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第一次听到笛声,是我家刚搬到水乡安镇的第二天,我家从南市街的小楼搬到后街临街沿河的三间平屋。那是一个春暖花开的星期天,吃罢中饭,天井里的几朵野花上,飞来了几只小蜜蜂,围着野花嗡嗡作响,夹杂着我们慵懒的哈欠。
忽然隐隐约约从远处传来一阵悠扬的笛声,驱散了我的瞌睡,我和妹妹立刻奔出门口,四下张望,不见影踪。
笛声由远而近,妹妹说,这个笛声从西来。我和妹妹站在家门口,朝西望着那座高高的石梁桥。不多一会儿,从桥堍上桥的一个换糖老伯边肩挑换糖担,边吹着手中的一支黑色竹笛。笛声越近越好听。妹妹进屋去抱了一大堆的破布头给换糖老伯,他立刻歇下换糖担,手拿铁刀和铁榔头,笃笃笃地在一大块麦芽糖块上敲了薄薄的三片递给我们,妹妹拿进屋交给妈妈,妈妈给姐姐一片,给我们两片。
我对换糖老伯手中的小黑笛特别感兴趣,一直叫他吹呵吹呵,他的小黑笛是竖吹的,看他几个粗糙的手指头灵活地按在笛孔上,闭着眼吹奏着“12 35 31 23 1—”,吹奏的曲调虽然简单,但他重复地吹奏,未成曲调也有情。我想对他说让我吹一会儿,却又开不了口,怕他不让我吹,只好看他匆匆地挑起换糖担,吹起他的小黑笛,迈开脚步串街走巷,“12 35" 31 23 1—”的笛声,渐行渐远,可是,小黑笛的声音,已深深地埋在我的幼小心灵里。
当天晚上,我做梦遇到换糖老伯,我说,“你的小黑笛让我吹一会儿好吗?”换糖老伯笑眯眯地说,“别人家的孩子都盯着我的麦芽糖,只有你一直盯着我这支破笛子,你这孩子倒特别,我给你吹!”
天哪!没想到换糖老伯竟然愿意把他的小黑笛让我吹,我受宠若惊地接过他手中的小黑笛,含在嘴里吹奏起来,却不是他一直吹奏的“12 35 31 23 1—”曲调,而是我想什么,便吹什么!一会儿《洪湖水,浪打浪》,一会儿《九九艳阳天》,我的笛声把过往行人都吸引过来,我吹完两曲,围观人给我一片热烈的掌声。
换糖老伯对我说,“怪不得上次我在你家门口换糖时,我看你根本不在乎我的麦芽糖,在乎的是我的小黑笛。小小年纪,吹得出神入化!真了不起!”我忙说,“我完全是瞎吹的!”换糖老伯惊讶地说,“你从没学过就吹得这么好吗?那一定有笛魔附在你的身上了!”我一听笛魔两字,心头一震,立刻从睡梦中惊醒。回味梦中的我,就是未来的我。
二
一个初冬的黄昏,我和妹妹做完了作业,妈妈正在用纸擦拭煤油灯的玻璃灯罩,边擦边放在嘴边哈热气,玻璃灯罩上蒙上一层白色的水汽,再用纸擦拭,玻璃灯罩越擦越亮。妈妈点亮了煤油灯,放在八仙桌上,姐姐拿出一大摞衣料堆在桌上,妈妈戴着老花眼镜和姐姐在煤油灯下做针线。我对妈妈说,“我和妹妹出去玩一会儿!”妈妈说,“早点儿回家!”我和妹妹手拉手,走出门口应着妈一声拖调:“噢……”
天上升起一弯上弦月,小镇的街路上寂静无声,我和妹妹嚓嚓的走路声,划破了小镇夜晚的宁静。我们登上白天最热闹的富安桥顶上,静静地坐在桥栏上,忽然远处隐隐约约地传来一阵阵悠扬的笛声,我对妹妹说,“你听这笛声从哪里发出的?”妹妹侧耳倾听了一会儿,用手指了一个方向,对我说,“我们上学的这条街!”
