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老虎枕头

2022-04-12 00:00:00连城
十月·少年文学 2022年2期

你见过布老虎吗?就是用黄澄澄的条绒布缝的老虎呀,有粗粗的眉毛,脑袋上顶着王字,看上去威风凛凛,还能当枕头。作家连城的笔下,这只布老虎和一只破米桶、一个针包,还有一个机灵的小男孩“小把戏”,开始了一场充满东方神韵的“多萝西之旅”。在这个故事里,你能读到的不仅仅是东方的奇幻,更有一番来自山林的气韵。米桶仙人说走就走的飞行,针包姥姥用针线吊打坏人的绝技……更不消说原本待在炕头啥也不懂的布老虎,在见识了日月精华、山林虎啸后,竟然也谙熟了“做虎之道”,在故事的关键时刻,变身一头大老虎,为逼问出小主人的下落而吼出了真正老虎的叫声。机灵勤快的男孩“小把戏”,善良和蔼的老师傅,穷苦却温馨的大宝一家,以及犯了糊涂但还好没有糊涂到底的公冶老先生,连城笔下的人物,每一个都刻画得栩栩如生。

《丹青街》,如同《清明上河图》,一条街上满满的都是传统技艺,一步一个学问,一步一处风景。在作者笔下,时代推动着生活在向前行,生活的节奏却有着自己的态度,不卑不亢,踏实自足。小主人公满归和舜华,身上是否也带着你和你周围的伙伴的影子呢?

有关大海神秘生物的遐思,建议你读一读诗人钱万成的《海怪》,诗中的想象如大海般翻腾。而《麋鹿》这一首,“它把张开的两只大手|一直高高举过头顶”,对于一只“始终睁大眼睛”的麋鹿来说,是怎样的盼望,怎样的心境?当那颗星星落下来,接住它的麋鹿,又是怎样的心情呢?

星星落下的地方,闪着暖暖的蓝光。

—甜老虎

第一章" 张家豆腐店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座小小的城池,其名寅城,城里有一条短短的陋巷,叫喜神巷。在靠近巷口的地方,开着一家小小的豆腐店,没有招牌,因为店主人姓张,附近的人都叫它张家豆腐店。

张家一共四口人:张三夫妇,两个孩子。头一个孩子是男孩,七岁,名叫大宝;第二个孩子是女孩,五岁,名叫二宝。两个孩子都伶俐可爱,长得又白又嫩,粉雕玉琢一般,跟灰头土脸的张三夫妇比起来,简直不像亲生的。街坊邻里有时候用打趣的口吻说起这事,张三媳妇就回说:“那两个小东西吃得好呀,一天三顿,豆浆、豆腐管够—奇怪哦,他俩也不腻!还用豆腐水洗脸,从小洗到大,怎么能不白呢?”

她说的豆腐水,是压豆腐沥下的浆水,跟井水一样透明,颜色微带黄绿,除了给猪喝,没什么用处,给孩子洗脸,纯粹是为了省钱—刚沥下来的豆腐水是温热的,用温热的豆腐水给孩子洗手洗脸,就不用再费柴火烧洗脸水了。

是的,张家很穷—做豆腐没有发财的,张家又是小本买卖,一天顶多做三屉豆腐,只能顾住衣食。张三还有个多病的老娘,两年前过世了,没过世之前,一年到头药钱也要花出去不少,因此,一家人的日子总是过得紧巴巴的。

除了这四口人,张家还有两个活物,也可以说是财产:一头磨豆腐的毛驴,一口吃豆渣的花猪。

快到年关,张家豆腐店忙起来了—寅城所有的豆腐店都忙。毛驴不停地拉着石磨转圈圈,张三不停地把泡胀的黄豆喂到磨眼里去,雪白的豆沫子淌了一盆又一盆。张三媳妇把一盆盆豆沫倒进半人高的大陶缸里,先用豆油杀沫,再用吊网滤渣,滤好的豆浆又浓又白,再舀到十印的大锅里去,锅底填上柴火烧—烧时要用铁勺不停地搅锅底,要是一不小心烧煳了,做出来的豆腐一股燎烟味,那就等于砸了口碑,以后别想主顾再上门。

豆浆烧开了,舀到另一口半人高的大陶缸里,把化开的盐卤点进去,一边点一边轻轻地搅动,流动的豆浆开始凝固,慢慢变成豆腐脑儿。再把豆腐脑儿舀到方方正正的木屉里—里面早垫好了一块大纱布。豆腐脑儿慢慢在木屉上尖起来,好像一座白雪或乳酪的小山,张三媳妇把“小山”用纱布包住,用木板压牢,上面再放一块石头,豆浆水哗哗流到下面的陶缸里,等到听不到动静了,豆腐就算压成了。两口子合力把压成的豆腐抬到朝着巷子的窗口,就可以售卖了。

张三媳妇卖豆腐,张三也不闲着,他还要铡草喂驴,煮豆腐渣喂猪,叫送水的人送水过来—巷子里没有水井,而且张三有一条腿是瘸的,挑不动水挑子。上街买黄豆,买柴火,买盐卤,买许许多多必要的零碎,也都是他的事。反正两口子都忙得不可开交。

大人忙成那样,自然没工夫管孩子,大宝和二宝都在街巷里,一天玩到晚。

有一天,又是忙到定更,豆腐卖完了,驴和猪也喂过了,两口子总算能歇一歇自己稀酸的腿脚—腿脚歇着的时候,手还不能停,要滚黄豆。张三媳妇滚,张三就着油灯的光焰拣,把砂粒还有豆壳从豆子堆里拣出去。

张三媳妇问:“孩子呢?都睡了吗?”

张三说:“应该都睡了,你瞧被子都盖上了。”

张三媳妇往炕上瞟了一眼,瞟到两根小辫儿露在被头外面—二宝已经睡着了。她又往炕下瞟了一眼,一双绿色的绣花小鞋并得整整齐齐,也是二宝的。大宝的鞋子呢?张三媳妇想了想,感觉不对,丢下手里的家伙什儿,走到炕边揭开被子,只有二宝睡在那里,全无大宝的踪影。

张三媳妇摇醒女儿,问:“你哥哥呢?没跟你一起睡吗?”

二宝揉着惺忪的睡眼说:“我不知道哥哥在哪里,我是自己睡的。”

张三媳妇冲出房门,磨道,锅门,柴草堆,找了一大圈,都没找到大宝。她大声喊起来:“大宝!大宝!大宝你在哪儿?大宝你快回来!”

张三跟着媳妇一起找大宝。家里每一寸地方都翻过,大宝不在。他们又去巷子里,东南西北地喊叫。二宝也穿了鞋子,跟在爹妈后面,一声一声地喊着:“哥哥!哥哥—”

张三媳妇又问女儿:“白天,你跟你哥哥一起玩的,对不对?你最后一次看见他是什么时候?”

二宝说:“白天,天快晚时,你不是给钱叫他买烧饼吃吗?他带我去街上买了,一人一个,我吃完了问他要不要回家喝豆浆,他说不渴,我就一个人回来了。我回来的时候,他正在看人家卖画儿。”

二宝所说的画儿,是年画。年画摊都在大街上,那边因为卖年货,人非常多,相当拥挤,而且很多外地来的陌生人,张三夫妇仔细一寻思,都慌起来。

巷子两边,各家闩紧的大门陆续打开,邻居们纷纷走出来,问是怎么回事。张三夫妇说:“大宝还没回来,你们有谁见着他没?是不是在谁家里玩了,忘了回家……”

鞋匠说:“我一直在巷口修鞋,白天看见他几回,天傍晚时,十几个男孩在巷子里打仗玩儿,我看见里头没有大宝,我心里还说,那孩子到底乖,人家打仗他也不来。”

磨刀匠说:“傍晚时我在街上磨刀,还看见大宝带着他妹子买烧饼吃……”

张三媳妇说:“买烧饼我知道。年底下不是忙嘛,没工夫做饭,大人小孩,都是街上买一口对付过去。买过烧饼,二宝回来喝豆浆了,大宝没回来,也一直没回来过。你们家有没有还没回来的孩子?”

邻居们纷纷说:“都回来了,在屋里睡着呢。”

张三夫妇又从巷子里跑到大街上,扯着嗓子喊:“大宝—!回家来—”

天上乌云很厚,没有月亮,到处黑漆漆,只有人家的窗户里透出点点灯光。北风从空荡荡的大街上刮过,发出鬼号似的声音:“呜—呜—”

邻居们回家拿了灯笼,加入到寻找大宝的行列里,高高低低的呼唤声此起彼伏:“大宝—!大宝—!大宝来—!”

喊过一条街,又喊一条街,送水的人听声走了出来,问:“是找张家豆腐店的那个大宝吗?我傍晚给汪裁缝家送水,看见一个男孩跟着个穿翻毛皮袄的人走了,恍惚就是他。”

张三连忙问:“你看见他们往哪个方向走了?”

送水的人说:“顺着荣字街往正北,不知道是不是出城去。孩子提着一个呱呱新的寿桃灯笼,我还以为是走亲戚呢。”

张三媳妇差一点儿瘫倒在地:他们家没买红纸灯笼,也没有穿翻毛皮袄的亲戚,大宝,应该是给拐子拐走了!

第二章" 布老虎枕头

张三夫妇豆腐也不做了,天天出门找大宝,托亲拜友,寻窟觅缝,城里城外,四里八乡都找遍了,连个影子都没找到。

夫妇俩天天哭,眼睛哭红了,嗓子哭哑了,茶不思,饭不想,人变得又干又瘦。

大街上非常热闹!卖花炮的,卖耍货的,卖糖瓜的,卖茶食的,所有摊贩店铺,生意都好得不得了。小孩子们手里举着耍货和零嘴,跑来跑去地高唱:“二十三,糖瓜粘;二十四,扫房子;二十五,磨豆腐;二十六,炖猪肉;二十七,杀公鸡;二十八,把面发;二十九,蒸馒头;三十晚上熬一宿,大年初一扭一扭!”

张三夫妇不能听这个,一听,就忍不住落下泪来:丢了大宝,这年怎么过?没法儿过!

到了年三十,家家熬鱼炖肉,烧香祭祖,独独张家豆腐店,锅不动,瓢不响。街坊邻里纷纷带了东西上门—有带一碗蒸鱼的,有带一只烧鸡的,有带半篮馒头的,有带一屉发糕的……他们把东西搁下,又围上来劝张三夫妇想开些,该过年过年,“还有个二宝哪。”

张三夫妇说不出话,眼泪吧嗒往下掉。

“大过年的,不要哭了,想开一些,说不定过些日子,大宝一个人跑回来了。他又不小,都七岁了,也知道家乡居处,父母姓名。”

“大宝性子乖,模样长得又好看,就是实在回不来,人家也不会亏待了他。说不定还能去一户好人家哪,上了学,识了字,大了再考个状元,到时候回来给你们立旗杆……”

张三媳妇哇一声哭出来:“哪怕去给皇帝家当太子,我也不稀罕!我的孩子,就是天天吃糠咽菜,我也愿意他在身边!”

看到妈妈哭,二宝也哭了,这些天哭得太多,她的脸蛋儿都皴了。

娘儿俩一直哭,一直哭,街坊们围着劝,劝到后来,大家也累了,就借口家里人还等着过年,陆续走了。

街坊们走后,张三打起精神,把人家送来的东西,放到蒸屉里热过,端到炕桌上,叫媳妇和女儿过来吃。娘儿俩脸上泪痕还没干呢,都说吃不下,张三说:“我也吃不下,可是,一年到头的,连口饭也不吃,也不吉利呀,多少吃一点儿,吃饱了,才有力气去找大宝。”张三媳妇听了,方才带着二宝挪身到炕桌边,抽抽搭搭地吃了。

三口人鸦雀无声地吃罢,张三收拾了碗碟,又去喂了驴和猪,等到该做的家务都做完,天色也快黑了,寅城却忽然变得热闹起来,到处噼里啪啦,四处火光冲天:有放花炮的,有放“蹿天猴”的,有放“滴滴金”的,有烧“旺火”的……几乎所有人家,都在欢天喜地地过节。尽情闹一夜,祛除邪秽,黎明过来的年才显得崭崭新啊。

可惜,张家豆腐店跟这热闹没份儿—老太太过世还没满三年,按照规矩,一不能张灯结彩,二不能放鞭炮,加上又出了这样的事,哪有过年的心思……要是大宝在家,张三会给他买几个“蹿天猴”,给二宝买几支“滴滴金”,兄妹俩小小地玩一回,有了响,有了光,也不算白过一回年,小孩儿高兴了,大人也高兴了。可惜出了这样的事,一家人什么心思都没了,连灶王爷都忘了送。

张三站在大门外,看着邻居家门上的对联,由绛红变成绛黑,他把脸上的泪水擦干净,反身进院,闩了大门,一瘸一拐回到卧房里。

卧房已点上了灯,二宝躺在被窝里,张三媳妇正坐在炕头叠衣裳,都是大宝的衣裳,单的,夹的,棉的。张三媳妇一边叠,一边又忍不住落下泪来。

叠好的衣裳收进柜子,张三媳妇又拿起一只布老虎枕头呆看。那是大宝的枕头,张三的老娘在世时亲手绣的,大宝还没出生就绣好了—先绣了个老虎枕头,后绣了个金鱼枕头。老太太说:“趁着我还能动,先做出来。要是个男孩呢,就给他枕老虎,要是女孩呢,就给她枕金鱼。”还说出其中的道理:男孩要虎虎生风,女孩要金玉满堂,总之,寓意都是好的。后来,张三媳妇生了个男孩,把老虎枕头枕了,过两年又添个女孩,金鱼枕头也有了主,老太太很满意,等二宝长到三岁就死了—她一直有心口疼的毛病,病发的时候,饭不能吃,嘴唇都是紫的,一直靠吃丸药吊着命,没想到还挨了那么多年。

老太太的针线活儿是寅城有名的,所以,那布老虎枕头相当漂亮,身躯圆滚滚,一身黄布“皮毛”,上面满布黑丝线绣出来的斑纹,两个耳朵立着,铜铃大眼,一张阔嘴,阔嘴两旁还有两撇胡子,脑门儿上有个黑色的王字,身后拖一条翘翘的黄尾巴,看起来憨头憨脑,又十足可爱。

大宝从三四岁起就枕布老虎枕头,一直枕到他提着红纸灯笼离开寅城的那天早晨。布老虎身上都是他的气味,而衣裳上面只有胰子味。张三媳妇抱着枕头不撒手,凑到鼻子前闻一阵,又摁到胸口哭一阵,布老虎让她感觉到儿子的一部分还在怀里,不曾远去。

大年初一下了大雪,张家豆腐店一天没开大门。此后的几天,张三媳妇也没有出门,只是坐在炕上,看着布老虎哭泣。到了正月初六,她娘家兄弟套车进城来,要接她跟二宝过去住几天,她也不肯去。她兄弟说:“妈妈怕你急坏了身子,也在家里哭呢。你要是跟我去,妈妈心里能好受些,你也好受些。我跟姐夫闲了再想法子找大宝,又不是不找了。”张三媳妇听了,这才同意挪窝。她把自己的换洗衣裳,还有二宝的换洗衣裳,各收拾了一些,打成一个包袱,还把布老虎抱在怀里。临到出大门的时候,张三看见了,问她:“你带这个枕头做什么去?”张三媳妇说:“这是大宝的枕头……”张三说:“我知道。可是你带去有什么用处呢?看了又要伤心掉泪,还不如放在家里。”说着,他把布老虎抽出来,随手放在杂物间的一只木桶里。

张三急着送客出门,把布老虎往木桶里一放,就忘了这回事。之后,他忙着喂猪、喂驴,又要出门探听大宝的消息,加上自己神思恍惚,一直也没想起。

杂物间就在大门旁边,朝外的两面墙是土筑的,朝里的两面墙是用秫秸编成的,虽说涂了泥,因为经过了许多日月,有些地方已经通风透亮了,也一直没有装门。杂物间里堆着用不着的旧家伙—其实就是些破烂:撑不开的油布伞,缺条腿的凳子,烂了边的笸箩,断了板的木桶……那只木桶其实是米桶,不知道用了多少年,盖子早就遗失了,张三两口子就拿笸箩盖在上面,也有时候什么都不盖,任它大敞着口。那笸箩原是老太太的,老太太死后,张三媳妇什么杂七杂八的东西都往里扔,把它弄成一个百宝箩,想要找东西了,搬出来扒拉一番。不过,在这个故事里,没笸箩什么事儿,张三放布老虎的时候它也不在桶上,所以,对它的介绍也就到此为止。

米桶从前一直待在堂屋里,两年前断了两块板,不能再装米了,才被挪到杂物间。它是由柏木做成的,在张家经历了几代人,木工师傅手艺又好,箍得特别牢固,虽然断了板,看起来依然结实。

然而,结实只是表象,米桶知道自己老了。

第三章" 米桶仙人

布老虎在米桶里,尾巴朝下,脑袋朝上,眼睛恰好卡在断板的地方,那个豁口处,正像是朝外窥视的样子。

人都不在家里,到处都很寂静,杂物间尤其静。布老虎瞪着铜铃似的大眼,望望天,望望地,心里满是忧愁,情不自禁地长叹了一声。

米桶问:“你叹气做什么?”

布老虎吓了一跳,一只米桶,怎么跟它说起话来了?再说它们也不熟,布老虎大多在炕上,很少出卧房的门,米桶,它大约一直在这里吧?布老虎感觉是头一回看到它。

米桶好像猜出了布老虎的心思,它说:“跟我比起来,你就是刚刚出生的孩子。你是谁做出来的,你知道吗?”

布老虎说:“知道,我是大宝的奶奶做出来的。”

米桶自言自语似的说:“我到这个家的时候,还没有大宝奶奶。过了十几年,才来了个新媳妇,后来新媳妇添了个孩子,叫张三,再后来,张三也有了新媳妇,又添了个孩子叫大宝,你算算。”

布老虎肃然起敬道:“那真是很多年了。你是我的老前辈,失敬失敬!”

米桶说:“我看见新媳妇变成老媳妇,老媳妇又有了儿媳妇,老媳妇要给孙子做布老虎枕头。你是怎么诞生的,可以说,我是亲眼所见。大宝和二宝经常抱你出来玩,早先甚至把你当摆设,在堂屋的条几上摆了两三年。看样子,你是一点儿不记得了。”

布老虎很惭愧:“是的,一点儿不记得了。我只模糊记得,大宝枕着我,大宝的妈妈抚摩我,还夸赞大宝奶奶的手艺多么好,我多么好看……”

米桶没作声。

布老虎停了一会儿,又说:“可是有很多事情,我记得很牢,永远都不会忘记—大宝枕着我的时候,做了很多梦,那些梦我都有份儿,大宝的欢喜和苦恼,我也有份儿。我感觉我就是大宝,同时大宝也是我。他很少苦恼,所以,这些年我也一直快快乐乐的,现在不一样了……”

米桶问:“现在你苦恼吗?”

布老虎说:“是的,大宝没回来的当晚我就觉得苦恼—还不止呢。大宝妈妈抱着我哭的时候,我心里也在哭……唉,要是我能代替大宝就好了,我记着大宝从出生到离开的所有梦,身体的气味跟他一样,代替他我一点儿问题都没有……”

米桶打断了布老虎的话:“你代替不了大宝,连他一根汗毛都不能代替。”

布老虎问:“为什么?”

