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丹青王
这条街位于江门市区,毗邻东湖公园,沿街栽着杧果树,春天满树开着淡黄色的花,成把成束,团团簇簇,散发着粉甜的芬芳。到了夏天,满树挂着椭圆形的果实,有的绿,有的黄,有的半绿半黄,有的鸡蛋大,有的鸭蛋大,有的比鹅蛋还要大,人们从街上走过,满鼻甜香,冷不丁耳边咚的一声,那是熟透的杧果掉落在地。
但这条街不叫杧果街,叫丹青街,因为街上有许多丹青店,李家开的叫丹青李,张家开的叫丹青张,也有的叫姚记丹青、元氏丹青……反正不离丹青二字。那些画工叫作丹青生,人们称呼他们,或者他们自称,一般就叫李生、张生、姚生、元生……
这些丹青店,生意最好的要数满归家。嘿,满归姓王,他家开的店叫丹青王,霸气不?他爸爸王一顺,是这条街上最棒的丹青生。往上数,他祖父王丹青也是最棒的,曾祖父的名字他说不上来,肯定也是最棒的—王家乃是丹青世家。
丹青生专画“老三样”。一样叫“花开富贵”,画的是牡丹,国色天香,象征富贵圆满。一样叫“源远流长”,画的是山水,金生丽水,水在商人眼里就是财。一样画一艘商船行驶在波涛上,波涛滚滚,财源滚滚,帆要画得鼓鼓的,写上“一帆风顺”;倘若画两面帆,第二面帆就写“满载而归”,添第三面帆就写“前程似锦”。经常有人开玩笑说,王家下一代要叫王似锦。
丹青街还有卖文房四宝的,还有陈皮店、花店、古玩店、宠物店、水族店……
当然还有茶店、茶馆。江门新会,出了名的是柑普茶。制这种茶像玩家家,在柑橘底部挖掉一小块圆形的皮,掏空果肉,把普洱茶填进去,再把挖掉的那块皮盖上,拿去风干,年份越久越昂贵。满归看到人家把果肉当垃圾扔进筐里,明知那是酸得倒牙的,有时也会情不自禁拿一球尝一尝,扮个鬼脸。
这条街当然也有餐厅,还有卖外海面的。外海面是本地特产,唐婆婆要用米升那么粗的竹杠弹压面皮,满归路过时就爱帮忙,好骑在竹杠上一弹一弹。
江门到处可见蒲葵,这条街还有蒲葵店,用蒲葵叶制作扇子、篮子、帽子、席子、枕头……满归爱看人家拿蒲葵叶在火上烘烤,光着膀子大汗淋漓。
江门号称侨武之乡,这条街还有两家武馆。一家叫作蔡李佛醒狮馆,既教蔡李佛拳,也教醒狮。另一家叫作古劳咏春堂,既教咏春拳,也教舞龙,馆长古师傅,一个瘦小老头儿,鹤山市古劳镇人。
丹青街正对东湖公园东门。从西门、南门、北门到东湖公园散步的人,往往就从东门出来逛一逛。一出东门,第一眼就看到好大一株古榕,遮蔽了丹青街左边街头,空中垂下许多气根,细的丝丝缕缕,粗的如同柱子。榕树荫里摆着茶桌茶具,一年到头有人在那儿喝茶,他们是来找丹青王订货的,要不就是取货的。
丹青王,满归的家,就是左边街头第一家店。
这天傍晚,王一顺正在当街作画,给中山大酒店预订的客堂大画做最后的修饰。
丹青街那么多丹青店,唯有丹青王敢当街作画。这家店外墙拆了,代之以板壁,电影银幕那么大的画也挂得下。一幅大画,丈二匹纸,少说要画个把月,有的要画三四个月甚至小半年。深夜打烊的时候,王一顺把卷闸门嘎吱嘎吱拉下来,未完工的画就保护起来了。第二天早上开了张,就继续画。
来看画画的,除了中山大酒店的鲍老板和鲍太太,还有贺生,还有几位街坊和过路人,围成半个圈。
贺生是四宝斋主人,经营笔墨纸砚,跟王一顺最要好,中山大酒店这幅大画正是由他牵线搭桥。
画上朝阳红如胭脂,有山有瀑有湖有人家,那湖上有一艘帆船,王一顺扎着马步,正在帆上写“一帆风顺”。字是金字,恭楷,王一顺右手持着毛笔,左手托着右腕,下笔小心翼翼。
一个过路人摸着下巴说:“这个湖没有出口,帆船开到哪儿去?”
王一顺没有回头,只顾写字。
贺生说:“你是外行,这个湖是聚宝盆,哪能有缺口?”
那人又说:“怎么帆是红的?一般是白的……”
贺生说:“红才好嘛,红红火火。”
鲍老板对鲍太太说:“这是风水画,一样一样都有寓意。待会儿请王生说一说。”
王一顺把最后一笔写完了,就转过身,昂头朝古榕那边叫道:“满归,满归,你来解说一下。”
满归正在古榕下,学着大人样子沏茶。听见爸爸叫他,就跑过来,也不看人,对着那幅画指指点点,像背一篇烂熟的课文,说得又快又响亮:“旭日东升,事业腾飞。流水生财,湖泊聚财。这是靠山。这是青龙。这是白虎。这是招财树。这是挡灾树。我玩去啦!”
满归挤出人圈,又去到古榕树下玩茶壶。那是一把老紫砂壶,壶身用的黄金段泥,做成一朵金莲,壶钮用的绿泥,做成一只青蛙,黑泥点睛。满归拿热茶兜头一浇,青蛙就呱呱呱,呱呱呱,好像活了一样。
王一顺带着鲍老板、鲍太太,还有贺生,朝这边走过来了。满归赶紧离开茶桌,朝古巷里那条小巷走去,只听见贺生说:“这条街龙也有,狮也有,等到中山大酒店剪彩那天清早,王生送画去,叫上龙和狮,助个兴。”
第二章" 得意轩
丹青街从公园东门往东延伸,南边叫绍尧里,北边叫凤潮里。古巷里乃是世间一个小小角落,夹藏在凤潮里与东湖公园之间,从大街上看不见,公园这边又砌了围墙,栽了绿化树。丹青街笔直宽敞,两旁排列着新式商住房,七至十层,阳台、窗户的样式,既时髦,又漂亮,外墙统一贴了瓷砖。古巷里却是老旧的城中村,巷弄狭窄,二层三层的平顶房居多,也有斜顶盖瓦的,外墙以粉刷为主,有的铺了米石。
古巷里深处,挨近公园围墙,藏着一幢平顶房,原本只有一层,后来天台上建了两间小屋,占去一小半的面积。这样一幢小楼,外墙既没有铺米石也没有粉刷,红砖常年日晒雨淋,这儿那儿生了绿苔,好像地图一样。那天台上开着满架三角梅,像红霞,又像火焰,要从暮春开到初冬。三角梅很有意思,真正的花小小的,三朵一簇,外边包着三瓣苞片,又大又红,人们往往把苞片当成花瓣,把真正的花当成花蕊。
这幢小楼大门不是结实华丽的防盗门,而是老旧的木门,漆也没有上,纹理十分灰暗。上方挂着一块木匾,锲着三个瘦金体字:得意轩。那块木匾有年头了,处处发黑,三个字填的朱砂也残缺了,却不失绰约之姿,更加古雅耐看。
从得意轩大门进去就是客厅。一面墙上挂着一张大照片、一张古琴,整整齐齐贴着十几张奖状。另一面墙上挂着纸本水墨,《赤壁图》。图中大江浩渺,峰峦连绵,石崖壁立。明月凌空,照见岸上古树萧然,水中一叶轻舟。舟尾一人掌橹,舱中坐着苏东坡与两位客人,正在饮酒赋诗,谈笑风生。此图采用横卷形式,视野十分雄阔,上方大片空白,用几可乱真的苏体把《赤壁赋》全篇抄在那儿,仿佛一片黑云。落款是,得意先生。客厅光线不足,倘若不开电灯,画上的明月那么皎洁,仿佛真的一样。主人心情好的时候,昂头把《赤壁赋》高声一读,真是得意非凡。心情不好也把《赤壁赋》读上一遍,顿时胸怀豁然。
得意先生,正是得意轩主人,龚雨轩。他妻子就是大照片上那位,面容慈祥如同观音,生前弹得一手好琴。那些奖状都写着同一个名字,丁舜华,是龚雨轩的外孙女。
得意轩一楼有厨房、浴室、卫生间,还有一间居室属于龚雨轩。二楼那两间小屋,一间是龚雨轩的书房,一间是丁舜华的居室。依着天台栏杆,能看到围墙里的风景,看到那一派湖光山色和络绎不绝的游客。三角梅棚架下除了一张小茶几,还摆着巴掌厚的樟木画案,比黑板要大。这儿过去是龚雨轩办国画班的地方,小茶几上刻着棋盘,备有云子,学员作画的时候,他就打打棋谱,喝喝茶。再往前推,古琴的主人在世,得意轩时时还有琴声飘起。
一楼外公的居室,曾经住过外婆。二楼舜华的居室,曾经住过妈妈。在舜华的印象里,外婆就是客厅墙上那幅大照片。爸爸妈妈呢?对舜华来说只有这么一个称谓,连照片也没见过。
“爸爸妈妈到哪儿去了?”曾经,舜华总爱这样问。
每当舜华这么一问,外公就陷入沉默,仿佛变成一团烟雾,朦胧虚无。
舜华记忆里所有的,就是她和外公一直住在这儿。外公原本好好的,后来却得了什么帕金森综合征,四肢颤抖,拿着笔画不成直线,更画不好圆圈。外公尝试把画纸钉在墙上,左手拿一根细木杆斜靠在画纸跟前,右手倚在杆上作画,终究不是那么回事。“偏偏右手也抖!”有时外公气得拿左手打右手,又拿右手往墙上拍。外公之所以这么说,原来他天生是左撇子,吃饭拿筷子用左手,画画写字却用右手。渐渐地,学员越来越少,最后一个也没有了。这个家变得多么冷清,除了满归常来,就只有几个画友偶尔串串门。
满归到来的时候,舜华正在厨房煮外海面,水刚刚烧开,在打鸡蛋。龚雨轩坐在客厅旧沙发上,本来在看几卷画芯,此时抬头望着舜华,心里十分明亮,仿佛厨房窗玻璃上反射的霞光,毫无阻碍射进了胸膛。在龚雨轩眼中,厨房门框好比画框,舜华就是画中人。这幅画活生生的,永远看不厌。
满归进入客厅,叫了一声:“龚爷爷!”
龚雨轩被吓一跳,笑着说:“舜华,多煮个蛋,加点儿面。”
舜华说:“再来迟一点儿,面好加,蛋不好加了。”
满归走到舜华身边,见那个蛋小巧可爱,就抢过来,说:“我吃这个我来打。”他拿着鸡蛋朝额头上敲了一下,哎哟一声,说:“好痛!”
舜华说:“有这样打蛋的吗?”
满归说:“我老爸经常说,‘看你的头硬,还是我的铁尺硬。’”
舜华扑哧一声笑了,一只手拿勺子舀小半勺开水,另一只手拿鸡蛋在锅沿上轻轻一磕,挨近勺子一捏,让晶莹透明的蛋清裹着圆圆的蛋黄落进勺子,再把勺底泡在开水中加热,但不让开水漫进勺子。
满归在自家很少进厨房,奇怪地问:“怎么不把蛋直接打到锅里?”
舜华说:“那样就把鸡蛋煮开花,不好看了。”
外头龚雨轩说:“满归,来,和我一起看画。”
满归就去到龚雨轩身边,打开一卷画芯,是一幅新画,几匹兰叶。
龚雨轩说:“你觉得怎么样?”
满归摇了摇头,打开第二卷,还是新画,一枝梅花。
龚雨轩说:“这幅怎么样?”
满归还是摇头,又打开第三卷,仍然是新画,画了几根竹枝一块怪石。
龚雨轩说:“提提意见啊?”
满归说:“都是卖不掉的。”
龚雨轩莞尔一笑,说:“本来不是卖的,等吃了面,叫舜华送到你家去,辛苦你爸爸帮忙装裱一下。”
满归说:“我拿回去就行了。”
龚雨轩说:“那不行,要叫舜华送过去。丹青王的宋式裱,那是宋徽宗钦定的形制,江门独此一家。”
自家擅长宋式裱,满归还上幼儿园的时候就知道了,但他从来没有听说过宋徽宗。他就问:“宋徽宗是谁?”
龚雨轩说:“宋朝皇帝,绘画、书法都是一等一的,瘦金体就是他的发明。可惜不会管理国家,后来金兵攻打京城,他吓得把王位让给了儿子……”
满归正听得有味,厨房里舜华说:“准备吃面了。”
满归走进厨房,只见三碗面摆在灶台上,汤清清的,面条黄黄的,香葱和小青菜绿绿的,鸡蛋变成了小荷包,白白的圆圆的,一点儿也没有弄破。
满归要去端面,舜华说:“你只管洗手,我来端,别到我家吃一碗面,把碗卖了。”
龚雨轩也进来洗手,满归看一眼那双颤抖的手,说:“我的手又不抖。”
龚雨轩说:“你在自家也敢跟大人开玩笑吗?”
满归有些不好意思,说:“我老爸心情好的时候脾气也很好,今天我玩紫砂壶他也没有骂。”
龚雨轩说:“那把壶是王家的传家宝,我小时候就见过,小心别摔破了。”
舜华说:“那幅大画画好了?”
满归说:“刚刚画好,买家来看过了。就是我爸心情好,我才敢玩紫砂壶。”
舜华把三碗面端到客厅,满归取来筷子。龚雨轩正要开吃,却把筷子缩回去,只顾瞅着碗中。
“外公?”舜华以为碗中掉进了蚊虫。
龚雨轩说:“好美呀,这碗汤像长江,荷包蛋像月亮,面条像云彩,倒映在水中。”
舜华粲然一笑,说:“妙呀,你好比是苏轼,我和满归好比客人,可惜野茅散人不在这里,不然要叫他吹一曲洞箫。”
满归说:“你们说什么呀?”
三人才吃了几口,门外飘来清脆悠扬的叫声,客厅顿时明亮了许多:“满归?满归?舜华在家吗?”来人是玉娟,满归的妈妈。
满归和舜华连忙应道:“在呢!”“阿姨!”
舜华起身要出去,玉娟已经走进门,说:“怎么又在这儿吃呀?回家就几步路。”
龚雨轩笑着说:“这是舜华煮的面,小孩子煮的,小孩子爱吃。”
玉娟也笑着,说:“他爸和客人出去吃饭了,他又不回家吃,家里的菜吃不完浪费了,我去端一碗来吧。”
龚雨轩连忙说:“那不必了……”
可是玉娟已经快步离去了,不一会儿就端来一碗龙虾,放在桌上,说:“清汤面配龙虾,刚刚好。舜华,阿姨给你剥。”
龚雨轩不好再说什么,就低下头吃面,他的手抖动不停,筷子碰得碗沿叮叮作响。
玉娟给舜华剥了几只龙虾,又给满归剥了几只,瞅一眼沙发上的画芯,说:“这是要装裱的吗?我拿过去吧。”
龚雨轩抬起头说:“叫舜华送过去就好了。”
玉娟到厨房细细洗了手,擦干了,把画芯一卷一卷抱在怀里,说:“一共是七卷,等裱好了叫满归送过来。这些天店里有些忙,恐怕要迟一点儿。”
龚雨轩说:“没事的没事的,只是添麻烦了,叫舜华去取就行了。”
“不客气的。”玉娟走到门口,回过头对满归说,“吃了饭早点儿回家写写暑假作业,老爸回来不见你人要生气的。”
丹青店的女人,多半会刺绣。丹青生画画,妻子刺绣,那真是天造地设,好比古时候农村里男耕女织一样。丹青店的刺绣作品,那图案除了老三样,还有“生意兴隆”“囍”“福”等等。最近玉娟和满归的奶奶正在绣“家和万事兴”,宽有一米,长一米八。
满归从得意轩回到丹青王,天已经黑了,老爸王一顺还没有回来,妈妈玉娟和奶奶在灯下刺绣,满归就在画案上写作业。
满归写完作业交给玉娟检查,玉娟说:“下次别在舜华家吃饭,知道吗?”
满归说:“我也没有存心去吃饭,我去的时候舜华刚好开始煮,就加了一个鸡蛋一把面,那个鸡蛋那么小,跟鸟蛋一样。”
奶奶扶一下老花镜,说:“舜华每次买鸡蛋,专挑小的。”
满归说:“这是为什么?”
玉娟瞪了满归一眼,说:“鸡蛋论斤卖的呀,同样是一斤,挑小的就多一个。”
奶奶说:“舜华太懂事了,买菜也总比别人去得迟,等到人家快收摊了,价钱就便宜不少。”
第三章" 一幅好画
得意轩天台上,挨着栏杆摆了不少花盆。国画班兴旺的年头,那些梅、兰、菊、竹、芍药、山茶、四季桂……各献芳妍,既供欣赏,也供写生。后来国画班办不成了,龚雨轩浇水施肥更加殷勤,但植物们—除了那架三角梅,似乎不大肯买他的账,有的花开得稀稀落落敷衍了事,有的干脆枯死掉了。
这天下午舜华去到菜市场,遇见一个老头把葱连须带泥摆在地上卖,不像一般商贩那样洗得干净,而且别的蔬菜都没有。
舜华就问:“怎么光卖葱?”
老头呵呵一笑,说:“闹着玩种在花圃里,也没有怎么管,长得密密麻麻,根本吃不完,就摆在这儿。”
舜华心里一亮,就买了一大把,回家切掉葱叶,腾出一个花盆种上葱蔸。
第二天早上,舜华在天台上洗了脸,就拿洗脸水浇葱。才隔了一夜,葱茎断口处往上抽出一截,瞧着真是欣喜啊。
龚雨轩虽然在楼下睡觉,早晨也到天台上洗漱,好拿洗脸水浇花,祖孙俩的毛巾就搭在屋檐下,水杯和牙刷放在窗台上。这会儿龚雨轩走上天台,先刷了牙,然后打了水正要洗脸,丹青街那边传来锣鼓声,咚咚锵锵,锵锵咚咚,震动着宁静的晨光。
龚雨轩说:“这么早闹这么大动静。”
舜华说:“是满归家,王叔叔那幅大画今天要送到中山去,龙也要去,醒狮也要去,满归也要去的。”
原来这天是王一顺送画的日子,那舞龙舞狮的,一要练练手,二要感谢丹青王,没有人家的画就没有他们的活儿嘛,他们就到丹青王门前来舞一舞,闹一闹,添一添威势。
龚雨轩脸也忘了洗就把毛巾拧干晾好,也不像平时那样在天台上活动活动筋骨,呼吸一下新鲜空气,观赏一番公园晨景,而是低着头下了楼。他看一会儿《赤壁图》,走到古琴跟前,伸出颤抖的指头拨了一下琴弦,长长的空弦音穿透小小的客厅,向着无限邈远的时空传递。然而真正会弹琴的人,却化为相框里永恒不变的容颜,除非是在梦里,再也不会奉献一曲《高山流水》。
舜华也下了楼,做好面条端上桌,祖孙俩就默默地吃。龚雨轩手中抖动的筷子磕着碗沿,叮叮声在寂静的客厅里特别清晰。
快要吃完的时候,龚雨轩说:“上午你要写暑假作业,下午我们去公园写生吧。”
重写生,重形似,那是西洋画。中国画的追求,却是内在看不见摸不着的精神。拿山水画来说,好的作品要能成为观画者的心灵家园,人在画前,神入画中,或行,或望,或游,或居,忘却尘世的烦恼,超然物外。但教孩子学画,除了临摹前辈佳作,还要从写生入手。
外公每次带舜华去东湖写生,肩上总是挂着布袋,不拘见到亭台楼阁,花草树木,或者人物动物,就停下脚步,将双手比成一个框,说:“一幅好画。”舜华呢,就看一看那幅“好画”,静静地画。外公布袋里装的是一套绘画宝典—《芥子园画谱》,山水人物,兰竹梅菊,花卉翎毛,无所不包。等到舜华画完了,她画的是什么,外公就翻到什么,进行比较,分析得失。这样画多了,下笔有出处,将来青出于蓝,方才有所成就。
下午外公睡起来,舜华已经临了半小时《张黑女墓志》。二人来到公园,沿环湖大道一直走。鸡蛋花开满了树,外公拿双手一框,没有停步。蒲葵树斜伸到湖面,外公又拿双手一框,仍然没有停步。经过玫瑰园,一派姹紫嫣红,外公还是没有停步。经过兰园,梅园,椰子林,结着巨大果实的波罗蜜树,独木成林的大榕树,望见碧波上来来往往的游艇,日光下洁白耀眼的汉白玉桥,长廊里有一个业余八音班在演奏高胡、椰胡、扬琴、秦琴、洞箫……整个东湖逛了一大半,外公一路走,一路拿双手横框竖框,不知说了多少次“一幅好画”,却一直不肯停步。这种情形从未有过,舜华不禁拉一下外公,满脸困惑。
外公说:“天地万物皆可入画,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你说我们究竟穷不穷?”
舜华这才明白外公的意思,说:“不穷。”
祖孙俩继续走。
前面是荷池,那几棵巨塔般的落羽杉之间有小路下去。到了池边,外公指着一块石头说:“今天就画荷花吧,坐在这儿画。”
时值七月,荷花盛开,大的比人脸还大呢。舜华坐在那儿,挑中一朵高出碧叶的大花琢磨好一会儿,打开画夹一心一意描绘。舜华画了老半天,不经意一回头,只见外公正拿双手框着自己。
舜华就笑了,说:“我也是一幅好画吗?”
外公说:“那当然。”
舜华把画画成了,请外公看,说:“这也是一幅好画吗?”
外公看一看舜华的作品,从布袋里取出一册《芥子园画谱》,翻到荷花,说:“先别吹牛,你看呀,从侧面看荷花,花瓣是这样分布的。你再看看真花,人家虽然寥寥几笔,画得多逼真。”
舜华说:“嗯,那荷梗上的刺画不画?”