我随妹妹指引的方向走去,笛声时高时低,渐行渐近。我们循声找到一条又窄又暗的小弄,妹妹胆小,她紧紧握住我的手。笛声越来越近,走到小弄深处,一扇边门里透出一缕缕昏黄的光束。妹妹轻轻地对我说,“哥,这里发出的笛声。”我立刻用手指头在门上轻轻地叩了几下。木门咿呀一声开了,没有想到,开门的是我的同班同学沈峰。
沈峰说,“咦!你找我吗?”我支支吾吾时,看见沈峰的爸爸刚刚放下手中的竹笛。我对沈峰说,“我们被你爸的优美笛声吸引而来的!”沈峰爸立刻说,“好!好!进门坐。”
我和妹妹入室端坐在客堂的一条长凳上。沈峰爸问,“你喜欢吹笛吗?”我点点头说,“是的,你的笛声太好听了!”沈峰对我说,“我爸吹的横笛,换糖伯吹的竖笛!”沈峰爸笑着说,“换糖担上的笛子是竖吹,它不用贴笛膜,一天到晚吹的一个调,我吹的是横笛,八个笛孔,一笛孔贴笛膜,一笛孔吹奏。”我听明白了。
我对沈峰爸说,“沈伯伯,我像着了魔一样被你的笛声吸引,你可不可以再吹奏一曲?”
沈峰爸说,“我家沈峰天天听我吹笛,他从来没有你这种感觉,我给你吹奏一曲《欢乐歌》。”
沈峰爸拿起竹笛,一边把嘴唇挨在笛孔边,一边两只手按住六个孔,清脆的笛音飞滚而出,欢快跳跃的音符,营造出热闹而喜庆的氛围。我的两眼盯住他的几个在笛孔上娴熟跳跃的指尖,从笛孔里飞出一串银铃般的笛音。
我终于忍不住问沈峰爸,“学吹笛难吗?”沈峰爸说,“你喜欢就不难,喜欢就是你最好的老师!”我对沈峰爸说,“你能教我吹吗?”沈峰爸一口答应了。
他拿了一支竹笛说,“先教你握笛的手势,再教六孔的音阶。”我拿了沈峰爸给我的竹笛放在嘴边吹奏,一开始只发出噗噗噗的沉闷的声音。沈峰爸给我示范吹出一声声既饱满又响亮的笛音,我却再用力也吹不出他那样的。我不断地吹奏,沈峰爸欣喜地说,“对了,就是这个音!吹得饱满!”可是我再吹,又是发出噗噗的笛声。
沈峰爸对我说,“我送你一支竹笛回去好好练,再慢慢教你!”
我拿了一支竹笛边谢边告辞,走出沈家门口,踅入一条伸手不见五指的长弄,出了弄口,踏着一片迷离的月色,妹妹走在前面吹着她的口哨,我用竹笛搁在嘴边假装吹笛,一路上热热闹闹,走到家门口,妈妈和姐姐还在灯下做针线。妈妈问,“你们去了哪里?玩得这么晚!”我对妈妈说,“我们去了沈峰家听他爸爸吹笛!”妈妈说,“他是鼓手,经常下乡去做生意,他家是鼓手世家,到他儿子手里要断了!”我对妈说,“他儿子叫沈峰,是我同班同学,他爸教他吹笛、吹唢呐,他一样也不肯学!”妈笑着说,“你喜欢吹笛,去当他儿子吧!”我说,“当儿子不去,拜他为师学笛,我去的。”
我和妹妹睡了,妹妹早已发出轻微的鼾声,我却依然沉浸在优美的笛声旋律中,久久不能入睡。从明天开始我要练习吹笛的基本功,东想西想,迷迷糊糊地入睡了。
三
次日一早,我拿了竹笛在我家的天井里对着墙壁吹奏,吹了很久,嘴都吹酸了,也没有吹出一声像样的笛音。我坚持每天清晨练习吹笛一小时。尽管我学吹笛发出的多半是噪音,但姨妈她们都不说一句话。可是有一天晚上,妈妈告诉我,隔壁邻居向她告状,都说我的笛声把他们从睡梦中惊醒。于是,我便一早带了竹笛,去镇郊一座寺庙后的空地上练吹笛。遇到刮风下雨的早晨,我就进寺庙的庙堂里吹。
功夫不负有心人,我终于能吹出一个个漂亮饱满的笛音了。一日下午,我从沈峰嘴里知道他爸没有下乡,吃罢晚饭,我带了竹笛去拜访沈师傅。