米桶说:“气味会消失,梦做出来就是为了遗忘的。你稍微想想就知道了—如果大宝回来,他妈妈还会伤心吗?只会狂喜吧?她抱着你哭,甚至要带你走,只是因为你是大宝的枕头,其实跟他的衣服鞋子没什么两样。衣服鞋子会破,会变成没有用的东西,你也一样。但是大宝不一样,他们是亲人,并且永远是亲人,分开会痛苦,团聚就欢喜。试问你能做到吗?”

布老虎立刻自惭形秽,它急忙请求米桶:“你不要再说了!”

米桶沉默不语,屋子里似乎更安静了。过了很久,屋外传来扑通一声,那是成块的积雪从屋檐掉下来。

米桶忽然又说起话来:“当我还是一棵树的时候,冬天,经常能听到这种声音—一场大雪过后,你听吧,这里那里,都是积雪从树上掉下来的声音。有时候是风吹掉,有时候是自己承受不住重量滑掉,甚至有枝条被压折的……”

布老虎搭讪着问:“那一定很可怕吧?”

米桶说:“一点儿都不。我是柏树,习惯了风霜雨雪。我很想念那时候,生长在山里,每天都有不同的云彩从头上飘过,啊不,是每一时都有不同的云彩从头上飘过。还有许许多多的鸟,都会唱很好听的歌。我白天能看到远处的风景,夜里能看到天空的星星,太阳和月亮都叫人舒服,一点儿不像如今这么气闷!”

布老虎小心地问:“那你是怎么变成米桶的?既然当树那么好……”

米桶说:“由不得我呀。伐木的人把我砍了,运下山,锯成板,做成水桶、洗脚桶、斧头柄子。如今我的其他部分都不在啦—水桶洗脚桶都烂了,斧头柄子也烂了,张家人要不是拿我盛了米,当年那棵威风凛凛的大柏树,恐怕连一粒渣都不剩。”

米桶久久地沉默着,沉浸在回忆和忧伤里。

孩子的喧闹声越过屋墙传进来,过年了,大家都很高兴,玩得野,笑得也响亮。布老虎听见这声音,蓦地想起大宝,不知他现在怎样了,还能笑得出来不……布老虎希望大宝回来,如果大宝不能自己回来,它愿意把他找回来,不管用什么办法。不过,它好像不会有好办法,甚至连坏办法都没有,它只是个小小的布老虎枕头,什么世面都没见过,草包,啊不,棉花包一个。

米桶应该不一样,它活得久,经历过的事情多,说不定有点儿主意—看它肚皮上的那些福字吧,层层叠叠,数不胜数,虽然年年贴新之前会撕掉旧的,但是都没撕干净,一年一年摞上去,不知道摞了多少层,最底层的颜色几乎褪尽了,最外面一张还红着,形状也完整,布老虎低下头,红纸的一个角几乎正对它的鼻子,下面方方正正的一个“田”—福字是倒着贴的。

这些都是功勋啊,就好比长寿老人的白胡子,说明活了足够多的岁数……

布老虎小心翼翼地问米桶:“我怎么称呼你合适呢?”

米桶说:“啊,你叫我米桶仙人吧。我年纪比你大得多,我叫你小虎,你看好不好?”

布老虎还没来得及答话,脚底下有个声音说:“小虎这名字真好听,以后我们也这么叫,正好,你出生那年是虎年—大宝属虎,你也属虎。”

谁在说话?布老虎眼光往下一瞟,看到米桶里有个黑色的圆桃子,身上还长着几根尖刺。

它是什么时候在这里的?布老虎居然一点儿没留意,看它身上落着灰尘,应该很久了,至少比布老虎来得久。

那个黑色的圆桃子说:“我是大宝奶奶的针包。当年,大宝奶奶做你的时候,我是亲眼看着的。她裁布,刺绣,絮棉花,每一步我都看到了—那时候我是挂在堂屋墙上的。”

哦,原来它是针包,不是什么怪异的桃子,身上的尖刺,应该是针了,可惜都锈得没有光芒了。

针包又大剌剌地说:“你叫我针包姥姥吧。反正我们叫你小虎了。”

布老虎说:“好,我喜欢小虎这名字。”

院门紧紧地关着,毛驴在槽上吃草,花猪在圈里打呼噜,除了毛驴和花猪,这个家里再无活物,至少在布老虎看来是这样。但是,有了米桶仙人和针包姥姥,布老虎觉得自己不孤单了。

布老虎从前是混混沌沌的,就像一个沉睡的人,没有意识,就算中间偶然清醒,时间也很短暂。它是向里的,努力保存大宝的梦,并守护那些梦,可是,米桶仙人说,梦做出来就是为了遗忘的,真可悲啊……不过,布老虎也承认米桶仙人说得对,跟大宝比起来,那些梦一文不值,大宝在,新鲜的梦会像花芽一样冒出来,永不断绝,大宝不在,守护再多的旧梦又有什么意思呢?

一场灾祸打破了茧壳,向里变成了向外,布老虎如同蚕蛾一样醒来了,它飞到了真实的世界里。米桶仙人和针包姥姥是不是这样呢?布老虎不知道,也不好意思问,毕竟它是晚辈。

就算是晚辈,布老虎也决定直抒胸臆,说出它的请求:“米桶仙人,针包姥姥,你们有办法把大宝找回来吗?要是有,请……”

没等布老虎把话说完,针包姥姥利利索索地说:“我没有!我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什么都不知道。”

米桶仙人慢悠悠地说:“我也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不过,办法嘛,也不能说是完全没有,至少我们可以先找人打听打听。”

布老虎问:“找谁?”

米桶仙人回答:“找老鼠。”

哦,除了毛驴和花猪,原来这个家里还有活物。布老虎很高兴,连忙说:“那我们赶紧找老鼠问吧,时间宜早不宜迟。”

米桶仙人说:“现在还早,天还没黑。就算天黑,今天也不是好时机,等明天,老鼠嫁女的日子,我们送上贺礼,趁机提出请求,一定事半功倍。”

布老虎笑了,饭不是白吃的,日子不是白过的,老人家果然比小毛头有见识,它不佩服真不行。

“可是,我们拿什么做贺礼呢?这屋里好像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

“老鼠不需要值钱的东西,它们喜欢米。我身体的缝隙里还有一些米,拿出三粒来当贺礼,够了。”

第四章" 老鼠嫁女

白天,张三很少在家,在家吃东西也是对付:把街坊邻居送的馒头糕饼放到火上热一热,喝点儿水,就算一顿饭了。他一直没有走进杂物间,也不知道米桶和布老虎已经认识了。

初八夜间,张三在卧房长吁短叹地睡下了,米桶仙人静静地站在杂物间的瘸腿板凳上,瘸腿板凳是躺在地上的,它给人坐了一辈子,很累了,自躺下去的那一刻就开始沉睡,一直没有醒来过。

布老虎站在米桶怀里。它没看过老鼠嫁女,因此心里充满了期待。

夜很深了,街上有人打更,声音清清楚楚地传了进来:“当—!当!当!”

夜半三更子时分,是老鼠嫁女的良辰,土墙下方,一个小洞,忽然闪出一道亮光,布老虎瞪大双眼,仔细观瞧,看清楚那是一支迎亲的队伍:当头一个打灯笼的,后面四个吹鼓手,再后面又是一个打灯笼的,拥着披红戴花的新郎官,新郎官后面是一顶大花轿,四个轿夫抬着,还有一个媒婆相跟。虽然是老鼠,却都装扮得光光鲜鲜,体体面面,而且喜气洋洋的,是迎亲该有的样子。

布老虎注意到,那些笙箫管弦都是小小的,发出的声音也小小的,人应该听不大见,在老鼠耳中可能刚刚好。

队伍细吹细打地消失在幽暗的杂物后面。

布老虎悄悄地问米桶仙人:“咱们什么时候送贺礼?”

米桶仙人说:“不急,等它们抬嫁妆出来。”

有一阵子没有了鼓乐声,等到再响起来的时候,布老虎打起精神往下看,一支更长的队伍从杂物里迤逦而出,两个打灯笼的,四个吹鼓手,一个新郎官,一个媒婆,全班人马一个不少,花轿后面又多了十几个抬盒的老鼠。

“良辰佳期,恭喜恭喜!”米桶仙人说着祝贺的话,忽然从板凳上跳下来,落到送亲队伍旁边。

抬盒的老鼠们齐声说:“同喜同喜!”

米桶仙人又说:“请再拿个盒子出来,我这里有点儿薄礼奉上,不成敬意。”

抬盒的老鼠们说:“感激不尽,马上就去拿。”立刻有老鼠跑回去送信,不一时,又有两个老鼠抬着空盒子出来,米桶仙人将身子一顿,三粒米立刻从桶里直飞出来,划出一道白虹似的光芒,直注到老鼠的空盒里。

抬盒的老鼠们乐开了花,欢呼雀跃,纷纷说道:

“一份大礼呀!新娘子可有脸面啦,感谢感谢!”

“这下子,全寅城的老鼠都会羡慕我们了,没想到啊没想到……”

“就是就是!这下子,不单亲家有传家宝,咱们可能也要有传家宝啦。”

布老虎心想,三粒白米罢了,煮成熟饭还不够大宝塞牙缝的,一个个欢喜成这样,何至于呢?可能是老鼠们长期贼名在外,自己也知道不光彩,偶然得了一样不是偷的东西,哪怕只是三粒白米,也珍贵得不得了……

轿帘被悄悄撩起一个角,老鼠新娘从轿里偷偷地朝外观瞧,一瞧见布老虎的铜铃大眼,慌得立刻又放下了。

布老虎却没注意新娘,它只顾看嫁妆了,真够丰富的:花生一抬盒,黄豆一抬盒,稻谷一抬盒,小麦一抬盒,高粱一抬盒,芋干一抬盒,还有一箱笼衣服,一箱笼被褥,外加郑重摆在抬盒里的三粒白米,真是很可观了,光抬盒的老鼠就有十八个,比接亲的老鼠多多了。

一个抬盒的老鼠说:“送了这么一份厚礼,跟我们过去喝杯喜酒吧。”

米桶仙人说:“我不大方便,让针包姥姥去吧。另外我还有一件事,想叫她跟你们打听打听。”

抬盒的老鼠说:“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敢问米桶大仙,那是什么事情呢?”

“这家的小主人,名叫大宝的男孩,你们也知道,年前丢了,我想知道他的下落。”

“唉,就是啊,多好的小主人,白白嫩嫩,活泼可爱,我们从来都不敢正眼瞧他!自惭形秽哪。哪能想到他再也回不来!那几天,一听见大宝妈哭,我们也哭,哭得脸上的毛都结冰了,真难受啊!”

轿子里,老鼠新娘忍不住怯怯地发问道:“听说是叫拐子拐去了,米桶大仙,是不是这样呢?”

米桶仙人说:“我也不知道,所以跟你们打听哪。我想着,你们办喜事,远远近近的亲朋都来贺喜,没准儿有谁知道点儿什么—这城里发生的事儿,谁家锅大瓢小,贼人坐地分赃,不管多隐秘,别想瞒得过你们老鼠,是不是?”

一只年长的老鼠不停点头:“是!是!就算我们不知道,住街边的,住骑楼的,住衙门的,住仓库的,那些远亲旧友里头,说不定有谁听见、看见点儿什么……”

“就是这么说呢!针包姥姥,你跟着送亲的队伍去吧,好好打听一下。不管有枣没枣,咱们得打一竿子,不然心里过不去啊。”

“就是这么说呢。大宝奶奶年轻的时候,遇到雨雪天气,常带着笸箩去给人家做针线,有时候是人家带着笸箩来,我跟着熏了那么些年,说应酬话,听要紧事,都是会会的了。你等我打听来。”

针包姥姥说罢,从米桶里飞出来,落到花轿旁边,跟媒婆俩,一左一右,伴着送亲队伍走了。不一时,老鼠在土墙根儿消失了,针包姥姥也消失了。

针包姥姥真厉害,又能飞,又能走(它的走其实是跳),只有布老虎是废物点心,中看不中用。

米桶仙人猜出了布老虎的心思,它淡淡地说:“你还小,等学习学习,历练历练,就好了。”

布老虎点头,想了想,又问:“针包姥姥什么时候回来呢?”

米桶仙人说:“快得很,寅时准回来。”

果然,过了大约一个多时辰,针包姥姥和送亲的老鼠们都回来了。老鼠们显然都喝足了喜酒,一个个走路东倒西歪。看见米桶仙人了,当头那个老鼠大着舌头说:“米、米桶大仙!你的事就是我们的事,放、放心!包在我身上,要不了三、三天五日,全、全给你打听清楚。”

米桶仙人有点儿失望,低声自语:“那说明现在还不清楚,唉……”

针包姥姥汇报:“喝喜酒的亲戚朋友共有十八家,没有一家知道大宝去了哪儿。再等等吧,它们说要问问住在城外的老鼠,大约总得等个三天五日的。”

抬盒的老鼠又纷纷跟米桶仙人道谢,谢它送了珍贵的礼物。米桶仙人说:“何必客气,都住在一个屋里,咱们是邻居啊。”

又一只年长的老鼠眉飞色舞地说:“我果然没猜错!亲家说了,那三粒白米,一粒给新娘子回门,一粒它们自己留下做传家宝,还剩一粒,小姑子出嫁当陪送!以后,再遇到迎亲嫁女的喜事,咱们就不用去外头借灯笼啦。”

布老虎一愣,白米?灯笼?

米桶仙人说:“时候不早了,你们回去吧。”

老鼠们哼着歌谣,一只接一只,消散在暗影深处。

老鼠们消失之后,布老虎悄声问米桶仙人:“它们不是把白米拿来吃吗?三粒米,也不够啊。怎么又说到灯笼……”

“哦,你不知道,我们做米桶的,要是年久废弃了,要是身体里还有些米,在老鼠嫁女的日子送给老鼠做贺礼,是可以当灯笼用的。你刚才没瞧见吗?迎亲的两只灯笼,灯芯都是白米……”

“啊!”布老虎一点儿没注意,它的两只眼,白长那么大,原来是摆设。

米桶仙人叹了口气:“历练历练就好啦。就像那白米,一开始也不是那么亮,老鼠拿了去,再去喜蛛那里讨一些蛛丝来拂拭,要拂拭很多日子,才一点点亮起来,能当灯笼使。你的眼睛,有一天也会变亮的。”

第五章" 夜游

又到夜里,寅城的人都睡着了,花猪和毛驴也睡了,老鼠们窸窸窣窣,在黑暗中过它们的琐碎日子。

米桶仙人说:“太憋闷了!出去透透气去,多少天没出去了?我自己都不记得了。”

说着话,米桶仙人就飞了起来,飘飘忽忽,飞出杂物间,飞到院子里。布老虎讶异非常,心想,从前的那些深夜,它跟大宝睡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内室,米桶仙人会不会也这样,飞出去,带着针包姥姥……

它们会飞到哪里呢?

米桶仙人在院子里盘旋着,高时齐屋脊,低时到地面。布老虎的脸卡在豁口处,景物走马灯一般从它眼前过:晾绳上的抹布,背阴处的积雪,田字格的窗户,房门上的春联,门旁的石臼,屋檐底下几只并列的盆盆罐罐……都是以前从没见过的景象。一霎时,布老虎的眼睛有点儿应接不暇了。

院子的东北角是猪圈,米桶仙人飞去看了看,花猪睡在苇帘后面,身子底下铺着厚厚的谷草,石槽里还有些没吃完的泔水。

猪圈的旁边是驴棚,米桶仙人也飞去看了看,毛驴卧在碎草屑里,身上披着蓑衣。

哎,张三总是好心肠,哪怕自己不吃饭,也把它们照顾得妥妥当当的。

看了一圈,米桶仙人升上高空。布老虎心惊胆战,任由寒风吹着它的圆脸盘。它看到高低错落的房舍,曲折萦回的巷道,落光了叶子的树木,还有冰封的池塘……

布老虎是没见过世面的,它的大眼睛简直忙不过来,太多没见过的事物需要它去见识,去了解……可是,它还不知道它们的名字哪。

“米桶仙人!天上那个木梳似的东西,亮汪汪的,叫什么?”

“月亮。”

“那边!一粒粒白米似的东西,还闪呀闪的,又叫什么?”

“星星。”

“米桶仙人!地上,那个高高的驼背家伙,它叫什么?”

“牌坊。”

“哦。那个,下面那个!圆圆的镜子似的东西……”

“池塘。”

“这一片大屋是做什么用的?大宝家的屋子那么小,它也太大了……”

“这是衙门,官老爷们办事的地方,当然大了。”

“地上的黑洞呢?”

“井。”

“这边好大一片空地,里面长着一些东西,还有一间好看的棚子!”

“那是花园和凉亭。”

所有景象都是布老虎从没见过的—它哪里出过院子!哪里见过夜色!如今,月亮的柔光,星星的微光,冰雪反射的莹光,一个接一个,闪呀晃呀,轮番照着它的眼睛,它的眼睛感觉清凉极了,也舒适极了,就像有一层纱布被慢慢揭了去,一切都变得清朗了,景物会流动,它的眼珠会转动,整个世界在不知不觉间活了起来。

“啊,院墙旁边,那一片花里花搭的东西是什么?”

“是树丛。”

米桶仙人在空中悬停了一会儿,忽然向树丛飞去,一直飞到很近的地方,近到枝条几乎戳到布老虎脸上。

“枝条朝上的是槐树,枝条朝下的是柳树,长着尖刺的是皂角树,开着花的是蜡梅树。”

布老虎一个都不认得,它只认得枣树,也只在枣树上有枣的时候—前年秋天,大宝抱着它,在院里的一棵树下跳着喊:“爹爹给我打枣儿吃!爹爹给我打枣儿吃!”那时候的枣树,一身绿叶子,绿叶子里头还缀着许多红果子,要是没有绿叶子和红果子,布老虎也是不认得的。

米桶仙人喃喃着:“蜡梅花开得多好啊……这种香气,人最喜欢闻。”

布老虎问:“香气?”

“哦,我忘了,你的鼻子是摆设。过来闻闻吧,仔细闻,用心去闻,让蜡梅花的香气给你开开鼻子。”

布老虎疑疑惑惑地把鼻子凑近那些花朵,没感觉到什么,它又往前凑了凑,花瓣触到它的脸上,有点儿硬,有点儿软,有点儿温,有点儿凉……哎,真奇怪!不过,也真有意思。

米桶仙人说:“怎么样?没闻到吧?用你的鼻子,用力吸!”

布老虎使劲吸鼻子,可是它的鼻子没通过气,吸得也不得法。

针包姥姥一直在桶底,沉默不言,这时候忍不住出了声:“大宝奶奶在世的时候,最喜欢闻蜡梅花的香气了—小虎!你把胸脯子用力往桶沿卡,有多少力气用多少力气,就好像要把自己折过来一样。”

布老虎懵懵懂懂地暗使劲,可是它的动作非常笨拙,动了也像没动。

米桶仙人忽然后退丈许,再往前猛冲,冲到蜡梅花前,忽地刹住,就这么一下子,布老虎险些儿翻了出去,它的上半截身体探出桶外,头脸被蜡梅花枝抵住,不然,妥妥就掉下去了。

布老虎胸口一阵挫闷,它急忙直起身子,长长吸了口气。一股奇怪的气息沁入心脾,说不出是什么感觉,却让它全身从里到外,每一根棉花丝都感到舒服。

针包姥姥说:“蜡梅花的香气最好闻,带着一丝甜气,而且又软又温—大宝奶奶说的!”