外公说:“怎么不画?写生,荷花生成怎么样,笔下就写成怎么样。但也有人不画的,那是别出心裁,另一个境界……”
啵!一个圆圆的东西飞落池中。
啵!啵!接连又是两个。
舜华和外公回过头,只见满归在捡落羽杉的果实。
舜华说:“回来了?”
满归扔掉果实,亮出两个红包,说:“回来了,领到利是了。”
舜华说:“怎么有双份?”
满归说:“他们舞龙的时候,我举了一会儿龙尾,人家给我一个利是。我爸装画框的时候,我在一旁递锤子,人家又给一个利是。分一个给你吧—”满归把一个红包递向舜华。
舜华把双手藏在背后,说:“我不要。”
满归说:“那我请你吃棒冰。”
舜华瞅一眼外公,外公说:“去吧。”
满归和舜华都很欢喜,赶紧就走。
外公高声说:“满归,上次你妈妈带去的画裱好没有?”
满归回头说:“还要过两天。”
满归和舜华买了棒冰,在公园里一边逛荡一边吃。到了观鱼池,满归买了一袋鱼食,二人在那儿一粒一粒地喂。鱼食做成丸子,比指肚还要大,大鱼一口就吞掉了,小鱼吞不下,推着鱼食在水面上跑,特别好玩。还有那比挖耳勺也大不了多少的细长鱼儿,呈淡青色,在大鱼小鱼的缝隙里钻来钻去,干着急。舜华就把鱼食一点点掐成碎片,撒在水里。
天空中,墨彩由清到淡,到重,再到浓,一遍一遍渲染,逐渐挨近大地。公园里,这儿那儿的阴影变得焦黑,变得静谧安详。夜幕就要降临,路灯已经亮起,舜华该回家做饭了。
满归回到自家,王一顺正在镶嵌画芯,那幅兰花满归认得是妈妈从舜华家带来的,就守在一边看着,见机好递递东西。
王一顺也不看满归,说:“一回来就不见影子,看打拳去了?”
满归没有吭声。
王一顺说:“上舜华家去了?”
满归说:“在公园里逛了逛。”
王一顺说:“吃了晚饭不要乱跑,临一幅牡丹给我看看。”
满归不大情愿,却不得不把头点一点。
王一顺镶好了画芯,把画翻过来。接下来就要砑光,先得打上一层蜡。满归赶紧递上一块石蜡,王一顺却说:“拿川蜡来。”
川蜡比石蜡要贵十倍呢,满归吃了一惊,说:“平时不都用石蜡?”
王一顺说:“光讲成本,就不必给蓬莱七子裱了。他们算是顶级的画家,可惜没有市场。”
满归说:“龚爷爷手发抖不能画画,不然我家接不完的活儿,分给别的丹青店,还不如分给龚爷爷。”
王一顺说:“以前爷爷在世的时候,他手不发抖,爷爷跟他说过,可是他……他们都不会接这种活儿。”
满归说:“为什么?”
王一顺说:“他们有他们的想法。你可要好好学,等我老了,丹青王就是你的。”
第四章" 阵雨
江门市区横穿一条蓬江,北岸有蓬莱山,南岸有烟墩山,对峙如门,故名江门。跟龚雨轩长年往来的画友有六位,都爱画兰竹梅菊寒山瘦水,结了一个画社叫蓬莱社,号称蓬莱七子。蓬莱七子除了古巷里得意先生,还有绍尧里杧果老人,他喜欢那满街的杧果树,自家门前也有一株;蓬莱山蓬莱仙姝,退休女老师;西江石板沙烟波客,疍家渔夫;圭峰山野茅散人,一位老农;象山紫云洞餐霞子,全真道长;小蓬莱山公坑寺悟澄师,青年和尚。小蓬莱山就在市郊,石板沙、象山和圭峰山都在新会。
蓬莱七子吉日良辰常以雅集为名,聚在一起品鉴新作。上一次是端午雅集,烟波客驾渔船带着大伙儿从蓬江驶入西江,到石板沙岛上游玩,十分尽兴。七人决定下一次雅集设在立秋,该谁掌坛抽签确定,结果抽到得意先生。眼见立秋就要到了,不知道画芯裱好没有呢?这天上午,外公吩咐舜华去丹青王看一下。
舜华走出古巷里,古榕树下不见满归;来到丹青王门口,满归也不在店里,王一顺正给一幅画装杆,玉娟和奶奶在穿针引线,柜台上的电视机播着连续剧。
舜华走到玉娟跟前,说:“阿姨,让我绣一下吧。”
玉娟就把针线交给舜华,说:“我最喜欢舜华了。”
奶奶把老花镜推到额头上,冲舜华微笑着,说:“我也最喜欢舜华。”
舜华双颊绯红,指尖被针扎了一下,轻轻叫了一声:“哎哟……”
奶奶说:“疼吗?吃西瓜吧。”
舜华说:“不疼不疼—满归呢?”
玉娟从冰箱里拿一块西瓜递给舜华,说:“买棒冰不知道买到哪儿去了。有冰西瓜不吃。也好,免得跟我们抢频道。”
王一顺说:“不就是看人家打木人桩。”
奶奶说:“他看到贺生的儿子学咏春,他们一个班的,就也想去。”
王一顺说:“学打挨打……好了,舜华,你外公他们的画都裱好了,拿回去吧。”
舜华好生欢喜,就走到画案边。
王一顺从画筒里往外抽画轴,一边数:“一、二、三、四、五、六、七,看看弄错了没有?”
舜华都看过了,从口袋里掏出一小卷钞票放在案上,说:“王叔叔辛苦了。”
王一顺也不数钞票,随手抽了两张还给舜华,说:“你外公的不要钱,你不要跟他说,啊?”
舜华才走到古巷里入口,满归从后边吧嗒吧嗒追上来,手里拿着蛋筒,只剩一丁点儿。
“底下全是巧克力—”满归把蛋筒底端的小尖锥剥出来,送到舜华嘴边。
舜华只好张嘴接住,说:“唔……好甜……是不是看咏春拳去了?”
满归从舜华怀里抽出两个画轴,当双节棍比画着,说:“哟哟!哟!要是我学双节棍,肯定比贺小南厉害。”然而他一不小心就把一个画轴甩出去了。
舜华跺一下脚,说:“别淘了。”
满归把画轴拾起来,嗒!好大一个雨点落在画轴上。
二人抬头看一下满天乌云,齐声说:“快跑!”
满归和舜华跑到得意轩,前脚刚进家门,大雨就哗哗哗下起来。
龚雨轩在客厅闲坐,接过画轴放在身边,说:“来呀,考考你们的眼力。”
龚雨轩先打开一轴画,是那幅兰花。
舜华说:“第一笔就不对,粗细太均匀了,要意到笔不到,若断若续。”
满归说:“你怎么知道哪一笔是第一笔?”
舜华说:“也不是每幅画都看得出笔序。但这一幅初学画兰花,照着《芥子园兰谱》临摹,第一笔往右长撇,第二笔交凤眼,第三笔破凤眼,谁看不出来?”
龚雨轩又打开一轴画,是竹石,题头四个小楷:碧影摇风。
龚雨轩说:“这一幅呢?”
舜华说:“蓬莱仙姝的,竹叶竹枝画得很像。”
满归却说:“不对头。”
龚雨轩说:“哦,哪儿不对头?”
满归说:“摇风,风在哪儿呢?枝叶静静的,不像风吹的样子。”
龚雨轩说:“仙姝擅长设色花鸟,竹石画得少,画完了随便安个名字,她画的时候原本就没有想到风—满归,你怎么想到风?”
满归说:“我老爸爱画《一帆风顺》,没有风怎么行,而且要顺风。”
龚雨轩说:“呃,丹青生画画,讲究吉祥富贵。我们画画,讲究的是意。”
满归说:“什么是意?”
“这个意啊,是自然的性灵,内在的神韵。画出了意,像不像倒在其次,所以有个说法叫作‘得意忘形’。我这个‘得意轩’,可不是扬扬得意。”龚雨轩又打开一轴新画,说,“你看这幅,杧果老人的,算是得意之作。”
那是水墨山水,近处两三株古松,一个樵夫,远处孤峰入云。
满归看来看去,说:“我觉得也平平常常。”
龚雨轩就笑了,说:“形象准确,但是没有意韵,看多了就厌倦,这是能品。初看平常,但笔法精微,越看越喜欢,这是妙品。杧果老人画了一辈子,这样的作品也没有几件。”
舜华打开一轴,却是一幅旧画,画着一个姑娘坐在荷池边,背对看画的人,在画池中的荷花。画纸右上角写着两个隶书,花开。
舜华不知为何心儿怦然一跳,就问道:“谁画的?悟澄师,还是野茅散人?”
龚雨轩说:“悟澄师那幅还没有完工。野茅散人最爱画酒徒,醉歪歪在山林间酣睡,要不就画隐士。”
舜华说:“那是谁?”
龚雨轩说:“你先评评看?”
舜华的目光在画上转来转去,说:“我挑不出什么毛病。”
满归说:“不该光画个背影。”
这会儿雨停了,龚雨轩对舜华说:“这幅画送给你,挂到居室里吧,慢慢看。”
舜华好生欢喜,说:“做雅集不用的吗?”
龚雨轩说:“不是我们七子的,我从箱子找出来的,好些年了。”
满归搓搓手,说:“上楼吧,我们自己来画,爱画什么画什么。”
龚雨轩就跟舜华相视一笑。满归话里的意思,在丹青王,王一顺总是叫他临摹老三样,早就烦腻了。
不等舜华上楼,满归抢先跑上天台。大雨过后,画案湿漉漉的,满归就用抹布擦拭。风一吹,棚架上的水珠落在脖子里,满归缩一下头,看着满架水珠亮晶晶,恨不得全摇下来。
舜华也上了天台,推开龚雨轩的书房,说:“花架下有水,就在外头画,来拿画架。”
满归进入书房,看到墙上挂着一幅水墨鲤鱼,背鳍用焦墨,刺尖尖的。从背到腹,鳞片一排一排渐次变化,浓、重、淡、清层次分明,腹鳞就像真的一样发光。从头到尾拧成“S”形,张着胸鳍尾鳍,圆鼓鼓的白眼珠当中点着两粒精黑,仿佛发现了食物,正游过去呢。满归看得入神,不禁把手指咬在嘴里。
龚雨轩走进来,说:“喜欢吗?”
满归说:“活生生的,不该没有画水。”
龚雨轩说:“空白就是水啊。”
满归眨一眨眼,只觉得满纸波光,鱼儿明明就在水里。
龚雨轩说:“这就是留白的好处,把鱼画活了,水满纸。要是把鱼画死了,看起来就像搁在砧板上,硬僵僵。这才是烟波客的佳作,墨分五彩,运用自如。这墨也好,是仙姝亲手制的,黑的真黑,淡的真淡,清能入骨,因此才有神。”
满归说:“我老爸要用什么,总是到贺小南家去买。”
龚雨轩说:“写字用的墨,乌黑有光泽就行了。水墨画用的,要能焦能浓,能淡能清,这由制墨时捣杵的次数决定,要捣几万杵呢。仙姝制的墨捣的次数足够,自然比市场上买的要好。她制作颜料,比得过姜思序堂。”
舜华打开笔挂边上一个小小方匣,拿出一块用纸包着的墨,说:“这是仙姝制的。”
舜华把纸拆开,那方墨特别细腻,泛着蓝光,锲着四个瘦金体字,蓬莱仙姝。满归接过来,只觉得冰润如玉,哪里舍得放下。
龚雨轩说:“拿回去吧,送给你爸爸。”
满归要把墨放进裤袋,龚雨轩说:“匣子也送给你爸爸。”
满归就把墨重新用纸包好,放进匣子,说:“走的时候再拿—我不想画别的了,就临摹这条鲤鱼。”
舜华嘻嘻一笑,说:“我也临一幅,看谁临的好。”
二人在书房里临摹,龚雨轩就出去了,拿着扫帚清扫天台上的积水。
满归临几笔又看一下舜华这边,等到舜华画完了,他才画成半个鱼头。他灵机一动,画了一片睡莲叶子,那半个鱼头掩藏在莲叶下方,仿佛在向外窥视。
舜华拍着手说:“外公快来评一下。”
龚雨轩进来一看,笑着说:“论功底是舜华胜出,但论构思,满归胜出。”
舜华说:“他取巧。”
龚雨轩说:“这叫藏拙,不是吗?”
舜华再看一眼满归的画,说:“哼,外公偏心。”
第五章" 铁尺
年复一年,只要轮到得意先生掌坛,七子雅集总是放在东湖公园。每一次,得意先生都要挑一个有意思的地点。
这一次挑中了兰园,那花圃里、假山石上、大树上、拱形棚架上,栽种着竹叶兰、蜘蛛兰、春兰、蕙兰、墨兰、寒兰、石斛兰……人们走在大树荫里,走在兰花丛中,眼中所见是那么娇妍的花草,鼻中所嗅是那么雅致的芬芳,碰上增湿喷雾的时段,更是如同仙境一般。兰园还弯着一条小溪,岸边芭蕉成林,这不就是效法古人玩曲水流觞的好地方?
立秋这天上午,蓬莱七子来到兰园,聚在芭蕉荫里品评新作。得意先生不是手抖不能作画了吗?然而每次雅集之前,他总是变魔术一样,从一个大红木箱里拿出一幅手好时留下的佳作。
悟澄师不论走到哪儿,随身总背一个黄布包。最后轮到悟澄师亮宝的时候,他从黄布包里取出一卷画芯,说:“见笑见笑,昨天夜里还在修改,又不是花期,凭记忆画的。”
悟澄师把画芯展开,得意先生不由得微微点头。
蓬莱仙姝啧啧几声,说:“上品啊,上品!”
餐霞子说:“没有见过画禾雀花的。”
杧果老人说:“也只有公坑寺的和尚才画得出。”
原来小蓬莱山特产一种禾雀花,一蒂五瓣,极似雀儿。花蒂毛茸茸的,像雀儿的脑袋。一瓣紧挨花蒂,像脑后的饰羽。腹部两瓣对生,像是翅膀。另外两瓣呈月牙状,从翅膀中间穿过,好比身体,尖翘的末端就是尾巴。身体之中藏着一缕花蕊,恰似内脏。清明前后,禾雀花开,有月白的,有玉黄的,有嫩绿的,有浅红的,有紫红的,如同珍禽聚会。最为奇妙的,禾雀花似乎有灵性,不论花瓣花蕊,受了损伤就出现红色印痕,如同出血一样。画上的禾雀花,那是月白色的一串完好无损地挂在藤上,另外一朵掉落在地,花瓣上的血痕十分触目。
舜华从来没去过小蓬莱山,虽然听说过禾雀花,如今才是初次见到,那一朵落花就像一只受伤的小鸟藏到心里去了。她想要触摸,手未碰到纸面又缩回来,说:“好想去看一看真正的花。”
悟澄师说:“明年清明你去看,叫外公带你去。”
蓬莱仙姝说:“舜华也加入蓬莱社吧,以后就叫蓬莱八仙。”
舜华摆着手说:“我哪里够格……”
得意先生说:“你就加入吧,以后雅集要交作品来,大伙儿好指点你。蓬莱七子就不要改了,小小年纪不要占名头,跟着我就行了。”
餐霞子说:“舜华也起个雅号,叫什么好?”
得意先生说:“现成的,就叫佩玉生。”
烟波客说:“怎么说是现成的?”
蓬莱仙姝说:“舜华这个名字,从诗经里来的。有女同车,颜如舜华,将翱将翔,佩玉琼琚。我没有说错吧?”
得意先生就笑了,说:“你嘛,教了一辈子语文。”
接下来,七子随意坐在小溪两岸,有的坐在小马扎上,有的坐在石头上,烟波客和悟澄师就坐在地上—该举行曲水流觞啦。
舜华蹲在上游小桥边,把保温瓶里的热茶沏在茶杯里,一杯一杯顺流漂浮,下游谁捞到了就赋诗一首。
那第一杯,得意先生和蓬莱仙姝离舜华最近,都不捞。下游杧果老人伸一下手,并不真捞。悟澄师坐第三位,没有动手。餐霞子坐第四位,见茶杯到了跟前,便用拂尘轻轻推开。野茅散人坐第五位,见茶杯漂过,就说:“我先饮几口老婆酒。”原来七子有六子滴酒不沾,唯独野茅散人不论走到哪儿腰间都挂一个酒壶,装的是家酿。烟波客见茶杯到了跟前,就用一把芭蕉似的大手捞起来,说:“打鱼的人,打一回油吧—
家家,江海为家。
网了朝霞,又网晚霞。
归来且把,艇歌唱罢。
手捉茅龙,也学白沙。”
艇歌,那是常年在海上漂泊的疍家人的歌曲,又叫咸水歌。
茅龙笔则是岭南明朝大儒陈白沙的发明,用圭峰山野生的白茅心扎束成笔,笔锋修长,牵丝飞白相得益彰,既宜于书写行草字体,也适合勾勒枯枝古藤。野茅散人擅长制作茅龙笔,每次雅集,必定要带几支赠送给大家。
一个男孩在芭蕉林那边探头探脑,正是满归。
舜华一眼瞅见,就招一招手。
满归手上捧着紫砂壶呢,走到舜华身边,说:“知道你们在这儿,我把传家宝偷出来了。”
舜华说:“担心你爸爸……”
满归说:“他刚才出去了。”
舜华和满归一起掌茶,不时又用热茶浇一浇壶盖上的青蛙,发出呱呱的声音。
没过多久,玉娟快步走来,说:“你在这儿呀!快回去,爸爸生气了。”
满归只好抱上紫砂壶,跟着玉娟离去。
舜华又沏了几杯茶,心中不安,对外公说:“你替我一下,我去看看满归。”
舜华走出公园东门,只见丹青王门口站着唐婆婆和别的几个街坊,赶紧加快脚步。
像多数店铺一样,丹青王最里边靠墙设着神龛,供着关财神。舜华来到门外,只见满归面对神龛跪着,正在哽泣,身边扔着一幅画芯,画着两朵牡丹。王一顺站在神龛跟前,手拿一把铁尺。玉娟和奶奶站在柜台这边,常时开着的电视机关掉了。
王一顺用铁尺指着满归,说:“有这样偷懒的吗?只画两朵。”
满归说:“留白好看……”
噼!王一顺在满归背上打了一记,说:“牡丹要开满,那叫满堂富贵。留一大片空白,那是一穷二白。平时怎么跟你说的?”
满归嚷道:“我讨厌老三样!”
王一顺气得脸色发紫,就一记一记地打,噼!噼!噼!
舜华冲进去蹲在满归身边,用手护住满归的头和背。
唐婆婆也跑进去,对王一顺说:“别打了,才多大的孩子……”
王一顺把铁尺一扔,说:“我画老三样养活了你,你还讨厌?你吃的穿的,哪一样不是用老三样换来的?看我不脱下你的衣服把你赶出去,不许回家吃饭。”
满归把身子一缩,双手搂在胸前,不敢再辩。
奶奶过去把王一顺往外拉,说:“你出去喝喝茶,消消气,我们慢慢劝他。”
第六章" 乞巧
一连好几天,满归没有来得意轩,舜华也没有去丹青王。
这天夜晚下着雨,舜华坐在居室独自写作业。台灯照着她手中的圆珠笔,笔杆下端固定笔尖的银色金属锥把灯光反射到纸上,形成年轮似的光圈,把正在写的字环在其中,似乎每一个字都值得倍加珍惜。作业完成了,她放下笔活动一下手指,抬头望着墙上的《花开》,不由得发起怔来。
画上那位姑娘的背影,天蓝色的发带打了一个蝴蝶结,舜华看多了,产生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她走到画前,细看那块石头—荷花处处都是一样的,然而那块石头不就是东湖公园荷池边上自己坐过的?再看一下,不仅形状颜色相似,那左侧的石棱,右下方的小沟,一模一样。不同之处,在于石头下方如今长了许多绿苔。
舜华不禁想起自己坐在那儿画画,外公在后边用双手比画框的情形。是的,这幅画就是在荷池画的,这位姑娘写生的时候,作者在画她的背影。
作者究竟是谁呢?
姑娘又是谁呢?
舜华想问一下外公,走到楼梯口,却见楼下灯熄了。转身只见棚架上的三角梅微微现红。一抬头,上弦月多么皎洁,如同一叶银舟在宽广的宇宙飘荡,孤零零的。舜华走到月光下,影子也跟着走。舜华去到栏杆边,蹲下去看盆里栽着的葱,它们长到铅笔那么高,过几天就可以收割了。
不远处,谁家天台传来少女嬉笑的声音,然后是歌声:
乞手巧,乞眉秀,
乞心通,乞颜容,
乞我爹娘千百岁,
乞我姊妹寿永长。
舜华不由得暗自一惊,原来今天是七月初六,乞巧的日子。别处七月初七晚上乞巧,江门一带却在七月初六晚上。这天夜里,不知有多少女孩,或独自在家,或三五成群,在月下摆设水果点心,沏上七杯茶,点上七炷香,先来拜织女,然后拿彩线穿针,要一气穿过七根。
去年舜华和赵萍在天台上拜织女,满归同贺小南竟也来了,还提着一盏用西瓜皮制成的灯笼。今天不仅赵萍没有来,满归和贺小南也不来,以至于舜华都忘记了乞巧节。
舜华从棚架下把茶几搬出来,沏了七杯茶,又把珍藏的杧果干用盘子盛了摆在茶桌上,拜了月亮,用轻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唱:“乞手巧,乞眉秀……”唱到“乞我爹娘”,喉头就被什么堵住了。
舜华回到居室,上了床,只见墙上的《花开》闪闪发光,荷花荷叶动起来了,姑娘的秀发和衣襟在风中飘动。
舜华走到姑娘身后,说:“你是谁呀?”
姑娘没有回答。
舜华伸手触到姑娘的背,感觉又硬又冷。那一刹,舜华猛然惊醒,画变黑了,窗户透进薄雾似的月光,屋中阴森森的。
舜华冲出居室,朝黑似深渊的楼梯口尖叫:“外公!外公!外公!”