我一到沈家,沈师傅立马让我吹几个音让他听,我一连吹了几个饱满的笛音,沈师傅眼睛发光地对我说,“就是这个音!你的嘴唇上要练出口劲,它可以收缩放大。今天教你笛子的音阶,六个笛孔六个音符,从低音到高音。”
于是沈师傅拿了竹笛示范音阶练习。然后,沈师傅让我吹奏一曲《东方红》,我认真地把《东方红》曲谱吹奏完毕,博得沈师傅的称赞。沈师傅说,“你的乐感好,曲调音准,旋律优美,音色饱满,回去再练,中国有句老话,冰冻三尺,绝非一日之寒。”
离开沈师傅家,耳畔依然回荡着我的笛声,我忽然幻想自己像沈师傅一样娴熟地吹奏《欢乐歌》,乐曲时而高亢,时而深沉,时而欢快。想起儿时跟妈去乡下外婆家,看表哥结婚,在娶亲船上听到最多的曲子,便是这支熟悉的《欢乐歌》。
次日放晚学,我随沈峰去他家,又见到沈师傅,我对他说,“沈师傅你有《欢乐歌》的曲谱吗?”沈师傅说,“有!”立刻去里屋拿出一张《欢乐歌》的曲谱。我说,“请沈师傅吹一曲好吗?”沈师傅笑着拿起竹笛,仰起头两手按住竹笛,嘴唇贴近笛孔,立刻爆出几个饱满而响亮的笛音。我专注地坐在他身边洗耳恭听。一开始优美的曲调,徐徐地拉开序幕,进入热烈的欢乐场面,跳跃的笛音飞驰而出,继而转入抒情缓慢的笛音,传递着对新郎新娘的祝福。到了迎亲的高潮时,单吐双吐的笛音渲染了特别欢乐的气氛。
沈师傅吹完《欢乐歌》对我说,“学这个曲不难,首先音要吹准,其中有几个滑音、倚音比较好学,难的是吐音。有单吐和双吐。练习一个月就可以吹了!”
听沈师傅一说,我云里雾里的。沈师傅对我说,“我八岁跟爸爸去乡下干吹鼓手活,一开始爸爸让我用鼓槌敲柏鼓,大人吹吹打打,笛子与唢呐响成一片,我的柏鼓跟着他们的节拍敲。十岁那年,爸爸教我吹笛,教会我六个笛孔的音阶后,让我练习运气,练习吹长音,每天吹到嘴酸、喉咙冒烟才让我停歇。长期练习吹奏练就嘴唇上的口劲,有了口劲就能把口风变细变粗,变细吹高音,变粗吹低音。”
听了沈师傅的学笛经历,今天沈师傅能行云流水地吹奏《欢乐歌》,背后付出的艰辛是我无法想象的。
从沈师傅家出来,我每次都依依不舍。小学六年级的最后一学期,我几乎三天两头往沈师傅家里跑,妈妈一直说我像丢了魂儿似的。
四
小学毕业的暑假,在陆镇粮库工作的哥哥写信给妈,叫妈让我去考陆镇中学。次日一早,妈让我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坐航船去陆镇。我坐了三个多小时航船,到了陆镇,我上码头去粮库,哥哥在门口接我,吃罢中饭,哥哥陪我去中学参加初一新生入学考试。三个小时语文、数学考试考得我头脑昏沉,回到粮库,哥问我,“考得怎么样?”我朝哥笑笑点点头。
次日一早,我坐航船回家,等待发榜,哥说学校发榜时,他让航船带口信给我。我一回家,便把心爱的竹笛藏起来,帮妈妈掰竹壳子。妈妈说我懂事,把最喜欢玩的吹笛也停止了。
一天傍晚,航船老板在我家门口高喊,“你哥带的口信,你考取了!”我和妈妈从家里奔出门口,妈妈笑着说,“谢谢老板!”妈妈开始给我缝制一副被头铺盖,还赶做了两双单鞋一双棉鞋,一直忙活到开学。