布老虎笨拙地抽动鼻子,让那股气息把它的棉花身体灌满……啊!这是什么神仙感觉?真让人愉快!布老虎吸了又吸,简直欲罢不能。

米桶仙人说:“你的眼睛变亮了,身体变活了,鼻子也能使了,再历练历练,你要做个厉害的布老虎。”

“嗯嗯嗯!”

米桶仙人飞离树丛,飞上高空,布老虎忙着看四下里的风景。后来它看到一道墙,又高,又宽,又长,几乎望不到头。

“米桶仙人!这是什么墙?怎么那么高,那么宽,那么长?”

“这是城墙。”

米桶仙人飞到城墙的另一边,布老虎看到更新鲜的景象:辽阔而平展的大地,上面疏疏点缀着一些东西。

米桶仙人说:“下面这片是菜园,房子旁边一堆一堆的是草垛,平展展的是麦地,黑乎乎的是柏树林,林子里头一个个鼓堆是坟墓……”

布老虎简直喘不过气来,它惊奇地问:“你怎么知道那么多?”

米桶仙人说:“我活得久,所以见识多啊。在做米桶之前,我还做过醋桶、酒桶,被大宝爷爷捆在独轮车上,走乡串村……我还记得他的吆喝:‘酸倒牙的醋来!不酸不要钱啦!’‘上好的米酒,一斤黄米两端子!两斤黄米五端子!’—叫人家拿黄米来换酒。大宝爷爷靠贩醋贩酒养活一家老小。他有一条响亮的好嗓门儿,心思活,又勤快,是个大好人,就是爱听个书!有一年贪听书,天快黑才往回赶,路上走得急,又看不见,车翻了,半桶米酒全泼光,车身也散了架,我今天还能囫囵身子跟你讲古,也是侥幸!……哎,说起来我这个老家伙也是吃过苦的,大宝爷爷也苦!我熬到了今天,大宝爷爷早没了。人的血肉之躯,还不如我的草木之体,唉,可怜可叹哪!”

布老虎忽然问:“米桶仙人!你喜欢做醋桶、酒桶,还是米桶?一个在外面,一个在家里;一个见识多,一个见识少,不一样吧?”

米桶仙人说:“我哪个都不喜欢。我最喜欢做树,自由自在地生长在天地之间,那种感觉,最好。”

布老虎愣了一下。

米桶仙人有点儿惨然地说:“譬如你,做惯了山林里的老虎,再来做炕上的布老虎,你也是不愿意的。唉,说了你也不懂,等你成了真老虎,就知道啦。”

布老虎讪讪的,没有搭腔—它怎么可能成为真老虎呢?开玩笑。

“闻闻你就知道了。山林的气味,雪和泥的气味,跟火炕上的燎烟气,是不一样的。何况还能看到日月星辰流云飞鸟呢。”

米桶仙人呼地一个俯冲,飞向大地上那片丛丛簇簇的黑影。很快,布老虎就置身其间了,柏树的叶子拂着它的身体,它的鼻子闻到一股跟蜡梅花截然不同的气味,冷冷的……

针包姥姥又说话了:“柏树的叶子,气味又冷又苦又冲,却是一种好香气,闻一闻,能让人心神清醒—大宝奶奶说的!她在年轻力壮的时候,年年会采柏树叶做松花蛋。”

柏林只是看着密,真到了里头,才知道没多少棵。再说主角也不是树,是那些鼓堆堆的坟丘。有些坟丘前边还有高高的石碑,石碑的顶端刻出花形,一些花形里还堆着些细雪。米桶仙人飞过去,让布老虎闻那些积雪。布老虎说:“雪的气味是冷的。”

针包姥姥哈哈笑起来:“除了冷热,你知道什么!雪的气味是淡,细闻起来有些甜—大宝奶奶说的!”

针包姥姥除了“大宝奶奶说的”,好像知道的也不多。不过,布老虎没说什么,它认为那样不礼貌—毕竟人家是长辈。

在坟地的边缘,有些土坟堆,旁边既没石碑也没柏树,看着就很寒酸,米桶仙人却飞过去,在一座坟前滞停了好久。

“大宝的爷爷奶奶就埋在这下面—大宝爷爷入土那天,我做了粥桶,那些抬棺的,挖土的,都坐在露天地里吃饭。那时候大宝妈妈还没过门哪。等大宝长到四岁,奶奶也埋进去了……”

针包姥姥和布老虎肃然不发一言。

米桶仙人又飞了起来,在柏树林里呼呼穿行。这时候月亮早落下去了,星光微明,柏树的枝子在空中伸展着,林子里黑漆漆,伸手不见五指,米桶仙人却能飞得从容,就好像它有一双能适应黑暗的眼睛似的。

“小虎,你听这是什么声音?”

布老虎仔细倾听,好像是什么鸟儿在叫,就在柏树林里,不知哪个方向。那叫声不像燕子那么温软,也不像麻雀那样细碎,而是怪异的明亮,怪异的悠长,“咕……”“咕……”一串串发出来,似哭非哭,似笑非笑,从布老虎的耳朵直钻进去,一下子把它钻成透心凉,布老虎感觉自己被冻透了,一丝儿热气都没有了,那种无法形容的凄凉和难过,让它恨不能大哭一场。

米桶仙人说:“这是夜枭的叫声。”

哦,是夜枭啊,尽管以前没听说过,也没见过,布老虎还是对那种能发出如此声音的动物肃然起敬。

针包姥姥在布老虎脚下发出嘤嘤的声音,既像念咒,又像啜泣。

米桶仙人说:“这下子,你的耳朵也打开了,很好。”

北风变大了,呜—呜—有些积雪被摇下来,柏树林里一片扑簌簌。

米桶仙人忽然加速,飞出树林,飞上高空。在向寅城疾飞的时候,它说:“我们一定要把大宝给找回来!”

第六章" 鸡毛店

正月十二那晚,张三媳妇带着二宝回来了,舅舅套车送到门口,米桶仙人听到动静,立刻叫醒布老虎。布老虎侧耳听了一下,正懵懂间,米桶仙人问它:“大宝妈妈回来了,她肯定是要找你的,你是愿意跟她去炕上趴着,还是跟我们一起?”

布老虎想也不想就说:“我跟你们一起。”

米桶仙人说:“那我们赶紧藏起来!”

杂物间的西北角,靠着许多木棒,是预备翻盖街屋用的,钱不凑手,一直没盖起来,都放十多年了,上面落了许多灰尘。米桶仙人飞过去,悄悄说了声“借过”,木棒们蠕动着,慢慢闪开一条缝,让米桶仙人进去。它们动作太迟缓,等米桶仙人进去藏好,木棒再跟原来一样合拢好,就听见大宝妈妈问:“大宝的布老虎枕头呢?”

张三反问:“不在炕上吗?”

“炕上没有。”

“哦,让我想想,那天……我好像随手丢在了米桶里。”

张三走进杂物间,没有米桶,什么桶都没有,也不见布老虎。张三又里里外外仔细找了一遍,还是不见米桶和布老虎的踪影。他媳妇说:“大宝丢了,难道大宝的枕头也丢了?还饶进去一个破米桶。”她跟着找,连舅舅和二宝也帮着瞧东瞧西。瞧了半天全白费。张三懊恼地说:“这些天太恍惚,我有点儿空闲就出去找大宝,可能家里进了贼吧,把米桶和枕头顺走了。”

张三媳妇呆了一会儿,忽然哭起来,她什么也没说,眼泪却非常多,夏日骤雨似的直落下来,杂物间的泥地,眨眼湿了一片。

越是不说话,越是让人难过,布老虎从木棒的缝隙里瞅着,心里跟刀割似的。

夜里,米桶仙人依旧出去,带着布老虎和针包姥姥。它们把寅城巡游了一个遍,还去四乡,看田庄农舍,山林河流。布老虎见识了很多从前没见过的东西,并把它们从陌生变成熟悉。米桶仙人还跟布老虎说了很多话,每句话布老虎都仔细倾听并记在心里,它收获了很多好处,变得更耳聪目明了,身体和内心也更柔软了,尤其是内心宽广了很多—几乎有一小片夜空那么宽广,不再像从前,一团实哚哚的棉花把那里塞满。

这么又过了两夜。

在第三天夜里,米桶仙人没有出去,它似乎预料到老鼠那边将有消息。到了三更,果然,几只老鼠兴冲冲地跑过来,汇报说:“打听到了!靠近西城门,有个洗马巷,巷子里有家鸡毛小店,店里头住着一个乞丐,乞丐带着一个男孩,男孩有七八岁年纪,却不管乞丐叫爹,且是年底下才带在身边的,说长得白白嫩嫩,应该十成是大宝了,绝对错不了!”

米桶仙人不动声色地说:“辛苦你们了。”

老鼠们笑得露出尖牙,连说:“不辛苦!不辛苦!是亲家那边一位远房舅姥爷的干弟弟、干弟弟的女婿、那位女婿的三姐夫说的,它们就住在鸡毛店里,是亲眼看见亲耳听见的,应该很可靠。”

布老虎一阵欢喜,知道在哪里,就好办了。

有只老鼠急切地说:“乞丐带着孩子还在那里,赶紧给找回来吧,别夜长梦多……”

米桶仙人说:“我这就去!”

米桶仙人飞了起来,布老虎身不由己地跟着,它们出了杂物间,来到寅城上空。月色明亮,整个寅城在它们下方一览无余,处处亮着灯火,大街上人流熙来攘往,笑语声直上云霄—今夜是元宵节,人家都张灯结彩,有闲情的人还在外头看灯。

布老虎疑惑地问:“咱们这是去洗马巷吗?为什么不叫大宝的爹爹去?”

米桶仙人说:“他腿脚不好,人又太老实,鸡毛店人杂,万一有坏人,他没办法应付。”

哦,原来如此,不愧是米桶仙人,还是它想得周到。

米桶仙人说:“咱们夜夜出来逛,已经七夜了,我教了你许多东西,是不是?我知道你很有长进,今天夜里,可能需要你出点儿力,毕竟大宝跟你最熟。”

布老虎高兴地说:“出多少力我都愿意,只要大宝能回家。需要我怎么做呢?”

米桶仙人说:“等下我找到鸡毛店,要是大宝在里面,你引他出来。”

布老虎拼命点头。它的脖子已经能动了,虽然不太灵活。

米桶仙人先飞到西门上空,又绕了许多个圈子,确认洗马巷和鸡毛店的方位。倒也不算难找,大宝爷爷当年贩醋,那家醋坊就在洗马巷里。

鸡毛店在巷尾,有个小院,院子里堆着些破烂东西,还有两盏元宝灯笼挑在竹竿上。微弱的灯光照着几间低矮的草房,只见门窗都挂着厚厚的蒲草帘子。帘子后面黑灯瞎火,却能听到人的低语,还有打呼噜的声音。

院里没人,米桶仙人轻轻地落下去,隐身在一只高高的破陶缸后面。针包姥姥飞了出来,站在陶罐上略一打量,选定一间厢房的门跳过去。布老虎紧紧地盯着,看它小小的身躯一跳,一顿,灵活却也吃力的样子,心里不由得捏了一把汗。

跳到门边,更吃力的活儿来了,针包姥姥要把厚重的草帘拱开—这可不容易!它总共没有几钱重,草帘至少好几斤,布老虎看它拱呀拱的,老也拱不开,急得身体替人家直使劲。

终于,针包姥姥进去了—它好像用到了身上的针,用针把草帘挑开一道缝,就能挤进去了。

布老虎焦急地等待着。

过了很久,针包姥姥出来了,又跳向另一间厢房,用背上的针把帘角挑开一道缝,钻了进去。

米桶仙人忽然问布老虎:“你有没有感觉到大宝在这里?”

布老虎惶恐地反问:“我?”

“是啊,你说过,大宝是你,你也是大宝,作为他的枕头,从小一起长大,夜夜在一处,他的梦你都有份儿,那么,你们之间应该有点儿感应的—至少你应该对大宝有感应。你排除杂念试试,用自己身体的气息,去感受大宝的气息。”

布老虎很茫然,它像个笨拙的小学生,在老师的要求下,使出全力,排除杂念,用心去感受……啊,什么都没有感受到,布老虎只觉出这个地方很肮脏,隐隐有股鸡毛的臭气。

布老虎很沮丧,但是也只能实话实说:“我什么都没感觉到。”说时它很惭愧,认为自己是个废物。

这时候虚掩的院门被推开了,有个瘦高个儿男人挑着灯笼走了进来,他穿着棉袍子,戴着棉帽子,嘴里还发出咝咝的声音。他咝咝着挑开这间房的草帘朝里看看,又挑开那间房的草帘往里看看。有一间他看了很久,那角度恰好布老虎也能看见,就趁机朝草帘里观望:恍惚有许多鸡毛,地上是,炕上也是,有些鸡毛是隆起的,显出人身体的轮廓。

后来,男人不看了,叫开正房的门,嘴里咕哝着“今年的灯没看头”,进去,关门,吹灯,睡觉。

针包姥姥把所有的房间都看完了,跳过来说:“只有一个七八岁的男孩,不是大宝。大宝白,他黄,五官长相也不对。”

黑咕隆咚的屋子,可能伸手不见五指,针包姥姥居然能看得这样清楚,还能分出黄白皮色不同,它真厉害!不过,可能也只有针包姥姥有这样的本事,毕竟它周身都是眼睛,一辈子被针扎出来的,小归小,却管用。

米桶仙人沉默了一会儿,说:“就算不是大宝,咱们也留意着—不管谁家的孩子,都应该在爹妈身边。”

米桶仙人飞回张家豆腐店的杂物间,许多老鼠跑过来打听。针包姥姥说:“那不是大宝,是个黄瘦的孩子,长得一点儿都不像。”

老鼠们很惭愧,连说:“是我们眼神不好,害大仙和姥姥白跑一趟。”

针包姥姥低声自语:“看来大宝奶奶说得对—老鼠的眼睛,看不了三拃远。”可是它又赶紧大声说:“用不着这样!你们老鼠眼神是不好使,可耳朵好使啊,以后再听到什么,还来跟我们讲。”

老鼠们纷纷点头答应:“嗯嗯嗯。”

第七章" 小把戏

米桶仙人依旧带布老虎和针包姥姥夜游。

它们又去了几次鸡毛店。有上半夜去的,有下半夜去的,还有天刚黑没多久就去的—那天是阴天,光线很暗,就算米桶仙人在鸡毛店上空飞一百圈,它们也看不见。

布老虎也慢慢明白鸡毛店是怎么回事了,那是穷苦人过夜的地方。店里没有被褥,铺鸡毛,盖鸡毛,条件坏到没法细想,但是住一夜只要两文钱,两文钱就能不被冻死,对于穷途末路的人来说,很划算了。

住鸡毛店的人总是很晚才进屋睡—屋里气味不好,只要身体还抗得住冻,他们就留在院子里聊天。

那些人聊天的时候,米桶仙人和布老虎往往待在屋顶上—其实米桶仙人可以下去的,一个破木桶,没有人会注意,布老虎不行,它太漂亮,太惹眼,人一看见就拿走了。

布老虎看到了那个男孩,跟大宝差不多高,穿得也不是特别破烂,总是跟一个中年人在一起,那个中年人,黑瘦黑瘦的,穿一身脏得看不出布色的棉袄棉裤,腰里勒着各色布条绞成的腰带,腰带里缠着个旧搭包,手上常常拎着一把胡琴。

中年人看起来很文弱,从来不大声说话,也不乱走—他的眼神似乎不大好,出来进去,常需男孩扶掖。他把胡琴看得很贵重,起坐总不离身。米桶仙人说,这个人从前应该是个琴师,因为什么缘故落魄了。

这一大一小长得全无相似之处,应该不是父子,那么,又是什么关系呢?布老虎仔细听了几晚,听到男孩叫中年人师傅,中年人叫男孩小把戏。他俩关系似乎不坏,至少从男孩的神情看,没有受过委屈的样子。

不过,布老虎还是认为,男孩不应该住鸡毛店,至少不应该长期住,如果有家,哪怕是泥墙草舍,只要有个屋顶,也比鸡毛店强。就像大宝家,也是没什么钱,可是一家人在一起就亲亲热热的,多好啊。

米桶仙人注意到布老虎很在意男孩,有一天晚上,它说:“小虎,你要是愿意,去跟小把戏搭个话,打听一下是怎么回事,说不定能帮他回家。”

布老虎吃了一惊:“我怎么能跟人说话?我是布老虎啊。”

“布老虎说话,总比米桶说话好些吧?你去!就像跟我说话一样,只要你心里想着让他听到,他就能听到了。”

布老虎一想,也是这么个理,一只破木桶,一个黑不溜秋的针包,要是忽然跟小把戏说起话来,他一定会吓坏的。

不过,布老虎还从来没跟人搭过话呢,哪怕是大宝。怎么开口,说些什么,它心里完全没底。

至于搭话的时机,这用不着布老虎操心,有米桶仙人和针包姥姥。

屋顶的积雪慢慢融化,雪水顺着茅草慢慢滴下来,又被寒风冻成长长短短的冰溜子,倒挂在屋檐下,白晃晃的一排。小把戏很喜欢吃冰溜子,几乎每天晚上都去外面掰,不多掰,一次只掰一个尖儿,着急忙慌地塞进嘴里,咯吱咯吱一阵猛嚼,嚼完了,咽净了,才把湿红的手指在棉袄上擦擦,满意地走回去。

一天晚上,小把戏又出来找冰溜子吃。靠路的屋檐下已经没有了,又转过几个屋角去找,在一家货栈屋后找着了,他踮起脚尖掰了一根,先咂一口尝尝味道,“嗯,真甜啊,比鸡毛店的冰溜子好吃多了,是不是屋里堆着糖呢?肯定是!”说着,他把冰溜子塞进嘴里,咔嚓咔嚓大嚼起来。

一根冰溜子吃完了,小把戏在袄襟上擦了手,正要转身走回去,屋檐上忽然掉下个东西来,滴溜溜在他面前直转圈儿。小把戏立刻被吸引住了,他瞪大眼睛,借着对面人家窗里的灯光仔细看,看见那东西花里胡哨的,似乎是个枕头,又似乎是个猫。

“小把戏!”那东西忽然说起话来。

小把戏吓了一跳,怎么回事?它到底是什么东西?难道是个人吗?又怎么会知道他的名字?他的心里有无数疑问,还有好奇。

“别害怕,我是布老虎。”

小把戏再仔细看,果然,浓眉大眼,圆润身躯,是一只相当漂亮的布老虎,只是它怎么会说话呢,而且还飘在半空中?小把戏惊诧了一刹那,却没往下深想,因为他的心全被喜悦填满了。

“我没有布老虎,我看见人家有过,我心里可羡慕呢。你是哪里来的?是不是老天爷送给我的?”

“不是,我有主人,我的主人叫大宝,也是个男孩,才七岁,哦不,八岁了,我是他的枕头。腊月二十五那天傍晚,他被一个穿着翻毛皮袄的人带走了,走时手里拿着一个寿桃灯笼,你见过他们吗?”

“没见过。”

“你是不是被拐来的?如果是,我们会想办法送你回家去。”

“我不是被拐的。我的爹爹妈妈都死了,叔叔不愿意养活我,叫我出来找饭吃,我就出来了,一开始跟着村里的人去各个店铺散财神,到了年三十,他们都回去过年了,我没有回去……我不是寅城人,我家在城外村子里,还挺远的,你就是想送,也找不着路。”

“你叔叔真狠心,一个侄子都不愿意养,你才多大就把你扔出来了?”