“舜华!”楼下的居室灯亮了。
紧接着,客厅灯也亮了,楼梯灯也亮了。
不等外公上楼,舜华冲下楼梯,扑在外公怀里瑟瑟发抖。
外公轻轻拍着舜华的肩,说:“怎么啦?怎么啦?做噩梦啦?”
舜华说:“我梦见画上的人活了,伸手要拉她,发现自己站在画跟前。”
外公说:“难怪打赤脚,我陪你上去。”
外公牵着舜华上楼,进入居室,拉亮了灯。
舜华指着《花开》,说:“梦里这个人活生生的,仍然背朝着我。”
外公说:“我把这幅画送给你,就是让她陪伴你。”
舜华声音颤抖着,说:“她……她是谁?”
外公瞧见舜华眼珠亮晶晶的,仿佛一只饥饿的小猫,就把脸朝向天台,说:“外头凉快,我们出去吧。”
到了月亮底下,祖孙俩坐在祭月的茶几边。
外公说:“哪儿来的杧果干?”
舜华说:“六月里街上的杧果熟了,掉得满地都是,我和满归捡了好多,吃不完的就晒起来。”
水果店里卖的杧果,果核薄得像牛皮纸。街上那些杧果树结的杧果,果核特别肥大,人们一般是不肯捡来吃的。
外公心里一酸,说:“画上这个人,是你妈妈。”
舜华浑身哆嗦一下,扭头望着居室。
外公接着说:“你妈妈从会拿筷子就跟我学画画,高中毕业没有考上大学,就在家跟我办国画班。后来你爸爸来学画画,你妈妈正跟你外婆学琴,他也跟着学,你外婆好喜欢他。这幅画,就是你爸爸画的。他们结了婚,生下了你,你爸爸就到欧洲去了,一直没有音讯。妈妈就去找爸爸……”
舜华说:“找到没有?”
外公喉头响了一下,说:“妈妈出国半个月,第一个电话打回来,说她到了法国,隔了两个月,再打一个电话说她打听到爸爸去了爱尔兰,再后来就没有音讯了。”
晚风在吹拂,三角梅的花叶沙沙作响。
公园里,湖面蓦地哗啦一声,那是鱼儿跃出水面又落下去了。
外公长叹一口气,说:“你不到两岁,外婆就去世了。外婆是守着你去世的,在花架下,你在摇篮里哭。我在书房画画,听到你哭就说:‘怎么不哄一下?’外婆没有作声。我出去一看,外婆勾着头在打瞌睡。我就推一下外婆,外婆一动不动……”
舜华低下头,哽咽起来。
外公用颤抖的手顺着舜华的头发,许多安慰的话在肚子里翻滚,一句也说不出。抬头看一下月亮,多像一只明亮的眼睛啊,东湖粼粼的波光全是泪水。
第七章" 互助组
妈妈,爸爸,过去对舜华来说,一直是禁忌。
她的记忆里没有妈妈和爸爸,也没有外婆,只有外公。外公就是她所有的依靠,是她的天,她的地,她的日,她的月,她的风,她的雨……她的全部世界。
外公爱跟舜华谈天,但是从来不谈妈妈,也不谈爸爸,只谈外婆。
自从七夕前夜打破禁忌,一切都不同了,外公随时可能提起妈妈。看着舜华做饭的时候,外公说:“你淘米的样子,跟依依一模一样。”看着舜华写字画画的样子,外公说:“有时候我会出了神,以为你就是依依。”
如今舜华知道许多关于妈妈的点点滴滴。妈妈名叫龚依依。妈妈喜欢吃外海面,还喜欢帮唐婆婆用竹升压面。妈妈很会保存东西,从小学到高中用过的教科书,还有奖状,还有成绩优异的试卷、作文本,还有不少绘画习作,都保存下来了。外公打开他收藏字画的那个大红木箱子,把属于妈妈的东西一样一样交给舜华,每一样都有话要说。
“妈妈的教科书,都包了书皮。”
“她喜欢在书皮上画柳枝,她的名字从《诗经》来的,昔我往矣,杨柳依依。”
“你看妈妈从小学到初中这么多奖状,以前全贴在墙上,后来高中成绩不好,才把奖状揭下来。”
“你看妈妈的字,学的是张黑女,多好看呀,所以我才叫你也临张黑女。”
“这篇作文写我和外婆吵嘴,一个赌气不做饭,一个赌气不吃饭,妈妈就说,带我出去吃外海面吧!一句话就把我和外婆逗笑了。”
“这是妈妈的画,怎么样?这一幅可不比你差……”
“这是妈妈用过的古琴教材,外婆给她的。”
妈妈小时候玩过的泥鸡也保存下来了,有两只。这种泥鸡从腰间分开两段,中间用牛皮纸连接,像拉手风琴那样拉一拉,就会“咯咯咯”,像母鸡下了蛋在报喜。要是吹一下尾巴上的哨子,就会“喔—喔—喔—”,像公鸡司晨。外公说:“妈妈吵着要泥鸡,我给她买一只,外婆也给她买一只,一下子就有两只。她成天吹,嘴皮都吹酸了,邻居以为我们家养了好多鸡。”
妈妈拜织女用过的针线也保存下来了,妈妈制作的蛋壳灯也保存下来了,那蛋壳上用针扎出小孔,形成织女和银河的图案。
妈妈还留下一把小木梳,一面小圆镜。
舜华把妈妈的东西搬到自己的居室,有的放在书架上,画就挂在墙上,小木梳和小圆镜压在枕头下。
这个无比熟悉的小小居室,如今充满妈妈的气息。
舜华睡在床上的时候,不再像过去那样觉得孤寂。深夜,她拥着被子,似乎能闻到妈妈的体味。
早晨,舜华用妈妈的小木梳梳头,感觉像是妈妈在给自己梳。她照着小圆镜,凝视着自己的面庞,仿佛看到妈妈的容颜。
空闲的时候,舜华就把客厅墙上的古琴取下来,照着妈妈用过的教材自个儿学习。弹古琴那双手,有人戏称阴阳手。左手除了小指是禁指,其余四指吟、猱、绰、注,进、退、往、来,指甲必须剪秃;右手轻则抹、挑、打、摘,重则勾、剔、擘、托,都要用到指甲。看着这样一双手,舜华不禁就想,妈妈的手也是这样的吧,同一张琴,我弹出来的声音和妈妈弹出来的也差不多吧。
连那架三角梅,也是妈妈种的呢。外公说:“我搭花架的时候,一个姓朱的男生说种三角梅好,你妈妈就开玩笑叫他送一株来,他真送来了。”
偶尔,外公也会对舜华提起爸爸。
如今舜华知道了,爸爸的名字有些女孩子气,叫作丁小璃。
舜华处处长得像妈妈,唯独那对嘴唇,外公说:“像极了你爸爸,上唇像一张小弓,下唇像一弯新月。”
爸爸来学画画的时候,口袋里总有零食,趁人不注意就掏给妈妈。
弹古琴,爸爸比妈妈后学,但比妈妈还弹得好。
爸爸爱看连环画,《西游记》和《封神演义》都能从头讲到尾。
爸爸爱喝甘蔗汁,要鲜榨的。
爸爸口哨吹得很好,甩头的样子很帅气。
……
这一天,舜华又同外公到荷池写生。
外公拿小马扎在一旁坐着,说:“以前你妈妈也是你这么大,也爱来画荷花,我和外婆就守在两旁。你妈妈感觉口渴,把嘴朝外婆一张,外婆就喂水。你妈妈想吃零食,把嘴朝我一张,我就喂小饼干。后来她长大了,就爱和你爸爸来画荷花……”
外公忽然沉默了。
舜华也沉默了。
祖孙俩不约而同想到了《花开》,那是爸爸留下的唯一的作品。
舜华画着画着,刹那间恍惚觉得自己就是从前那个依依,猛然一回头,身后却没有别人,只有一地绿茵,只有那么高大翠碧的落羽杉。
舜华就叹了一口气,说:“爸爸妈妈一直不回来,你和外婆想不想?”
外公说:“怎么不想……一天我半夜醒来,发现外婆醒着,就告诉她我梦到你妈妈了,外婆说她也是梦到你妈妈才醒来……幸好有你,我和外婆待你就像当初待你妈妈一样,好比把从前的日子重新过一遍……只是我和外婆不比过去那么年轻,外婆又有病……”
舜华看着满池荷花,仿佛觉得妈妈化身为其中一朵,在荷叶间躲躲闪闪。
“舜华—”一个熟悉的声音,从林荫小路传来。
舜华扭头一瞧,站起身说:“屈老师。”
这是东湖小学屈老师,舜华的班主任和数学老师,到公园里散步来了。屈老师走到祖孙俩跟前,笑着说:“没有几天就要开学,暑假作业怎么样了?”
舜华说:“我的完成了……”
屈老师说:“王满归呢?”
舜华脸就红了,瞅一眼外公。
舜华和满归同在屈老师班上,二人结成了互助组。说是互相,多半是舜华帮助满归。满归学习实在一般,舜华则是学习委员。
外公说:“他俩啊,好些天没有在一起了。”
屈老师说:“你要督促王满归,下学期就升六年级,毕业班了。五邑中学你肯定能考上,王满归得加把劲才行。”
舜华又看一眼外公。
外公说:“那你现在就去吧。”
舜华也惦记着满归的暑假作业,只是自从上次满归挨了打,舜华就不好意思去丹青王。如今屈老师发了话,外公也叫去,哪有不去的道理呢?
舜华走出公园东门,望见古榕树下,王一顺和几个客人在喝茶。
舜华弯过去,怯怯地叫了一声:“王叔叔?”
王一顺说:“嗯。”
舜华说:“屈老师问起满归的暑假作业……”
王一顺说:“好多题不会做,你去看看吧。”
那边店里,满归一下子跳出来,说:“快来教我,急死了!问我妈,我妈也不会,我奶奶字都不认得。”
舜华走到店里,玉娟正在刺绣。
玉娟放下针线,把电风扇调一下方向,说:“先吹吹风……正念着你呢,这些日子怎么也不来……”
舜华脸上一热,就去看满归的作业,给满归讲解。
不一会儿,奶奶从街上回来,不敢惊扰孩子们,轻步走到玉娟身边去了。
一个人写作业的时候,满归好比一只小野猴,怎么也坐不安稳。跟舜华在一起,他的屁股就生了根。
婆媳俩继续刺绣,不约而同抬眼看一下孩子们,会心一笑。后来奶奶跟玉娟耳语一句,玉娟点点头,就出去了。
玉娟回来的时候,抱着整只的榴梿。这东西有足球那么大,圆不圆扁不扁,浑身是刺,既扎手,又丑陋,扑鼻的臭味弥漫了整间屋子。把硬壳掰开就露出淡金色的肉,一块一块圆鼓鼓,软嫩滑腻,仿佛奶油一般,吃到嘴里,那臭味变成一股奇香。
“吃榴梿啦。”玉娟把好大一块肉向舜华递着。
“先给奶奶,给满归……我去洗手……”舜华既不好拒绝,因为榴梿是贵重的水果,又不好着急就接。
玉娟等舜华洗了手,把榴梿肉交给舜华,说:“每个人都有。”
满归说:“种子归我。”
舜华要回家的时候,玉娟用保鲜膜包一块榴莲肉,说:“叫外公尝一尝,这是新上市的,特别鲜。”
舜华闪身跑出去,说:“外公从来不吃榴梿。”
玉娟就交给满归,说:“你送过去吧。”
舜华拦不住满归,一路不停地说:“我外公不吃的,他不喜欢闻那个味。”
到了家,见外公还没有回来,舜华就说:“你来了也好,我有一样东西送给你。”
舜华把满归带到楼上,拿出两只泥鸡,说:“你一只,我一只,你挑剩的就是我的。”
满归拿起一只,吹了吹,说:“好玩。”看看墙上,说:“这么多画哪儿来的?”
舜华说:“是我妈妈画的,泥鸡也是我妈妈的,外公都交给我了……”
这些日子,舜华存下了多少心里话,多想找一个人倾诉啊。
满归眼鼓鼓地听着,像一只青蛙。
舜华说着说着就落下泪来,满归顿时慌了手脚,说:“你不要伤心……我……我帮你报仇!”
舜华眉头一皱,说:“你帮我报什么仇?我跟谁有仇了?”
第八章" 鱼骨头
一升到六年级,老师们个个都在课堂上说:“就要毕业了,争取考上五邑中学。”五邑中学,那是江门最好的中学。
家庭作业多得吓人,比上学期几乎翻了一倍,满归独个儿哪里完成得了?再说进入下半年,各行各业生意都好做起来,丹青店也不例外,王一顺每天不是画画就是装裱,玉娟和奶奶也很忙碌,都顾不上照料满归。每天吃完晚饭,满归就背着书包去找舜华。
到了得意轩,满归比在自家还自在。或者换一个说法,得意轩,好比是满归的另一个家。
得意轩没有电风扇,黄昏时分,楼上的房间特别闷热,满归和舜华就在棚架里,在画案上写作业。
舜华的学习,龚雨轩半点儿不必操心。满归呢,自有舜华来辅导。倘若杧果老人不来下棋,龚雨轩就去东湖公园散步。
每当龚雨轩从公园里看见自家天台,那棚架里的电灯不仅照着孩子们,也照着三角梅,他不禁就把双手比成一个画框,心想,这又是一幅好画。
东湖公园有小卖部,晚上游人络绎不绝,那自然是要营业。回去的时候,龚雨轩经常买两支棒冰。
到了家,上了楼,龚雨轩说:“作业写好了吗?吃棒冰了。”
孩子们就说:“写好了!写好了!”“就等你的棒冰。”
有一次,龚雨轩买了棒冰回来,满归美滋滋地舔着,说:“不等到棒冰,我才不肯回家。”
舜华说:“真搞不懂,你家的冰西瓜你也不稀罕,稀罕棒冰。”
满归说:“就稀罕,是龚爷爷买的。”
有时候,作业不是那么繁难,孩子们早早写完了,就到东湖公园去找龚雨轩。东湖公园那么大,经常找不着人,孩子们并不发愁—晚上的公园,好玩着呢。
不论走到哪儿,好多虫子在叫。
兰园小溪中,青蛙蹲在凸出水面的石头上鸣叫,路灯光照见鸣囊一鼓一鼓,有点儿像吹泡泡糖。
荷池一带还有牛蛙,叫声那么洪亮,拖着长音,嘛—嘛—嘛—乍一听仿佛是牛鸣。循着声音去找,打着手电去照,它们藏身在水沟里,身子又圆又鼓像包子,皮肤灰黄色,呆呆地浮在水面。
舜华和满归在东门附近见到几只小野猫,大概才满月吧,那么瘦,那么小,几乎都站不稳当,却要互相打闹,真是可爱极了。
舜华蹲下去抚摸小野猫,它们喵喵地叫着,在脚边蹭来蹭去。
舜华说:“猫妈妈怎么不管它们了?”
满归说:“不用担心,有人来喂。”
东湖小学,所有学生都在学校吃中餐。
第二天舜华吃完中餐归还餐具的时候,看到泔水桶里那么多鱼骨头,有的鱼头根本没有啃过。
舜华就对食堂里的阿姨说:“我想要一点儿鱼骨头喂猫。”
阿姨说:“好啊好啊,反正是倒掉的。”
阿姨拿勺子在泔水桶里翻一翻,不仅找到好几个鱼头,还找到半条鱼,就用塑料袋装起来,交给舜华。
舜华朝阿姨鞠了一躬,像小鹿一样跑开了。
校门有保安把守,除非家长来接,孩子们中午没法离开学校。舜华不能立马去喂小野猫,就把食物遮遮掩掩拿进教室,放在自己的课桌里。
舜华这个班是六(一)班,隔壁是六(二)班。
六(二)班有个男生,绰号叫小狮王,七岁就在蔡李佛醒狮馆学武,是醒狮队的小头领。论个头,小狮王是六年级最高大的,他舞狮尾的嘛,天生体格粗壮。
小狮王本来在教室走廊上,在几个男生跟前卖弄蔡李佛拳。见舜华神色不对,就到六(一)班窗外偷看,正好看见舜华把什么东西藏进课桌。小狮王从窗户跳进教室,猛然把课桌盖板一掀,大惊小怪地说:“拿回家去吃的吗?”
舜华说:“喂野猫的。”
小狮王说:“骗人!我看见你捡地上的杧果。街上那种杧果有毒的,园林工人喷了杀虫药。”
舜华就噎住了。
小狮王得了势,高叫着说:“你偷泔水鱼!”
教室里的同学都看过来,走廊上的男生挤满了窗口,舜华无地自容,低下头不住地掉眼泪。
满归原先也在教室外头,急忙冲进来,埋头朝小狮王胸口撞去。小狮王身子一侧,脚下一绊,满归就往前扑倒了。咚!满归的额头撞在桌子腿上,鲜血直流。
舜华慌忙扶起满归,在他额头上摸一下,满手是血。
贺小南从书包里拿出双节棍,指着小狮王说:“你到我们班上闹事!”
小狮王立马抡起一把椅子,说:“是你们先动手的!”
两个人眼看就要打起来,屈老师快步走进教室,说:“怎么回事?谁惹的祸?”
小狮王连忙放下椅子,指着满归说:“是他撞我。他用头撞我没撞着。”又指着贺小南说:“是他先动家伙。”
屈老师顾不得盘问周详,急忙带满归去医务室。
校医是个大姑娘,见伤口不小,说:“还是送医院吧。”
屈老师就送满归去医院,贺小南和舜华也去了。
玉娟闻讯赶到医院,满归的伤口已经缝了针,贴上了纱布,脸上的血迹擦拭干净,不那么吓人了。
玉娟要带满归回家,满归却说:“我去学校。”
他们回到学校,小狮王的妈妈来了,一见满归就忙不迭地道歉,又叫小狮王给满归说对不起。
小狮王说:“对不起啦。”
满归说:“你别得意,我要学咏春,打败蔡李佛。”
玉娟说:“有这么说话的?人家已经道歉了。”
满归说:“我还要学舞龙,看看龙厉害,还是狮子厉害。”
玉娟说:“那你给你老爸说,我可不敢答应。”
屈老师说:“学舞龙挺好,我们班有好几个男生学舞龙,搞什么活动也派得上用场。”
原来除了小狮王,六(二)班还有好几个同学,都是蔡李佛醒狮馆的学员。东湖小学每逢盛大节日,或者有什么重要活动,六(二)班的小醒狮那是少不了的。屈老师看在眼里,总觉得六(二)班把六(一)班的风头比下去了,一直想组一支小龙队,遇到要学武的就叫他去古劳咏春堂,如今还差人手呢。
玉娟说:“怕影响学习。”
屈老师说:“安排在周末就好,贺小南他们都是周末去的。”
玉娟说:“那我跟他爸商量一下。”
回到家,玉娟把屈老师的话转告王一顺,王一顺说:“上次去中山,古师傅也跟我提过,让满归去学一学,看家护院也用得着;地方上习武之人实在不少,会一点儿武艺好结人缘,将来生意也好做。”
玉娟说:“就想满归接你的班,哪个家长不想孩子将来上大学?”
王一顺说:“两手打算嘛,满归成绩也不是特别好。”
第九章" 《一帆风顺》
这天下午第一节是屈老师的课。
下课铃响的时候,屈老师说:“过两天就到国庆节,黑板报要更新,全校要评比。我们班的黑板报,还是交给丁舜华和王满归两位同学。”
舜华站起来,说:“好的,老师。”
满归却低下头,把双手夹在膝盖间。
本班的黑板报一直由丁舜华和王满归负责,每次布置任务,二人都欢欢喜喜,今儿个怎么啦?屈老师觉得诧异,就朝满归走去。
满归却像能用头顶看见人,低着头从后门跑出去,叫都叫不住。
屈老师走到舜华跟前,说:“王满归不大对头。”
舜华说:“我们保证完成任务。”
屈老师还想说什么,舜华匆匆离去了。
舜华走出教室,没有看到满归,又走到教室后边假山那儿,朝山洞里一瞅,满归果然蹲在里头。
舜华说:“怎么啦?老师布置任务也不答应?”
满归说:“人家着急上厕所。”
舜华说:“在这儿上厕所?”
满归就左顾右盼,用手挠脸蛋。
舜华说:“下午放了学迟一点儿回家,出黑板报。”
满归说:“我马上去擦黑板。”
离开山洞的时候,满归不留神头顶在洞顶重重地磕了一下,啊哟叫了一声。
舜华笑着说:“疼不疼?让我看看—”
满归说:“你还笑,人家差点儿眼泪都疼出来了。”
他俩回到教室,满归拿洗手盆打来水,用抹布擦后墙的黑板。等到第二节课下了课,满归又把那块黑板擦拭一遍。
屈老师走到窗外,看见满归把黑板擦得乌光光的,嘴角就旋开一对小花。
下午放了学,黑板干了,正好使用。同学们都离去了,教室里只剩满归和舜华。
舜华早已想好方案,拿直尺把黑板划分成几大块,说:“刊头就画《一帆风顺》,这是你最拿手的。”
满归说:“刊头还是你来画。”
舜华说:“怎么啦?”
满归说:“我才不爱画老三样,都画腻了。”
舜华说:“可是你在家里……”
满归说:“在家里老爸管得到我,出来他就管不到。”
舜华笑了,说:“既然老爸管不到,你爱画什么画什么呀。”
满归眼睛一亮,说:“那我还画《一帆风顺》。”
舜华说:“刚刚才说不爱画。”
满归拿着粉笔,站在凳子上,开始画刊头。
舜华先在下边抬头望着,后来就在要抄文章的地方打格子。
舜华打好格子,满归把船画好了,帆白白的,不像过去那样涂成金色。舜华开始抄写,当她抽空瞅一眼刊头,水波也画好了,不像过去那样平平的,浪头卷起比船头还高,那艘船就显出不畏风浪的气势。画面上方,还画了几只海鸥,身子歪歪斜斜,是在风中搏斗的样子。
舜华说:“想不到你画得这么好。”
满归说:“明天老师和同学们看到了,你不要说这是我画的,就说是你画的。”
舜华说:“那怎么行?”