开学的那天早晨,妈妈起了个大早,给我扎了一副被头铺盖,一只网线袋里装了脸盆热水瓶,漱口搪瓷杯,一条草席。我把这支心爱的竹笛插在铺盖中间。吃罢早粥,妈妈送我去轮船码头,妈妈正对我絮絮地叮咛,轮船一声长鸣,我立刻下了船舱。轮船渐渐地离开码头,船舱里一片嗡嗡的说话声,我靠着船窗遥望窗外的一片水景,想象我的中学生活,想着妈妈含辛茹苦地在家里操劳。
陆镇到了,我从船窗一眼见到哥在码头上,迫不及待地将半个身子探出船窗外喊,“哥,我在这里!”哥说,“不急,慢慢上!”我上了岸,哥卸下我肩上的铺盖背在他肩上,我拎着网线袋和草席,跟在哥的后面。哥说,“我们直接去学校报到办好入学手续。”
不多一会儿,陆镇中学到了,哥带我去学校办公室办好入学手续,学校不招寄宿生,哥跟校长商量,校长说,特殊情况特殊照顾,安排我住教师宿舍。哥握着校长的手,千恩万谢。
校长带我去教师宿舍,在学校操场南面有三间低矮的平屋,校长推开第三间的门,屋里有两只竹榻铺,校长对哥说,“你弟是这只铺,同宿的老师姓胡,教音乐的!”天哪!胡老师的床边挂满了二胡、琵琶、阮、笛子、箫,桌上还有一只扬琴。校长对哥说,“委屈你弟和胡老师挤挤吧!”哥说,“我弟喜欢音乐!好事!”
校长匆匆告辞后,哥问我,“喜欢这里吗?”我说喜欢!哥笑了。
忽然门外走进一个年轻人,哥忙说,“是胡老师吧!”那人忙说,“是!是!刚才校长对我说过。”哥说,“我弟与你同宿,他高兴极了!”
胡老师不解地问,“为什么?”
“我弟喜欢音乐,看见你满屋的乐器,他好开心了!”胡老师咧着他的一口龅牙笑着说,“太好了,不喜欢音乐的人,听着乐声如同折磨人,喜欢音乐的人听了才是艺术享受。”
哥说,“我弟与你同宿是他的幸运,我弟年幼无知,请多包涵!”哥说罢,便匆匆向胡老师告辞。
哥走后宿舍里只有我和胡老师,他让我坐在他的床沿,他坐在一张靠椅上,他对我说,“我看你对音乐十分爱好,我们可以成为好朋友。我是丹阳艺术师范学校毕业,分配到陆镇中学当音乐教师才三年,我仍想去考北京中央音乐学院民乐系。我这个人生活上不讲究,如有不到之处,你向我提出。”
我说,“胡老师,今后宿舍的卫生工作我负责,你又要上课,又要练习各种乐器!”胡老师说,“你喜欢哪种乐器?我教你!”我说,“吹笛!”
胡老师笑着说,笛子是民乐中他的最爱,我立刻诚恳地说,“我学笛子拜你为师好吗?”我看胡老师笑吟吟地点了点头,便跪在地上叩了三个响头,叫了一声师傅,我们简单的拜师仪式就这样结束了。
五
我和胡老师吃罢晚饭,回到宿舍,胡老师说,我把几个乐器演奏一遍!他先吹笛,笛声一出,熟悉的曲调,我说,“是《欢乐歌》吗?”他惊讶地说,“不错啊!《欢乐歌》是笛子的经典乐曲!”他继续把乐曲吹奏完毕,胡老师的技艺很高超!他问,“你学过笛子没有?”我说,“学过一点儿皮毛!”胡老师问跟谁学的,我说跟一个鼓手学的。胡老师说,“民间艺人不错,你把《欢乐歌》吹一遍给我听!”我一边取出自己的竹笛,一边拿出《欢乐歌》的曲谱,在胡老师面前吹奏,两只手颤抖地握着竹笛,闭着眼把《欢乐歌》乐曲吹完,胡老师竟然为我鼓掌。
然后,他去拿了一支竹笛说要把《欢乐歌》再吹一遍,于是,胡老师开始吹奏,听他一吹,我脸红耳赤地听着,胡老师从容不迫地吹奏,节奏时缓时急,缓慢时小河淌水,急促时万马奔腾,全曲充满了喜庆,洋溢了欢乐。
胡老师提醒我说,“你学吹笛是好事,但你不能因为学吹笛而影响学习!”我对胡老师说,“我知道,学习是主课,学笛是课余爱好!”