“我跟你的大宝一样大。我叔叔也不是狠心,他身体不好,还有好几个孩子,就是想养也养不起啊!—我出来比在家里还好呢,有好心太太送我棉袄,还给我米糕吃。我喜欢寅城,也不想跟师傅分开。”

“对了,你师傅是不是那个拿着胡琴的人?他是干什么的?”

“他就是拉胡琴的嘛。去店铺门口,去人家门口,拉一段胡琴,人家会给点儿东西。”

“噢,是个乞丐。”

“不!我师傅不是乞丐,他是琴师!顶顶高明的琴师!”小把戏忽然很生气,眉毛都拧了起来,双手挓挲在身体两边,像一只张开翅膀打算干架的小公鸡。

布老虎慌忙道歉:“对不起!我不知道就乱说话,你能看在我是个布老虎的份儿上原谅我吗?”

小把戏沉默了一下,说:“能。”

布老虎就又继续说起来:“看你那么护着他,你师傅对你一定很好吧?”

“那肯定好!我们是大年三十那天认识的,他叫我不要乱跑,叫我跟他一起过年,还给我买糖,买灯笼。有了好东西,自己舍不得吃,给我吃,还要教我拉胡琴。我以后不会跟他分开的,别看我小,我有主意。”

“不错!不错!要是我们大宝也能遇见你师傅这样的人,就好啦。”

鸡毛店门口有人轻声呼唤:“小把戏!小把戏!”小把戏一听,忙跟布老虎说:“我师傅叫我了,我得赶紧回去,不然他以为我给人拐走了。”

“嗯,赶紧去吧,别害他着急!米桶仙人说,看见你偷偷摸摸吃冰溜子,就知道你师傅是真疼你—他不让你吃,怕你吃了肚子疼,对不对?”

“米桶仙人是谁?”

布老虎支支吾吾:“啊,哦,你可能以后会知道……还有,你一定要帮我们留心哪,我们家大宝姓张,八岁,家住喜神巷,家里是开豆腐店的,长得白白嫩嫩,腊月二十五那天跟一个穿翻毛皮袄的人走了,手里提着个寿桃灯笼!我们找了很多地方都没有找到,家里人急得不得了,他妈差不多天天哭……”

“我知道了,我会留心的。”

小把戏跑回鸡毛店,布老虎升上空中,一直升到米桶仙人的怀里。针包姥姥慢条斯理地收回细丝。吊着布老虎的细丝其实是大宝奶奶梳下来的头发。针包姥姥圆滚滚的身体里,满满的,全是这种长发—针尖插在头发里,不容易生锈。

琴师问小把戏:“你到哪里去了?”

小把戏答非所问:“我跟一个布老虎在一起。它说它的主人叫大宝,腊月二十五那天跟一个穿翻毛皮袄的人走了,一直没找到,叫我帮它留心。师傅,它好像很愿意跟我说话,是不是因为我跟那个大宝一样,都是小男孩?”

“应该是。”

“那我们就帮它留心!—哎呀师傅你别动!”

“怎么啦?”

“没怎么,刚才猫蹿过去了,我怕你踩着它。嘿嘿!”

小把戏掀开草帘带师傅进屋,猫趁机钻了进去,躲避夜晚寒气的侵袭。北风呼呼,院子里没什么人了,门楼下,木梁上,两只老鼠窃窃私语着:

“真是难为情啊!给的消息全不对,害得米桶大仙白跑,这些天晚上我都不敢出来,就怕碰着它。”

“我也是,不单怕见米桶大仙,还怕见亲戚。”

角落里,忽然有一只老鼠接过话茬儿:“虽说那孩子不是大宝,也不是全没用处,不然,米桶大仙也不会一趟一趟地来了。刚才,你们没听见那孩子说,他跟布老虎在一起?我估计,我们给的消息,总归还是有些用处的。”

第八章" 老虎在山林

尽管全无头绪,米桶大仙还是夜夜出去。寅城已经巡游了一百遍,它们就去远方,而且越去越远。

后来它们经常去山里—主要是米桶仙人愿意去。

在连绵的山岭之间,生长着无边无际的树木。只有树木,没有人。在那里,米桶仙人和布老虎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完全不用顾忌。

后来,它们甚至天亮都不回家,夜以继日,在山间巡游、静坐,随意消磨时光。布老虎看见了很多以前没见过的景象:奇异的山石,参天的大树,丛生的荆棘,幽深的涧谷,奔涌的泉流……

布老虎还看见许多动物,山鸡、啄木鸟、松鼠、野猪、赤麂、梅花鹿、大青狼、红毛豺……还有老虎。老虎其实只是惊鸿一瞥:月色里,一只老虎从岩壁下的巢穴中出来,懒洋洋地走到一块石头上,将身一纵,蹿到山涧对面去了。

只是一瞥,布老虎就把老虎记住了—它没办法不记住。真正的老虎,原来是这样惊心动魄!那么威猛,又那么从容,似乎整个山林都是它的,它要怎样就怎样,它是独一无二的王。布老虎再看看自己,不由得自惭形秽:圆咕隆咚,蠢笨惊人,只能躲在米桶仙人的怀里,十足废物点心。

米桶仙人感觉到了,问布老虎:“你喜欢老虎吗?”

布老虎心想,它有什么资格说喜欢不喜欢—不管它喜不喜欢,老虎都是生灵中的奇迹。那么大,那么好看,走路懒洋洋,跳起来却矫健得不得了,在空中的时候,肌肉甚至能像水一样流动。

米桶仙人说:“你可以学习做一个真正的老虎。”

布老虎立刻说道:“我为什么要做老虎?老虎只能在山林里吧?没听说寅城有老虎。我还要回去做大宝的枕头呢。我要陪他长大。”

“可是大宝不在啊。”

“我们可以找,要是大宝永远找不回来,我这辈子都不会高兴的。”

“是的,我们要找回大宝,非找回不可。等到把他找回来,我想回到山林里,重新做回一棵树,到那时候,你愿意做老虎陪在我身边吗?”

布老虎有点儿吃惊—米桶仙人很有本领,如果说它还有一万个本领没拿出来,布老虎也信。但是布老虎清楚自己,就是个棉花包,什么本领也没有,怎么做成真老虎呢?

“只要你愿意,可以的,学习就好了。”

布老虎陷入苦苦的思索。它不配做老虎;它清楚自己几斤几两;如果真能做成老虎,也难说它不会喜出望外;大宝家的炕头着实让人留恋,它也不愿意同大宝分开;可是,大宝也会长大的吧?有一天他会长得跟他爹爹一样大,到那时候,他就不需要它了;比如张三就不需要布老虎,他甚至都不怎么瞧它,随手扔到杂物间的米桶里,而且马上就忘了,大宝长大可能也一样。

布老虎思索着,思索着,肚里的每一根棉花丝都纠结在一起了。

啊,不如问问针包姥姥,它活得久,懂得的道理多。

“针包姥姥,你愿意我做布老虎还是真老虎?”

针包姥姥说:“那要看你自己的意思了,别人不能帮你拿主意。”

“那,你呢?如果找到大宝,你是跟他一起,还是跟米桶仙人一起?”

“那还用问吗?我当然跟大宝一起。我是大宝奶奶的针包,我的肚子里全是老太太的头发,牵牵绊绊的头发,你懂不懂?再说了,从来只听说松树在山林,老虎在山林,谁听说过针包在山林呢?针包在山林,一个钱的用处都没有,多么荒唐。”

布老虎懂了。

针包姥姥跟大宝一起,那么,米桶仙人就是自个儿一起,它会孤单的吧?布老虎偷偷地瞧了瞧米桶仙人,那么破旧,身上满是细碎的伤痕,有些地方甚至开始发朽。布老虎马上又想到,曾经听它说过,当初做米桶原是身不由己的:好好地长在山上,忽然被人砍了去……

米桶仙人也可怜,它的家在山林,山林是它的旧梦,它的归宿。寅城只是漂泊之地。

布老虎说:“我愿意学做老虎。”

米桶仙人什么也没说。但是从那以后,它开始带着布老虎追踪老虎,让布老虎观察真正的老虎是什么样子:眼睛的形状如何,皮毛的光泽怎样,斑纹的走向,肌肉的线条,走路时抬脚的顺序,呼吸时肚皮的起伏……它甚至让布老虎学习老虎的吼叫。老虎很少吼叫,它是沉默的时候多,然而当它吼叫起来—啊,那声势,整个山林都会簌簌发抖!

听过老虎的吼叫,布老虎再一次证实了它的看法:在世间所有的生灵中,至少是它看过的生灵中,老虎是一等一的。学习做一等一的生灵,布老虎不亏。

一等一的生灵,用它一等一的气息濡养了布老虎,还不止呢,给布老虎提供濡养的,还有日月,星辰,林木的清气,山花的香气……时间过得快!在它们逗留山间的时候,不知不觉,冬天悄悄地去了,春天悄悄地来了,向阳的山坡上,草茸茸地泛了绿,短草里还开出了露珠大的小花,虽然小,可是那气味,香极了!

布老虎学做老虎有了点儿成绩:它的身体变得无比柔软,可以任由心意膨胀、拉长,只要它努努力,心里想着伸展、充盈,就能变成老虎的样子。米桶仙人和针包姥姥都说它像真老虎,也那么大,那么漂亮,那么懒洋洋,非常完美。如果能学会老虎的吼叫,就更完美了,可惜,它不能。

米桶仙人一百遍地替布老虎鼓劲:“你就想,你的身体里有很多气,有整个山林那么大的气,整个寅城那么大的气,你使劲把它从嘴里吼出来就行了。你的嘴早就打开了,跟小把戏说话的时候就打开了。什么声音都不在话下,你能的。”

无论米桶仙人怎么说,布老虎始终不行,它丝毫没觉得身体里有气,它是胆怯的,因为它清楚自己是个冒牌货。

米桶仙人只好放弃:“唉,算了,实在不行,你就做哑巴老虎吧。”

布老虎松了口气。

第九章" 城隍庙

三月的寅城暖洋洋,到处充盈着草木和蔬菜的清香,有香椿的,有韭菜的,有梨花和紫藤的……

张家豆腐店早开张了买卖,还是一天三屉豆腐。可是张三两口子,似乎再也不会笑了,他俩愁眉苦脸,做豆腐,卖豆腐,算账,找零,眼眉总是舒展不开。尤其是大宝妈妈,人未询问先落泪:“我家大宝那个小东西呀……”买豆腐的人听着,唔唔地点头,也有人一声不吭地听着,不等听完,接了豆腐就走。

时间一长,豆腐店的生意慢慢变得清淡了,一天三屉改成两屉,后来又是一屉半……大宝妈妈天天哭,空闲时间越多,她哭得越多。

必须把大宝找回来!没有头绪,那就自己找出头绪。从山林回来的第二天晚上,天刚黑,米桶仙人就去鸡毛店。谁知小把戏不在那里,琴师也不见了,店里客人很少,而且全是生面孔。米桶仙人带着布老虎飞了好几圈,一点儿蛛丝马迹也没找到。

飞到门楼附近,忽然有几个声音叫道:“米桶大仙!”米桶仙人停下来,看到那是一群老鼠,挤挤挨挨趴在一根出头的椽子上。

“米桶大仙!你是不是找小把戏?他早走啦,跟他师傅,天气一暖和就走了,听说住在城隍庙附近,你们赶紧去瞧瞧,万一再走了找不到。”

米桶仙人说:“哦,好,这就去。”

老鼠们又说:“下回再来,我们也不在啦。天一暖和,猫就老在外面游荡,还蹿房上脊的,这里没法待了!早想走的,就等着你们,今晚可算等到了。”

布老虎很感动,米桶仙人和针包姥姥也一样,三个齐声说道:“多谢多谢!”

“哎,说的哪里话!一点儿小事,不足挂齿。错认小把戏是大宝,我们一直很惭愧哪,只望您老不要见怪才是。”

“哪里会见怪呢,你们不要多想,感谢还来不及哪。”

说着客气话,米桶仙人飞走了,老鼠们也搬离了鸡毛店,春荒时节,没什么粮食,空手利脚,眨眼走个干净。

城隍庙建在高高的台基上,上方挑檐伸出老远,很能遮风避雨。小把戏和琴师坐在台基上,琴师拉胡琴,小把戏听,正听得入迷,一个声音挤到琴声里:“小把戏!小把戏!”

小把戏立刻听出说话的人是谁。他急忙站起来,欢喜地问:“布老虎是你吗?你在哪里?”

“我在旁边的桃树上,你过来。”

小把戏忙跟师傅说:“师傅,布老虎来找我了,在桃树那边,我去去就来。”

“好,你去吧。”

小把戏飞跑到桃树下,果然,桃树的枝杈间坐着布老虎。很矮的一棵小桃树,借着月光和庙里的灯光,小把戏能清楚地看到布老虎的身体和脸庞,鲜艳圆胖,可爱极了。

“这些天你去了哪里?我天天想着你能来找我,一直等不来。”

布老虎支支吾吾,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我们打听了!大宝家在哪里,我们知道,还知道那个穿翻毛皮袄的人叫四毛,他左手的手背上有颗大黑痣,黑痣上长着四根很长的黑毛……”

“啊,太好了,那个四毛在哪里?”

“不知道,他走了就没回来,反正没人看他回来过。年前他住在杨家客店里,什么事情不做,整天游手好闲满街逛,还喝酒,不像个正经人……当时有个皮影戏班也住杨家客店,这些话就是他们说出来的。”

“你打听的吗?”

“不是,我师傅打听的。他们班主还要我师傅过去搭班拉胡琴,我师傅答应了,等有了场子就去!啊,对了,我们可能要离开寅城去乡下,皮影戏班在寅城演了很多天,没有新戏文,人都看腻了,等去了新地方,旧戏文全是新戏文……”

“啊?你们要走了吗?”布老虎又急又难过,差一点儿流下泪来(如果它有眼泪的话,肯定会流下来的)。

米桶仙人说:“布老虎,跟他去!”

布老虎呆呆地说:“那你们呢?”

“我们不去,就你跟小把戏一起。不用害怕,你到哪里我们都知道。”

布老虎从没离开米桶仙人和针包姥姥单独行动过,它很害怕,感觉一点儿底气也没有。万一遇到事情了,谁来给它出主意?谁保护它?离开米桶仙人,它可能寸步难行。

“别害怕,我把一根头发缝在你身上,有事你拽拽头发,我和米桶仙人就会赶过去。”

“哦,那还好。”

布老虎坐着不动,任由针包姥姥穿针引线,把一根头发缝到它的后脖颈。针是半截光半截锈的,当锈的部分穿过布老虎的皮肤时,哦,是布料时,布老虎能感觉到疼痛,不过,为了大宝,一切它都可以忍受。

小把戏问布老虎:“你怎么不动也不说话了?是不是有谁在你身边?”

桃树虽然矮小,花朵却开得很多,针包姥姥又是躲在布老虎身后的,小把戏什么也看不到。

“是针包姥姥。”

“怎么又成了针包姥姥,上回不还是米桶仙人吗?”

布老虎没有说话。

针包姥姥很快缝好了,打个结,把多余的长发绕在针上,用力拉断。拉断的长发像长蛇一般游回它的身体里,另一截留在布老虎后颈。头发是黑色的,布老虎颈后的花纹也是黑色的,就算大白天,也看不出来。

布老虎跳下桃树,落到小把戏怀里。小把戏一把抱住布老虎,欢喜得不知如何是好,什么针包姥姥、米桶仙人,早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小把戏抱着布老虎跑回台基,“师傅!师傅!我有布老虎啦!它真好看!太好看了!唉,可惜你看不到。师傅,你摸摸吧。”

琴师把手在衣襟上擦擦,轻轻摸了布老虎一把,“嗯,软软的,弹弹的,圆圆的,一定好看,错不了。”

小把戏和琴师夜里就睡在台基上,身下铺着草帘,身上盖着棉袄和薄被单。布老虎跟小把戏并排躺着的时候,小把戏不错眼珠地朝它看,似乎不敢相信自己拥有一只布老虎了,哪怕只是暂时拥有。

小把戏将布老虎紧紧地抱住,又用脑门儿摩挲它,后来,他发出满意的叹息,睡着了。布老虎没有睡,它想,小把戏真可怜,连布老虎都没有过,他应该没有奶奶,妈妈也不知什么时候没的,孤儿的日子不好过啊,尤其是穷人家的孤儿。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琴师叫醒小把戏:“小把戏,快起来,咱们去王大妈家,叫她帮我们把棉袄棉裤拆洗了。今儿晴天,一天能晒干,晚上还能套出来。白天咱们去估衣铺,给你买一身夹衣,再弄一双鞋,然后看看能不能做个口袋,把布老虎装上。”

“为什么要把布老虎装起来?”

“我们提锣背鼓,跟逃荒似的,哪里有手拿它?要是有个口袋装上,能背,能挂,还不容易弄脏。它是不是挺新的?我瞅着一抹杏黄,看起来很鲜亮。”

“是挺新的,那我们做个口袋把它装上吧!”

王大妈家就在城隍庙旁边,靠给人家拆洗衣服为生。琴师带小把戏过去,把外面的衣裤脱下来,叫她费心早点儿拆洗好再给套好。王大妈说:“攒了一个冬天的泥灰怎么舍得洗掉?”琴师说:“我要给皮影戏班拉胡琴,不能太邋遢。”王大妈说:“哟,搭上班子啦?那就能分钱了,怪不得,徒弟都抱上布老虎了!”

琴师只是笑,没有说话。

白天,琴师带小把戏去估衣铺买衣服,又买了鞋。小把戏换了一身“新”,特别高兴,走路都是蹦着走。布老虎有些心酸,又替小把戏高兴,虽然过着穷苦的日子,露宿街头,他的快乐似乎并不比大宝少。

琴师还去布店扯了一块细麻布,回来让王大妈给缝了一条口袋。口袋很快缝好了,布老虎装在里面,正合适。

布老虎悄悄地跟小把戏说:“我不喜欢待在口袋里。”

小把戏说:“知道,我也不喜欢你待在口袋里,那样谁能知道我有漂亮的布老虎呢?放心,能不把你装起来,我就不装起来。”

小把戏还抱布老虎去城隍庙里游逛,他在这边混了一些日子了,因此许多神像都认得,他一一指点给布老虎看:那是紫微大帝,那是后土皇帝,那是城隍老爷,那边一排是十大阎罗……

庙里除了有道士侍弄香火,还有许多穿戴整齐的俗家人,提着香烛纸马,来度亡、祈福、还愿,许多怪异的形状,许多鲜艳的颜色,加上穿梭般往来的人影,把布老虎看得眼花缭乱,差点儿连自己姓什么都忘了。

第十章" 皮影戏班

第二天城隍庙逢庙会,一早,门口的空地上,就有人过来铺摊子、搭台子。包括那个皮影戏班。

皮影戏班一共有六个人,都是男的,年纪在二十岁到五十岁之间。他们先用绳子圈了一块空地,然后有条不紊地在空地上搭棚子,支台子,摆家伙。他们有一辆花轱辘大车,拉车的是一头大走骡,车上堆满了箱笼和其他零碎,有人站在车上卸货,小把戏一趟趟地帮着拿东西,大的拿不动,就拿些竹竿、木棒等又轻又不怕摔的。

小把戏干活的时候,布老虎就待在布袋里。布料很粗疏,透过那些细孔,外面的东西也能看个大差不差。

琴师帮着稳住骡子。他那么瘦弱,又是半瞎,大走骡居然也服他,在他手底下老老实实的。

黑布棚子搭好了,一应事物都齐备,皮影戏可以唱起来了。棚子里先是锣响,后来丝竹悠扬,白布后面,灯影之下,一个武官骑着马走出来,甩着马鞭开唱:“催马离了西凉界,薛平贵我坐马喜笑颜开……”

看皮影戏的人很多,男女老少都有,靠近戏台的,多数是孩子,个子矮的站着,个子高的坐着。小把戏抱着布老虎也混在里头,他把布袋扒下来了,布老虎在他怀里,像个婴儿似的,脸朝外。戏台上演了什么,布老虎看得清清楚楚:镂刻精致的人马动来动去,真不错。

布老虎心里明白,跟小把戏在一起,它能增长许多新的见识,这些见识,跟大宝,跟米桶仙人,在一起都不会有。一个阔大的、实实在在的世界,青天白日,许多形形色色的人,来了去,去了来。

小把戏没看多久就坐不住了,反正以后有的是机会看。他抱着布老虎逛庙会,庙会上卖什么的都有:糖糕、油馃子、炒花生、小泥人儿、香袋子、衣服、鞋帽、木器……人非常多,挤来挤去,无数双脚踢踏着,地上的尘土飞扬起来,空场上,青天下,像起了一层淡黄色的烟。

布老虎忽然瞧见了二宝,紧紧地拽着她妈的衣角,站在一个卖香烛的摊子前面。她看着她妈,她妈看着香烛,母女俩的脸上都没有笑容。

布老虎忙说:“小把戏!快把我装进布袋里。我看见大宝的妹妹二宝了,万一她认出我,把我要回去就完了。说不定还以为你是小偷哪!”