满归顿时急了,拿着黑板擦说:“不行我就擦掉。”
舜华忙说:“别擦……都依你……”
第二天早上,满归进入教室,先到的同学都在看黑板报。
贺小南说:“王满归画的没有这么好。”
赵萍朝满归招着手说:“喂,你过来,是不是你画的?”
满归大声说:“是丁舜华。”
贺小南说:“我就说了,丹青店的画,都是一个样。”
这会儿舜华进来了,满归说:“丁舜华,你画得太好了,大家都夸你呢。”
舜华皱了皱眉,没有吭声。
快到上课的时候,屈老师走进教室看一看,也很满意,就对舜华和满归说:“你们辛苦啦。”
满归说:“我不辛苦,我只打打下手,刊头是丁舜华画的。”
“哦?”屈老师仔细看看刊头,打量着舜华和满归。舜华就把屈老师拉到教室外面,说了几句悄悄话。
屈老师点点头,又摇摇头,说:“唉,好的,好的,我知道的……”
第十章" 八仙贺寿
川山群岛最大的岛屿叫作上川岛,十几年前,绍尧里杧果老人把三女儿嫁到了上川岛茶湾村。这个小村西边靠着白云缭绕的纱帽山,东边镶着长长的沙滩,一天到晚看到无边的大海,听见浪潮的喧哗。村民种田打鱼,怡然自得,以出长寿老人闻名。今年三女儿家的老阿婆满百岁,生日恰逢国庆节,杧果老人哪能不去道贺呢?
然而国庆佳节,蓬莱七子岂有不聚之理?大伙儿一商议,索性把国庆雅集定在茶湾村,掌坛也不必抽签,公推为杧果老人。
国庆这天,蓬莱七子,加上舜华,各自携带行李画具,先搭客车到台山市,再转车到川岛镇山咀港码头,然后上了渡轮。
蓬莱仙姝说:“我们七个人一起玩,从来不兴带家属,就只舜华例外—照我说,还是叫蓬莱八仙吧。”
餐霞子说:“这不就是八仙过海吗?”
舜华红了脸,说:“我怎么行呀……”
得意先生说:“你就加入吧。八仙贺寿,不知道王母娘娘有没有预备蟠桃?”
杧果老人说:“蟠桃没有,但是有猪笼饭、米笼饭、石花膏,还有浪糍。”
舜华打小住在丹青街,在花店里见惯了猪笼草,就说:“猪笼饭是不是加了猪笼草?猪笼草能吃吗?”
杧果老人说:“猪笼草那么香,怎么不能吃?但不是在饭里加猪笼草,是把米和馅放在猪笼草里蒸熟。”
舜华说:“那米笼饭呢?石花膏呢?浪糍呢?”
杧果老人说:“米笼饭是把山间采来的野菠萝叶子编成小笼子,装上米和馅来蒸,好比粽子一样。石花膏用石花菜做,那石花菜产在海礁上,又叫草珊瑚。浪糍,那是红树果子,上了岛你去采。”
舜华不禁走到船头,恨不得变成海鸥飞越波涛。
八仙来到茶湾村,见着了老寿星。这位百岁阿婆耳朵全聋了,眉毛掉光了,但是眼睛很好,见人总是笑眯眯的。中饭正在预备,杧果老人就请老寿星坐在堂屋里,当即摆开画架给她画肖像,大伙儿都围着观看。
蓬莱仙姝拉一下舜华,说:“来,跟我来—”
仙姝将舜华拉到屋后,原来那儿有条旱沟,弃着一堆蛤蚌壳,经历了多少年已经钙化了,灰不溜秋的。
“宝物啊,居然丢在这儿没人要。”仙姝拾起一块蛤蚌壳,用指甲抠着,“这叫蜃,可以用来做蛤粉。”
彩虹走过来了,这是杧果老人的外孙女,年纪跟舜华差不多。她好奇地说:“做蛤粉?搽脸用?”
仙姝说:“画画用。将蛤蚌壳用微火煅成石灰质,研成粉,然后注水,生石灰就变成消石灰,兑胶使用,永久不变色。这种风化了的蛤蚌壳不必煅烧,直接研磨,过筛,然后用乳钵加水加胶研磨,把胶沉淀出来,再晒干就行了。”
彩虹说:“乳钵我家也有,用来捣胡椒的。就是没有胶。”
仙姝说:“就用一般的玻璃瓶胶水,小店都有卖。我们来制蛤粉玩吧。”
三人兴致勃勃,就来制作蛤粉。仙姝跟女孩儿在一起,特别开心,就给她们说制色的知识。
仙姝说:“金子银子都可以当颜色用。”
彩虹说:“金子很贵的啊。”
仙姝说:“还有更贵的颜色呢,那叫骨螺紫。”
“骨螺我有—”彩虹进了屋,不一会儿就出来了,手里拿着一个淡黄色的螺壳,长着梳齿似的棘,说:“这是我自己捡到的。”
舜华说:“什么时候带我去捡?”
彩虹说:“好啊,海边就有。”
仙姝说:“就是这种骨螺,但不用空壳,用活的,腮下腺里藏着染料成分。古人把骨螺收集起来,放在那儿让它们腐烂,可以产生更多的含有染料成分的黏液,很臭的,把盐加进去,用火来熬,然后提取染料。这种染料先是黄的,染了丝绸也是黄的,晒晒就变成绿色,再变成红色,最后变成紫色。”
彩虹说:“还可以用什么做颜料?”
仙姝说:“各种矿物呀,朱砂、赭石、雄黄、雌黄、石青、石绿、孔雀石……植物也可以染色,红花、茜草染红色,紫檀木、紫梗染紫红色。紫草根染紫色。黄檗染黄色。蓝草染蓝色。槐花,未开的花蕊染嫩绿色,已开的花染黄绿色。通草灰染黑色……对了,你家有一样现成的,在厨房里。”
舜华就笑了,原来彩虹家跟岛上许多人家一样,还保留着柴灶,那锅底的烟炱叫作“百草霜”,画人物须发和禽兽翎毛都用得到。
三人说得投机,吃过中饭就到山野去寻找有用的植物。傍晚回来的时候,她们的收获是一袋栀子。画画的时候,将栀子研碎了用开水冲泡一下就能直接上黄色,那种黄色叫作栀黄,既饱满又纯正。
第二天,三人又出去寻宝,找到不少桃胶,还有蓼蓝。桃胶能够代替胶水。蓼蓝可以制作蓝靛。
到了分享成果的时候,彩虹什么也不要,舜华只要了百草霜。仙姝说:“我老人家怎么好占老大的便宜?”舜华说:“反正你的东西最后也是分给大家,我这一阵子在学水墨画。”
茶湾村那片沙滩平平的,向着清澈的大海延伸,水深不到一米,可以放胆踏浪。晚饭后大伙儿来到海滩上,用手电照见螃蟹到处乱爬,你去捉它们,它们就钻到沙里去了。
蓬莱八仙在茶湾村待到国庆假最后一天上午,这才离去。
在上川岛码头等候渡轮的时候,蓬莱仙姝取笑舜华:“你拖累了我们,不是你要上学,我们还可以玩几天。”
舜华说:“大家都有收获了。”
确实呢,这些日子,除了得意先生,别的七仙每人画成一幅画。
杧果老人画的是那幅肖像。
蓬莱仙姝画的是红树林。
烟波客画了一只举着双螯的招潮蟹。
野茅散人画了一棵大榕树,枝丫广袤,气根垂拂。
餐霞子画的是平远山水,沙帽山云雾迷茫,茶湾村半隐半现,村边稻禾碧绿,白鹭群飞,好似仙境。
悟澄师画的是一片大海,半轮旭日正欲涌波而出,把云霞映得红彤彤的,空白处题了一首七律,《观海》:
漫漫秋潮伏又涨
岩礁静坐沫扑胸
千帆尽卸山湾里
万户都歇梦呓中
斜月堪怜云水暗
孤僧哪畏海天穷
须臾村院雄鸡唱
旭日出波宇宙红
舜华画了一口柴灶,架着锅,正在烧柴,题了一首五言古诗,《百草霜》:
草木遍山野
伐归做薪柴
幸遇丹青手
烟炱现五彩
在船舱里,大伙儿都拿出作品,请得意先生点评。
杧果老人说:“我的画才刚刚画好,还没有装裱,老寿星就要挂上墙。等装裱好了,我送过来,再住好几天。”
得意先生说:“贺寿图,老寿星喜欢就行。”
悟澄师说:“我的呢?我的如何?”
得意先生说:“你这一幅烟霞弥漫,见出是用了牧溪《潇湘八景》笔意。这首诗叫我钦佩呀,好一个‘旭日出波宇宙红’!既然有这样的志向,为什么不去周游天下?饱览名山大川,开一番眼界,远胜过跟我们几个老朽在一起厮混。”
悟澄师低头合十,说:“受教了,受教了。”
蓬莱仙姝说:“你评我们的都评得好,就是可惜了,你自己不能作画。”
得意先生看一眼舜华,说:“舜华就是我的画,常看常新。”
舜华红了脸,说:“我看海去。”
此时船到中途,舜华走到窗边,只见来处一片苍茫,去处同样一片苍茫,唯有海鸥在碧波上翻飞啼鸣。哗,哗,浪花撞击船舷,飞沫扑到脸上,舜华用舌尖舔一下嘴皮,微微发咸。
第十一章" 太阳雨
在茶湾村,舜华跟彩虹白天一起玩耍,晚上睡一张床。舜华能吟诗作画,在彩虹心目中仿佛就是仙女。舜华也很喜欢彩虹,这个渔家女孩既教她用小竹梭补网,还教她认识各种贝壳。扇形的鼓起一条一条肋的泥蚶,紫黑色的贻贝,竹筒似的蛏子,三角形的带子,布满斑点的虎斑贝,像龟壳一样的龟甲宝螺,有着奇特图案的鸡心螺……离岛的时候,舜华的背包里塞满了贝壳,有彩虹赠送的,也有自己拾到的。
祖孙俩和杧果老人回到丹青街,只见街上添了不少空调,丹青王不仅添了空调,门口还装上了塑料门帘,像透明的海带一条一条垂下来。杧果老人说:“嘿,丹青店生意兴隆。”
舜华和龚雨轩回到家,煮了小半锅外海面当午餐。
丹青王做宋式裱,那黏合剂非常讲究,要用石花菜制作,龚雨轩特意从岛上带了一袋回来。吃完了面,龚雨轩就说:“那一袋石花菜,你给王叔叔送过去吧。”
舜华说:“我也有贝壳要送给满归。”
舜华挑了一个贝壳,白白的,略像小兔,再带上石花菜,兴冲冲出门去了。
此时快到两点,一大片阵雨云压得低低的,像锅盖一样罩在城市上空,特别闷热。但是舜华进入丹青王,空气却凉凉的,完全是另一个世界。
满归在裁纸,玉娟在刺绣。
舜华说:“你家装空调了。”
玉娟说:“本来不想装,别的几家丹青店都叫我们装。”
舜华把石花菜交给玉娟,说:“我和外公他们到上川岛玩去了,这是外公叫送来的,给王叔叔做装裱用。”
玉娟说:“这么多呀,也可以吃的呢。”
舜华又把贝壳交给满归,说:“这个你中意不?叫海兔螺。”
满归说:“你是不是带了好多海贝回来?”
舜华说:“嗯,一大包。”
满归说:“我去看看。”
玉娟说:“满归,你顺便把电风扇送过去吧。”
舜华说:“这怎么行?”
玉娟说:“怎么不行啊,我家用不到了,当废品卖掉太可惜。”
奶奶从楼梯下来,说:“反正满归常去你家,他也要吹风扇。”
满归把电风扇抱起来,说:“帮我拿电线。”
舜华只好拿上电线,被满归牵着出了门,一路上不停地说:“这怎么行……外公不高兴的……”
他俩回到得意轩,龚雨轩仍然在客厅坐着,手摇蒲葵扇,在看《赤壁图》。
见到电风扇,龚雨轩说:“怎么搬到我家来?”
满归说:“你家太热了,没有电风扇我待不住。”
龚雨轩盯一眼舜华,双眉紧皱。
舜华说:“叫他不要送来……偏偏……”
龚雨轩对满归说:“你拿回去,我有扇子。”
满归说:“真是我用的,我家装了空调,电风扇没有地方放。”
龚雨轩指一下楼上,说:“那放到你们学习的地方,不要放到我的书房。”
满归抱着电风扇上了楼,先是放在三角梅棚架下,看一看没有插座,又放到舜华的居室。见舜华进来了,就把电风扇插上电,开到最大一挡,对着胸脯猛吹,说:“好凉快!”
舜华把背包打开,说:“看呀,海边捡到的。”
过了一会儿,龚雨轩提着一壶刚烧好的茶上楼,只见电风扇呼呼转动,舜华和满归蹲在居室里,一起赏玩满地的贝壳。
龚雨轩把茶壶放在三角梅棚架下,舜华和满归浑然不觉,龚雨轩就坐下来喝茶。
哗哗哗!大雨下起来了,却只下在公园里,天台上凉风乱窜。
龚雨轩站起来,面朝东湖公园,衣襟飘飘。
舜华叫道:“外公!外公!”跑到龚雨轩身边。
满归也跑过来了。
龚雨轩指着东湖说:“看呀—”
孩子们朝湖上望,只见湖面一半下着大雨,烟雾腾腾,另一半映着太阳,金光闪闪。游艇有的在雨雾里,有的在阳光里,好不有趣。再看天上,一朵小山似的黑云悬在东湖上空,再高处又是几朵耀眼的白云,太阳在偏西的位置静静地微笑。
龚雨轩说:“走遍全世界,没有哪个地方像江门这样爱下太阳雨。”
满归说:“你走遍了全世界?”
龚雨轩笑了笑,说:“我年轻时,三山五岳都去过,搜尽奇峰打草稿。如果不画老三样,那要走遍全世界才好。”
满归就把头低下去,闷声不吭。
舜华瞅一眼满归,又瞅着东湖。
龚雨轩说:“快呀,把画具拿来,画东湖的太阳雨。”
舜华和满归拿来了画具,开始画画。
龚雨轩看了一会儿,对满归说:“用水墨画半晴半雨的天气,很不容易。画雾的要领,是在空白处抹一点淡淡的影子,若有若无,仿佛掩藏着许多事物,耐人寻味。”
过去满归在得意轩画画,龚雨轩虽然看看,从来不指点,这一回是怎么啦?满归十分疑惑,就抬头望着龚雨轩。
龚雨轩说:“丹青店那一路的画,艺术造诣不够,画一辈子也是那个水平。你如果想学我们这一路的画,我可以教你,但你不要告诉大人。”
舜华说:“你在我家就跟我外公学,在你家就跟你爸爸学。”
满归点一点头,继续画。这时雨云已经飘远,湖上一片晴光,仿佛铺满了火焰,叫人不敢直视。
舜华说:“这雨跑得太快了,赶都赶不上。”
龚雨轩说:“那就画雨过天晴,大自然怎么变,我们就怎么画。”见满归看着偌大的东湖,目光不住游移,就拿双手比成画框,说:“你这样比一下,取个景,放心画就是了。”
满归张开双臂,说:“好想把整个世界都画下来。”
龚雨轩说:“你走我们这条路,整个世界都是你的。”
第十二章" 《花开富贵》
回到丹青王,一提起作画,满归就烦恼,一拿起画笔,简直就想把它折断。来到得意轩,满归就变了一个人,总是和舜华抓紧时间完成作业,然后就兴致勃勃摆开笔墨。
龚雨轩先教满归画树,依着《芥子园画谱》临摹,也到公园去观察。满归大致学会画树了,又学画石头,也从临摹起手。学会了画树,画石头,就可以临摹完整的山水作品了。蓬莱七子虽然都不富裕,能给孩子们临摹的佳作可也不少,悟澄师还有一幅牧溪的真迹呢。
要画花草鱼虫,龚雨轩就带孩子们去公园写生。他们总是避开热闹场所,偶尔被熟人撞见,满归就把自己的画具藏起来,装作在那儿玩耍。
那天早晨,龚雨轩要等送煤气的上门,叫满归和舜华先行,约好在湖心岛见面。
湖心岛游客不多,山顶更是人迹罕至,十分清静。满归和舜华来到这儿,发现一只知了挂在树干上,一动不动。
舜华悄声说:“别惊动它,画下来。”
满归点点头,打开画夹。
龚雨轩寻到山上的时候,二人都画好了,正在争论呢。
舜华说:“我画得好。”
满归说:“以前是你画得好,这一回我画得好,我连翅膀上的纹路都画出来了。”
舜华说:“可是我的有神气。”
满归说:“龚爷爷,你来评一评。”
龚雨轩看看两只知了,说:“你俩各人跟自己比,都有进步。互相比的话,还是舜华的好一些。你画的,细节确实很像,但是线条呆板,像标本一样。你看舜华的,线条生动,蕴藏着力量,脚爪绷着勾住树皮,翅膀似乎就要振动。这跟她平时练习书法也有关系,以后你书法也要加强……”
正说话间,树干上的知了呼的一声,就飞上枝梢,在那儿鸣叫起来。
龚雨轩的病虽然不好治,却要吃中药调养,延缓恶化趋势,因此每隔半个月去一趟江门中医院。
这个星期六上午,舜华陪龚雨轩看医生去了。满归的武术课排在下午,上午闲得慌,就来到古榕下,对着一条气根拳打脚踢。
贺生沿街走过来,站在丹青王门外,说:“叫你爸爸买木人桩。”
王一顺从店里出来,朝满归招着手,说:“过来。”
满归就走到王一顺跟前。
王一顺说:“我跟贺叔叔出一趟远门,好几天才回来。那幅《花开富贵》我才画了一朵,你接着画,要画满,不要像上次那样,倘若卖得掉就给你买木人桩。”
满归答应一声,走到店里去了。
过了几天,王一顺回到丹青王,不由得吃了一惊。新画挂在墙上,满纸牡丹,一朵一朵全都那么逼真。细看笔墨,除了自己画的那一朵,别的不全是丹青王的路数。王一顺常年给得意先生等人裱画,焉能不知道缘由,不禁微微点头,说:“满归呢?”
玉娟说:“到咏春堂去了。”
王一顺说:“这是他画的?”
玉娟说:“还能是谁?”
奶奶说:“你出了门,他每天画,白天也画晚上也画。有个高先生见他小小年纪画得这么好,当场交了定金,就等你回来装裱。”
王一顺说:“真想不到,我和我爸都是十三岁开始卖画,我儿子十二岁就开始卖画。”
玉娟说:“你答应他要买木人桩。”
王一顺说:“我这就去找古师傅。”
王一顺来到咏春堂,学员们正排成队列跟着古师傅演练双节棍。
自从满归拜了师,这是王一顺第一次探访咏春堂。满归既紧张,又兴奋,一不留神就被双节棍打中了头。
古师傅笑一笑,说:“你们自个儿练习吧。”然后就招呼王一顺喝茶。
二人聊了几句,王一顺说:“我给儿子买木人桩。”
古师傅说:“好啊,自家买一个,随时可以打几下。”
听到这话,满归才跑过来,在王一顺身边蹭一蹭。
在咏春堂,木人桩有的是现货。到了放学时候,古师傅就和王一顺把一具新木人桩抬到丹青王,栽在古榕下。
他们栽木人桩的时候,玉娟和奶奶都出来看。
木人桩栽稳当了,古师傅叫满归把咏春入门十二式打一遍。满归就站在木人桩跟前,一式一式打起来。
(未完待续)
第十三章" 圭峰山
十月里,东湖公园荷叶残了,稀了,荷茎瘦了,密了。
十一月,得意轩天台棚架上的熊熊烈焰凋落成零星的火苗。
转眼进入十二月,那天是星期五,龚雨轩和舜华吃过晚饭,坐在天台棚架下饮茶。
天色渐渐暗成蓝紫色,舜华走到栏杆边,朝巷子里张望。
巷子里传来泥鸡的声音,“咯咯咯——”“喔喔——”越来越近。
舜华露齿一笑,也从居室拿出泥鸡来吹。
满归走到得意轩,推开家门自个儿进了屋,从楼道上来,开口就说:“明天我爸要送一幅大画到恩平去,下午才能回来。明天古师傅也管不到我,古师傅的师傅后天生日,他明天要回古劳老家。”
舜华说:“师傅的师傅就是师祖,干吗不跟你师傅一块儿去拜寿?”
满归说:“我们不是要画画么。”
龚雨轩说:“难得你惦记着画画。你回家别吱声,明天我们去圭峰山写生,你吃了早饭就来。”
舜华望着龚雨轩,欢喜地说:“真的要去?”
龚雨轩说:“画山水除了临摹真迹,还要跟真山水学,饱游饫看。看多了,山水在胸,才好下笔。”
星期六早上,满归和舜华跟着龚雨轩上了去往圭峰山的公共汽车。
舜华心情十分愉快,好比出巢的燕子。满归更不必说了,当汽车驶出城区,他把脸朝向窗外,看个不够。田野上飞翔的鸟儿,农人劳动的场景,河流上的渔舟和货船,收割后的稻田……哪一样不叫他感到新鲜呢?于是他叫喊起来,“哦!哦!”舜华笑着说:“还没上山啦。”龚雨轩说:“早该带满归出来了,他好比是笼中鸟。”
来到圭峰山脚下一个小村,龚雨轩说:“先去拜访野茅散人。”
舜华说:“他家在哪儿?”
龚雨轩说:“考考你们,看认不认得出。”
满归说:“我们又没来过。”
龚雨轩笑了笑,不说话,也不带路。
舜华和满归心怀疑惑,沿着村道往里走,一边东张西望。
瞧,那户人家大门两旁摆着一对花盆,栽的不是常见观赏植物,而是野茅草,茂密的绿叶当中长出白色花穗,轻轻在摇动。再看那门上的对联——茅草有心茎茎苦,野蜂无意口口甜——字字飞白,可不是茅龙笔写成的。
舜华说:“外公,就是这家。”
外公点点头,走到门口高声说:“散人在家吗?”