我让胡老师把各种乐器试一遍,胡老师拉二胡,一曲《二泉映月》拉得似痴如醉;抱起琵琶,一曲《十面埋伏》,气势雄伟!又有箫声一曲,哀哀怨怨!我陶醉在胡老师演奏的音乐声中。胡老师演奏结束,给我制订了学笛计划,他从桌上书堆里找出一本《笛子练习曲谱》递给我说,每天把练习曲反复吹十遍,尽管枯燥也要练。
早晨我提前一小时起床,悄悄地拿了笛子和曲谱,去学校的操场上摊开曲谱,一遍遍地吹奏。遇到下雨天,我撑了雨伞去离校一公里的寺庙内吹奏。半个学期过去了,胡老师一直没有检查我吹奏的水平。一天晚上,胡老师让我吹奏练习曲,我从头到尾吹了一遍。胡老师说,“提高很快,首先音准,声音饱满,节奏均匀。现在我可以教你倚音、颤音、滑音的技巧。”胡老师用笛子边吹边说,让我用笛子模仿他一样吹奏。一个黄昏,我把这三个技巧都掌握了,他再让我把三个技巧根据曲谱全都吹奏一遍。我心情紧张,怕吹不好,拿笛子的手在发抖。胡老师说,别紧张,大胆吹!我鼓足勇气把《欢乐歌》一气呵成地吹奏完毕,得到胡老师的赞扬,我心里像灌了蜜一样甜。
初夏的星期日下午,风和日丽,胡老师带我去离镇半公里的渡口采集芦苇削笛膜。渡口旁边长着一大片青翠碧绿的芦苇,密密匝匝随风婆娑起舞,摇曳多姿。渡口的另一旁满田畈的绿油油的油菜,熏熏的西南风一阵阵吹来,田野里氤氲着缕缕清香。我和胡老师卷起裤管,赤着脚钻进浩浩荡荡的芦苇丛,踏在毛茸茸、软绵绵的芦墩上,一种疏松柔软的熨帖感从脚底涌了上来,一直涌到心间。胡老师弯着腰,掏出小刀削下一根根芦秆,我把芦秆抱上渡口的田畈上,不多一会儿,我和胡老师盘膝坐在田畈上,胡老师用小刀娴熟地削着小段小段的芦秆,然后,把芦秆两端中白色的芦衣捻成一条细线。胡老师一边把它放在布袋中带回去,一边对我说,再隔两个月把笛衣抽出便是笛膜了。
一天放晚学,我回宿舍见胡老师正在贴笛膜,他把我叫住说,贴笛膜有技巧,不能用糨糊或饭粒粘笛孔,要用白芨涂笛孔,笛膜粘贴不能太紧,要贴成有皱纹的笛膜最标准。胡老师给我贴好一张笛膜,吹出的笛音收放自如。
期中考试后,我拿了班级成绩第二的名次给胡老师看,胡老师说,“学笛学习两不误,你做到了,我可以放心地教你吹笛了!”他掏出一张《我是一个兵》的笛子独奏曲谱对我说,先把曲谱背熟,然后再学如何运用技巧把它吹好。于是,我每天晚上做好作业便把曲谱背几遍 。一天晚上,胡老师在教务开会,我一个人开始学习吹奏《我是一个兵》的笛子独奏曲,吹了几遍,最大的双吐单吐难住了我,每次学习吐音时,总是含糊不清,越吹越困惑。我放下笛子等待胡老师回来。
胡老师很晚才回来,他一进门便对我说,“我的工作调动了!”我焦急地问,“调到哪个学校?”胡老师说,“县一中组建一个民乐队,明天就要去报到!”胡老师说罢,看我一声不响,走到我身边说,“县城离这儿不远,自行车两个小时就到,你可以到我们学校找我!”我默默地点头。胡老师开始整理东西,我帮他一起干,我们把一大堆的书扎成一捆捆,生活用品装进一个麻袋,最难搬的是这些民族乐器,二胡放进二胡箱,琵琶放进一个布袋,扬琴放进一只木箱,十几支笛子捆在一起。