小把戏不敢怠慢,赶紧把布老虎塞进袋子。

布老虎跟小把戏说话,除了小把戏本人,别人是听不见的。二宝和妈妈也没注意到他们,她俩挑好东西,就往城隍庙里去了。

小把戏费力地在人丛里挤着,眼睛盯牢那母女俩,像个甩不掉的小尾巴。可不是布老虎叫他这么干的!是他自己想要瞧个清楚,也不知道为什么,看着那两个陌生人,他的心里有一种奇怪的情绪,说不上喜欢,也说不上不喜欢,就是想多知道一点儿。

母女俩进了庙,先请道士上了香,然后在紫微大帝的神像前,找个拜垫跪下了。二宝没有拜垫,就跪在青砖地上。母女俩一边虔诚地跪拜,一边嘴里念念有词,小把戏悄悄地挨上去,听见许多个“大宝”。

她们总共在庙里耽搁了一炷香时间,后来就出来了。小把戏也出来,站在台基上,看着母女俩在人丛里奋力挤着,一点点远去。

“她们很想念那个大宝啊。”

“当然,谁不想呢,我时时刻刻都想他回来。”

小把戏老半天没说话,似乎是为自己难过,又似乎是因他人不高兴。他长到这么大,还从来没有被人如此想念过。

“小把戏!你说那个神像,会帮她们把大宝找回来吗?”

“不知道。我猜她们可能是白烧香。每天求神的人那么多,神又没有一百个身子,哪里忙得过来呢?再说了,他老是坐在那里,从来都不肯动一下,又能去哪里找大宝?”

布老虎一听,果然是这么个道理,幸亏它们当初就没有打算过求神。求谁都不如求自己,尤其是,现在又有了小把戏,还有琴师和皮影戏班的人……

“小把戏!帮帮忙吧,你又会跑又会说,帮我们打听打听,哪怕找不到大宝,找到四毛也好啊。”

小把戏想了想,说:“这事我不懂,师傅应该懂,等我求求他。”

到了下午,庙会上的人越来越少,没人看皮影戏了,戏班的人拆棚子,收东西,把东西装到花轱辘大车上,拉回客店休息。还是杨家客店,皮影戏班只要来寅城,总是在那里落脚,跟店主是老朋友了,不仅“宾至如归”,价钱也实惠。

等大家喝罢茶,吃罢东西,坐着闲聊天的时候,小把戏凑到师傅身边,悄悄说了几句话。师傅什么都没表示,小把戏—不单是小把戏,包括布老虎,都以为师傅没有听进去。谁知到了晚上,小把戏陪师傅出来闲走,师傅却说:“打听到了,那个四毛是酉城人,他自称是,口音也是。据说去过很多地方,也做过不少行当,偷鸡摸狗,贩马卖牛。三月三水母宫逢大会,还有人见过他……”

“三月三不是才过去没几天吗?水母宫在什么地方?”

“在白塔埠,离寅城有三十多里,是个大集镇。”

“那咱们赶紧去白塔埠吧!找到四毛就能找到大宝了!”

“那可不一定,人长着两条腿,是会走的。”

“啊?那咱们该怎么办?”

“不知道。我只知道,人在哪个地方做事顺当,一般舍不得远走,等着吧,他说不定还会回来的。”

布老虎被小把戏夹在胳肢窝里,琴师的话,一字不落,全听到了。它又是高兴又是焦急。那个四毛,到底什么时候能回来呢?

四毛什么时候回寅城不知,皮影戏班却要离开寅城,去乡下了。布老虎有心叫小把戏别去了,却没办法开口。师傅好不容易搭到个班子,小把戏跟他都有了安稳地方,要是叫他别去了,不是坑人家吗?

布老虎跟着小把戏和琴师,去了很多地方,看了无数场皮影戏。乡里人白天要干活,皮影戏总是在夜间演—祠堂前,村社下,搭起棚子,支起台子,灯笼一挂,锣鼓一敲,人就络绎不绝地来了,看的人非常多,有时甚至比在城里更热闹。

布老虎又常常沐浴在星光下,月色里。它听见各种俚语,看见许多不一样的面孔,感受每个村庄不一样的气息。所有人都对它很好,皮影戏班里的人偶尔也会把玩它,把它像皮球似的抛来抛去。班主还说,要照布老虎的样子,用牛皮雕刻一模一样的皮老虎,并给它编一出《景阳冈》。

对布老虎最好的人,自然是小把戏了,他给布老虎的爱甚至远超过大宝。布老虎享受着小把戏的爱,心里却时时感到惭愧:它忘不了大宝,忘不了米桶仙人和针包姥姥,那些夜游时的回忆,常常在它心中泛起,生长在村庄里的大树,也让它想起有老虎跳跃的山林。

喧闹的日子过去得和安静的日子一样快,不知不觉,桃李的残花凋谢得一干二净—它们都长成了肥美的果实。蝉从土里爬出来,在树上引吭高歌。当一万只蝉齐声歌唱的时候,它们的尿水滴到树下,形成的水洼,仿佛晴天下了一场雨。

第十一章" 四毛

一个蝉声特别聒噪的午后,四毛忽然出现了,当时太阳特别大,天气特别热,皮影戏班的人都在树林里酣睡。那是一片浓荫匝地的槐树林,紧靠着大路,大路一头通往村庄,另一头伸向白塔埠,也能从白塔埠抵达寅城。

布老虎最先看见四毛。所有人都睡着了,就它没有,它被小把戏抱在怀里,小把戏当时枕着一块石头,睡得正香。

四毛进了树林,四处打量一番,悄悄走到小把戏身边,俯下身子窥视。小把戏完全没感觉到,依旧睡得死沉死沉的,布老虎圆睁的大眼一下子看清了来人的相貌:高高大大,相貌堂堂,大约二三十岁年纪,穿一件白纻布衫子,半敞着怀,腰间挂个葫芦,手里拿把折扇,看着像个体面人,却不文不武的,不知哪里透着古怪。

布老虎先还当他是过路的,心想,你老老实实就算了,要是想偷东西,我一定叫你知道我的厉害!谁知那人并不像偷东西的样子。布老虎和米桶仙人夜巡寅城的时候,也曾看见过小偷,都鬼鬼祟祟的,不像这人正大光明。

布老虎正盘算着,要不要叫醒小把戏,却见那人直起腰来,右手打开折扇扇风,又抬起左手擦抹额头上的汗水,他左手腕处有一颗大黑痣,黑痣上四根长毛,赫然落在布老虎眼底。

这人就是四毛吗?如果真是他,那可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皮影戏班的人醒来了,却都躺着没动。来人朝四下里点了几个头,算是打招呼,找个突起的树根坐下,不停挥舞折扇。

过了一会儿,大家都清醒了一些,陆续坐起来,打哈欠,揉眼睛。有个人问:“是四毛不是?这一向没见,在哪里发财呀?”

“到处走走,胡混罢了。我还在寅城待了半个多月呢,没见着你们。”

“我们春天就出来啦,又弄了几出新戏,准备凉快一点儿就回去。”

“弄了什么新戏?说来听听,我最喜欢看皮影戏了。”

“好几个,《大闹天宫》《哪吒闹海》《五鼠闹东京》……”

“哎哟,都是热闹戏,小孩子肯定喜欢!”

“不单小孩子喜欢,年轻人喜欢,老头老太也喜欢哪!昨天晚上在那个庄演《大闹天宫》,多少老头老太太叫好,后来换了《错斩崔宁》,反倒平常了。”

“今天晚上还演《大闹天宫》吗?要是演,我也见识见识—不白看,我还能帮你们喂喂骡子,搬搬家伙什么的。”

“多你一个不多,少你一个不少,你就是不干活,青菜白饭也短不了你一碗。”

布老虎木木的:眼前谈笑风生的四毛,是拐走大宝的那个人吗?戏班里头,只有琴师和小把戏清楚他有嫌疑,看琴师是一如往日地平和,而小把戏—小把戏还没醒。

过了一会儿,班主叫大家都起来,收拾东西去下一个村庄。小把戏被叫醒了,小把戏一醒,布老虎就告诉他,四毛来了。小把戏身体一僵,布老虎忙说:“他空身一个人,你就装什么都不知道—说不定他想把你也拐走呢。”小把戏说:“巴不得,我正想见识见识。”他声音小,又是一个人自语,四毛听见了也没在意,还以为他在背戏文。

四毛能说会道,戏班里上上下下,谁都能搭上话,包括小把戏。小把戏呢,围着四毛转来转去,不管他说什么,都很注意地倾听,似乎事事都感兴趣。布老虎有点儿惊讶,江湖(皮影戏班里的人天天说自己是跑江湖的)真是锻炼人的地方,小把戏才跟了多久,说话处事长进了不少,小大人似的,大宝跟他完全不能比—当然了,小把戏本来就机灵,他的每一根汗毛都有主意,大宝就不这样,大宝总是很乖很老实。虽然一样大,一样是男孩,他俩天生是两样的人。

到了庄头,在麦场上扎场子,小把戏轻车熟路地帮大人干活,又去庄里敲小锣揽客。四毛问班主:“你在哪里找来这个孩子?真能干呀,我瞧着长大能成才。”班主说:“是胡琴师傅带来的。我也觉得这孩子怪伶俐,正想教他唱《哪吒闹海》呢,人家有七岁红、八岁红,咱戴家班兴许也能出一个。”说时笑呵呵的。

晚霞还很明亮,皮影戏班在麦场上演开了,男女老少来了非常多的人,一片空场挤得水泄不通。四毛在旁边朝人群里看了一阵子,就离开了,根本没瞧几眼戏台。

麦场旁边是一条水渠,小把戏站在渠边,看那映在水里的月亮。四毛走过去说:“小把戏,怎么不看戏哪?”

“我都看过了。”

“那也不去学着点儿?我听班主说打算教你学戏,学成了单挑《哪吒闹海》,你这个年纪,这个声音,唱哪吒,一定叫好又叫座儿。”

“是的,我也想学,可是今天晚上这么热……”

“热你还抱着个布老虎?想捂痱子吗?哈哈!”

小把戏没有说话。四毛又说:“这儿还是太热,咱们走远些,去风大的地方,凉快凉快。”

“好。”

小把戏顺从地跟着四毛,两个人沿着水渠一边慢慢地走着,一边说些闲话,不觉走出去一两里。

“你一声没招呼,跑了这么远,回去他们会不会打你呀?”

“不会,我机灵,他们都喜欢我。”

四毛语塞,过了好一会儿,又说:“我也看出你很机灵,可是,你不觉得,跟着皮影戏班太受罪吗?吃不好,睡不好,连件体面衣裳都没有,跟乞丐差不了多少。”

“我没觉得受罪,我师傅对我好,班主也……”

“你说你师傅吗?唉,他眼睛都快看不见了,你受罪的日子还在后头,照顾一个瞎子,你不知道有多吃力呢。你年纪小,还不懂。”

“那你说我怎么办呢?除了皮影戏班,我也没地方可去,我爹妈早死了,我没有家,也没什么亲戚可以投奔。”

“不怕,有我,只要你愿意,我就能给你找个妥当的去处。去大户人家当书童,吃穿跟主人差不多,也能跟主人一样念书,风不吹头,雨不打脸,可不比你睡野地强?”

“那敢情好。你真能带我去吗?”

“怎么不能?只要你愿意,咱们现在就走!”

“我愿意!不过,我想回去跟师傅说一声。”

“说什么呀,他肯定舍不得放你,再一耽误,你就享不成福了!”

“好,那就不说!”

四毛很高兴,想要拉住小把戏快点儿走,小把戏却把他的手甩开,仰头看着他的脸,似笑非笑地说:“你是不是就用这个法子,把大宝拐走的?”

“什么、什么大宝?”

“寅城,喜神巷,张家豆腐店的张大宝。去年腊月二十五那天,你穿着翻毛皮袄,用一个寿桃灯笼,把他带走了。你是不是拐骗的小孩太多,把他忘记了?他跟我一样大,听说长得白白嫩嫩……”

“你说什么呀?我一点儿听不懂!你这孩子太狡猾,我不跟你玩了,你回去吧,我走了。”

“你以为我们等到你容易吗?想走,没门儿!”

小把戏一把抓住四毛的衣襟,四毛很恼火,抠开小把戏的手,用力一推,小把戏滚到水渠里了。四毛撒腿就跑,没跑几步,却听脑后生风,有个巨兽忽然从暗影里蹿出来,一下子把他扑倒在地。四毛不知那是什么东西,一边本能地抵挡着,一边拼命辨认,月色微明,只见一个笆斗大的脑袋抵在他脸上,头上一个大大的“王”字,原来是一只老虎!

四毛吓得魂都要没有了,妈呀一声狂叫,差一点儿晕死过去。可是为了活命,他连滚带爬,拼命挣扎,想要脱身出去。一个强壮魁梧的年轻人,力气也是不容小看的,眼看他要挣脱,老虎一急,暴出一声长吼:“嗷呜……”那吼声震耳欲聋,旁边的稻禾立刻泛起一层悸栗的波,渠水里也跳出无数水雾般的细浪,四毛只觉脑袋里嗡一声,什么都不知道了。

所幸水渠并不深,小把戏水淋淋地爬上来,跑到四毛身边,四毛四仰八叉地躺着,仿佛死人一样。小把戏自言自语道:“难道吓死了?胆子也太小了!”他俯身抓住四毛的衣襟一阵乱摇,大喊:“快醒醒!快醒醒!”

四毛悠悠缓过气来,呆呆地注视着眼前的老虎和小孩。小把戏逼问:“快说!你把那孩子弄到哪里去了?说得慢了,老虎把你的头咬下来!”

“我、我只管拐,不管卖,我也不知道他在哪里!”

“你交给谁总该知道吧?快说!”

“交给白塔埠的卖、卖花婆婆了。”

“卖花婆婆是什么人?她还在白塔埠吗?”

“她是、是个年纪不大的老太太,能说会道,满肚皮的心眼子,比莲藕都多。家里有个花园,平常会卖卖花……她家离那个白塔不远,估计这会子,正在花园里头吃西瓜呢。”

小把戏松开手,老虎抬起爪子,四毛爬起来,跌跌撞撞地跑走了。小把戏望着四毛渐渐模糊的背影,又望望脚下,猛兽老虎又变成小小的布老虎了。

刚才的一声吼耗光了布老虎所有的力气,现在的它,虚弱不堪,头晕目眩。它哆哆嗦嗦地问小把戏:“刚才,有、有没有吓着你?”

“没有,我知道是你,所以一点儿也不害怕。现在我们该怎么办呢?”

“我脖子后面有一根黑头发,你知道是哪一根,你拉一下,米桶仙人就来了。”

小把戏摸索着找到了那根头发,轻轻地拉了一下,再抬头四处张望,过了一会儿,只见有个黑乎乎圆咚咚的东西破空飞来,好像夜行的游隼一般,眨眼飞到近前。

小把戏说:“四毛跑了,但是我们可以去白塔埠找卖花婆婆,她知道大宝的下落。”

米桶仙人说:“谢谢你,小把戏!我们现在就去白塔埠!”

可是布老虎瘫得动不了,小把戏把它抱起来,问米桶仙人:“我能一起去吗?”米桶仙人想了想,说:“有个小孩子,办事说不定方便不少。只是你不用跟你师傅说一声吗?”

“不用,现在他正在布幔子后头拉胡琴,人又多,不方便说话,再一耽搁,说不定四毛跑到卖花婆婆那里去了。”

“那好,咱们现在就去白塔埠。”

小把戏抱着布老虎,跳进米桶里。他很瘦,盘腿坐在里面,感觉还很宽绰,可是有个周身都是尖刺的小东西碰着他的光脚,小把戏问:“这是刺猬吗?”那个东西说:“不是,我是针包姥姥。”针包姥姥说着跳起来,把自己安放在布老虎的肚皮上。

小把戏说:“真好,今天,我把你们都认齐了!”

米桶仙人飞了起来,一开始贴着稻田飞,后来就越飞越高,几乎高到月亮上面。霞光完全消退下去,夜风呼呼刮着,小把戏身上的汗很快干了,他双手紧紧地抓住桶沿,看一阵孤悬的明月,再看一阵无边的大地,村庄是模糊的黑片片,稻田是精巧的棋盘格,水渠和河流好像丝带一样,弯啊弯,绕啊绕。人语声犬吠声都听不见了,只有风不停地从耳边刮过。

这是做梦吗?小把戏咬了咬嘴唇,很疼,不是做梦。

第十二章" 卖花婆婆

白塔埠很有名,有两条河在它这里交汇,汇集成一条更宽更大的河流向远方。

河道里每天都有船只穿梭般往来,南下的,北上的。船上人抬头看,看见蓝天之下青丘之上浮现一座高高的白塔,就知道将要来到三岔河口了。

白塔埠百业繁盛,遍地行市:米市、鱼市、竹市、木市、漆市、丝市……还有一个气派的水母宫。南来北往的客商都愿意来白塔埠做生意,做完生意再去看水母宫,看完了,登一回白塔,就没有遗憾了。

米桶仙人以前来过白塔埠,因此很快就找到了它—认准方向,沿着河飞,飞了一段时间,就能看到白塔了,高高的一座,顶子尖尖的,在月光下泛着莹润的白光。

米桶仙人在白塔附近盘旋了几圈,在下面不远处找到一个宅子,低矮的泥墙瓦屋,却有一个大大的后院,院子里花木扶疏,夜风吹过,隐约能闻到什么花的香味。

米桶仙人飞到宅子上空,人都没睡,还在后面的院子里乘凉说话,地上铺着芦席,桌上扔着瓜皮,不知是谁把瓜皮做成了灯笼,有两个孩子挑着西瓜皮灯笼,在树下寻虫子。

米桶仙人停在院墙外面的一棵梧桐树上。梧桐树很高,叶子很密,院子里的人不会发现他们。

卖花婆婆长什么样?没人知道。米桶仙人和针包姥姥细心观察了半天,把目光锁定在一个老妇人身上。她样貌普通,扔人群里就找不出来,但是说话做事显得很有分量,至少这个家里的人都听她的,叫抹桌就抹桌,叫挪席就挪席。

月亮向西移动,暑气消退了一些,潮气渐渐漫上来。妇女带着年纪小的孩子进屋了,男人躺在凉席上四仰八叉地睡着了,老妇人检查完门户,又去检视花木,所有开花的草木都检视过,来到院墙边一蓬花藤边,她嘴里自语着:“这夜来香真是好花儿,气味碰鼻子香!再到寒天得早早搭保暖棚子,可别冻死了。去年多大一棵,没提防忘在雪地里,春天变成一把干柴。”

老妇人贪婪地闻着花香,闻够了,吸饱了,挪步打算回房。没走出两步地,有个声音轻轻地呼唤:“卖花婆婆,卖花婆婆……”

卖花婆婆回过头,问:“谁呀?”

