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春天的尾声,妈妈给我打来电话说:“太好了,今天收拾屋子,我把账本找到了!”
我有些惊疑:“什么账本?账本不是一直都在家里面?”
妈妈说,不是那些新的,她找到的是四年前丢失的那本很重要的账本。
四年前还是2015年,我刚刚读大学,离家1000公里,在一所公认的好学校的中文系。我在那年寒假里得知了父亲生重病的消息。这个消息,我得知得比父亲还要早。
在寒假之前,妈妈给我打电话,说父亲腰椎出了问题,常常腰疼。我想,这是中老年人的常见病,因为在那一年,我的姥姥也常常腰疼。我让父亲听电话,他语气很轻松,表示此事影响了工作。作为基层公务员,父亲并不是工作狂,但他在那两年隐隐觉得自己马上就要晋升了。他不止一次对我说,他几年之内——最迟在我大学毕业,将要离开郑州这个人事吵闹的省会,回到单位在家乡的办事处做一个小领导。后来我每每想起父亲的这些话,总觉得它们就是影视剧里屡见不鲜的铺垫,因此我不愿回忆它们。被儒家经典熏染得过久,衣锦还乡一直是父亲的愿望。为此他不惜去北京、天津、深圳交流,去贫困县工作,去机场办事处蜗居,一年又一年地远离妻儿,直到我们为了团圆,从洛阳搬到郑州去。
不同于姥姥的疼痛,父亲的疼痛来源于别的地方。
郑州火车站是一个大站,南广场前人头攒动。那一年,我寒假归家的那晚,广场上很多女人问我是否需要充电宝。我走了两圈,没找到家里的汽车,却在角落看到了电动车上的妈妈。我坐上去,艰难地将箱子固定在自己的胳膊上,说,箱子很重,火车站离家这么远,怎么不是爸爸开车过来?
妈妈说,这一个月来,爸爸的腰还是有一点不舒服,在一个中医院里面理疗。
一番折腾,我们终于回到了家——父亲单位的出租屋。因为几次搬家,五十平方米的地方拥挤着原先一百平方米的陈设,一切都显得很逼仄。晚饭时间已经过了,我们都饥肠辘辘。出乎我的意料,家里的炉灶仍是冷的,桌子上瓶瓶罐罐和塑料袋子杂乱不堪,我闲置已久的卧室也没有经过打扫。这幅光景比我高中住校时每周回家的那一天要惨淡很多。论表演,妈妈确实没什么天赋。就算念出了“有一点不舒服”这样的台词,还是让我提前发觉了事情的真相。
揭开了谜底以后,谜面就变成了不好笑的笑話。父亲的诊断在冬天还没有明了,只是说他“疑似MM”。我问,什么是MM?在这个问号后面谁也没有资格开玩笑,多发性骨髓瘤。父亲见到我的第一天,正躺在骨科的病房里。不是中医院,而是省人民医院。病房里面有三个床位,但是只有他一个人入住。因为疼痛,他只能侧躺,不能平躺。他趁旁边无人,偷偷问我:“是什么病?我快走不了路了……”他指着骨盆一侧,“这里,疼得很!”