整理完毕,夜已深了,胡老师拿了一支竹笛把我带到学校的小礼堂,拉亮了悬在台上的一支十五瓦的电灯泡,他说,“我把《我是一个兵》给你吹一遍。”他站在台上吹,我在台下听。胡老师的单吐双吐,轻快的节奏,清晰的笛声,从容的运气,把这首笛子独奏曲,演绎得酣畅淋漓!曲罢,胡老师教我吹奏单吐双吐的技巧,我反复地吹奏,他反复地给我纠正。头通鸡叫了!我催胡老师休息,胡老师依然不断给我纠正示范,我不忍心让胡老师一夜未眠,天亮了,我去校外买了大饼油条,给胡老师当早点。
在轮船码头有一大群老师和同学,一起送别胡老师,胡老师下船舱时,我也跟着下船舱和胡老师握手道别,胡老师说,“学笛上有什么困难来县一中找我!”我匆匆上岸,轮船离岸,我挤在送别的人群中向胡老师挥手。
六
胡老师走后,为不辜负胡老师对我的期望,我每天早晨坚持去学校小礼堂练习,吃罢晚饭去学校操场上练习吹笛。我们陆镇到县城有一条土公路,只能骑自行车。于是,每逢星期日,我去自行车出租行,租一辆自行车在学校操场上学骑,两个小时刚学会上车下车。第三个星期日,我能沿着操场跑道骑它八圈十圈,终于把自行车学会了。
一个星期六的下午,我租了一辆自行车去县城,上路时,风和日丽,自行车载着我向县城飞驰。半路上突然起风,天空乌云密布,随即滂沱大雨,一开始我冒雨骑车,行驶在泥泞的路上,地上的烂泥,天上的狂风,让我寸步难行。好容易找到一座庙,躲了一会儿雨,天渐渐地暗下来,我又不得不骑车继续前行。快到县城时,我已跌了三跤,浑身上下泥浆水,如同一个泥冬瓜。找到县一中教师宿舍时,正好胡老师在去食堂的路上,我立刻叫,“胡老师!”胡老师问,“你是谁?”我急急巴巴说,“我是张寒。”胡老师立刻停下脚步说,“怎么淋得这个样子!”我说,“骑自行车来县城路上遭雨!”
胡老师立刻把我带进县城浴室,洗罢,里里外外都换上了他的衣服。他去食堂拿了丰盛的饭菜,让我吃个饱。丢下饭碗,我与胡老师交流吹笛的事,他让我把《我是一个兵》吹一遍,在胡老师面前吹奏,心情一紧张,节奏抓不住。胡老师笑着说,别紧张!等我吹完,他说,“很好,节奏有了,就是单吐双吐还不够清晰,继续练!”胡老师又给我一支新的笛子独奏曲《跃鞭催马运粮忙》。我让胡老师吹奏一遍,胡老师挑了一支笛,沉吟了一会儿,仰起头,吹奏起来,明快的节奏,轻松活泼,中间大段抒发翻身农民的内心欢乐,悠扬而抒情,最后,明快的节奏如同运粮马车,马蹄声不绝于耳。
当晚我靠在胡老师的铺上入睡。天亮时,我晾在门外的晾衣竿上的衣服干了。吃罢早饭,胡老师带我去县城马鞍山公园玩,晚上陪我去影剧院看了一场电影。
次日一早,我骑了胡老师给我洗刷干净的自行车,依依难舍,匆匆赶回陆镇。一路上,满脑子装的是胡老师的笛声,眼前是挥不去的胡老师亲切的模样。学笛成为我生命的一个重要部分,伴我少年逐渐成长,让我在学艺路上,充满憧憬和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