但她仍坚持，“因为我听到了泉水的召唤！总有泉水的声音在我的耳朵里响起，我知道它一定在某地！”

所有人都沉默了。

“孩子呀！这不是真正的泉水，这是‘耳泉’，它从来没有在我们生活的大地出现过，它只出现在你自己的耳朵里。我从来不曾向任何人说起，这样的声音，我从年轻时候起就时常能听到。”最老最老的那位老人，最先打破了沉默，“从前这个声音也在我耳朵里响起，现在，它流淌在我的身体里。我也以为是泉水的召唤，我也去找寻过它。可是我走了许多天许多夜，我什么也没有找到，只看到大地的边缘是茫茫飞逝的沙瀑。我不知道这片沙瀑流向哪里，我害怕掉落下去，于是我就回来了。我活了这么大年纪，每时每刻都与‘耳泉’的召唤在抗争。”

“耳泉？”年轻的人们都发出疑惑的声音，他们和女孩一样，从来没有听谁提起。

“为什么从来没听人说起过？”女孩问。

老人摇摇头，说：“我也只是在很小很小的时候听说过，后来就没有人再提。我以为除了我，没有人会听到这个声音。可是今天我知道了，你也能听到它。”

“其实我也能听到！”另一位老人用喑哑的声音说道：“‘耳泉’的事，我也在很小很小的时候听说过，那是个不幸的故事，人们说拥有‘耳泉’的人，这辈子再也做不好别的事，只会一直聆听耳泉的声音。我悄悄地不敢告诉别人，还一直庆幸没有人跟我一样不幸，可是今天……”

“其实我也是……”另一位老人的声音从人群里响起，讲起了他的故事，“我也听到 ‘耳泉’的召唤，我也能听到我身体的各处都有泉水的声音在回响。我同样在我们这片大地上遍寻过它，我也找到了大地的边缘，可是，我一样不敢跳下沙瀑去寻找，那片沙子的深渊……看起来……根本不像会有泉水的样子。”

“我也是……”

“我也是……”

……

越来越多的人轻声附和，先是年纪大的人，后来是年轻人。

他们也都拥有“耳泉”，听着泉水的召唤。不少人都悄悄地去过大地的边缘，同样，他们害怕那未知的深渊，所以都默默地返回。他们不敢把这样的秘密告诉身边人，连自己最亲的亲人也不说，任凭泉水的声音默默叩击着自己的身体。

化身小鸟的孩子是如此聪慧，他明白了一切。可是他已经不能说人的语言，不能把他知晓的一切告诉他们。他只好跳下女孩的肩头，用他小鸟的细爪向前走。他不能靠翅膀飞下沙兽的脊背，但他能靠双脚走到脊背的边缘，然后飞身跳下去。

运气好的话，他还能回到故乡和小鸟换回身体，把这里的一切告诉他的亲人们。

孩子还没走出几步，就有一双温柔的小手将他抱起。

那是女孩，她抱起小鸟，带着他跑了起来。她给她的族人们留下一句话：“你们不敢做的事，我要替你们去做！”

女孩跑得很快，她亲爱的母亲只来得及拽下她衣衫的一角。

女孩跑啊跑，不管路上的沙砾与石坑怎样绊住她的脚步，也不管茂密高大的茅草怎样阻挡她的去路。热烈的太阳晒得她唇角干裂，瘦弱的身体时常要被大风吹倒。

变成小鸟的孩子被女孩细心地揣在怀里，他想让女孩停下脚步，他不忍心让女孩在这样的荒漠里奔跑，更不忍心让女孩离开她的亲人，去到地上……

大地的边缘就像老人们说起的那样，流动的沙砾不断向下飞泻，形成一片模糊的沙尘的深渊。

变成小鸟的孩子知道，这些沙尘全都飞落堆积在他们生活的大地上。但是，生活在沙兽脊背上的人们却并不知道它们飘向哪里。

女孩差不多用尽了自己所有的力气，步履蹒跚地走向飞流的沙瀑。

孩子知道他们就是泉水的精灵，当他们跳下沙兽脊背的边缘，落入沙兽脚下的大地时，他们就会化身泉眼。

孩子不忍心让女孩变成一眼泉，他在她的怀里挣扎，用翅膀扑打她，阻止她往下跳。

他想，要是他遵守约定，不开口说话那该多好！可是现在，一切都晚了，女孩已经在最最边缘的地方。

她停在沙兽脊背的边缘，将怀中的小鸟轻轻地放在地上，并将他往远离边缘的地方推。她最后看了一眼她生活的大地，迷离的沙尘中，好像看见她的族人正朝她奔来。

女孩的身体只轻轻一仰，就随着沙砾飞身直下。

孩子的眼睛被温热湿润的东西模糊了，哎！这是一滴眼泪呀！

连最后一个约定，他都没能遵守！

眼泪不仅流了一滴，眼泪流了许多许多，把他的双眼都模糊了。

可是现在，谁还顾得上这些呀。他费力地扑动翅膀，向着女孩跳下去的地方飞扑了下去。

孩子在沙尘的包围下坠落、坠落……

坠落的过程好像很漫长，又好像只是一瞬。

等这孩子睁开眼睛，他知道自己已经回到了大地上。沙兽已经走远了，四处仍是茫茫沙漠，哪里都没有女孩的身影。

他挣扎着，想要站起来，发现自己的翅膀和羽毛都浸润在一片清凉温柔的流水中。

这时，一个很轻很轻的声音，从流水里向他说话：“小鸟呀小鸟，你还认得我吗？”

孩子明白了女孩已经化作泉眼，他身下流动的泉水，正从泉眼中流出。而他自己呢，他已经不能再说话了，也不能再与鸟儿交换回自己的身体。

孩子伤心极了，他并不为自己伤心，他为这善良的女孩难过。孩子爱着他的亲人们，想要为他们找到生之希望的源泉。可是眼前已经化身泉眼的女孩，她也应该幸福地和自己的亲人们生活在一起呀！

“我想请你帮个忙呀，请你飞上沙兽高高的脊背，告诉我的族人，让他们不要害怕……不要害怕……化作一眼泉水，那是多幸福的事啊……”

孩子在泉水里躺了很久很久，他看到被流水冲刷过的地面，露出新绿的草芽。水流远去的地方，一条晶亮的飘带在沙漠中若隐若现。

他好像懂了什么。

他站起身来，他现在是一只真正的飞鸟了。

当他还是个人类的孩子时，他没有遵守与一只小鸟交换灵魂后的约定。当他变成了一只真正的小鸟，他决定不让一个女孩失望。

他抖落羽翼上的水珠，受过伤的翅膀仍然无力，难以控制，但他绝不会放弃飞翔。他振翅往天上飞，在空中一阵摇摆，那样子像是马上要跌下来，可又好像已经站上了看不见的风的桅帆，要高高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