屋里出来一个女人,头发蓬松,手上拿着扫帚,说:“一大早就上山采茅草去了,不知道醉倒在哪个山坡,酒不醒不会下山。”
龚雨轩说:“正好,我们也要上山。”
三人沿着山道上山,此时快到九点,气温渐渐升高,到了林荫石板路,龚雨轩和舜华都脱下鞋子,赤脚行走。舜华见满归仍然穿着鞋子,就说:“打赤脚呀,好舒服。”满归也脱下鞋子,真的好舒服呢,每个脚趾头都解放了,石板贴着足底,凉凉的。
走了一程,天空乌云密布,下起雨来,四周云雾茫茫,路坡下溪涧哗哗作响。此处前无凉亭,后无村居,龚雨轩大笑,说:“我叫雨轩,下雨我不怕,走吧。”舜华对满归说:“我外公到了山里,就很野的。”
三人冒雨行进,一下子全湿了。那雨真是大呀,一颗一颗像珍珠,像琥珀,满归把手伸出去,雨点打在掌心分量颇为不轻。
到了一条瀑布跟前,那儿有座小石亭。龚雨轩说:“休息一下吧,正好观察瀑布,画一画。”
舜华和满归坐在石椅上,拿出画具。
舜华略看几眼,就动笔了。
满归长时间盯着瀑布,只见瀑水雪崩似的往下飞坠。他想用目光逮住一朵一朵降落的水花,顿时觉得身子往上飞升。
龚雨轩拿了《芥子园画谱》来的,翻开山水一册,指着画上的瀑布问满归:“你看,真的瀑布和画上的瀑布有什么不同?”
满归对比着看看,说:“处处都不同。但又有些像。”
龚雨轩说:“景物不同,你能看出有些像,那是人家的瀑布画得像真瀑布。你再看看,有什么不同?”
舜华提醒满归:“要看瀑布下端。”
满归说:“哦!真的瀑布下端溅起好多水雾,轰隆轰隆。画上的瀑布,下端是空白,没有声音。”
舜华就笑了,龚雨轩也笑了。
满归说:“你们笑什么?”
舜华说:“画上的空白就是水雾。”
“啊……”满归只觉得耳畔那震动鼓膜的声音,既像是山崖上的瀑布发出的,又像是画上的瀑布发出的,就站起来,说:“懂了!我懂了!”
四
舜华和满归画好瀑布,雨停了,太阳出来了,植物格外苍翠,水珠处处闪耀。先前消踪匿迹的鸟儿,在这儿鸣叫,在那儿飞翔,好不欢悦。那道瀑布洁白耀眼,仿佛银子在坠落。瀑布对面,隔着一马平川又有远山,披云带雾,如同活的图画。
三人继续上山,过了玉台寺,衣裳被太阳晒得半干。龚雨轩咳嗽起来,身子颤抖得格外厉害,只得坐在路边喘息,胸脯一起一伏。
舜华解下龚雨轩的背包,说:“要不我们下山?画也画了,山也游了。”
龚雨轩说:“满归难得来一回,还没有到山顶呢,把吃的喝的拿出来。”
吃过东西起身上路,前边到了一个大湖。骤雨初歇,湖面涟漪微微,飘着薄薄的雾气。几只水鸟在湖面游动,长相像鸭子,个头要小得多。它们忽然就潜下水去,好一会儿才浮上来,脑袋一探一探,特别可爱。
满归叫喊着说:“野鸭!野鸭!”
水鸟受了惊,扑打翅膀擦着水面朝远处飞,线路直直的。
舜华说:“那是䴙䴘。”
看着䴙䴘,满归简直不想走了,前方却有箫声飘来,缥缥缈缈,仿佛空中飞着看不见的丝丝缕缕。
舜华说:“野茅散人在那儿——喂——”
箫声停了停,吹了一个花俏的音节。
舜华说:“他答应我们了。”
三人加快脚步,前方湖畔出现一处水榭,里边站着一个人,拿着洞箫朝他们挥舞,正是野茅散人。
四人见了面,野茅散人说:“孩子们来写生啊,就在这儿吧,有湖又有山。”
龚雨轩点点头,又咳起来。
舜华和满归担心龚雨轩,画画有点儿不上心。
野茅散人见龚雨轩脸色发白,就递过酒壶,说:“喝几口,暖暖身子。”
龚雨轩喝了一口,喉咙热辣辣的;再喝一口,脸上发烧,心儿跳得厉害。
连绵的阴云从西北边掩盖过来,天地之间迷迷濛濛,白雾飘移变幻,如同万马奔腾,那湖面竟像是消失了一般,偶尔现出䴙䴘的身影,水榭仿佛神仙的居所在云端飞翔。
满归说:“怎么画呀,都看不见了。”
舜华看一眼龚雨轩,说:“那就早点儿回去?”
野茅散人说:“下山吧,到我家吃中饭。”
第十四章" 急诊
四人沿来路下山,到了涧溪边上那段路,石板全是雨水,滑滑的。
见满归走得快,龚雨轩说:“小心点,掉下去不得了……”话未说完,自己脚下一滑,仰面摔倒在地,啊哟啊哟爬不起来。舜华去扶龚雨轩,龚雨轩只把手交给她,任她用力,身子像沙袋一样笨重。
舜华说:“外公,你起来。”
龚雨轩说:“我的腰……腰……”原来他的腰正好硌在石级边缘,下半身根本动弹不得。
野茅散人蹲下来看一下龚雨轩,说:“不要乱动,怕是骨折了。”
舜华哭着,说:“外公……外公……”
野茅散人说:“我去玉台寺叫人。”
野茅散人匆匆赶到玉台寺,一位老和尚正在大殿廊下给一对母女解签。
野茅散人说:“老人在山道上摔倒了,怎么办?”
那个老妈妈说:“快叫救护车呀!”
老和尚就去客堂打电话叫救护车,又和野茅散人到寺外等候。
等了半个小时,雨又下起来,救护车终于到了。几名医护抬着担架随野茅散人来到龚雨轩跌倒的地方,只见满归脱下了衣服,和舜华在龚雨轩头上拉开遮雨。
救护车到了江门中医院,龚雨轩被送进急救室,野茅散人、满归和舜华守在外边。不一会儿,瘦高个戴眼镜的许医生出来,说:“赶紧去交钱,拍片。”
野茅散人往身上掏一掏,钱不够。
满归也往身上掏,只有几块零钱。
野茅散人说:“能不能先做手术?”
许医生扶一下眼镜,说:“那有多少先交多少,赶紧去拍片。”
野茅散人立即去交钱,许医生进入急诊室,和护士推着龚雨轩去拍片,舜华和满归紧紧跟着。
到了拍片的地方,龚雨轩被推进去了,舜华和满归也要进去,许医生说:“里头有辐射,你们在外边。”
那么厚重的大门关闭了,门上画着辐射警告,看得人心里沉甸甸的。
不多久,大门开了,许医生和护士推着龚雨轩出来了。
舜华说:“怎么样了?”
许医生说:“片子出来会送到急诊室,不用在这儿等。”
他们把龚雨轩送回急诊室,野茅散人已经在那儿了。
野茅散人递上票据,说:“交了一小部分,我尽快想办法。”
许医生却不看票据,先把龚雨轩送进急诊室。
野茅散人对满归和舜华说:“你们在这儿,我去打个电话。”
二
野茅散人来到公用电话亭,第一个电话打给自家附近装了公用电话的小店,说:“麻烦你告诉我老婆,晚上恐怕我要在医院陪病人。”第二个电话打给蓬莱仙姝,说:“老龚在圭峰山摔了一跤,送到江门中医院了,要做手术。他们几个麻烦你通知一下,现在最缺的是钱。”
野茅散人回到急诊室,没过多久,许医生又出来了,拿着一张单子,对野茅散人说:“病人要转重症室做手术,家属先签字。”
野茅老人指着舜华说:“我是他朋友,她外孙女在这儿。”
舜华哭着说:“医生救救我外公……”
许医生说:“就是要救人才叫家属签字……你爸妈呢?大人来签比较好……手术我们会尽力,难保没有风险……”
野茅散人说:“病人就这一个外孙女……要不我签?”
许医生扶一下眼镜,说:“那还是她签。”
舜华签了字,许医生进去和护士推着龚雨轩往重症室转移,三个人都跟着。
到了重症室门外,许医生说:“亲友不能进去,里边二十四小时有人值班,你们该干什么干什么,可以回家歇歇。”
护士把龚雨轩推进去,许医生也进去了,门关上了。
重症室外边有口水池,池中建了假山,锦鲤成群。野茅散人走到池边,看着那些自在游动的鱼儿,回头朝满归和舜华招招手。
舜华摇了摇头,满归也摇了摇头,都守在重症室门外。
这会儿又来了几个医生,一个一个进去了。
大概过了半小时,杧果老人赶来了。见到舜华,杧果老人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苦笑着,说:“我家里现金一千不到……真是的……”野茅散人接过来,说:“你自己记个数。”
蓬莱仙姝随即到了,带来了三千块钱。
第三个到的是烟波客,头上还戴着疍家帽,那是用竹篾竹叶做成的斗笠。
烟波客说:“怎么搞的?下雨天去爬山。”
野茅散人说:“山上时雨时晴,没有个准——钱呢?”
烟波客把大手伸进衣袋,掏出一沓钞票,说:“刚刚收到一笔鱼款,还没有存银行,这是五千。”
杧果老人伸出大拇指,说:“不怕老婆骂?”
烟波客说:“鱼款只有三千多,我老婆凑了一千多。”
野茅散人赶紧交钱去了。
亲友们在外边等着两个小时,重症室门开了,医生们一个一个出来,脸色都不见笑容。
舜华拉住许医生,说:“我外公怎么样?”
许医生说:“手术基本顺利,可以进去看看,但不要待太久了,要让病人休息。”
蓬莱仙姝尖声说:“会不会瘫痪?”
许医生眉头一皱,说:“先进去看看病人吧……”
亲友们进入重症室,只见龚雨轩躺在手术床上,脸色煞白,眼睛仿佛大了许多,鼻孔里安着氧气管,身上盖着白棉被。两只手露在外边,比赛一样颤抖,一只手吊着药水,另一只手指头夹着粗大的夹子,一根导线连到床头一台小机器上。从棉被底下牵出两根导线连到床头另一台小机器上。两台小机器都有屏幕,数字不停地跳,还有波浪线在动。从棉被底下还有导尿管牵到床下,垂着集尿袋。
舜华扑到床边,摸着龚雨轩的前额和头发,哽咽着。
龚雨轩看着舜华,又看着朋友们,右手抬了抬。
蓬莱仙姝连忙说:“别动,你手上在打针。”
龚雨轩看着满归,用微风一般细弱的声音说:“快回家去……衣服……湿的……”
满归眼睛红红的,没有转身。
杧果老人拉着满归的手,说:“你爸爸在找你了。”
满归就随杧果老人离去了。
其余几个大人继续留在病房,直到探视时间结束才出来,餐霞子终于到了。
烟波客说:“道士都来了,和尚怎么还不来?”
蓬莱仙姝摸一下额头,说:“我忘记说了,悟澄师不在了。”
众人吃了一惊,都看着蓬莱仙姝。
蓬莱仙姝说:“我打电话到公坑寺,悟明师说,他国庆节从上川岛玩回来就云游去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回来。”
野茅散人说:“怎么不给我们留个话?”
餐霞子说:“毕竟方外之人,无牵无挂。”
他们几个在重症室守候到傍晚,护士提着一大袋衣服出来,说:“这儿有我们值夜,亲友可以回家休息,明天上午再来探视,病人换下来的衣服拿回去。”
烟波客说:“那我先回去了。”
餐霞子说:“今晚我住杧果老人家,明天再来。”
蓬莱仙姝说:“我也回去了,把家里的事安排一下。”
舜华说:“你们都回去吧,我在这儿就好了。”
护士说:“你最好回去休息,照顾瘫痪病人是长期的事。”
舜华浑身一麻,说:“我外公瘫痪了?”
护士说:“至少个把月动不了,以后能不能恢复,难说……”
第十五章" 陪伴
江门中医院离东湖公园西门只有三站路,舜华没有乘公交车。她抱着外公的衣服,脚步越走越沉重,进入东湖公园就蹲在路边,低下头呜呜哭泣。
几个散步的老人见状,连忙过来问:“怎么啦?小姑娘……”“天黑了,快回家吧。”“家里人着急的。”
舜华站起身,抱着衣服就跑。
她跑到荷池边,见四周没有人,就坐在那块石头上,蒙着头哽咽。
夜色渐浓,湖上凋残的梗叶,无人采摘的莲蓬,泛动的水光,渐渐消失在黑暗中。对面岛上路灯亮了,跨在湖上的汉白玉桥也亮起了灯,几艘游船在不远处荡漾,传来盈盈笑语。多么美丽的夜东湖,星星成群钻出来,深情地凝望世间。
舜华坐了很久,直到保安咳嗽着走过来,这才离去。
当她走出东湖公园东门,有人叫了一声:“舜华——”
那是玉娟,和满归坐在古榕下,等候舜华已经多时。
母子俩走到舜华跟前,玉娟接过衣服袋子,拉起舜华的手,一起朝古巷里走。舜华脚步虚飘飘的,到了得意轩,进入客厅,一屁股就坐在沙发上。
玉娟说:“你还没有吃晚饭吧?”
满归说:“肯定没有吃,中饭就没有吃。”
舜华说:“外公也没有吃……”
玉娟说:“病人都挂营养液,什么时候吃饭要听医生安排。”玉娟进入厨房看看,没有冰箱,又到洗浴间瞅一眼,说:“我去街上买吃的,顺便把衣服拿去用洗衣机洗一下。”
玉娟提着那袋衣服出去,不多久,捧着一个快餐盒回来。
舜华打开快餐盒一看,是外海面,卧着两个鸡蛋。
玉娟和满归离去的时候,舜华送到大门口,直到母子俩消失在巷子里才把门关上。她上了天台,只见月亮白白的,发着光,仿佛一朵荷花。她一低头,看见自己的影子黑黑的,心儿不禁紧缩一下。想进居室,居室里更是一片漆黑。她就一直站在月光下,感觉到从未有过的孤独无依。
外公什么时候才能出院?
现在外公睡着了么?
她走到朝向东湖公园的栏杆边,望着月光下粼粼的水波,那些闪耀的光芒仿佛难以解读的密码。
她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外公虽然瘦弱,只要还站着,就能为她撑起一片天,如今外公倒下了……
小巷传来脚步声,听起来很熟悉。
舜华转身望着小巷,看见玉娟出现在月光下,就叫了一声:“阿姨——”
玉娟说:“下来开门。”
舜华下楼开了门,玉娟说:“你外公的衣服洗好了。”
舜华接过衣服,说:“这么晚你还过来。”
玉娟说:“他奶奶放心你不下,叫我陪你睡。”
舜华浑身过了一道电流,说不出话。
玉娟进了门,把大门关上,说:“上楼去吧。”
二人上了天台,先晾好衣服。玉娟走到居室门口,伸手摸到开关,摁亮电灯,自个儿先进去。
舜华跟着进去。
她俩上了床,舜华就把身子贴着墙壁。
玉娟说:“别拿我当外人,舜华,你差点儿给我做了女儿呢。”
舜华一下子坐起来,看着玉娟。
玉娟也坐起来,说:“你妈妈出国不久,满归也出生了,我的奶水多,满归吃不完,你外婆经常抱着你来吃。后来你外婆没有了,满归奶奶怕你外公一个人照顾不来,提出要你做满归的姐姐,连名字都起好了,就叫似锦,但你外公不答应。”
舜华心儿像是融化了,就依在玉娟怀里。啊,那么温香柔软的母性的身体,一下子把舜华包围了。
第二天早上,玉娟和舜华来到重症室,蓬莱仙姝坐在床头边。龚雨轩仍然吸着氧气,但气色好多了。
蓬莱仙姝说:“老天待你不薄,那段山道就在悬崖边上,掉下去命都没有。”
龚雨轩看着玉娟说:“这一跤摔的,麻烦大家了。”
舜华小声说:“阿姨昨晚陪我睡的。”
龚雨轩说:“好,好,我昨晚没有睡踏实,想到你一个人在家。”
玉娟说:“你安心住院,以后晚上我都陪舜华睡。”
龚雨轩说:“太谢谢了。”
玉娟笑了,说:“我要感谢舜华呢,我好比回到了小时候,跟村里的姐妹一起住女屋。”
舜华说:“住女屋?”
玉娟说:“我们新会乡下,女孩从十来岁到出嫁为止,要集体住一间小屋,如今不兴这样了。”
舜华说:“女屋什么样的?”
玉娟说:“就是几张木板床,一张桌子一盏煤油灯。不过姐妹们住到一起很开心,睡不着就猜谜、挑红头绳、打石子、摸盲公……大年三十晚上,各人回家穿上新衣裳,带一篮子好吃的到女屋来,有肉,有鸡腿,还有花生米、瓜子、甘蔗、马蹄……要闹到天亮才回家见爹娘。那只篮子千万不能带回家,初一忌拜年。”
蓬莱仙姝说:“早年头,女孩都要住女屋。”
护士过来看一下床头的仪表,把鼓鼓的集尿袋取走,回来的时候说:“重症室用不着家属照顾,你们探视一下就回去吧。等转到了普通病室,家属有的辛苦。”
龚雨轩说:“哦,舜华回家写作业,满归肯定好多题目要问你,明天要上学了。”
这会儿杧果老人来了,同来的还有古巷里居委会两个大妈,一个拿着一束康乃馨,一个提着一袋水果。
玉娟对舜华说:“我们回去吧,你丢下学习,外公在这儿不安心。”
龚雨轩在重症室住了三天,第四天上午转到普通病室。
蓬莱仙姝说:“到了普通病室一样打针吃药,就是两个病人合住一间房,没有使用床头那些机器——又不是治疗用的,就看一下心跳血压什么的。”
龚雨轩说:“我用不着吸氧,身上牵这么多管子,也难受。重症室一天到晚就探视那半小时有人说说话,转到普通病室也好有个病友聊天。”
舜华这么懂事的孩子,怎么想不到大人没有说出来的那些话呢?重症室花费太高,外公不知道哪天才能起床行走,一切要做长远打算。
自从龚雨轩转到普通病室,没有专门的护士一天二十四小时陪护,蓬莱仙姝、杧果老人、烟波客、餐霞子和野茅散人就轮流来照顾。除了烟波客稍忙一点儿,别的几位都是闲散之人,正好跟龚雨轩谈诗论画,杧果老人把棋具也带来了。舜华要上学,就放了学来,满归也跟着到病室写作业。九点出头,玉娟把他们两个接回去。
跟龚雨轩合住一间病房的,是一个老病号,生活能够自理,用他自己的话说:“半辈子住在医院里,医生,护士,清洁工,保安,全都认得我。”
那天晚上玉娟接舜华和满归,带来不少葡萄,洗净了放在床头。
龚雨轩对老病号说:“你也吃,我一个人吃不完。”
老病号说:“你福气好,这么多朋友来照顾你,媳妇和孙子、孙女都孝顺。”
龚雨轩说:“这位是我邻居,这是小邻居,跟我外孙女是同班同学。”
老病号摸一下嘴,说:“哦?你女儿女婿呢?”
龚雨轩支吾着说:“他们……在远方……你吃葡萄,吃葡萄。”
老病号大悟似的,说:“噢噢,这葡萄不错——这么好的邻居实在少见。”
玉娟红着脸,带舜华和满归回去了。
这天半夜,舜华梦见大海黑茫茫的,海风在呼啸,波涛涌起那么高,仿佛要撞上天穹。一艘小船随着波涛起伏,一会儿荡上浪尖,一会儿跌到谷底。船上只有她一个,在舱中滚动,像木桶一样撞来撞去……蓦地,舜华听见有人在叫她:“舜华……舜华……”
舜华醒来了,发现灯亮着,玉娟坐在身边,低头注视着自己,而自己额上脸上潮潮的,发根也潮潮的,摸一下全是汗。
玉娟柔声说:“你做噩梦了。”
舜华也坐起来,默默看着《花开》。
玉娟搂着舜华,说:“你爸爸画这幅画的时候,我和王叔叔也在公园里玩。”
舜华浑身一震,望着玉娟。
玉娟说:“那天我和王叔叔在公园里划船,看见你爸爸和你妈妈在湖畔画画,王叔叔就说,我们划远点儿,不要被他们画进去了。我对王叔叔说:你什么时候画画我呀?王叔叔说: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只画老三样。王叔叔对你外公他们很敬重。王叔叔裱别人的画总是图快,裱你外公他们的画从来不怕费工夫,经常还一边裱一边欣赏。”
舜华说:“外公常跟我说,三分画七分裱,他从会画画就总是麻烦你家,以前是麻烦满归爷爷。”
玉娟躺下去,说:“满归爷爷给你外公他们裱画我见过的,王叔叔跟你妈妈是小学同学。我们两家,真有说不完的话——睡吧,明天还要上学。”
舜华熄了灯,也躺下。
玉娟一只手摸着舜华柔顺的头发,说:“孩子,你吃过我的奶,你就……就当我是妈妈好了……”
浓浓的月光落在窗台上,一片银色。不远处,湖波微微荡漾。这是东湖最为寂静的时刻,鸟儿也都睡了,只有虫子叫得欢。再过几小时,虫子休息了,鸟儿就用歌声和飞翔迎接黎明,清洁工要来打扫落叶,市民要来晨练或者散步,东湖又将恢复勃勃生机。
第十六章" 铃铛
星期五下午,舜华放了学直接来到医院,蓬莱仙姝正在病室门口张望。
仙姝说:“我去打个电话,不记得出门的时候自来水关了没有。”
舜华说:“你回家去吧,这儿有我。”
仙姝于是就匆匆离去了。
舜华走进病室,龚雨轩连声说:“满归呢?满归呢?”