“我是买花的。”

“哦,这么晚了还来买花呀。现在就要吗?你要什么花?”

“一样夜来香,一样紫茉莉。”

“哟,是识货的,这两样花,只在夜里开,又香得碰鼻子,白天想闻都闻不着—你住哪里?要送去吗?”

“我住客店,离你家不远,不劳烦卖花婆婆送,我自己来拿。”

“哦,那你进来吧,你旁边就是后门,我给你开开。”

“我正在门外等着呢。”

那声音轻缓和顺,恭谨有礼,听起来像是什么人家里的女仆,卖花婆婆没有多想,走去开了门,谁知门外并没有人,卖花婆婆正疑惑,一个黑蜘蛛样的东西忽然飞到她脸上,接着极快地吐出无数黑丝来,那些黑丝像有眼睛似的,四面八方地伸展着,眨眼把她络住,悬在门框中间。卖花婆婆上够不着天,下够不着地,而且又是猝不及防间,一时惊得心胆都要碎裂,话都说不出来了。

“黑蜘蛛”轻声说:“不要声张!敢出一声,我叫你死得没有人样!不单你自己死,全家一个都活不成!”

卖花婆婆吓得直哆嗦,丝网悠悠颤动,腐朽的门框被带得嘎吱作响。

“四毛带来的孩子是不是给你卖了?—小声一点儿,要是吵醒了人,我把你们都弄死,一个喘气的都不留。”

“谁是四毛?”

“是个年轻人,二三十岁,高个儿的,左手腕上有颗大黑痣,黑痣上有四根长毛。去年腊月二十五,拐了个七八岁的男孩,说交给你了。”

“我、我不记得了……”

“你怎么会不记得?那个男孩是寅城的,白白嫩嫩,人见人爱。那天四毛穿着翻毛皮袄,他拿着个寿桃灯笼……”

“你这么说,我想起来了,是有那么个孩子,我也不知给卖哪儿了。”

“你不老实!快说出来!—可见你平时做坏事太多,卖孩子太多,居然不记得了!”

那声音变得恶狠狠,仿佛有无限恨意,卖花婆婆很害怕,正不知如何应付,脖子后面一疼,好像针扎似的,她情不自禁哎哟了一声。

“别吱声!想不想我把你的嘴缝起来?要是想,我现在就来缝,像绱鞋似的,把你两片嘴唇绱得结结实实,这辈子别想张开!”

说话间卖花婆婆嘴唇就挨了一针,疼得钻心,可是她再也不敢喊了。

“我、我实在记不起来了。你想想,这又不是什么光明正大的生意,也没办法记账是不是?忘了可不就是忘了。”

针包姥姥听了,非常气恼,也很沮丧,难道,大宝就再也回不来了?

四下里飞舞的缝衣针又开始扎卖花婆婆了,浑身上下,来来回回,卖花婆婆疼得浑身直哆嗦,好像一条被撒了盐的曲蟮,却不敢嚷。

“好大仙!手下留情,你容我想想!……去年冬天,有三四家跟我要几岁大的男孩,都是外地人,有开香店的,有贩丝的,还有来养病的。那孩子交给了谁,我也不知道,我侄子来福可能记着。”

“你侄子呢?”

“在井台那儿躺着,应该是睡着了,有点儿胖的那个是他。”

针包姥姥飞到井台边,看见两个男人躺在凉席上,都睡熟了,枕边丢着蒲扇,旁边燃着艾香。针包姥姥仔细瞧了一回,都不胖,只是有一个稍微肥白点儿。

缝衣针扎到那人脚心,那人立刻跳起来,大叫:“糟糕!有蝎子蜇我脚了,赶紧拿灯来,我要砸死它做药抹……”

针包姥姥低声喝道:“别嚷,再嚷索性蜇死你!你是来福吗?卖花婆婆是你什么人?你们贩卖孩子太多,报应来了!”

来福睡眼惺忪,看不清那是什么东西,只见黑黑的一小团,能很灵活地飞动,而且飞得极快,看时在面前,眨眼声音又从脑后传出来。

“我是来福,卖花婆婆是我姑妈。有报应你找她,我就是个跑腿的,呜呜呜……”来福低声哭起来。

“是吗?你姑妈正要找你呢,在后门上,你来瞧瞧。”

来福擦着眼泪爬起来,一瘸一拐地来到后门上,看到姑妈果然在门框里吊着。他心里一阵害怕:不光有蝎子精,原来还有个蜘蛛精,这可不是“双喜临门”吗?

卖花婆婆有气无力地说:“来福,大仙要找个孩子,去年冬天你卖的……”

“你栽赃!我哪里卖过孩子,都是你指派我,叫我干这干那的,我知道什么?我什么都不知道!”

“好好好,你没卖过,都是我卖。去年腊月底,有个七八岁的男孩是你送出去的,你记得不?买他的是哪里人?别说不知道,当心大仙拿毒针扎你。那孩子白白嫩嫩的,是寅城人,长得喜相,也爱笑……”

“你说他呀,我想起来了,卖给了一个外路来的人。”

“你知道他是哪里人吗?姓什么?哪里的口音?长什么样?”

“是个五十多岁的老先生,我不知道他是哪里人,也听不出来……哦,交钱的时候,我看到他的钱袋子上绣着公冶两个字,还想到小时候你给我讲的‘公冶长,公冶长,南山来个老绵羊’,你说他是不是姓公冶呢?”

“说不定是姓公冶。”

针包姥姥一阵失望,单凭公冶两个字是找不到人的,天下这么大……

来福知道“大仙”不会满意,又补充道:“那位老先生特别仔细,到最后还拿眼镜出来,把孩子手脚都看了……对了,他还有一个仆人,四十来岁的样子,也叫来福!”

卖花婆婆一听,也想了起来,忙跟针包姥姥说:“那老先生带着仆人在水母宫住,住了十来天,说是养病,瞧着却跟好人一样,当初,我就是往水母宫里送蜡梅,才搭上线的!大仙去找水母宫里的管事,肯定能弄个水落石出。”

针包姥姥想了想,说:“我不去找,你们去吧,明天晚上现在这个时候,我来听信儿。别玩花招,不然叫你们见识我的本领。”

来福和卖花婆婆慌忙说:“不玩花招!大仙明天晚上来听信就是,我们一定把能打听的,都打听了来!”

“好。咱们明儿晚上见。”

针包姥姥说罢,悠然飞上高空,缠住卖花婆婆的黑丝随之抽离,一条一条徐徐纳入它的身体。待纳完之后,它倏地一下消失了,随即梧桐树上传来异响,一个又黑又大的物件从树叶间腾空飞起,如风轮一般眨眼远去。

卖花婆婆和来福心里一阵悚然,一身鸡皮疙瘩久久消不下去。

来福扶起卖花婆婆,卖花婆婆有心甩开侄子,身上却没有力气。两人来到井台边,躺在凉席上的人还在睡着,嚅动嘴唇发出梦呓。这人是他们的伙友,接洽四毛那样的拐子,接送小孩,吃白饭,他都有份儿,所以住在卖花婆婆家。来福说:“他是最爱卖力的,明天叫他跟我去水母宫……”卖花婆婆摇头:“这事除了你我,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明天,还是我亲自走一趟吧。”

第十三章" 公冶先生

针包婆婆回到米桶里,直说累坏了:“哎哟我的娘!接下来我得好好歇歇,不歇个一百天,歇不过来。实在给我累死了!”

小把戏说:“你累死了,他们还吓死了呢,又叫你大仙,也不知当成什么仙了,针包姥姥你知道吗?”

“不是蜘蛛,就是蝎子蜈蚣吧。这些人,做多了亏心事,最怕鬼叫门,就得想法子吓一吓他们,还能吐点儿实话出来。”

米桶仙人一言不发,只是疾飞,飞到演皮影戏的村庄,在麦场附近的树丛中停好。

米桶仙人说:“小把戏,你得跟布老虎分开了,只要有了公冶先生的消息,我们就得去找,不一定天南海北,几千里远。”

小把戏说:“我就不能一起去吗?多一个人,多一份力。我去跟师傅说一声,等找到大宝再回来。他准答应,绝对不会说三道四的。”

米桶仙人想了想,说:“也行。”

小把戏很高兴,飞跑着去找师傅。皮影戏刚刚散场,戏班里的人忙着拆棚子,收家伙,琴师眼神不好,就一个人走到一边默默地站着,他所在的地方光线昏暗,不时有赶着回家的村民碰他身上。小把戏跑过去,一把拉住他的手,低声说:“师傅,我要跟布老虎去找人,找一个叫公冶先生的人。四毛说出了卖花婆婆,我们去白塔埠找到了她,就是她把大宝卖给公冶先生的。”

琴师说:“唔,好。你什么时候走,又什么时候回来?”

“现在就走,回来的时候……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可能米桶仙人也不知道吧。”小把戏想说米桶仙人刚刚还带他飞来着,又使劲忍住了。他愿意把所有的秘密都跟师傅分享,米桶仙人愿意吗?如果不愿意,他还说出来,那他就是一个不够朋友的人了。

琴师笑了笑,说:“什么时候回来,什么时候找我,我总是跟皮影戏班在一起,也会去寅城。要是找不到我,也没什么,师傅愿意你跟更好的人在一起。”

小把戏忙说:“没有人比师傅更好!—唔,布老虎也很好。师傅,我得过去了,不然布老虎该急了,等找到大宝我就回来,你等着我!”

“好,你去吧,我等着你。”

布老虎也愿意小把戏跟它们在一起,就期待地朝人群那边看,没多久小把戏飞跑着回来了,一脸的欢笑。他抱住布老虎,跨进米桶,米桶仙人飞了起来,飞去了白塔,在高高的塔顶上,小把戏沐浴着凉风,睡了一个没有蚊子侵扰的好觉。

睡到第二天早晨,米桶仙人叫醒小把戏,说:“小把戏,你跟我们不一样,不吃东西就饿死了。水母宫很大,人很多,尽有愿意施舍的,你去找点儿东西吃吧,让布老虎陪着你。”

白塔只是外面看着光鲜白净,里面也残破了,破到需要修缮的程度。米桶仙人将小把戏和布老虎送下塔,又飞了上去。在白塔破败的最高层,没有人能找到它。

白塔在水母宫后面的山包上,两处相去不远。小把戏抱着布老虎来到水母宫,随意游逛着,又找东西吃。没多久他看到了卖花婆婆,一个人提着一篮鲜花进来,从这个院串到那个院,出了这间房又进那间房。小把戏偷偷地跟着,卖花婆婆不认识他,也没怎么防备,小把戏因此听到了一些有用的话:那位老先生的确姓公冶,卯城人,很有点儿资财,给水母宫捐了修白塔的钱,还在善缘簿上留下了名字……

把事情都打听清楚,卖花婆婆就急急忙忙地回去了。小把戏在水母宫逛到天黑。天黑之后抱着布老虎来到白塔下面,米桶仙人飞下来,小把戏把听到的都告诉了它,还很自负地说:“就算卖花婆婆不来也没什么,那些话我也能打听出来。”

“可是她已经来了,你倒是有一个用处:等听她说话的时候,判断她有没有撒谎。”

到了时辰,米桶仙人带着小把戏、布老虎和针包姥姥飞往卖花婆婆家。卖花婆婆果然在后院里等着—这次除了她,没有旁人。

针包姥姥独自飞下去。卖花婆婆一见到它,把什么都说了出来,跟小把戏听到的,一个字不差。

针包姥姥说:“算你老实,没有撒谎。你今天走了几个门,问了几个人,篮子里有多少朵鲜花,我们都知道!还有,以后啊,不要再干伤天害理的事了,害得人家骨肉离散,不怕报应吗?要是还不改,别怪……”

卖花婆婆赶紧说:“我改!一定改!以后就卖卖花,粗茶淡饭,再也不干缺德事了。”

“算你识相。”

针包姥姥飞走了,回到米桶仙人的怀里,米桶仙人即刻启程,去往卯城。

米桶仙人从没去过卯城,也不知在哪个方向,好在有小把戏。傍晚,他在水母宫里打听清楚了,卯城在寅城的正南方,有四五百里路程。

米桶仙人足足飞了一夜—多了一个小把戏,它吃力多了,可是小把戏也大有用处,这个小小的队伍,还真的缺他不可。

到了卯城,米桶仙人和针包姥姥寻个僻静屋顶,悄悄地藏着,休养元气。小把戏带着布老虎,去街上打听公冶先生。打听了两三天,打听出公冶先生的住处,也知道了他家的大体情形:守着一份不薄的祖产,清闲度日,是乐善好施的人,在卯城有着很好的名声,就是人丁单薄,老两口儿只有一个女儿嫁在外地,家里还有两三个仆佣,除此之外再没旁人。

小把戏把打听到的,跟米桶仙人一说,米桶仙人很奇怪。其实小把戏和布老虎也奇怪:他买走了大宝,难道没养在身边吗?除非他不是那个公冶先生,那就麻烦了。

米桶仙人决定先去打探一下,它带着针包姥姥,飞去公冶先生家。公冶先生家在一条偏僻的巷子里,家里只有一主一仆两个人,仆人很年轻,是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名字也不叫来福,叫来旺。跟卖花婆婆说的,还有小把戏在卯城打听到的,都不一样。

米桶仙人彻底不明白了。

白天,小把戏带着布老虎在公冶先生家附近游逛,夜里睡在一座石桥边上。石桥下面哗哗淌着绿水,枕着水声睡觉很舒服,也凉快,小把戏和布老虎都喜欢。

入夜,桥上没什么行人了,米桶仙人来找小把戏和布老虎。

“那个公冶先生,应该就是卖花婆婆说的公冶先生,可是他家只有一个叫来旺的年轻仆人,针包姥姥把屋子的角角落落都看了,应该有过女主人,不知怎么却也不在。”

布老虎问:“不能叫针包姥姥吓吓他们吗?就像吓卖花婆婆那样。”

米桶仙人说:“不能,我这一生见过许多人,那一招对他不合适,而且我也不愿意。我想叫小把戏混进他家看看,他要是能留下来,有一天肯定能知道点儿眉目。小把戏机灵,我相信他。”

能被米桶仙人称赞,小把戏很高兴,他拍着胸口说:“包在我身上!我今天晚上就去他家门口睡。”

小把戏带着布老虎,来到公冶先生家门口。公冶先生家的门楼高高的,有着燕翅似的飞檐,还有雕刻精美的砖花,油绿的藤萝从小青瓦上垂下来,遮住黑漆大门的一角。门扇上悬着两枚沉重的铜环,小把戏想伸手叩一下,又忍住了,他用嘴吹了吹青石台阶上的灰尘,小心地躺了下去。

夜深了,小把戏睡着了,布老虎心里还在想着大宝,它努力感受大宝的气息,没有,大宝好像不在这里。不过也难说,布老虎的本领是很不可靠的,比如现在叫它吼一嗓子,它一定吼不出来,虽然它曾经吼出来过。

子夜之后,卯城静极了,除了小河里的流水声,再无别的声息。穿着软底鞋的夜行人走过街巷,就像影子一样,没有一丝声音发出来。他看到睡在石阶上的男孩,不知为什么,忽然想要走过去瞧一瞧,摸一摸。谁知,还没等他走近,男孩的身边瞬间多了一只老虎,那么大,那么长,七尺宽的台阶不够躺,夜行人吓得魂飞魄散,没命逃走了。

夜行人咚咚的脚步声,还有接下来的犬吠,反倒让卯城的夜有了一点儿生气。

第二天早晨,公冶先生轻轻打开大门,看见了石阶上躺着的小把戏。公冶先生低头看了很久很久,直到小把戏仿佛有所察觉,倏地睁开眼睛。

小把戏一骨碌爬起来,一手紧抱布老虎,一手拍打衣服上的灰土。

公冶先生问:“你为什么睡在这里?”

小把戏回答:“我没有家,没有地方睡觉。”

“你怎么会没有家呢?”

“我爹爹妈妈都死了,叔叔养活不了那么多小孩,我就出来了,到处走走,跟人家要点儿饭吃。”

“哦,你家原是哪儿的?”

“靠近寅城那边,一个很小的村子。”

“那很远了,有七八百里呢。你一个孩子,怎么会跑了这么远。”

“我跟了一个皮影戏班……不过我后来又不跟他们了,我情愿自己到处走走。”

“这样可不好,一个小孩,没人照管,很容易生事。我看你身上很脏了,来我家里洗洗吧,我顺便给你一点儿饭吃。”

小把戏跟着公冶先生踏进大门,进门先是一道影壁,飞檐翘角,镂花刻鸟。绕过影壁,接着一条青砖甬道,小把戏走在甬道上,转动眼珠往四下里打量,院子不是很大,但是种了很多花木,花荫垂地,花荫下的地面腻着一层绿苔,显得很幽静。甬道两旁还有两口褐色的大瓷缸,里面清水淹淹,游着金鱼,开着荷花。

小把戏路过时,看看金鱼,又看看荷花,感觉眼睛很舒服,眼睛一舒服,整个人都变得舒服了。

公冶先生轻声呼唤:“来旺。”来旺从一个房间里走出来。公冶先生说:“你帮这孩子洗洗澡,我再找件衣服给他换上。”

来旺手脚麻利,不怎么多话,将小把戏领到井台边,用吊桶打了一木盆水,要把他泡进去。小把戏说:“我自己来!”他放下布老虎,脱了衣服,跨到木盆里,木盆很大,大到可以躺进一个大人。小把戏先是躺在水里,后来又翻过身,像金鱼似的游了起来。

游了又游,洗了又洗,直到来旺拿衣服过来,小把戏还有点儿意犹未尽。那是很好的衣服,都是细布做的,白衫子,黄裤子,还有一双青布双脸鞋,都半新不旧的,小把戏用来旺递来的毛巾将身体擦干,穿上衣鞋,正合适。

穿好衣服又吃饭,饭是从巷子里叫来的,热糕和豆粥。小把戏美美地吃了两块糕,喝了两碗粥,把肚子吃得饱饱的。

吃罢饭,公冶先生又拿出一串铜钱,交给小把戏:“这个你拿去,饿了买点儿东西吃,能回叔叔家就回叔叔家,不要在外乱跑了。”

小把戏看着公冶先生的眼睛说:“你怎么对我这么好呀?给吃给穿还给钱,你是天下第一大好人了吧?”