我已经被妈妈安排了台词,并被要求倒背如流,不能遗忘:“这是腰椎间盘膨出,压迫了神经,所以很难受。你也知道的,人会感到疼痛,就是因为痛觉神经被刺激了。”
爷爷有六个儿女,当时父亲的兄弟姐妹还没有到来,我和妈妈每天接见的都是父亲单位里的同事。有的跟我早就认识,会先问问我学业,再跟父亲聊他们刚刚看过的《明朝那些事儿》,或者其衍生品《唐朝那些事儿》。他们来的时候会带一束花,淡雅的居多。这些象征着美好祝愿的鲜花摆在父亲的床头,仿佛是诅咒,一种对病者的慷慨同情以及对成为病者的无限恐惧。父亲不喜欢这些花,让我每天离开的时候把它们带走。单位里的人还会带来牛奶、六个核桃等白色的液体,它们的标签透露着它们来源于楼下的礼品店,在每天离开的时候我也将它们全部搬走。每当这个时候,我会想到某天在路上看到的一个乞丐,他正在悄悄将面前陶瓷碗里面的纸币抓走,来显得自己一无所获。一个星期后,家里积压了五六箱这样的液体,以及七八束花,全部堆在我的房间。躺在床上,我觉得这里才是病房,我才是病人。我患的是一种用呼吸而不是呼吸机维持的,不可治愈的疾病。
春节的时候,爸爸的病房里来了一位新病人,也是四十多岁。他腿上打着石膏,每天笑盈盈地坐在床上,聊天、吃面,手指不自觉地抠着石膏表皮。他的爱人每天来送饭三次,坐在他的床沿,也笑盈盈地,不停用方言跟我的父母说话。日复一日,聊天内容不断深入,从“今儿恁们啥时过来的?”到“恁大姐是医院的?哪儿?”他们传达给我的感觉是,尽管他在这样的大节日里加班加点劳动时遭遇了意外,仍然是幸福的。
石膏下面是可以治愈的疾病,甚至不能算是一种疾病,这让我在病房里又一次感到了生者的不平等。此时父亲已经不再是“疑似MM”,医生发现他的病症远不止MM,而是“疑似非小细胞肺癌的骨转移”。这意味着末期和不可治愈。每天我搀扶着父亲去测量体重,是他自己要求的。这项运动有的时候一天不止一次。体重仪距离病房有20米的距离,父亲独力拄着一个特制的四脚拐杖过去,看看原来的自己还保留了多少。有一天,他不要拄拐了,他让我搀着他去行走。那天他撑着我沿着走廊来来回回走了很多圈,有几个瞬间我看见了他此前在单位很常见的那种满面红光的表情。
有别于宽裕的骨科病房,纵使是春节期间,肿瘤科的病房也人满为患。每一间病房门口都摆放了一两张简陋的加床,如同电影里的战地医院一般。但川流不息的不是穿着绿色军装的护士,而是穿着各色衣服的家属。加床上病人们的表情基本上是一致的。走廊很冷,父亲熬了一晚后小声问我,“到底是什么瘤?还有……”这次他显得很慌张,但似乎对我仍然保持着罕有的信任。
原来的台词已经失效了,妈妈给我安排好了新的,“腰部的良性肿瘤”,医学上甚至没有这么一个概念,“很小,只有不到一厘米的直径”。我害怕自己也失掉父亲的信任,但没有胆量去告诉他真相。又花了一天的时间,妈妈打了很多个电话,拉着我走了好几个医院行政楼的办公室,父亲终于被安置到病房里。床位是这一天才空出来的,妈妈跟我说,“恰巧有一个病人出去了,爸爸才能进来。”
“出去了?”
焦虑是很好的谈资,父亲的病在单位已经路人皆知,下班后很多人开始健身。进到新病房后的周末,父亲惊恐地看到自己领导的领导为了探望自己出现在门口。从这时候开始,所有探视者的眼神全都出卖了还坚持着谎言的我们。后来我在电影《大鱼》里看见过这种眼神,这是一种很难表演,也很难掩饰的眼神。领导安慰父亲的言语中透露出,没有父亲的这两个月里,单位的工作仍在正常地进行着——当然,大家都期盼他的回归……那天听到的有些句子我在父亲追悼会中也曾再度耳闻。
尽管父亲还躺在病床上,可开学的时候,我几乎是逃回学校的。这种心理化作一种羞耻伴随着我。我用力削减自己的空闲时间,谋了一份家教的工作,并在勤工助学中心做兼职,尽量不表现出任何异样。我做的兼职是为学校的一个亟待装修的交谊舞厅看守场地,一个小时十七元五角。学校里几乎没人知道这个场地,只要韩国留学生不来练习中国鼓,很适合阅读日本文学。一段时间,我感觉日本文学是具有某种宗教性质的,能暂时给你的生活平静和安慰,但无法尽信就不能持久。
五一的时候,我坐车回家。父亲因为治疗进入新环节出院观察,由于不能上楼梯,暂住在单位一楼的招待所里。妈妈说,爸爸有好几个月没有见过我和家里的惠比特犬爱丽了,应该会很想念。到家的那天晚上,我牵着狗去找他。招待所的房间比家里要更小更黑,只有一个有气无力的黄色灯泡在工作,大部分的光亮来源于房间的电视机。电视机播放着苏州世乒赛的男单比赛,中国选手正在和日本选手激烈对决。距离这里不远的单位楼的顶楼是乒乓球房,也是我常常和父亲激烈对决的地方,寒假里我原本盘算着 在那里大展身手的。到了房门口,我笑了几声,试图把父亲的注意力转移到我和狗的身上。惠比特犬的习性是将尾巴夹在股间,但此时爱丽的尾巴高高地扬起,拉扯狗链直往前蹿。他看向这里一眼,立即露出极其厌恶的神色,吃力地抬起胳膊,手指指向爱丽。
“它怎么来了!让它快走!”