舜华说:“我们班元旦晚会要舞龙,满归他们在学校里排练。”
龚雨轩面色十分尴尬,说:“快把帘子拉起来……”
原来龚雨轩近日开始进食,导尿管拔了,但还无法起床,大小便颇为麻烦。
舜华赶紧把遮挡病床的布帘拉拢,摇动床脚的手柄升起床头。龚雨轩忽然啊哟一声,满脸通红。
舜华说:“外公?”
龚雨轩小声说:“快拿纸巾来,我自己擦……我早就想小便,等着满归……”
老病号撩一下围帘,说:“病友病友,同一个病室就是朋友,你叫我嘛。”
舜华慌忙去拿纸巾,这会儿护士过来查房,一进门就闻到气味,皱着眉上前帮忙,把床单换了。
龚雨轩连声说:“谢谢谢谢……太难为情……”
护士说:“这种情况最好能请一个护理,只是护理太贵,总还不如自家人,等回到家里就方便些。”
老病号说:“这倒是实在话。”
龚雨轩说:“那麻烦你告诉许医生,让我尽早出院。”
许医生安排龚雨轩星期一出院。
星期六和星期天舜华都在病室陪护。这两天满归白天排练,晚上就到病室写作业。上了六年级,满归功课十分吃力,离不开舜华的辅导。
星期一上午的课,舜华托满归向屈老师请了假,杧果老人、蓬莱仙姝、野茅散人、烟波客和餐霞子都来了。他们办好出院手续,把龚雨轩抬上新买的轮椅,许医生和护士都来送别。
老病号说:“恭喜恭喜,来的时候躺着,回的时候坐着,希望你早日站起来。”
舜华眼巴巴望着许医生。其实外公能不能站起来,不止外公问过,画友们问过,舜华自己也问过,许医生出于礼貌和同情,总是含糊其辞。
这一次,许医生仍然是那样说:“但凡脊椎损伤,恢复期都不短。你们不是挨着东湖公园吗?多去逛逛,保持良好的情绪大有益处。病人生活起居,家属要细心照料,护士都告诉你怎么做了吧?”
舜华就点点头,只觉得头好沉重,如同大号铅球。
龚雨轩却带着几分兴奋之情,抓住轮椅的摇把,那双手不抓东西的时候不住地颤抖,抓住东西就好多了,完全能够自己开动。他笑着说:“我当司机了,真想不到,这么老了当司机。”
大伙儿被龚雨轩逗乐了,连舜华也扑哧一笑。
后天就是元旦节,他们来到东湖公园,只见西门两侧摆满鲜花,那真叫姹紫嫣红;林荫道上方挂满小红旗,成百上千面,形成方阵,在风中纷纷飘动。
龚雨轩又开玩笑,说:“得意先生回家,挂这么多红旗欢迎。”
他们从兰园和鹅池之间经过,半空中传来欢笑和尖叫,循声望去,蟹山矗立着巨大的摩天轮,正在缓缓转动。
舜华惊奇地说:“摩天轮!”
杧果老人说:“才弄好的,那边还有过山车、碰碰车、小火车,最近一直在施工,你来来去去没有注意么?元旦节正式开放。”
蓬莱仙姝说:“新年到来之前出院,确实好得很。”
龚雨轩说:“舜华下午要去上课,你自管好好上学,我没事就在公园里逛。”
舜华说:“你要上厕所怎么办?”
野茅散人拿着坐便椅,说:“有这个呢。”
杧果老人说:“还有我呀,反正我家住在一楼,进出方便。平时没有事,我们老哥俩就一起下棋。”
舜华心情就好多了,说:“外公,你要多锻炼。”
龚雨轩说:“好,从今往后你是大人我是小孩子,要听你的话了。”
大伙儿穿过公园,进入古巷里,到了得意轩。
龚雨轩吩咐舜华:“做饭太麻烦了,中午就吃外海面吧,你去买几份回来。”
烟波客说:“中饭我们不在这儿吃,改天再来看你,你好好养病。”
餐霞子说:“吉日良辰,我们照样开雅集。”
蓬莱仙姝拉着舜华的手,说:“外公就交给你了,两头都要顾到,不能光顾外公不顾学习,也不能光顾学习不顾外公。”
野茅散人说:“有事就打电话,我把号码写在墙上。”
蓬莱仙姝说:“我们几个的联系电话都写在墙上。”
画友们交待完毕,都离去了。
野茅散人却掉头提来三份外海面,跟祖孙俩一起吃,然后就催舜华去学校,说:“下午我没有什么事,跟你外公聊聊天。”
这会儿玉娟提着水果鲜花来了,舜华再没有什么不放心的,就上学去了。
舜华到了教室,屈老师正在走廊上,等着上课铃响。
屈老师说:“外公出院啦?”
舜华说:“嗯。”
屈老师说:“他能行动吗?”
舜华说:“坐轮椅。”
屈老师说:“元旦晚会请你外公来吧。”
满归跑出来说:“叫龚爷爷给我们加油,这一回龙和醒狮有得一比。”
放了学,满归和舜华回到得意轩,还未进大门,就闻到饭香。
舜华跑到厨房门口,只见外公坐在轮椅上,守在饭锅跟前,一脸得意。
舜华说:“饭菜你等我回来做呀。”
龚雨轩说:“不是叫我锻炼身体?下厨也是锻炼,把米淘出来,就出一身汗。灶台太高,不然菜我也能炒出来。”
满归说:“屈老师邀请你去看元旦联欢会,我们班要舞龙。”
龚雨轩说:“好啊,我一定去。”
舜华把外公推到客厅,开始洗菜炒菜。
满归在一边看着,忽然往外走。
舜华说:“满归?”
满归说:“我回家一趟。”
不一会儿,满归回到得意轩,手上拿着什么东西径直上楼,弄出敲打墙壁的声音。龚雨轩朝楼道一望,只见一根棉线从楼道上方垂下来。
满归在上面叫喊:“龚爷爷,你拉一下!”
龚雨轩把轮椅开过去,试着将棉线一拉,叮当,楼上传来铃铛的声音。
龚雨轩说:“这个做什么用?”
满归骑在搂梯扶手上,坐滑滑梯一样滑下来,说:“你有什么事要叫舜华,拉一下铃铛就行了。”
舜华从厨房出来,也拉一下铃铛,说:“你这么聪明,怎么学习就弄不好?”
满归嘿嘿直笑。
龚雨轩说:“各有长处嘛。”
嗞嗞嗞,厨房传来异样的响声,还有焦味。舜华慌忙跑进去,锅里冒起乌烟来了,她怕着火,赶紧把煤气关掉,再看锅里,土豆已经焦黑。
满归跟进来,笑着说:“我要在这儿吃晚饭,我最喜欢吃土豆锅巴。”
舜华就把炒焦的土豆铲起来,洗了锅打蛋汤。
三人在客厅吃得津津有味,玉娟来了。
玉娟是叫满归回家吃饭的,见满归在这儿吃,就回家端来一盆猪肚鸡。这是江门特色菜,猪肚配鸡肉,汤底加胡椒隔夜熬,可以驱寒祛湿,健肠和胃。
龚雨轩出院了,玉娟不必再陪舜华过夜,满归写完作业就回去了。
这一天舜华实在太累,上了床睡得很沉。等到她听见铃铛响个不停,匆忙起床出去,朝霞已经映红天台,满架的三角梅如同一片火烧云。
舜华跑下楼道,龚雨轩说:“快吃了饭去上学,不要迟到。”
原来龚雨轩醒得早,不仅把饭做好,还舀到碗里摆上饭桌,把酸菜也摆好了,两双筷子比得整整齐齐。
第十七章" 双管齐下
元旦前夜,东湖公园华灯初上,游人如织,当中却没有一个是东湖小学的师生。师生们,还有不少家长,相聚在学校大礼堂,参加元旦晚会。作为特邀嘉宾,龚雨轩跟校长并肩坐在第一排。
跟往年元旦晚会一样,第一个节目那是铁定的,醒狮,来自六(二)班。
咚咚锵锵的锣鼓声中,幕布拉开了,只见一头狮子趴在舞台上睡觉,呼噜声经过麦克风传出来,跟打雷一样。一个小丑戴着大头佛面具登场,摇着破蒲扇,步子歪歪斜斜,分明是喝醉了酒。他踢踢狮子,狮子仍然在打呼噜。他骑在狮子身上,狮子还是不动,他干脆趴在狮子身上,也睡起来,呼噜打得比狮子还响。
这会儿两个女生登场,一个用红漆木盘托着毛笔、朱砂和利是,一个把校长请上台。
校长用毛笔蘸上朱砂,在狮子嘴巴上点一点,嘴巴就咂了咂。在狮子耳朵上点了点,耳朵就动了动。在狮子眼睛上点了点,眼睛就眨了眨。最后在天庭和独角上点一点,狮子浑身抖擞一下,把小丑掀翻在地,眼睛瞪得好大,而且张开了口。小丑看到狮子醒了,吓得抱头就逃,下台时跌了一跤,引起一阵哄笑。校长把利是递入狮子口中,狮子得意非凡,前腿向上一纵就立起来,那舞狮尾的露出面孔,正是小狮王。“小狮王!”“小狮王!”好多人叫喊起来,尤其是六(二)班的。
这一组仪式叫作点睛,意思是唤醒睡狮。校长朝大众行一个礼,就下去了,两个女生也退场了。
接下来,狮子要采青。“青”是一棵生菜,里头藏着利是,悬挂在舞台上方。下方摆着一张讲台,两张课桌,成品字形。
狮子左一扭,右一扭,浑身的毛抖擞抖擞,向前走了几步,像是出洞的样子,一抬头望见了青,顿时欢喜不已,步伐也夸张起来。狮子绕着讲台和课桌走了一圈,时时望着青,像在打主意,怎么才能把青采到呢?然后它用后腿抓抓耳朵,把头昂一昂,尾巴抖一抖,身子一纵就上了课桌。大伙儿纷纷鼓掌叫好。狮子更加得意,在课桌上倒立起来,又翻一个筋斗滚到另一边,跳下去了。
观众有的就想,怎么不采青就下来了?却见狮子再一纵身,跳上另一边的课桌,紧接着又一纵,就上了讲台,而且直立起来。这一串动作极其连贯,掌声叫好声响彻全场。狮子翘起一条前腿,调皮地踢了几下,一张嘴就把青吃下去。只见它摇头晃脑,摸摸肚皮,从嘴里吐出一幅字:元旦快乐。
观众再次鼓掌。
狮子跳下讲台,走到第一排嘉宾席。大伙儿都以为狮子要把青献给校长,可它看看校长,又看看龚雨轩,居然把青吐到龚雨轩怀里。龚雨轩用颤抖的手摸着狮子头,连声说:“谢谢谢谢……”
狮子一跳一跳,退场了。
幕布合上了。
接下来是校长新年致辞。
接下来是相声《不比不知道》,表演者是四年级两位男生,装扮成扑克牌里大王小王的模样,一登台就把大伙儿逗乐了。
接下来是冬不拉独奏《白骏马》,一年级的学生和家长谁也没有想到,教数学的屈老师居然拉得一手好冬不拉。她装扮成哈萨克女子,头上的皮边帽顶着一簇洁白的羽毛,身上穿着洁白的长裙,配着鲜艳的绣花坎肩,在聚光灯下格外美丽,哪像课堂上那位严肃的女老师呢?当她用指头快速敲击瓢形音箱,模仿密集的马蹄声,那白皙纤细的手指戴着一枚璀璨的红宝石戒指,多么引人注目。冬不拉的曲调时而舒缓,时而激昂,时而欢欣,里而悲戚,听众仿佛看见一匹白骏马在草原上时而低头吃草,时而扬鬃飞奔,时而与同伴嬉戏,时而独自深思。当琴声渐渐低下去,低下去,白骏马越走越远,最后消失在地平线。
……
节目一个一个进行下去,舞龙表演终于轮到了。
咚咚锵,咚咚锵,幕布缓缓拉开,舜华和赵萍举着鲤鱼出来。那双鲤鱼鳞片金灿灿的,胡须翘翘的,肚子里亮着灯呢,眼珠是小电珠。此时舞台灯光调暗,两条鲤鱼闪闪发光,追来追去,仿佛台上全是水波,并且满溢了整个大礼堂。
咚咚锵锵咚咚锵,锣鼓节奏加快,一个舞龙珠的男生登场,正是满归。他冲大伙儿抱拳行礼,把龙珠往上一抛,原地一个后空翻,又把落下的龙珠接住,赢得满场掌声和叫好。
接着龙出场了,全场沸腾起来,还未卸妆的屈老师站起来挥了挥手,赶紧又坐下。
这是东湖小学建校以来,第一次舞龙。
七个男孩举着一条小金龙,举龙头的是贺小南。跟鲤鱼一样,龙肚子里亮着灯,眼睛也是小电珠,一闪一闪,下巴长须飘飘,一张一合。
校长再次上台,给小金龙点睛发利是,不是递入龙嘴,而是交给舞龙珠的满归。
刚才六(二)班舞狮,六(一)班的孩子们看在眼里,憋着一股劲儿,要赢得更多掌声和叫好。他们一会儿将龙盘曲起来,一会儿将龙舞成螺旋形,一会儿还躺在舞台上舞龙,一会儿又将龙架成拱桥,让龙珠和鲤鱼从下边穿过。最后一个环节,那是龙珠带着鲤鱼和龙跳下舞台,沿着观众席的过道走了一圈,引起阵阵尖叫。从嘉宾席经过的时候,舜华用鲤鱼亲了亲外公的脸。
晚会结束,祖孙俩回到家,舜华先洗了澡,接着就外公洗。
外公洗澡能够自理,他把坐便椅放在莲蓬头下,自己从轮椅上移到坐便椅上,坐着洗。舜华帮忙预备好干净衣服,等外公进入卫生间把脏衣服递出来,她就拿到楼上清洗。
叮当叮当,铃铛突然响起,非常急切。
“外公……”舜华慌忙下楼,却见外公一脸笑容。
“你看我的手。”外公朝舜华举着双手,天啊,舜华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双手居然不再颤抖。
“你的手……手……”舜华激动得说不出话。
“快,铺一张生宣,预备宿墨!”外公的声音,带着喊。
舜华愣了愣,明白了——外公要画画,外公多少年没有碰画笔了呀!
因为外公不能上楼,近日舜华把纸墨笔砚放在客厅,她和满归写字画画都在饭桌上进行。那张饭桌不高不矮,外公坐在轮椅上正好作画。
舜华铺好纸,备好墨。外公右手提笔扫了几下,左手也提一支笔来画。那两只笔左右逢源,在纸上勾勒烘染,有时快似灵蛇,有时慢若老牛。舜华屏气凝神,看得眼都不眨。顷刻之间,只见满纸烟云,远峰隐隐,近处露出涟漪和亭台,一个人倚栏吹箫,涟漪上浮着两只水禽,侧着脑袋似在聆听。初看像那天在圭峰山顶见到的风景,细看又不全像。再看一看,那处亭台分明就是圭峰山顶的水榭,那个人小小的,没画面目,那姿势,那神气,除了野茅散人还有谁呢?
舜华双手捧着心口,说:“画得好啊,外公,怎么你左手也会画?”
外公说:“我本来就是左撇子,吃饭写字都用左手。后来学画画,老师不让用左手,才不得不用右手。如今左手总算过了一回画瘾。这一幅特别酣畅,不亚于《赤壁图》……起个题吧,就叫《天籁》。”
外公右手正要往画上落墨,那只笔却抖起来。他看一看左手,同样也在发抖。
“外公……”舜华托住那双大手,想让它们安定,哪能做到呢?
外公把两支笔双双一扔,说:“知足了,知足了,得意轩终于有了真正得意之作。我不是常说得意忘形吗?得了意,别说再也不能作画,就是抛掉形骸也无所谓。啊呀,要给杧果老人打个电话。”
杧果老人早已睡下,接到电话来得匆忙,连衣服扣子都扣错了。见到墨迹犹湿的图画,他大声嚷嚷,说:“双管齐下!你怎么想起双手画画?”
龚雨轩说:“我也不知道……我洗了澡穿衣服,扣子一下子扣进去了,过去抖抖索索要扣半天,我才发现一双手居然不抖。好像有个声音在耳边说,快作画呀,快作画呀!我就好想画圭峰山湖上的云烟,昨天夜里我梦见那儿了。”
野茅散人说:“神来之笔啊,虚实相生,开合自如,浑然天成,堪称逸品,张璪再世也不过如此。”
第十八章" 灵芝
第二天吃过早饭,龚雨轩给了舜华一点儿零钱,说:“今天元旦节,去公园玩吧,叫上满归,坐一坐摩天轮。”
舜华不肯接钱,说:“我和满归要临摹你昨晚画的画。”
龚雨轩把钱塞进舜华的口袋,说:“只管好好玩,中午回来也不迟。我在家里做好饭,等你回来炒菜,叫满归在我们家吃午饭。”
舜华出了家门,走到巷子拐弯那儿,满归迎面走来,连蹦带跳的,手上举着一个小利是。
满归说:“昨晚我把大利是交给古师傅,古师傅给我一个小利是,我问怎么没有你的?古师傅说要咏春堂的学员才有——我们去坐摩天轮吧。”
舜华拍拍口袋说:“外公给了我钱,也叫我们去坐摩天轮,可是我想玩别的。”
满归说:“你想玩什么?”
舜华说:“划船。”
满归说:“那船也划,摩天轮也坐。”
上次听玉娟说爸爸妈妈划过船,舜华特别想划一回。舜华看着游客划船长大,自己却从来没有划过。但凡要花钱的事,她尽量不跟外公提起。
游船有好几种,最小的能载两个人,最大的能载五个人,载人越少的越便宜。舜华和满归租了一艘最小的,船头做成小鸭子,配了一把双头桨。
舜华第一次划船,穿救生衣也不大会,要满归帮忙。
上了船,舜华操着桨,像别人那样左划一下,右划一下,小船只在原处打转。桨到了满归手里,小船就乖乖前进。
舜华蓦然想到,妈妈跟爸爸在湖上玩,也是爸爸划船的吧。她不禁打量着满归,想象另一个人的样子。
满归说:“看着我做什么?”
舜华把脸一偏,指着摩天轮说:“他们在看我们。”
满归就朝摩天轮上的人挥着手,高声喊:“哎——哎——”
摩天轮上的人也挥着手,高声应:“哎——哎——”
舜华就说:“别嚷嚷呀。”
他俩绕着湖心岛划了两三圈,靠岸还了船,又去坐摩天轮。新安装的摩天轮,第一天营业,游客排成好长的队呢。轮到他俩进入吊舱,一点一点往上升,舜华心情越来越激动,不禁发出尖叫。
满归说:“别嚷嚷呀。”
舜华红了脸,摸着胸口说:“我的心跳得好厉害。”
满归扮个鬼脸,也尖叫起来。
舜华于是放开胆子尖叫。
吊舱开始往下降的时候,他俩真是好舍不得。
摩天轮立在半山腰,挨着一条通往山顶的小径。他俩下了摩天轮,满归说:“坐摩天轮看不到整个城市,我们到山顶上去。”
舜华说:“我想回家看看外公。”
满归说:“我们快一点就好了,我在上山顶的路边种了榴莲种子,去看看发芽没有。”
舜华说:“什么时候种的?”
满归说:“暑假里呀,妈妈叫我给你家送榴莲那天。那个地方人去的少,等树长大,结了榴莲,我们一起去摘。”
二人就往山顶走,满归一路往右手边瞧,瞧着瞧着疑惑起来:“明明种在右边什么地方,怎么找不到了?”
舜华说:“有没有做标志?”
满归说:“我记得那儿有棵松树,而且是山路拐弯的地方。”
舜华不禁笑起来了,蟹山好多松树,山路处处拐弯呢。
忽然,满归尖叫一声:“这是什么?”
舜华过去一瞧,那儿有个朽树桩,侧边长出一朵像蘑菇一样的东西,伞面和茎是紫红色的。
“灵芝!”虽然是第一次见到,舜华相信自己没有认错。
满归蹲下去,说:“啊,你看,松针——”
那朵灵芝,伞面上插着两根松针,有一根居然穿透了。
满归伸手摸了摸伞面,捏着茎轻轻一掰,灵芝就断了。满归把灵芝递给舜华,说:“拿回家去,给龚爷爷泡茶喝。”
他俩兴冲冲下山,一路小跑。
到了得意轩,在大门外舜华就叫起来:“外公!外公!我们发现了灵芝!”
大门开着,屋里却没有人答应。
他俩跑进客厅,也不见人,从厨房门缝飘出异样的气味,十分刺鼻。
舜华把厨房门推开,只见外公歪在轮椅中,一只手搭在煤气罐阀门上,一动也不动,整个厨房弥漫着呛人的煤气味。煤气灶的木头支架变矮了许多,才跟轮椅差不多高,原来四条木腿都被锯去一截,就扔在支架下方,地上还有木屑,还有一把小手锯。煤气灶上方,一锅炒熟的生菜不再冒热气。
舜华愣在那儿,脑子里一片空白。
“煤气……”满归冲进去,砰的一声撞开窗户。
舜华回过神,扑到外公身边,泣不成声。
玉娟到得意轩叫满归回家吃饭,一见这种情形,慌忙报知居委会,又去告诉杧果老人。
下午过了一小半,蓬莱仙姝、野茅散人、烟波客、餐霞子陆续到齐,得意先生已在客厅地上躺得笔直。舜华披着麻衣,戴着白布,跪在外公身边低声呜咽,嗓子发哑。
餐霞子一来,就进厨房察看饭锅。得意先生中午煮的一锅白饭好好儿的,根本没有动过,餐霞子盛了一碗放在再也无法吃饭的人头前,竖直插上一双筷子。
满归觉得筷子那样插着,不是吃饭的样子,就把筷子平放在碗上。餐霞子赶紧将筷子重新插好,低声说:“那是梯子,亡灵登天用的。”
那是梯子?可是没有踩脚的横杠……满归暗自思忖。但过了一会儿,他就想到了,春节的时候,家家户户要在灶台边立一根头尾俱全的甘蔗,好让灶神沿着甘蔗爬到天上“言好事”,那么亡灵跟灶神一样,个子小小的吧?