公冶先生没有说话。

小把戏看了看手里的钱,又说:“这么多钱,够我吃很多天饭了,可是等钱花完了,我该怎么办呢?还有,这钱要是给坏人抢去,我也抢不回来呀。先生要做好事的话,不如做到底,留我在你家里,我能烧火,能扫地,还能浇花喂金鱼,我不会白吃饭的。”

公冶先生还是不出声,微微皱眉,眼睛虚拢,不知在想什么。

小把戏把自己的脏衣服泡进洗澡水里,用力搓洗起来,一边搓洗一边说:“你看,我还能洗衣服呢,我洗衣服很干净,不单给自己洗,还能给你洗。先生你发发善心,把我留下吧。”

公冶先生终于开了口,问:“你姓什么?叫什么?多大了?”

“我姓李,叫小把戏,八岁了。”

“唉,要不,你先留下吧,以后再说。”

第十四章" 纨绔子弟

来旺依着公冶先生的吩咐,给小把戏收拾了一间厢房,那房子空空的,里面除了一张木床,别无他物。来旺用扫帚把蛛网灰尘扫了扫,又给小把戏一盆水,一块搌布,叫他自己把木床擦干净。小把戏照办了,将布老虎放到擦干净的木床上时,他发出了胜利的笑声。

白天,小把戏帮来旺做活儿:浇花,给金鱼缸换水,扫地,擦洗门窗上的灰尘,吃饭时布置碗筷,给公冶先生端茶倒水。

小把戏很快发现,公冶先生家还有一个后院,后院也种着花木,还有一些房子,房门都落了锁,窗户紧闭着,院子里的青苔上,连个脚印都没有。

通往后院的门一般也锁着,但是并不禁止出入,不管来旺还是小把戏,只要说浇花浇树,公冶先生就把门打开,让他们进去,直到晚上才锁起来。

来旺除了洒扫之类的工作,买菜做饭也是他的事。但是他很少出门买菜,要买也是速去速归。白天没事,就把街门落了闩,躺在他的耳房里睡大觉。

公冶先生呢,总是猫在他的正房里,不声不响的,不知道在做什么。等太阳落下去一点儿才出来,在院子里看看花,看看金鱼,背着手走来走去。

公冶先生告诉小把戏:“家里地方大,尽够你走的。只是不要出大门。”

小把戏答应了。

小把戏想,为什么不让出大门呢?真是奇怪的要求呀。他越发想要把一切弄明白了:公冶先生是不是买了大宝?大宝现在身处何地?这么大院子怎么就住了两个人,其他人在哪里?……

时间过得很快,小把戏在公冶先生家过了十来天。这十来天,小把戏过着今生从没过过的好日子:身上脱了细布,又换茧绸;早晨吃糖糕,晚上吃肉包;今天烧鸭下饭,明天腊鹅配茶,还有西瓜甜瓜和小点心吃。小把戏迅速地变了模样:白了,胖了,脸蛋滋润,连手脚都细嫩了不少。

布老虎注意到了小把戏的变化。一天近午,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把来旺阻在外面—他买菜去了。公冶先生在正房,小把戏在厢房,两处相隔挺远,布老虎知道不会有人听见,就跟小把戏说:“我发现你越来越像大宝了……”

小把戏立刻说:“你可以把我当成你的大宝。”

布老虎摇摇头,接续刚才的话题:“你主要是变白了,这一点像他。你以前黄黄瘦瘦的,怎么一胖,连颜色也变了?”

“我跟你说一个事:以前过年,我看婶婶蒸馒头,面发得好的,馒头就又白又大,没发好的,不光馒头小,颜色也黄。人可能也一样。再说了,我在这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不在屋里,就在树底,不用像原来那样,每天在风里雨里太阳地里跑,可不就捂白了?”

“哦,是了,你来了之后很享福!天天跟过年一样,吃大白馒头,大白米饭,鸡鸭鱼肉,还有好衣裳换着穿,你会不会不想离开了?”

小把戏没有回答布老虎的话,却扯着衣服的袖子说:“你有没有感觉到奇怪?这些衣服,我穿着正合适,又不是刚从街上买来的,是公冶先生从屋里拿出来的,是不是他家本来就有跟我一样大的小孩儿呢?”

“哎呀,你说得很对!我们应该告诉米桶仙人……”

“很多天没见到米桶仙人了,它跟针包姥姥在哪里?”

“不清楚,总归藏在哪个地方。小把戏,我想不明白,它为什么不能跟我们一起。它白天也能出来的。那时候在山里,它带着我和针包姥姥一天飞到晚,怎么到城里就不行了?就那么怕人看见吗?”

小把戏想了想,做出要说一番长话的姿态:“布老虎,我不知米桶仙人是怎么回事,我再跟你说一件事:那时候我在叔叔家,家里总是很吵闹,我常跑去邻居家待着,邻居家有个老奶奶很会讲故事,我跟着大伙儿听,还记住了不少,我讲一个给你听啊—说从前有一户人家,墙上挂着琵琶,有一天,那家姑娘独自在屋里,对着窗户照镜子,又插花朵又唱歌,忽然从镜子里看到,有个东西从墙上下来,把一块布披在身上,摇摇摆摆地跳舞。那姑娘就给吓病了,病了很多天,差一点儿死了,她家人请了一个很厉害的先生来看,先生说是墙上的琵琶作怪,就给捉住一把火烧了。你想想呢?”

布老虎半晌不能出声,后来才颤颤地说:“我不想。”

小把戏又说:“公冶先生拿给我穿的衣服,总是去后院。后院的房子都锁着门,也不知道他是在哪一间拿的,要是知道了,有一天咱们偷摸跑进去看看,说不定能发现点儿什么。”

“有道理,最好能早一点儿去看,一天找不到大宝,米桶仙人、针包姥姥和我,就一天不能踏实。依我说,你今天就去—等公冶先生出来看花,你往里一钻。”

“那可不行!他要是恼了,把我赶出去,就完了!”

布老虎想,是什么完了?不能住好房子,吃好东西,穿好衣服,还是别的?它有点儿不确定小把戏的心思。小把戏主意多,心思多,很聪明,能办事,这是好事,又似乎不全是好事—如果他有二心的话。

布老虎感到苦恼,自从来到公冶先生家,它明显感觉到小把戏跟从前不一样了,在皮影戏班,他们无时无刻不在一起,一来没有地方放它,二来小把戏担心布老虎弄丢或弄脏,总是把它夹着抱着扛着,有时候手上被活儿占住,就把它放在布袋里,挂在腰带上,就没有分开的时候。现在,他把布老虎往木床上一丢,自己出去干活、吃饭、洗澡、玩耍,甚至陪公冶先生和来旺干站着,也不带它。布老虎都怀疑小把戏是不是换了一个人。

小把戏全不知布老虎肚子里的幽怨心思,他的目光被窗外的风景吸引住了:扯天扯地的白雨,缸里的荷叶被砸得东倒西歪,花树乱摇,屋瓦上起了一层淡青色的烟,到处是噼里啪啦的声音,清凉的水汽和荷叶的清香,一直漫到屋里。

大雨来得快,去得也快,没多少时候,雨停了。天上白云和灰云齐飞,天色仿佛咸鸭蛋的壳的颜色。

小把戏跑到院子里,公冶先生也踱到院子里。公冶先生察看雨情,小把戏趁他不注意踩水玩儿—院子里到处都是积水。

公冶先生忽然大叫:“小把戏,快把阴沟堵住,金鱼要跑完了!”

小把戏一看,果然,那两口大瓷缸都被下满了,金鱼随水淌到地上,满院子乱游,有些甚至顺着阴沟游出去了。小把戏急忙找断砖堵阴沟,断砖不够,他又去厨房拿来稻草把子。公冶先生撸起衣袖,把大瓷缸里的水泼掉一点儿,开始满院子捉金鱼。小把戏也捉,捉的时候他快乐极了—没有男孩不喜欢捉鱼的,尤其是这种可爱的金鱼,都拖着累赘的大肚子,滑滑的,颜色鲜艳,托在手里简直像荷包蛋。

小把戏捉得忘乎所以,那边公冶先生忽然啪一声,摔个四仰八叉—地上本来就有青苔,再漫了水,不是一般的滑,就算小心也有可能摔倒。

小把戏急忙跑去扶公冶先生,一个没留神,自己也滑了出去,笔直得好像一支箭,唰一声射出快一丈远。谁知这样一来倒省得走路了,恰恰射到公冶先生身边。

小把戏再也忍不住,哈哈大笑,笑到爬不起来。

公冶先生也笑了。一大一小两个人泡在水里抖着身体笑,旁边还有几条抖着尾巴的小金鱼。

笑够了,小把戏扶公冶先生起来。起来后,两个人继续捉金鱼,只是这次都小心了,手上小心,脚下也小心,直到把所有金鱼全部捉拿归案。

来旺回来了,手上托着用荷叶包的烧鸡。看见两人水淋淋的样子,大吃一惊,问:“下雨的时候,你们没进屋躲雨吗?”

小把戏心想,这个人真够笨的,那么大的雨怎么可能不进屋,再说了,他们衣服上还染着青苔呢。不过,小把戏没有说出来,只是笑了笑,说:“刚才捉金鱼,地上太滑,先生和我都摔倒了。”

公冶先生回屋换衣服,小把戏也换衣服。自从来到公冶先生家,他就一套细布,一套茧绸,两套衣服换着穿。那套细布的,早晨洗了还没干,小把戏就把自己的旧衣服找出来,穿在身上。公冶先生换好衣服出来,看见小把戏一身破烂旧衣,摇了摇头说:“这不好,我再给你找一身。”

公冶先生回屋取钥匙,又去后院找衣服。小把戏体贴地跟着,说:“后院积水更多,先生可别摔倒了。”

公冶先生说:“嗯。”

小把戏扶着公冶先生走过积雨的院子(公冶先生穿了有屐齿的雨鞋),来到走廊下。公冶先生开锁进屋拿衣服,小把戏乖巧地没有进去,他看看院子,绿水(其实水不绿,是水底的青苔绿)上浮着落花,落花颜色有红有黄有白,他的眼珠转动,又看看屋子,屋子里,公冶先生打开一只箱子,拿出的衣服也有红有黄有白。

公冶先生出来了,手臂上搭着两件衣服。小把戏小心地扶他出来,到前院接过衣服,回自己的厢房换上,一件白里泛黄的纱料衫子,一条同样是纱料的大红裤子。小把戏自语着:“娘嘞!我做满月可能都没穿过这么鲜亮的。”布老虎讽刺道:“那我可要恭喜你,你要做纨绔子弟了!”小把戏笑得眼睛眯成两条缝,说:“你看了几出皮影戏?连纨绔子弟这样的词都学会了。我不是纨绔子弟,你才是纨绔子弟,看看你,那满身绣的花!”

第十五章" 元品

布老虎希望小把戏想办法进入后院的房子,小把戏一口回绝了。他说:“积水还没退完呢,还有雨水要下。你看这天阴得!一去就会留下脚印,公冶先生一看见脚印就知道是谁干的,他要是把我撵出去,就完了!”

布老虎心想,小把戏还是舍不得人家的好日子。捉金鱼那天,他跟公冶先生笑得那么快活,他们可能早就一条心了,它还傻傻地等着。

布老虎几次想要拉后脖子的头发,叫米桶仙人和针包姥姥过来,又忍住了。

过了一段时间,暑退生凉,秋高气爽,不管前院还是后院,地面都是干干的。

布老虎说:“叫米桶仙人来吧。我想着,你要是不方便,针包姥姥也可以进去看看,说不定能找到买卖的契纸,或者别的什么。要是真没买过大宝,我们也好死心。”

小把戏说:“你皮影戏看多了!我猜不会有卖身契。不过,那几间房子我是真想看。”

晚间,小把戏拉动布老虎后颈的头发,米桶仙人果然飞了来,小把戏特意打开厢房的门等着,等米桶仙人一进屋,立刻闩上了门。

从白塔埠飞到卯城,委实把米桶仙人累坏了—小把戏比它们三个加起来还要重,又是那样的长途,再加上找路费心费神,米桶仙人静养了这么多天,感觉体力还没恢复到从前。

看来是真老了!米桶仙人想,等找到大宝,它一定去山林,做回一棵树,每天静静地站着,世事不管,只看云卷云舒……

小把戏说:“后院的房子里有小孩衣服,我想进去看看,可是钥匙很难弄到手,我猜针包姥姥有办法—去公冶先生的房间,把钥匙挑出来,只是……”

针包姥姥说:“不用钥匙,我能开锁。”

“啊,这就更好了!”

又等了好久,等公冶先生睡熟,他们还做了分工,米桶仙人在前院盯着公冶先生和来旺,如果他们惊醒,它就去后院把小把戏带走,不叫那两人发现。

公冶先生睡熟后,整个卯城也睡熟了,没有月亮,但是繁星满天,淡淡星光照出屋和树模糊的轮廓。小把戏轻轻地拉开房门,抱着布老虎,蹑手蹑脚地来到后院门口。针包姥姥一跳一跳地跟着。

看见把门的铜锁了,针包姥姥轻轻地说:“阿大姑娘出来开锁。”一根缝衣针应声飞出来,插到锁眼里,轻轻地拨呀拨。小把戏捏着锁的另一头,不错眼珠地盯着,只待锁簧咔嗒一声响,就把锁挂抽开。

谁知拨了半天,锁里全无动静。针包姥姥说:“阿二姑娘出来开锁。”又一根针飞出来,配合刚才的那根针,两根针一起拨。拨来拨去,还是没有动静。针包姥姥又叫阿三姑娘出来开锁。三根针配合着拨,终于,锁里响了,小把戏用灵活的手指抽开锁挂,将院门轻轻地推开一条缝,带着布老虎闪身进去。

来到房门口,针包姥姥跟前番一样,用三根针开了锁。小把戏推门进屋。屋里很黑,几乎什么也看不见,小把戏寸步难行。针包姥姥说:“小把戏老实待着,布老虎跟我干活。”小把戏点点头。

布老虎到这时候,也只得勉力活动起来,像个猫似的跳来跳去,查看那些箱笼和柜子。小把戏用手指着一个方向,轻声说:“那次,我看到他开那边的箱子,你们看那边有没有箱子?”

针包姥姥说:“有两个。”它跳过去,叫三个针姑娘开锁。顺利地打开一个箱子,布老虎却掀不动箱盖,针包姥姥更掀不动,只好叫小把戏过来。小把戏摸索着过去,轻轻把箱盖掀开,等了片刻,问:“你们看到了什么?”针包姥姥说:“看到被褥、蚊帐、门帘,都描花绣朵的。到底是有钱人家,真真好手艺!”—听声音它已经在箱子里了。

三个针姑娘又开了另一个箱子的锁,小把戏掀开箱盖,针包姥姥跳进去,报说:“这里都是男孩的衣服,最底下是棉袄棉裤,上面是夹衣和单衣。哟,瞧瞧这件披风,红缎子满绣百蝶穿花,小孩儿穿这么好,也不怕折了寿!”

布老虎对手艺、花样完全没兴趣,它草草往箱子里看了看,又趴在一只藤条箱上闻嗅。那两只都是木箱,朱漆描金,比这藤条箱奢华多了,可是布老虎都没兴趣,它只觉得藤条箱可亲。

“小把戏,你过来,把这个藤条箱打开。”

小把戏脚蹭着砖地过去,摸索着把藤条箱打开。布老虎趴在箱沿往里一瞧,里面只有一件棉袄,一条棉裤。布老虎失声道:“这是大宝的衣服!”

针包姥姥听声跳过来,再一跳跳到藤条箱里,它看见那两件衣服都是粗布的,袖头有磨损的痕迹,还有抹上去的鼻涕。两件衣服都有很重的霉味,跟那两个箱子里的情形有天壤之别。

针包姥姥问布老虎:“你确定是大宝的衣服?我在放杂物的地方待了两三年,孩子穿什么我都不大知道了。”

“千真万确是他的!”布老虎简直要哭出来,衣服在这里,大宝在哪里呢?

针包姥姥又四处看了看,是个套间,除了箱笼还有些家具:床榻、桌几、梳妆台、脸盆架、屏风、摇车子。都是很久没有使用的样子,床上连席子都没有。

针包姥姥说:“回到前边去吧,找米桶仙人。”

小把戏摸黑把箱子都盖好锁好,等大家都退出去,再把房门锁好。回到前院再锁院门。然后轻手轻脚摸回自己睡的厢房,米桶仙人也进来了。听针包姥姥说了屋里的情形,米桶仙人自语道:“大宝是他买的没错了,可能还在这里住过,小把戏没打听出来,说明街面上没有人知道……我想现在就去问问他,大宝究竟是死是活!”

小把戏连忙拦住:“你问不如我问,等明天,我先问问来旺,他有点儿呆,应该能问出点有用的东西。”

米桶仙人想了想,说:“也好。”

当夜,米桶仙人和针包姥姥就歇在小把戏的床底下。

小把戏夜里“捣鬼”,第二天照样早起,因为没有睡够,往金鱼缸里添水的时候,困得点头哈腰。公冶先生看见了,问他:“你弯腰往缸里看什么?”他眼神不好,看账本和书信得戴眼镜(买大宝的时候也戴过),但是平常居家不戴。

小把戏说:“我看这莲蓬怎么往水里长?样子也怪,根本不像个莲蓬。”

公冶先生踱过来说:“那是睡莲,就那样长的。这边叶莛和花莛都能高高出水的,才是莲,也叫荷。”

“哦,是两样东西呀?我说怎么一个勤利一个懒,这个就老在水面躺着,不站起来。”

“物性各别,人性也各别,你就比一般的孩子机灵。”

小把戏心里一动,正想着要不要顺势套点儿话,公冶先生又说:“我有个外孙,跟你同岁,最近两天就要过来,我想着,到时候你们见见面,要是投脾气,你跟他一起上京也好。”

小把戏心里打了个激灵:怎么又是一个跟他同岁的男孩?

“上京,是上京城吗?”

“是的,要是投脾气,你又愿意的话,我想让你做他的书童,一起去京城念书。”

“愿意,太愿意了!我在皮影戏班的时候,就听人家说做书童怎么怎么好……”

公冶先生点了点头,又若有所思地摇了摇头,看了一眼睡莲,走开了。小把戏听到他一边走一边低声自语:“一个太机灵,一个太老实,都叫人为难。世上要是有个万全策就好了……”

小把戏想,不用跟来旺打听了,耐心等两天,等那个外孙来了,看情况再做计较。

白天,来旺忙起来了,去后院打开房子的门窗,通风透气,拂灰掸尘,用大新扫帚清扫院子。公冶先生也动手,取铺盖和席子出来晾晒。小把戏也被支使得团团转,一盆盆清水端过去,擦洗家具杯盘。

抽个空子,公治先生不在的时候,小把戏问来旺:“先生的外孙这两天准来吗?怎么知道的?”