以前父亲是会捏起爱丽的两只前足,和它跳舞的,而且此处的“以前”也绝非遥远的事。这样的转变让我感到吃惊,只好把狗拴在门口,像逼近一位帝王一样恐惧地向他走过去。妈妈已经坐了进去,我们没有再提狗的事情。我想,父亲和我与妈妈都产生了一道鸿沟,对待爱丽的态度不过是这鸿沟的微小具现。我和父亲静静地看电视,这位年轻的日本队选手已经大幅度地领先了,爱国的解說也开始为中国队的老将着急。
赛点的时候,日本选手的年轻和幼稚突然被暴露出来了。他在一个发球失误之后连失了好几个球,然后输掉了比赛。中国的赛事解说们喜悦并毫不客气地说:“他好像突然不会打了”“他在乱打”。
我对父亲说,“等好转了,我们再去打球吧,暑假我把球拍从学校带回来。”
父亲对我点了点头。
在暑假回到家之前,我参加了学校的军训和辅导员组织的河北暑期实践。我比班里大多数同学要晚十天回到家。到家的前一夜,西柏坡在暴雨过后,为我们近距离展示了一次星空。在我们举起手机拍照的时候,一个女生说的话被我无意中听见:“就冲这个星空,我好想留在这里。”
在我军训的时候,妈妈在电话里告诉我,父亲已因病情恶化回到医院了,现在由她和我的叔叔姑姑伯伯们一起照顾。上一次长时间地见到这么多父亲的兄弟姐妹,还是我们十年前回老家过暑假的时候。我搜刮了记忆,那是一段还算温馨的回忆,伯伯烧了红烧鱼,叔叔不顾妈妈的阻止把我扛在了肩膀上,三姑带我和表弟去吃德克士的儿童套餐,我吃了汉堡,表弟吃了薯条。
父亲又换了新的病房,比冬天的要更大、更好。妈妈说,住在这里能够“提高病人的生活质量”,这是医生的原话。整整一层的住客们都将在此处结束自己的生命。斩监候,这是我能想到的第一个词汇。后来,我看着妈妈问父亲的主治医生,如果同样的病情发生在他身上,他会怎么治疗?——这是一个不敬的问题。他轻描淡写地说,“跳海”,从反应时间上看这两个字不是他第一次说了。这句话我玩味了很久。我身处一个内陆的省份,海洋,和死亡一样,对这里大部分居民来说是遥远的事物。
推门进去,房间里开着不冷不热的空调。大姑看了我一眼,没说一句话,点点头走出房间,爸爸把目光从地上移到我的脸上。这是一种前所未有的目光,是电影《秋决》的最后,裴刚在囚车里回头时候的目光。也许妈妈日日面对父亲的目光,并不能一下子捕捉到这目光在几个月来缓慢的变化,也许妈妈自己也发生了变化,变得虚弱和迟钝。她对我说:“爸爸还不知道自己的病是治不好的,你千万千万不要告诉他,会加快的。”
父亲也不再问我他是什么病了,只是让我讲述一些在学校学到的新知识,或是暑期实践里的见闻。在所有作家里面,父亲最喜欢的是鲁迅,家里书柜上也摆了大量的鲁迅作品。我新买了一本内山完造怀念鲁迅的文集,给他念了一些吹捧已故的鲁迅的文章。杂文、报道都没什么解读的空间,我跟他主要谈论《朝花夕拾》,以及鲁迅为数不多的小说,《呐喊》和《彷徨》。父亲已经不是很能说话,在赞同的时候,会伸出大拇指。
旁边病床的病人是个老人,至少有六十五岁了,不爱说话,但精神不错。老人的存在让父亲感到压力,类似于一种未成年人发觉自己犯了重罪时的恐慌。此时的父亲,单是皮肤表面的褥疮就足以让护士感到恐惧,皮肤下面更是无法想象。但也有鼓舞人心的地方,这个老人已经和病魔斗争了许多年,这一次是复发归来。他给了父亲一点可怜的勇气:面对病魔,就算干瘪瘦小的老年人也能打成持久战。