满归一会儿看看死者,一会儿看看筷子,想看见一个小小精魂从死者身上飘到筷子上,忽然害怕起来,就走到门外。
餐霞子绕着死者慢慢地走,眼睛半睁半闭,拂尘左甩右甩,口中喃喃念起不知什么经咒。
野茅散人蹲下去摸一下死者的手,含着泪说:“你的手再也不会抖了,再也不会抖了,到了天堂好好作画,我烧几支好笔给你……”
第十九章 发带
丧事简得不能再简,街坊们过来烧一沓纸钱就算尽了邻里之谊,安慰的话千篇一律,说与不说其实并不要紧。人世间的苦难,得一天一天熬过去。多数人用那怜惜的目光看舜华一眼,叹息一声,就回到自己的家或者工作岗位去了。
但凡有人吊唁,舜华按礼跪谢,跪的多了,就只把头低着,光看脚不看人。蓬莱仙姝在一旁搀扶,见舜华累得快要散架,叫她上楼歇一歇,她却默默不应。
三天过后,得意先生的遗体化为一盒骨灰,埋藏在墓穴之中,上方立着一块石碑。离开墓园的时候,舜华回头一望,那么多石碑密密麻麻,究竟哪一块是外公的……她还没有看清楚,目光就蒙眬了,那些石碑重叠在一起,仿佛洇渗的水墨。
仙姝拉一下舜华,说:“走吧,回去吧,这些天我陪你。”
玉娟说:“舜华交给我吧,你老人家也累了,要休息一下。”
仙姝说:“也行,你们两家挨得近。”
从墓园回到丹青街,将近下午四点,玉娟和满归送舜华回家,帮忙把外公的遗像挂在客厅墙上,跟外婆的遗像并排。舜华看着外公和外婆,眼泪又流下来了。
玉娟说:“不要哭了,这几天你眼睛都哭肿了。”
满归四下看了看,墙上《赤壁图》和古琴取走了,遗像下方的奖状也揭掉了,那儿贴着一个巨大的“奠”字,挨墙陈列着花圈,地上摆放着烧纸钱的大铁锅、烧香烛的小沙钵,四周散落着纸钱和残灰。
“舜华?”外边进来一个人,是屈老师,“明天要去上学,啊?”
是的,元旦节只放一天假,舜华已经误了不少课。屈老师不仅是来提醒舜华明天要上学,还带来了教学资料,要给舜华补课。
玉娟对满归说:“你也跟着听听。”
客厅还是灵堂,不方便补课,师生仨就上了楼,在书房里学习。快要期末考试,屈老师也太性急了些,舜华才从墓园回来啊。屈老师讲了几分钟,见舜华魂不守舍,眼睛红肿,就叹了一气,说:“今天你休息一下吧,明天到了学校给你补。”
这顿晚饭,三人吃的是素面,鸡蛋也没有放。
吃完了面,玉娟叫满归回去,然后对舜华说:“你洗个澡吧,换一身衣服。”
这几天舜华穿着孝服,无数次下跪磕头,脏得不成样子。她洗了澡出来,换上一身黑衣服,乌黑的头发用黑发带束住,整个人明显瘦了许多。
第二天一大早,玉娟醒来时觉得特别冷。出去一看,居然下雪了,在江门这是多少年一遇的奇事。玉娟担心自己不在家,满归会睡懒觉,就出去买早点,顺便催满归起床。谁知她下楼打开大门,满归提着一袋包子油条在外头候着呢。
玉娟说:“怎么来了也不叫门?”
满归嘟囔着说:“想让你们多睡一会儿。”
三人草草吃了早点,满归和舜华就去上学。玉娟把昨晚换下来的衣服洗干净晾好,回丹青王去了。
这天上午有一节自习课,屈老师把舜华叫到办公室补了一会儿课,布置下要补的作业,带上门出去办事。
前面几道基础题都不难,舜华很顺利就完成了。最后那道开火车的应用题,舜华正咬着笔头苦思,窗玻璃发出叮叮的轻响。舜华一抬头,只见满归趴在窗台上。
满归轻声说:“开门呀。”
舜华就打开门,让满归进来。
满归说:“这道题我会做。”
舜华暗暗吃惊,说:“怎么做?”
满归说:“火车速度是不变的,用剩下的路程除以剩下的时间,就等于前面走过的路程除以前面消耗的时间,列个等式就出来了。”
舜华点一点头,很快解答完毕,就把作业本放在办公桌上,和满归回教室去。
路上满归说:“你缺的那些作业,有不会的就问我好了,谁叫我们是一个互助组。”
舜华没有再说什么,心儿却柔柔的。刚才做应用题的时候她猛然想到,这几天她没有上学,满归遇到难题问谁呢?满归一向不敢问老师题目。此时她才明白,她缺课的日子满归学习特别认真,不为了自己,而是为了能帮上她。
是的,满归变了,学习上心了,不再要别人来督促了。相反的,他一到得意轩就叫舜华一块儿写作业。
舜华也变了,衣服鞋子不是黑色就是灰色,头上扎着黑发带。气温一天比一天低,她就像一只冬天的蝴蝶,虽然还能飞行,但是翅膀扇动得缓慢了,沉重了,不再像暖和的季节那么轻盈快乐。她走路总是低着头,而且贴着墙脚,避免跟人打招呼。她上课再也不会举手抢答,下了课也不跟同学们说笑玩耍,除了必须要出操、上厕所,她总是坐在自己的位置,低头学习。回到家里,她和满归除了写作业偶尔要说一两句,别的时候都不交谈。对玉娟也是这样,她尽量少开口。
舜华的变化,满归看在眼里,屈老师看在眼里,玉娟看在眼里,街坊们也看在眼里,都想劝劝她——可是怎么劝呢?谁也找不到合适的话语,只能在心里替她难过,尽可能帮助到她。
晚上睡觉的时候,玉娟总是紧挨着舜华。舜华体寒,要是不挨她紧一点儿,她睡很久也暖不过来。
早晨舜华去买外海面,跟别人付同样的钱,唐婆婆给她的分量明显多一些。
不论在哪儿,小狮王见到舜华,总是友好地摇摇手。
上课的时候,老师们都爱叫舜华回答问题。
舜华到屈老师办公室送作业,有时屈老师会给她一只杧果、一把龙眼,或者半个火龙果,说:“哎呀,我吃不完,请你帮帮忙。”
转眼到了头七,这天下午舜华放学回来,散茅散人、烟波客、餐霞子、杧果老人都在客厅里。一面墙上,《赤壁图》和古琴挂回了原处。另一面墙上,那个“奠”字不见了,外公外婆的遗像原先各占一个小相框,如今并肩装在同一个大相框里。花圈、纸钱和香烛全清理了,地面打扫得干干净净。玉娟和蓬莱仙姝在厨房里,一个炒菜,一个洗碗。
杧果老人对舜华说:“外公外婆以前阴阳相隔,如今总算在一起了。”
舜华点头不语,进厨房去帮忙。
仙姝说:“你去看一下外公的睡房,以后就当客房吧,书房我们也整理了一下。”
舜华来到外公的睡房,床还是那张,被褥换了新的。外公生前挂在墙钩上的外套也不见了,旧式大衣柜门敞开着,里头空空的。
玉娟走进来,说:“本来想等明天再清理,明天你要上学。”
餐霞子在门口说:“他们要等你回来,挑几件外公的衣物留下,我说不必了。外公最宝贵的东西,莫过于他的作品。那幅《天籁》在书房,王叔叔裱好挂起来了。”
舜华到了楼上书房,原先墨绿色的桌垫换成了浅蓝色的,笔墨纸砚,印泥镇纸,没有一样不在适当的位置。书桌上方挂着《天籁》,《鲤鱼》移到了一旁。蓬莱仙姥也上楼来了,与舜华并肩而立,望着《天籁》。她的目光抚摸着涟漪、䴙䴘,随着云雾的流动像鸟儿一样滑翔,在潮湿的峰峦上徘徊,而后降落到蒹葭丛生的湖畔,凝视着水榭中的吹箫人,说:“没有见过这样的山水画啊,墨气淋漓,随心所欲。那一片湖无边无际,云雾更是汪洋恣意,容得下大鹏鸟在天地之间尽情翱翔。粗看仿佛糊乱涂抹,细看却是天真烂漫,找不到一处败笔。只恨当时我不在场,野茅散人有福气啊,他人在画中,跟这幅画永远在一起。”
第二天早上,舜华起床的时候,玉娟正在天台上洗漱。舜华坐在床边梳头,发现自己的黑发带不见了,一条崭新的蓝发带放在那儿。
舜华对着窗外说:“阿姨,我的发带呢?”
玉娟吐掉口里的水,说:“洗了,你戴了好多天了。”
舜华走到门口,只见黑发带挂在晾衣绳上,软绵绵地垂下来。舜华就回到镜子前,拿着蓝发带犹豫不决。
玉娟走进来,替舜华把蓝发带系上,打了一个蝴蝶结,说:“你妈妈以前最喜欢蓝发带,总要打蝴蝶结。”
舜华心儿一震,看一眼墙上的《花开》,才意识到自己的发带跟妈妈的一模一样。
不一会儿满归来了,三人吃过早餐,玉娟左手牵一个,右手牵一个,一块儿离开得意轩。他们走出巷口,在古榕树下分了手,玉娟望着孩子们并肩朝学校走去,舜华头上的蓝蝴蝶翩翩欲飞。
然而玉娟没有料到,下午舜华放学回来就把蓝发带解下,重新系上黑发带。不仅如此,舜华还另外买了一条黑发带预备换洗。
第二十章" 寒假
日历上的纸页一张一张厚薄相同,时钟里的刻度一格一格宽窄相同。然而在人们的生活中,每一天每一刻感觉都不一样。对东湖小学的师生们来说,离期末考试越近,日子过得越快,一周紧追一周,一天紧追一天,考试那天简直叫人透不过气。最后一场考试结束,孩子们走出考室,浑身顿时放松了。
满归跑到舜华跟前手舞足蹈,“放假了放假了!放寒假了!”
舜华却只是微微点头。
满归看到舜华头上的黑发带,小声说:“我考得很好,你呢?”
舜华说:“还行吧。”
两天过后成绩出来,满归过去从来没有进入前二十名,这一次居然考了个第十五名,获得“进步奖”。舜华呢?全班第三,比上学期退了两名,仍然是“三好学生”。他俩还有一个共同的荣誉,“优秀互助组”,各人一张奖状。
满归一回家就大声嚷嚷:“我有奖状,两张!”
正好王一顺、玉娟和奶奶都在家,一个个说:“贴起来。”“贴起来。”“你不是想要白蜡杆吗?给你买。”
两张红红的奖状贴在神龛旁边,映得关公满面红光。
玉娟看着“优秀互助组”,说:“这一张舜华也有的吧?”
满归说:“有的。她还有一张‘三好学生’。”
玉娟说:“拿上糨糊,去看看她贴起来没有。”
母子俩来到得意轩,只见书包和奖状放在桌上,舜华正在厨房擦拭灶台。二人就动手贴奖状,舜华出来看着。
“旧奖状呢?都拿出来。”玉娟说。
“那些旧的……”舜华在犹豫。
当初布置灵堂的时候,旧奖状揭下来放在墙角搁物柜里。满归把旧奖状全拿出来,说:“还是贴上吧。”
新奖状旧奖状都贴在遗像下方,红红的一大片,客厅变得亮堂多了。
满归对舜华说:“你外公外婆在笑呢。”
舜华仔细看一下,是的,两位亲人都在朝她微笑,似乎随时会眨眼。
玉娟说:“舜华,饭别做了,今晚在我家吃。我知道你一定会得‘三好学生’,给你预备了小奖品。”
舜华说:“阿姨,不用了。”
这一次玉娟怎么会由得舜华客气?她一只手挽住舜华的胳膊,另一只手拉上满归,一块儿出了门。
到了丹青王,玉娟从柜台里拿出一个粉红色的小纸盒,系着蓝色蕾丝带的,交给舜华,说:“打开呀——”这话是很平常的,然而那语气,那神色,却叫舜华难以拒绝。舜华很小心地解开蕾丝带,打开纸盒,呼吸顿时变得紧促:那是一条粉红色的发箍,洒了银点子,还有一对小巧的鹿角,金色的,毛茸茸。
满归不禁要伸手,想摸一下鹿角。
玉娟挡开满归的手,说:“女孩子戴的呀。”又把发箍给舜华戴上,眼睛顿时睁大了,说:“真好看,我小时候看到人家戴着一对鹿角,羡慕死了。”
舜华红着脸,有点儿想把鹿角取下,手却软绵绵的抬不起来。
奶奶拿镜子给舜华一照,啊,舜华几乎不敢认了,那是自己吗?乌黑的头发,粉红色的发箍,金色的鹿角,多像一位小仙女。舜华只觉得浑身发热,用低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谢谢阿姨……那条蓝发带我也会用的……”
得意轩天台上,三角梅叶子越来越稀疏。东湖公园亦是落叶缤纷,这毕竟是岭南的冬天,一眼望去,山上岛上仍然绿苍苍的,只是不像春夏那么热闹欢腾,显出几分沉静清冷。那洋紫荆还开着花呢,花儿一边开一边旋转着飘谢,地上都落满了,树上仍然一派红妆。丹青街上那些花店更不用说,经冬盛开的各种花卉争奇斗艳,越到年底就越抢手。
满归和舜华依然每天在一起学习,做寒假作业。屈老师过来看一看,说:“你们这个优秀互助组,名副其实。”
那幅《天籁》,舜华和满归临摹了好几张。他俩还去东湖公园写生。像过去一样,满归画了画从来不拿回丹青王,就交给舜华保管。
这个寒假,舜华过得特别充实。做寒假作业、画画、学琴,就够忙的。屈老师不仅擅长东不拉,古琴也弹得不错,有时会来指点一下。
蓬莱仙姝隔三差五又把舜华叫去,教她制作颜料。仙姝说:“你爱画画,学了不会吃亏。许多大画家都是亲手制作颜料,对色彩的认识会更深刻,更细微。”仙姝还教舜华画工笔花鸟。仙姝说:“于非闇就是擅长制色,也精通工笔画鸟。”仙姝毕生追慕于非闇,她的画室叫作“闇色斋”。她爱写瘦金体也是受于非闇影响,古巷里“得意轩”三个字就是她的墨宝。
偶尔得了空闲,舜华还跟玉娟和奶奶一起刺绣。那双巧手比起小学年代更有力,也更灵巧,穿针引线的时候,纤纤玉指仿佛蝴蝶飞舞,常常看得玉娟和奶奶出了神。玉娟说:“舜华这个年纪做刺绣,最有意思。”奶奶说:“如今不比从前,女孩子都要上学了。”
过了腊八,街上有人卖春联、福字、红包和过年的花卉盆景,性急的人家大门外早早挂上了红灯笼。
那天舜华和满归去公园写生,经过荷池的时候,只见落羽杉树树锈黄,叶子像羽毛般在风中飘零,堆积在地上把小路淹没了。荷池中挺立着枯黑的荷梗,残叶和莲蓬都倒垂着,如同折断脖子一样。舜华在冰冷的石头上坐一坐,蓦然回首,身后却没有了外公,只有满归。
他俩回到得意轩,家门开着,客厅里有人说话。进去一看,挂相框贴奖状那面墙下摆了一个矮柜,放着一台电视机——分明就是丹青王那一台。墙角,一个陌生小伙子站在人字梯上安装电缆,玉娟在下边看着。
不等舜华开口,玉娟说:“我家换了液晶电视,这台旧的其实好好儿的,扔掉太可惜了。”
满归说:“搬过来好,我总在这儿写作业,偶尔想看电视也不用往那边跑。”
第二十一章" 守岁
大年三十,家家户户要搞大扫除,要贴春联,要预备年夜饭,舜华也楼上楼下忙个不停。得意轩的春联,外公自从手抖年年叫舜华写,今年舜华仍然自己写,上午杧果老人见到了,下午蓬莱仙姥见到了,都说她临张黑女初见成效。杧果老人来送甘蔗,那株甘蔗那么壮实挺拔,修长的叶子用红带束住,往灶台前一立,几乎要拂着屋顶。杧果老人说:“走遍了整个市场,这根甘蔗最漂亮。”蓬莱仙姝送来一盆水仙,银瓣金蕊开得满满的,芬芳四溢。仙妹还叫舜华去吃年夜饭,然而满归家早几天就约好了。
年夜饭那多丰盛呀,舜华和满归匆匆吃个半饱,就揣上红鸡蛋提着红灯笼出门去了——一年到头了,孩子们要“卖懒”,他们沿街逛荡,昂头叫嚷:
卖懒,卖懒,
卖到年三十晚。
卖狗虱,卖木虱,
卖到年初一。
“懒”,谁会买呢?然而他们“卖”得非常起劲,逛了大街钻小巷。
卖完了懒,该回家同大人一起守岁了。
满归对舜华说:“今晚你在我家守岁。”
舜华说:“我家也要有人守岁。”
是的,平时她都住在自家,除夕怎么能在别人家过?
舜华回到家没几分钟,玉娟和满归就送来了宵夜的汤圆,要陪舜华一块儿守岁,看央视春晚。
他们仨看到十点多钟,满归就歪在玉娟身边,睡着了。
玉娟把满归抱进客房,给他脱外套。
满归迷迷糊糊说:“我躺一下,等零点叫我起来,好多人放烟花,我要到天台上去看。”
玉娟给满归盖上被子,说:“好,零点就叫你,看你起不起得来。”
舜华走到门口,说:“阿姨,节目越来越精彩了。”
玉娟说:“嗯啦,我没有哪年不看到唱《难忘今宵》。”
她俩继续看电视,一边嗑瓜子喝茶。
零点的钟声终于响起。
玉娟扭头冲着客房嚷道:“起床了!零点了!”
舜华轻声说:“让他睡吧。”
却没想到,满归一骨碌就爬起来,揉着眼睛走出客房,说:“看烟花去呀,上天台。”
三人一块儿来到天台,望见居民区处处烟花绽放,东湖公园彻夜亮着灯火,楼阁亭台全装了彩灯,那座汉白玉桥更是熠熠生辉,美丽极了。
满归打个哈欠,说:“全国的人,今晚都不睡吗?”
玉娟说:“那当然——不过爱打瞌睡的,还有那些加夜班的、驻守边防的,都要除外吧。”随即又感叹起来,“我们中国多大的国家呀,十几亿人!海外华人华侨,不知又有多少,三十夜晚都不睡,真是了不起啊!”
舜华不禁踮起脚尖,希望能够望远一些。远处的天空呈现着朱砂色、胭脂色、雄黄色、赭石色、暗灰色,这儿那儿火树银花。啊,爸爸妈妈此时身在何方?也在守岁吗?他们会想念我吗?会想念外公外婆吗?应该会的吧……舜华蓦然想到,华人华侨也爱看央视春晚,那么不管他们流落何方,先前跟我在看同一个频道呢……
舜华心里涌起一股暖流,她怕玉娟和满归发现自己眼角潮湿,就转身去看那些盆花,灯光里,那一盆葱长得郁郁葱葱。
玉娟和满归去了得意轩,王一顺和奶奶守在丹青王铺子里,电视机也在播央视春晚。奶奶才过九点就去睡了,铺子里只剩王一顺,独个儿守着紫砂壶。
一年到头,王一顺难得如此清闲,待了一会儿就觉得无聊。他不爱看电视,想去卧室,家里总要有一个人守岁呀。他的目光在铺子里转来转去,落在紫砂壶上,记起童年一件事情。那时他刚刚学会调色,因为特别喜欢这把会鸣叫的老紫砂壶,就照着画。他才画到一半,王丹青过来一瞧就把画撕掉,说:“要画你画‘老三样’,照样子临摹。”
王一顺搓了搓手,饮一口茶,又搓了搓手,终于按捺不住,把画架摆到桌边。当他拿着画笔要往洁白的纸上落,心海居然荡漾起来。那样一种激动,就像小时候提笔要画老紫砂壶。
时间悄悄流逝,春晚已经结束,王一顺浑然不觉。当他画完了,老紫砂壶跑到了纸上,仿佛能端起来沏出茶水;壶盖上那只青蛙,仿佛随时会跳跃鸣叫。王一顺信手题上“听蛙”二字,不禁叫了一声:“好!”听到自己的声音,他猛醒似的,四下看看,铺子里只他一个人。他把画夹起来挂在墙上,慢慢端详,心中生起多少感慨啊。早年龚雨轩手不抖的时候,王丹青有一次正画着一幅大画,又有人来定大画,而且要得急,王丹青想到龚雨轩日子过的拮据,就叫王一顺传话,要把活儿转给龚雨轩。龚雨轩却说:“老三样我画不来,我只能画自己想画的东西。”这件事在王一顺心里打了个结,多少年过去一直没有解开。如今他出乎意料画了一幅自己想画的东西,终于体味到,这样一种快乐那真是多少钱也买不到的。他在画前移动位置,左看右看,远看近看,真觉得这一幅很不错。虽然他平时不画这一路的作品,做装裱经手的可不少,知道好坏。琢磨一会儿,他将画取下来,添上一对小小的茶盅,颜色是梅子青,一个细颈的瓷瓶,斜插着一枝梅。嘿,有了这对茶盅和这枝梅花,虽然没画人物,分明是文人雅士对饮的场景。
王一顺放下笔,轻轻拍着画案喟叹:“妙啊……妙……”
他小时候颇有几分天赋,要不是生在丹青店,兴许也会成为得意先生那样的人吧。他把画重新挂到墙上,看了又看,不觉得天就亮了。
奶奶起了床,说:“一顺,去补个觉吧,吃早饭我叫你。”
王一顺这才感觉浑身发酸,可是有一种东西在血脉中涌流,叫他不想上床。他说:“我去公园里走一走,新年第一天呢。”
那幅画挂在那儿,奶奶根本没有留意,她要祭拜天地、关公和祖先,还要预备早饭,好让守岁的人回家就有吃。
奶奶正在厨房忙碌,玉娟和满归回来了。
满归一进铺子,就指着那幅新画,说:“这不是我们家的紫砂壶吗?谁画的?”