来旺说:“早就通过书信,信上说了日子呗。不一定那天准到,可能早一天晚一天的。我愿意他们晚点儿到,多来人我就得多烧饭,众口难调,有时我都烧得够够的。”说完忙又东张西望,显然是怕公冶先生听见。小把戏问:“他们是谁?”来旺皱眉道:“不要瞎问,先生不喜欢多嘴多舌的人。”停了停,他又说,“来了你就知道了,反正要不了两三天。”

晚上,小把戏把自己知道的,都告诉了米桶仙人。米桶仙人说:“那我们也等着,反正要不了两三天。”

谁知第二天中午,一票人马就上门了。人没到先有口信到家,公冶先生得了口信,忙叫来旺去饭庄子叫菜,他自己关了大门,掇了一把椅子,在门后坐着,闭目养神,养了一回神,又想起一样活儿,走过来叫小把戏多多烧水,准备泡茶。

小把戏拼命扇着小风炉,白铜壶里的水慢慢开了,吱溜吱溜直冒白汽。小把戏放下蒲扇,用手背擦拭额头上的汗珠,正擦着,感觉有人进院来了,不止一两个人。他忙凑近窗格子,看见果然进来一簇人,男女老少都有,都神情凝重,说话声音压得低低的。

小把戏仔细瞧着,又掰手指细数:一个五六十岁的庄重老太太;一个四十多岁的妇女(忙着张罗的样子,有点儿像仆人);一个三十来岁的妇女,穿得不花哨,却又周身显得讲究;一个大约七八岁大的男孩,戴着宽边遮阳帽;一个三十来岁的精明男子(穿得体体面面,不知是管家还是师爷);还有个四五十岁的老成男仆……

小把戏的眼睛盯牢在男孩身上。可是帽檐太宽,看不清脸。

五六十岁的老太太忽然停住脚,叫那个四五十岁的老成男人:“来福,你帮着门外的人把东西搬进来,把大门关上。”

“好的,太太。”来福立刻转身去了。

男孩慢慢地走着,细细打量院子,又凑近瓷缸看金鱼,看了一会儿,他似乎有点儿不舒服,怯怯地叫了一声:“姥姥,我想撒尿。”五六十岁的老太太忙叫:“来旺!”公冶先生说:“来旺叫菜去了。我来吧。”老太太便跟男孩说:“好孩子,姥爷带你去撒。”

小把戏不看了,他心里有点儿不舒服:撒尿还要说出来,要是他,一句废话都不会有,跑到茅房,眨眼就解决了。

小把戏吃力地把水壶拎下来,拎往正房。老太太看见他,吃惊地问公冶先生:“哪来的这个孩子?”公冶先生说:“捡的。捡来有两个月了。”老太太还想问什么,又不问了,只是不住地打量小把戏。

小把戏放好水壶,慢慢地拿茶叶茶壶,灌水泡茶。茶叶在开水里舒展、膨胀的时候,小把戏回头看见了男孩的正脸,因为是在屋里,遮阳帽除下去了,他看到男孩白白嫩嫩,长相也不错,但是不知道为什么,神情有点儿木呆呆,而且看起来并不快活。不单他,别人也一样,根本不像人家女儿和外孙上门的那种欢喜劲儿。

男孩也很注意地看着小把戏,两个人对视,不错眼珠子。公冶先生脸上露出一点儿笑容,说:“看来你俩有点儿缘分,那就好好相处!有个能一起玩的人,最好了!”

喝过茶,略略收拾了东西,来旺回来了,饭庄子的人抬了食盒进来,来福、来旺还有那个女仆上前帮忙,摆菜,安放杯盘筷子。饭庄的人走后,主人坐下吃饭,仆人拿着扇子、毛巾等物站在旁边伺候,小把戏也分得了一样活儿:用蝇甩子赶屋里的苍蝇。

吃过了,又喝了几口茶,主人都去后院了。老太太百忙中吩咐那个女仆:“你拣几样剩菜出来,叫他们吃了吧。吃过赶紧来干活儿。”

小把戏在厨房里,就着那几样剩菜,和来福来旺及那个女仆,一起吃了饭。吃罢了,小把戏以为要去后院伺候,却听女仆说,姑娘累了,要休息,旁人不必去打扰,有她照管就够了。

小把戏和来旺在厨房里擦洗家伙,罐子、蒸格、饼模子,以前没用着的,都要拿出来擦洗。门窗灶台,角角落落,都要扫抹干净,柴火码放整齐,灶前一根草刺都不许有。各样刷子倒控着沥水,油壶盐罐都擦得能照人影子。

小把戏一刻不停,在厨房忙活了一下午,直累得腰酸背疼。他没时间回房去,也没见着那个“外孙”。

快到傍晚,活儿干完了,总算能出来透透气。公冶先生过来说:“小把戏,换身干净衣服,来陪客人玩会儿。”

“好。”小把戏乖巧地答应了。他回到自己的房间,换上白衫儿、黄裤子、鸭绿色的外褂—天气转凉之后,公冶先生又给他拿了一件厚的。不单换衣服,小把戏还用胰子狠狠洗了手脸,用来旺的梳子梳了头发。

“打扮”好了,小把戏跟着公冶先生去后院。那男孩本来一个人呆呆地站在树下,看见小把戏,眼睛里有了点儿笑影。

“我叫小把戏。”

“我叫大、哦不,元品。”

第十六章" 小结局

小把戏和元品在树下转着玩儿:抠树皮,找蚂蚁,把葡萄叶搭在空心拳头上捶出响声。慢慢地,两个男孩有点儿熟悉了,元品脸上的笑容也多了起来。

公冶先生家晚上不吃饭,吃点心,一般是粥和糕饼,有了客人又丰盛些,从店里叫来许多细巧食物。元品很快吃罢,来找小把戏玩儿,小把戏忙着刷洗澡盆,说:“我现在没时间,等晚上。”公冶先生说:“澡盆不用你刷,你就陪他玩好了。”

小把戏高高兴兴地丢下澡盆,跟元品玩儿。

他俩撩拨金鱼,把荷叶倒扣在头上当帽子,一顶戴腻了,松开手,荷叶弹起来,又是一条高高的好汉。小把戏还想剥莲蓬给元品吃,被元品紧张地制止了。小把戏不在意地说:“自己姥爷,吃他一个莲蓬怕什么?”元品沉默着,不说话。

蜜色的霞光消退,暮色有点儿上来了,老太太来叫:“元品,不能再玩了,一会儿洗澡睡觉。”元品的脸瞬间变得愁苦,还叹了口气。小把戏敏锐地察觉到了,他说:“不是还有一会儿吗?那就等一会儿再去。”

小把戏的厢房门关了一整天,现在有时间打开了,小把戏悄悄地拽元品进去,把床上的布老虎枕头拿给他。元品一摸,脸色顿变,马上又拿布老虎跑到门口,借着天光仔细瞧。瞧了一会儿,他失声道:“这、这不是我的布老虎吗?”小把戏嘘一声,“别嚷!别让他们听见!你是不是大宝?”元品点头,“我是!”他的眼泪唰地流下来,嘴角一扁,就要大哭。小把戏赶紧用衣袖给他擦泪,又低声说:“别哭!别叫他们察觉!我们正想办法救你出去,你装不知道就好。布老虎你拿去,就说我送你玩的。”元品点点头,拼命忍住眼泪。

元品,哦不,大宝,抱着布老虎出去。老太太说:“哪里来的东西?脏脏的。”大宝说:“是小把戏送给我的。”老太太本来想叫扔了,一听是小把戏给的,又想起老头子今天跟她说的计划,只好忍住,说:“我找块绸布给你包起来,别叫你妈看见了。”

当晚,大宝睡后院,跟老太太一床。老太太很当心他,一会儿问冷暖,一会儿问饥渴,又问撒尿不撒。大宝只是摇头,抱着布老虎不放手。

夜渐渐深了,公冶家熄了灯,关门睡觉。不知道有没有睡着,反正前院后院都很安静,除了秋风偶尔吹落树叶的沙沙声,再无一点儿声息。

小把戏屋里,正紧锣密鼓地商议,怎样把大宝救出去。米桶仙人说:“救他不难,但是我想知道,大宝这些天经历了什么,他们神神秘秘的,肯定有古怪在里头。大宝又是个老实孩子,他不清楚的事,我们得弄清楚。”

针包姥姥说:“就是,不弄清楚,我忍不下这口气,也对不起大宝死去的奶奶。”

小把戏说:“公冶先生和老太太最知道,大宝的那个新妈,我都没怎么听见她说话,叫她开口,估计也难。”大宝的新妈,也就是公冶先生的女儿,不单不怎么说话,连笑容都很少有,小把戏看出她不快活,也不爱大宝。他知道大人爱小孩是怎样的,因为他被师傅爱过。

针包姥姥说:“你们不要动,我瞧瞧去,有什么情况,回来再跟你们说。”

通往后院的门锁着,针包姥姥不耐烦开锁,就算开了它也很难取下锁挂,它直接飞了上去。飞到房顶又歇一阵,心里嚷着,“哎哟,累死我了!”一只猫却从旁边走过来,试探着咬了它一口。刚咬一口,立刻烫了嘴似的跳开。针包姥姥心说:“要是没有针,就要给你吃了。”它鼓足力气飞下去,来到后院房前。

门窗都紧闭着,针包姥姥跳上窗台,用针在窗户纸上扎孔,往孔里观看。只有上回去过的套间睡了人。里间大床上睡了一个年轻女子—虽是帐幕低垂,看架上的衣服,床前的鞋,能看出来;外间大床上睡了老太太和男孩—床前一双年老妇女穿的黑色尖头鞋,一双男孩穿的小绿鞋。女仆打了地铺睡在靠门的地方,可能是地面潮吧,她翻来覆去睡不踏实,又在身上抓来抓去。

针包姥姥看够了,飞回前院,到小把戏的厢房。它把所见都讲了,米桶仙人说:“看来大宝不易脱身。所幸就在眼前,不怕他飞了去,我们等了多少天,也不急在这一时。”

小把戏叹了口气:“不知大宝怎么想呢。他都哭了!他还没来的时候,公冶先生说他要上京,还打算叫我做他书童。”

米桶仙人和针包姥姥沉默下来。

小把戏年纪小,在米桶仙人和针包姥姥沉默的时候,他睡着了。

天色将明未明,公冶先生因为有心事,起来打开窗扇,让晨风透进屋子,他披衣在窗下独坐。谁知刚坐下,屋子里多了个东西,一个飞来飞去的黑色小圆球。公冶先生正惊诧,黑色小圆球说话了:“公冶先生,你好吗?”

公冶先生吃了一惊,问:“你是谁?”

“你买来的孩子叫大宝,我是他家祖上的一样旧物。为了找他,我们用去了大半年时间,今天找到了,就要带他回去。”

公冶先生长长地悲叹了一声。

“公冶先生,我们只带走孩子,不想找谁的麻烦,可是我想知道,你为什么选中大宝,为什么又这样安排他。”

公冶先生掉泪来,说:“我们也是命苦的人啊。”

公冶先生讲述了事情的前因后果。原来,他女儿早年嫁了个小官,生个儿子叫元品,元品样样可爱,他爹爹很喜欢他,因为不能带家眷,元品和妈妈多数时候在卯城姥姥家住着。去年女婿升了京官,写信让家眷去,又说替元品请了名师,希望他好好读书,长大之后争个功名。接到信家里人都很高兴,摆了一桌家宴,宴席上有一样豆沙圆子,是元品爱吃的,元品多吃了几个,谁知有两个滑到喉咙里,一噎竟给噎死了。

“所以你们买了大宝,代替元品?”

公冶先生点头:“是在我家里出的事,我害怕女婿怪罪,又担心女儿受牵连……除了元品,她没有别的孩子,女婿若是怪罪她,她后半生可能就没了依靠……那孩子长得有几分像元品,他爹爹四五年没见他了,小孩子变化快,见了面可能也认不出是假的,我想着,说不定能瞒天过海……”

针包姥姥叹道:“你们果然不容易!—可是,我们又是容易的?自从大宝不在,他妈天天哭,豆腐都无心做了。小户人家的孩子也是宝贝,我们必须带他回去。”

公冶先生以手掩面,说:“去吧去吧。救了一家,再害一家,也是作孽的事。”

针包姥姥飞出来,飞到厢房外面,叫米桶仙人:“布老虎叫我过去,要是我没猜错的话,应该可以走了。”

米桶仙人飞出厢房,针包姥姥跳到米桶里,再去后院。果然,大宝抱着布老虎站在院子里,赤着脚,脸上还有泪痕。老太太和女仆想拉大宝回去,那女仆还说:“元品少爷打癔症了,夜里,我听见他一个人对着布老虎低声说话,又是哭又是笑的。”

米桶仙人一落在地面上,大宝立刻抱着布老虎跳进去,米桶又升了起来,老太太和女仆跺脚大呼:“元品少爷跑啦!跟妖精跑啦!”元品的妈妈裹着长衣走出房门,仰视着天上的米桶,脸上没有表情。仆人又找来竹竿朝天上捅,布老虎朝下看,它不怕那些竹竿,只怕看见元品妈妈的脸。没有人能替代元品,她的心早就死了。

米桶仙人刚要高飞,布老虎大叫:“还有小把戏呢。”米桶仙人“唉”了一声:“看我老得!居然把他忘了。”

米桶仙人飞到前院,轻撞小把戏的窗户,大宝也拼命大叫:“小把戏!小把戏!小把戏—”小把戏正在做梦呢,听到窗户响,又听到有人叫他,还以为是在梦里,后来窗格几乎被撞碎了,小把戏才猛醒过来,不是做梦,是真有人叫他。

小把戏连鞋都顾不上穿,跑到屋外,看见米桶仙人悬停在空中,大宝抱着布老虎坐在里面。所有仆人都拿着长竹竿朝天乱扫,连老太太也拿竹竿乱捅乱戳,米桶仙人想降也降不下来,小把戏一看这情况,心说,还是自己跑吧,反正他的腿脚像风一样快……

小把戏没跑两步,公冶先生叫住了他:“小把戏,你留下来吧,做我外孙。以后你什么都不用做,什么好东西都有:吃的,穿的,玩的。我送你上京城念书,凭你这么机灵,一定能念出个名堂来,等你长大了,做官也不是难事……”

小把戏说:“谢谢先生的好意,可惜我不能留下来,我要回到师傅那里。他在等我,我要是不回去,他会一直等我。”

小把戏开始飞跑,跑过金鱼缸,跑过花树,跑到影壁墙。他踩着那些突出的雕花爬上影壁墙,仆人一窝蜂跑来拽,公冶先生摆了摆手说:“不用管他,让他去吧。”公冶先生心里清楚,这个流浪的小乞丐,比豆腐店家的小孩,更留不住。也不应该留住,用一个外来的孩子代替元品,根本就是个馊主意。

米桶仙人靠过来,小把戏踩着飞檐往里一跳。米桶往下一顿,又飞走了,如同一只没有翅膀的大雁,也那么迟缓。

小把戏往下看,许多个仰着脸的人,金鱼缸、睡莲、花树、门楼,都一点点远去了。他是真的喜欢过他们,可也并不留恋,就像流浪时看过的那些风景,好归好,他经过就经过了,看过就看过了,离开之后,两不相干。

秋阳淡淡,米桶仙人慢慢地飞着。大宝紧紧地抱着布老虎,偶然朝下望一眼,说:“真吓人!那么高,我一看,眼就晕了。”小把戏却不怕,竭力伸长胳膊去抓白云,说要送给师傅做礼物。米桶仙人说:“白云这东西,高山上多的是,高山能把白云当帽子戴,还能缠在腰里。”针包姥姥听了米桶仙人的声气,内心忧虑:这家伙真老了,它们的别离已经不远。

到了寅城,正是晚霞最烂漫的时分。米桶仙人停在城墙上,说:“你们都下去吧,我实在没力气了。等歇一歇,我回山林去,做一棵远离人群和刀斧的树……”

小把戏先下来,又接大宝下来。他问米桶仙人:“山林在什么地方?以后我们怎么去找你?”

米桶仙人说:“布老虎知道。”

小把戏又问布老虎:“你不去吗?你是很厉害的老虎,吼一声,水渠里的水直翻花儿。”

布老虎惭愧地说:“也就那一回,以后我还得多学习,多历练。另外,我暂时不能去山林,等大宝长大了,用不着我了,我再去。”

针包姥姥说:“大宝长大了我也不去,我生在人家里,长在人家里,除了人家里,别的地方我也待不惯。”

小把戏说:“我倒是愿意去山林,等大宝长大了,布老虎什么时候愿意去,可以叫上我。”

大宝问小把戏:“那你为什么不现在去呢?现在去米桶仙人还能带你飞,以后,你就得抱着布老虎走路去,又累又慢。”

小把戏笑了笑,说:“你不知道吧?我还有一个师傅呢。咱们现在下去吧,先送你到家,我再去找我师傅。”

小把戏带路,大宝抱着布老虎跟在后面—布老虎头上还顶着针包。两个男孩找到阶梯,沿着阶梯走下城墙,来到寅城里边,天黑时分赶到喜神巷的张家豆腐店。豆腐店的门窗都关上了,里面鸦雀无声,也看不到灯光透出,只有微酸的豆腐气在夜色中沉沉浮浮。大宝急不可耐地拍门大叫:“爹爹!妈妈!妹妹!快开门!我回来啦。”

后面卧房里,大宝的妈妈抱着二宝正待睡觉,听到声音,她一骨碌坐起来说:“我们家大宝回来了!”张三长叹了口气道:“你又胡思乱想了。明天,我去张一贴家,叫他开点儿安神的丸药给你吃吃……”二宝却说:“我听着也是哥哥的声音。”她本来已蒙眬入睡,此刻眼睛全睁开了。

大宝妈妈用发簪挑亮灯头,张三只得擎了灯盏出来开门。他手里护着灯,走得慢,倒被拖着二宝的媳妇抢在头里。门闩一拉开,看见门前站着两个男孩,张三媳妇一把抱住当头的那一个,连声问:“是大宝回来了不是?大宝你真回来了?”

“我是大宝,我真回来了!”

亲吻雨点一般落到大宝脸上、手上、身上。大宝快活地笑着,跳着,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进屋的。

张家豆腐店的动静惊动了四邻,邻居们纷纷赶来,又是道喜又是问三问四。大宝仰着笑脸,回答一个又一个提问:你是不是被一个寿桃灯笼骗走了?这么多天都在哪儿?被卖在了什么人家?怎么又跑回来了?……张三忽然想起一件事,他拉住大宝问:“刚才有个男孩站在你后面,他是谁?”大宝说:“他是小把戏,就是他和布老虎、米桶仙人、针包姥姥救我出来的。”他又扬了扬手里的布老虎给大家看。大家看到了有点儿脏污的布老虎,却没看到什么米桶仙人和针包姥姥,张三夫妇又去门口寻找小把戏,没有小把戏,那个男孩仿佛幻影,也不见了。

小把戏一个人去了城隍庙。

师傅不在,小把戏就讨讨饭,替人家做点儿杂活,等待师傅回来。重阳节,师傅跟皮影戏班一起回来了,小把戏扑到师傅怀里,师傅含笑摸着他的手说:“去了这一趟,还是那么瘦。”小把戏笑道:“才不是呢。中间胖了好多,这是新近才瘦的。”

小把戏和师傅一直跟着皮影戏班。大宝和布老虎在豆腐店。针包姥姥回来之后就消失了,大宝翻遍家里的角角落落,没有找到,可能它老人家不愿被人打扰,隐藏起来了吧。

布老虎回来后就一直趴炕头,有时候大宝也把它摆到条几上,当作摆设。布老虎一动不动很老实,好像什么事情都没经历过,只有它自己知道,它经历过怎样的过去,又会有怎样的将来—将来就是等大宝长大,它心无挂碍去山林,跟米桶仙人在一起。小把戏说他也去,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冬天到来,寅城下了一场雪。而在远方的山林里,雪下了不知道多少场。厚厚的积雪掩埋了一只破烂的米桶,米桶好像死了,又好像是沉睡着。过了许多天,春风拂过山岗,积雪一点点消融,金色阳光照耀,破烂的米桶又显露出来。它更破败了,甚至已经腐朽,但是在那些破烂的木片里,一根嫩芽正在发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