父亲和我的关系并没有因为鲁迅、西柏坡或者中国史而变得好转,口语交流变得羸弱。他喉间的杂音越来越大,大拇指伸得越来越少。扶着父亲上厕所,我的惊慌被理解成对病人的嫌恶,可是胃部的不适又是真切的。不论是谁坐在病床前,父亲都长时间地注视地面和墙的接缝处,仿佛在等待什么东西破墙而出。他越发害怕被多年不见的老朋友探视,和所有亲人的关系也在随着病情恶化。这种恶化并不仅在我与父亲之间,它就像癌细胞一样,滋生在所有参与者的生活里。
夏天的日子变得越来越长。
账本就是在这个时候丢失的。我的姥姥是一個会计,妈妈也有记账的习惯。账本里面记录的是家里的开支流水,不论是鸡毛蒜皮还是性命攸关的事情,全部囊括在里面。当然,账本也是计算资产的工具。在一个不是她去病房守夜的晚上,妈妈走到我的床前小声说,她最近在翻看之前的账本,我们要考虑之后的事情……但最重要的一本账本在大姑到来之后不见了。
我回忆起大姑看我的目光——她是一个老护士,熟透了医院的环境,也见惯了病人,此时却和以往完全不一样,有些咄咄逼人。很快我又觉得二姑、叔叔看我们的眼神,全都不同寻常。
就算在父亲去世之后,生者的战争也没有结束,而且愈演愈烈。所有病床前陪伴的人无一幸免,变成了“小偷”“不孝子”“恶人”和“白眼狼”。我想到了一种解释:不论是电影还是文学作品,《酒徒》《牯岭街》乃至《金刚狼》,都常常为我们展示创伤后遗症的境况,而面对父亲,我们每个人的创伤都是不一样的。我想,这种创伤对于妈妈和姑姑伯伯最为严重,他们是父亲病床的守夜者,一度变成了这座活人地狱的常住客。他们在这个生死被放得无限大,又被视得无限轻的地方待了太久——与他们相比,我不过是像旅行者一样地介入,无法保持公正。我没有什么多余的选项和话语权,只能一遍遍地去回忆,或者不去回忆。
那年秋风吹来的时候,父亲安葬在他十八岁离开的家乡,身穿制服披着红旗。字面意义上的衣锦还乡,以另一个姿势。追悼会上,妈妈觉得姑姑大哭大叫的举动是虚假的,而姑姑觉得我们面无表情的言语是做作的。这样的隔膜从账本的丢失开始产生,像肿瘤一样膨胀,和生命捆绑在一起,永远也不会消失。
“太好了!”妈妈在电话里绕开了大姑和所有当年的事情,保持着欢快的语气,一切仿佛从未发生。那本账本一直都封存在我的家里,甚至没有到过郑州。它曾象征着将至的死神,以不在场的方式参与其中,如今倒变成最冷静的目击者,远远地看着我的家庭从外到内的变化。从未丢失,因此也谈不上失而复得,却使我感觉有一件持续很久的事,终于结束。仅存的悬念,抑或线索,还是降格成一个不完整而又无聊的终结。就好似在遍地残骸的风暴过后,我捉到了这场浩劫里最初扇动翅膀的蝴蝶。
本文为第七届“青春文学奖”散文奖获奖作品,作者杨兆丰,复旦大学中文系硕士生,曾获第十六届新概念作文大赛一等奖,在《萌芽》《青春》《诗林》《大观》等杂志发表作品。
责任编辑 孙海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