玉娟睁大了眼,看一看画上墨痕犹湿,又看一看画案上有几支画笔蘸着未干的颜料,不由得“啊呀”一声,说:“不会是你爸画的吧?”
然而大年三十晚上,除了王一顺,谁会到铺子里来画画?
奶奶闻声出来,戴上老花镜将《听蛙》看了又看,说:“是他画的……奇怪……”
满归说:“原来老爸偷偷摸摸也不画老三样。我去告诉舜华。”
舜华听到消息,初一不去别人家的规矩也顾不得了,连忙到丹青王来看画。
王一顺回来了,见一家老少和舜华都在看他的画,顿时窘得满脸通红,说:“昨晚我一个人守岁,随便涂抹打发时间。”
舜华说:“王叔叔,你画得很好。”
王一顺瞧着舜华,说:“好在哪儿?”
舜华说:“用色特别好,感觉很稳固,尤其青蛙身上的绿色。你是怎么弄的?”
舜华问到王一顺得意之处,他不禁笑了,说:“施加石绿之前,我先上一道淡矾水,等它干透了,用布擦一下,看看颜色稳固不稳固。不稳固就修补一下,等稳固了再上石绿烘染,然后再加一道淡矾水,用布擦一下。”
玉娟说:“这幅画怎么处理呢?”
王一顺说:“裱起来,没事自家欣赏一下。”
那幅画当天就裱起来,挂在铺子里。
第二天贺生来给王一顺拜年,还未进门就说:“恭喜发财!恭喜发财!”
王一顺把贺生迎进来,说:“我正准备去你那儿。”
贺生大笑,说:“鲍老板一早就给我打电话,说酒店生意特别红火,大堂那幅风水画真是不错。他想请你再画一幅,布置在餐厅,也要那么大的,丈二匹纸。”
王一顺说:“好啊。”
贺生说:“鲍老板还想要高雅一点的,显得更上档次。他的酒店也要接待作家教授,安排学术活动,那个会议室,还有一部分客房,挂文人画更对客人胃口,总共要三五十幅,叫我替他物色,初八那天送过去挑选。你跟蓬莱八仙说一说?”
王一顺说:“真是大好消息。”
贺生饮一口茶,注意到挂在铺子角落里的《听蛙》,不由得就盯住了,说:“这一幅,不会是你画的吧?字是你的,笔法也像。”
王一顺微微一笑,说:“你觉得怎么样?”
贺生过去细看一番,说:“真想不到你有这一手。等初八那天,和别的画一块儿送过去,看鲍老板中意不。”
八仙的画,存货实在不缺。王一顺先跟舜华说一说,又跟杧果老人说一说,两天工夫就收到好几十幅。
王一顺卖画是常事,八仙卖画却是罕有的。舜华头一次分到“润笔”,小部分是她的,大部分是外公的。悟澄师的画也卖出去几幅,他不是有画送给画友们嘛。
八仙决定庆贺一番,也要感谢王一顺和贺生,就在杧果老人家设宴。
席间谈到龚雨轩,蓬莱仙姝说:“要是得意先生还在,不知道有多得意。”
王一顺对舜华说:“你外公那幅《赤壁图》,还有《天籁》,鲍老板想看一下。”
舜华连忙摇头,说:“那两幅不卖的,我爸爸给我妈画的那幅也不卖。”
王一顺说:“好,好,不卖不卖。各位,你们以后多画些,挂在我铺子里,有的客人不爱老三样,正好还有你们的画,免得空跑一趟。”
满归说:“以后两种画我都学,也挂起来让人家挑。”
王一顺说:“你一直在学啊,别以为我不知道。”
第二十二章" 南国奇花
过了元宵节,丹青街的杧果开花了。别看杧果花小得不起眼,一般人都不曾留意它们长了五瓣,也不曾留意花心孕育出绿豆似的小果,但今年杧果花开得特别多,远看满树笼着淡黄色的雾,落花在地上铺了匀匀的一层,转成褐色、黑色,扫起来如同泥土。人们呼吸着杧果花粉嘟嘟的香气,都说:“今年杧果逢大年呢。”
一眨眼就到清明,这天上午蓬莱六仙一起去墓园,相约各自带上新作,在得意先生墓前品评,王一顺和满归也去了。
得意先生墓旁的小柏树发了新枝,长高了。给外公奠酒的时候,舜华双颊不禁春溪潺潺。
野茅散人说:“评画吧,评画吧。”
大家都把画拿出来,先看舜华的。那是《天台小景》,得意轩棚架上三角梅正在怒放,仿佛着了火一般,棚架下却空无一人。
蓬莱仙姝也落下泪来,连忙又擦去,笑着说:“佩玉生画得这么好,我应当高兴才对。”
餐霞子说:“这幅画虽然没有题诗文,意思却传达得很充分,睹画思人。”
烟波客说:“还要努力,将来考到高等学府去深造,那时候得意先生就得意洋洋了。”
第二个看满归的,画的是几棵芭蕉,色彩的运用比过去又长进了。
接下来看大人的。杧果老人的正是杧果花,题为《果期在望》。烟波客的是《渔父》,一艘小渔船飘荡在海天之间。蓬莱仙姝的是《摹于非闇玉兰黄鹂》,白花黄鸟,婀娜典雅,勾勒罩染,细致入微。餐霞子的是平远山水,《乡居》。野茅散人的是人物,《春醉》。王一顺的是自家旁边那棵古榕,没有题跋。
杧果老人说:“这棵古榕守护你们家几代人,你总算对得起它了。”
王一顺说:“我比你们差远了。”
杧果老人叹息一声,说:“我们这几个,悟澄画得最好,却不知去哪儿了。去年立秋雅集,还说今年清明要去他那儿看禾雀花呢。”
餐霞子说:“小蓬莱也不远,我们去看花吧?上次卖画,悟澄的钱你们叫我保管,我早想送到公坑寺去。”
一行人乘公交车抵达小蓬莱,然后徒步登山。沿路古木遮天蔽日,除了常见的榕树、紫荆,还有假苹婆、山牡荆。百鸟载飞载鸣,一只红头啄木鸟咚咚咚咚在树上干活呢。小溪顺着山势蜿蜒,成群的蝴蝶抖动翅膀在溪边饮水,有一只居然飞到舜华头顶,不舍离去。
这一路鸟语花香,也有不少落叶飘零。常说秋风扫落叶,解落三秋叶,其实秋叶有不少能熬过冬天见到春光,兀自恋恋不舍挂在枝上,直至新芽萌发这才让位。大伙儿上到山腰一个坳子,离坳口还有几十米只觉得异馥扑面,精神为之一振。进去就见到了禾雀花,比胳膊还粗的藤条蛇蟒一般凌空飞舞,挂着成百上千串酷似小雀的花儿,一串一串密密麻麻,沉甸甸的,如同万鸟云集,散发着奇异的芬芳——那种芬芳不像寻常花香那样轻柔甜蜜,叫人沉醉;而是略带辛辣,催人清醒,感慨于季节必然的更替。
满归又跳又叫:“真像小鸟,还有喙子呢!”
大伙儿过去细看,原来满归说的是花柄。禾雀花在藤上的时候,挤得那么密,花柄不容易瞧见,而那落在地上的一般都不带柄。蓬莱仙姝说:“我们来看了多少回也没有发现喙子,还是小孩眼睛利。”
有的花儿掉落在地,色如乌血,舜华蹲下去拾在掌心,花瓣肉嘟嘟的,仿佛不幸从窠巢坠亡的雏鸟,舜华就轻轻放入土坑,用落叶盖住。满归也来捡落花,一只蜜蜂正在花心吮蜜,肚子一缩一鼓,受到惊吓就飞出来,反倒把满归吓一跳。
一个和尚一步一摇从山径下来,正是悟明师,跟蓬莱七子都相熟,老远就说:“各位来看花啊。”
餐霞子上前抱拳,说:“悟澄师回来没有?”
悟明师双手合什,说:“人没有回来,但有一幅画寄回来,就挂在客堂。”
大伙儿赶紧去看画,那是一幅中堂,标题叫作《访道》,高近两米,长有一米。峰峦巍峨,云雾缭绕,上齐天际。山石层层晕染,用卷云皴法。树枝参差虬曲,以蟹爪勾勒。小径溪泉时隐时现,一位僧人踽踽独行。
杧果老人说:“行万里路,道法自然,不错啊!悟澄师不论眼界胸襟,跟过去大不一样了。”
舜华指着画上的僧人,说:“悟澄师画的是他自己。”
满归说:“一个背影你就认得出来?”
舜华说:“虽然只是背影,神气像他,再说他背着黄布包呢。”
满归再看一下,说:“啊,真是他。”
烟波客说:“给他打个电话,问问他到哪儿了,叫他回来。”
悟明师说:“他行踪无定,又没有手机,只能等他打电话来。”
餐霞子说:“也不用找他,时候到了,他自然会回来。”
舜华心儿怦的一跳,不由得想,爸爸妈妈不定什么时候也会回来吧……
时光的翅膀从来不会停下,它轻轻一扇,一个学期又过去了。舜华考上了五邑中学,其余五仙一个一个都来道贺。
野茅散人送来一支茅龙笔,有扫帚那么长。舜华双手举着笔,说:“这么大啊……”野茅散人说:“笔越大,你将来越有出息。”
餐霞子送来一个文具盒。舜华从来没有用过那么精美的文具盒,带密码锁的,摇一摇哗哗响。餐霞子把密码告诉舜华,说:“你等我走了再打开。”餐霞子离去之后,舜华打开文具盒,发现里头不只有文具,还有一个红包,鼓鼓的。
杧果老人送来一册精美的笔记本,一刀宣纸。那笔记本扉页题了词:画画要得意,读书也要得意,唯有做人不可得意。
烟波客送来一套运动服和一双运动鞋。舜华试了试,衣服大了一号倒不要紧,问题是鞋子紧了。她想了想,把鞋底的垫子抽出来再试试,刚刚好。
蓬莱仙姝送来一个新书包,里头装着一套学习资料,还带舜华下了一回馆子。
玉娟仍然与舜华夜夜同眠,一夜一夜变得更加宝贵——五邑中学所有学生都要住校,新的学期,玉娟和舜华只能是周末聚一聚了。
那天深夜,玉娟在熟睡中被舜华推醒,灯光里,只见舜华跪坐在床头,一脸慌乱,且带着羞色。
玉娟说:“是不是做噩梦了?别怕,梦是反的。”
舜华说:“阿姨……床单……”
玉娟这才发现,在舜华睡觉的位置,床单有一块小小的红斑。玉娟刚刚醒来,神志不很清晰,还以为那是三角梅的花苞,伸手一摸,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玉娟莞尔一笑,说:“没事,把床单换一下就好。”
她俩换下床单,舜华说:“我想洗个澡。”
舜华洗了澡又洗了床单,玉娟就帮舜华把床单晾起来。月亮大得出奇,不仅床单的花纹看得分明,棚架上的三角梅也现出花红叶绿。那些衰疲多年的盆花,这一年长得特别好,此时也在月光下呈现各自的颜色,那一盆四季桂特别好闻。清风从湖上款步而至,似乎把粼粼的波光也送过来了。
玉娟说:“半夜里闹这么大的动静,幸好还没有在学校住宿。”
升初中,住校,这是舜华期待已久的事情。她对玉娟充满了依恋,玉娟夜夜来陪伴却又让她难为情。但此时提到这个话题,她的依恋又压过了她的难为情。她仰头凝视玉娟,只见那丰满的面颊映着月光,洁白而又光滑,就像贝壳一样。她不禁抱着玉娟的胳膊,说:“就算在学校住宿,我也会时时想你。”
玉娟低头闻一下舜华潮湿的发香,说:“满归不如你懂事,上了中学,你仍然要督促他学习。”
舜华“嗯”了一声,轻轻笑起来。
玉娟说:“你笑什么?”
舜华说:“那天上午我收到录取通知书,想问一问满归收到没有,走出古巷里,望见王叔叔在大榕树下教训满归,满归低着个头。我赶紧转身,以为满归没有考上五邑中学。谁知道,不一会儿满归跑来报喜,原来他也考上了。我问满归,为什么你考上了爸爸还训你?满归说,就是考上了才训呢,考不上要挨铁尺。”
玉娟也笑了,说:“邮递员到古巷里送信,本来要从丹青街过呀。那天上午我们还先收到通知书,我问邮递员有没有你的,他说有——你的通知书我们比你还先看到,只是没有拆信封。”
舜华说:“太好了,我和满归小学同学,初中又同学。”
第二十三章" 新生
开学那天,玉娟带着满归和舜华来到五邑中学。
报了到,领了校服、迷彩服、床上用品和洗漱用品,玉娟先安排好满归,然后就送舜华去女生宿舍。
她俩进入宿舍,舜华一眼就看见赵萍。别的舍友都来了,不是穿着校服,就是穿着迷彩服,聚在一块儿吃零食说笑,只有一个独自在墙角下铺整理被褥。
舜华正跟赵萍打招呼,墙角那个女生跳过来,拉着舜华的手,眼中闪着快活的光,说:“是你!”
舜华说:“彩虹!你也考到这儿来了。”
赵萍说:“你们怎么认识?”
舜华说:“去年国庆节我在彩虹家住了好几天。”
玉娟十分欢喜,对舜华说:“我还担心你到了新学校,陌生的环境呢。”
彩虹说:“我倒是叫家里人好不担心,上川岛就我一个在这儿读书。我外公说你也考到这儿,没想到居然同班同宿舍。你睡我上铺吧,我俩挨着。”
舜华说:“周末倘若你不回家,正好住我家。”
彩虹说:“我外公也这么说。”
玉娟把舜华的床上用品放到彩虹上铺,彩虹就爬上去打理。
赵萍说:“快试一下新衣服呀,舜华。”
舜华就试校服,女生校服是蓝白二色的连衣裙,腰部恰到好处往里收缩。舜华过去的衣服码子总是偏大,穿上这身校服十分合体,简直就是一个活生生的成语:亭亭玉立。
玉娟看了舜华正面,又看侧面和背面,看得舜华不好意思。
赵萍说:“你们那时候没有校服吗?”
玉娟说:“有是有,不如你们的好看。”
新生报了到,宿舍安排好,当天就不必回去,从第二天开始,新生要参加军训,为期半个月。
第三天下午,玉娟发现满归的电子表落在家里,就想起给满归送过去。学校统一作息,有没有电子表关系不大,其实玉娟是找个理由去看一看军训罢了。当她再次来到五邑中学,新生都在操场上,每个班级都有海军战士当教官,正在进行队列训练。
两三百个学生,清一色的迷彩服,一眼望去仿佛一群青蛙,哪能找到满归和舜华呢?玉娟就先找班主任,每个班级,那班主任都在一边监督。
玉娟找到初一(三)班班主任,一眼就认出儿子来了——他正冲自己眨眼睛,可是身子站得笔直。
接着玉娟找到初一(一)班班主任,就找到了舜华,女生站在最前排,舜华又是其中最俊秀的。舜华像是没有看见玉娟,然而,等到教官下令解散的时候,舜华就像小鸟一样飞过来,比满归还跑得快。
来的路上,玉娟买了两支冰淇淋,用塑料袋装好,藏在手提包里。此时她睃一眼操场上的教官和老师,小声说:“许不许吃冰淇淋?”
满归说:“怎么不许呀,小卖部还有卖。”
玉娟就把冰淇淋拿出来,哎呀,天气那么炎热,她在操场边看了好久,两支冰淇淋都快化掉了。
但是满归和舜华非常高兴。
满归说:“还是妈妈好。”
玉娟说:“爸爸也疼你的,昨天晚上他还说,五邑中学的老师很严,怕你受不了。我说,再严的老师还有你严?”
舜华说:“叫王叔叔放心好了,满归在新学校吃得开,今天上午军训休息的时候教官叫他表演双节棍,昨天(三)班班主任叫他参加迎新画展。”
玉娟就问满归:“啊?你怎么没有回家取画?”
舜华说:“他有不少画放在我家,昨天傍晚我请了假回家取画,我也参加了画展。”
玉娟说:“在哪儿展出?带我去看看。”
画展地点,那是教学楼门厅,上百幅作品挂满了墙壁。
到了这儿,满归说:“考考你的眼力,能不能认出哪两幅是我和舜华的?”
玉娟把目光那么一扫,就认出舜华的来了:“这一幅,别人认不出我还认不出?得意轩的天台。”
原来舜华送展的,正是《天台小景》。
满归说:“我的呢?”
玉娟这面墙瞧瞧,那面墙瞧瞧,指了三四幅,满归和舜华都摇头。
玉娟就说:“要是你画老三样,我倒认得。”
满归说:“你再想想,去年我参加蓬莱七子的雅集……”
玉娟立时指着那幅《芭蕉图》,说:“这幅?这儿是在兰园,要是你不说,我真看不出来。”
新学期,第一次画展评比,时间放在军训结束那天。结果公布出来,一等奖里有丁舜华,二等奖里有王满归。
“……丁舜华同学获得一等奖,为班级增了光……”上第一节晚自习的时候,班主任容老师正在表扬舜华。
一位胖滚滚的中年人塞在前门那儿,冲容老师微笑着说:“我找丁舜华。”他脸那么大,肉多得堆不下,笑起来就往下掉。
有的同学窃笑起来,不知是谁说了一声“天蓬元帅”。
容老师连忙示意舜华出去。
众目睽睽之下,舜华朝前门走去,心里在嘀咕,这位是谁呀?我不认识……
“天蓬元帅”退到走廊上,等舜华到了跟前,他端详着舜华,说:“龚雨轩老师是你什么人?”
“是我外公。”
“哦……”“天蓬元帅”搓了搓肥大的巴掌,“到我办公室去。”
一进办公室,舜华就明白了,“天蓬元帅”是美术老师。这儿到处摆着石膏模型、画架、颜料和纸张,墙上挤满字画,门后挂着几件脏兮兮的工作裙。
“天蓬元帅”叫舜华坐下,给舜华倒茶,然后坐在舜华对面,说:“那幅《天台小景》,我一眼就认出是得意轩,我在那儿学画的日子不短。我父母是园林工人,经济条件不大好,你外公不收我的学费,还经常留我吃饭。那时候你妈妈也才你这么大……你外公有没有跟你说?”
舜华摇一摇头。
“我不该姓朱,又长这么胖。但是你外公喜欢我……惭愧啦……你外公去世我听说了,正好我家里有事情……”
朱老师脸上现出红晕,看了看他的鞋。
舜华就叫了一声:“朱老师……”
朱老师双手抹一把脸,抬起头说:“你加入丹青社吧,五邑中学丹青社,不错的。”
舜华说:“初一就我一个吗?”
朱老师说:“迎新画展得了奖的,都有资格参加。”
周六上午,舜华才吃完早饭,朱老师就登门了。
“我有东西要送到丹青王装裱,顺带也看看你。”进门的时候,朱老师是这么说的。然而看到他自行车前头的篮子里装着一大袋糖果,后头的货架上绑着一纸箱橘子,舜华就明白这话恐怕要倒过来说。
进入客厅,朱老师看到墙上两位老人的遗像,立即鞠了一躬,说:“老师,师母,我来迟了……”他情绪有些激动,四下看看,又说:“多少年了,《赤壁图》还在,古琴还在……以前我就在这儿吃饭,师母总给我夹菜。上楼看看吧,那是我们学画的地方。”
二人上了楼,朱老师在画案边坐下,抬头望着棚架,说:“那时候,棚架刚打起来,种什么植物你妈妈还叫我们出主意呢。有人说种牵牛花,有人说种五角星花,是我说三角梅花期最长。”
舜华就望着朱老师,眼也不眨,说:“你有我妈妈的消息吗?”
朱老师轻声说:“会画画会弹琴的,天涯海角都要寻找同道。我有几个搞艺术朋友在欧洲,慢慢帮你打听。”
周一回到学校,丹青社举行新学期第一次社员大会,朱老师任命舜华为副社长。丹青社的老规矩,初一、初二、初三各设一名副社长,挂帅当社长的,正是朱老师。
对丹青社,朱老师那是热情洋溢,每逢周末就带社员出去写生。有的社员各种原因去不成,下周到了学校,那真要扼腕叹息。以丹青社的名义到郊外写生,游山玩水,那多快乐呀,而且还有收获。
舜华不止是在丹青社很快乐,在班上也很快乐。
她这样的家庭情况,没有哪个老师会带着好奇向她打听什么。
有一次开家长会,玉娟以家长的身份出席,班上有好几个同学来自东湖小学,他们的家长见到玉娟,没有一个觉得惊讶。“你怎么来了?”“啊呀,你待舜华真好。”像这样会叫舜华尴尬的话,谁也不说,似乎玉娟就是舜华的家长。
大人们,还有同学们,用善良与真挚筑成一个温柔体贴的小世界。而当舜华觉察到的时候,她只有对每个人报以微笑,只有更勤奋地学习,更乐观地生活。她以这种面貌置身于班级之中,就像晨光照进树林,又像清泉滋润草地。
一天晚自习,容老师来到教室,见同学们相处融洽,学风优良,不禁就说:“我最喜欢我们学校的录取通知书,你们知道为什么吗?”
同学们都看着容老师。
容老师就背诵起来,声音特别响亮。同学们都笑着,一起背诵:
“亲爱的同学,衷心地祝贺你,成为我校一名新生。希望你在校期间提升品德,畅游学海,健康成长,度过美好而充实的初中生涯。”
这是录取通知书上一段话,谁不知道呢?
到半夜里,彩虹怎么也睡不着,听见上方老有响动,就爬上床梯,只见一双眼睛在黑暗中隐隐发光。
“出去走一走?”彩虹用气声说。
“哎。”舜华轻声答应。
这所校园室外到处栽花种草,道路都有乔木或者花架遮蔽。建筑外墙和屋顶爬满藤蔓,不留空隙。所有的窗台和走廊都种着三角梅,舒展着修长的枝条。初秋的风柔柔吹拂,植物们默默地散发芬芳,夜虫正在欢快地歌唱,月亮在天宇中尽情地倾泻光华。她俩手牵着手,喁喁低语,在夜色的宠爱中流连忘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