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你是否体会到,对故乡的眷恋是有记忆符号的,而且能随着季节的更替不断变换。譬如我,春天,最难忘的是家乡近岸的头茬美味小海鲜;夏季,是清凉的海水和光滑的卵石滩;秋天,是穿梭于钓场抛线撒网的渔船;而到了冬季,则是一望无际、一片银白的冰海世界了。
我的家乡是散落在黄海北部的一片海岛,这里水质清洁,海产丰富,风光秀美。依赖于这一独具特色的资源优势,近几年旅游業成为朝阳产业,且发展势头强劲,每年都有大批游客来此亲海玩海、休闲度假。但是,大多数人只知道北方海岛是避暑胜地,却不知道这里还有一大奇观——冰海。要不然,在浩瀚的文学典章中,怎么鲜见冰海的记载?依我看,冰海这一冬景,也应该成为海岛一大旅游资源,只是还未被宣传推介,未被更多的人知晓而已。
说到这里我必须问一句:你见过冰海吗?如果你的回答是否定的,那好,就让我凭着记忆,先为你描述一番。
我曾在《大海深处的情怀》中这样写道:“大海,时而深沉,时而咆哮。深沉时,默默无语地抚慰着柔曼曲折的岸线,描绘出沁人心扉的金色浪漫,让人们尽情享受着上天赐予的优待;咆哮时,激情壮烈地冲击着坚硬陡峭的岩礁,掀起浩瀚无边的波峰浪谷,历练出多少勇敢强悍的闯海人。”
然而,到了冷冬时节,却是另一番情形了。来自西伯利亚的一股跟着一股的寒流,给大海投放了大剂量的“凝固剂”,一贯桀骜不驯的大海,终于安静下来。它失去了往昔的喧嚣,听不到海潮的声响,更看不见浪花的绽放。极目远眺,即便在天与海的尽头,也没了平素的波光粼粼、云蒸霞蔚,那一片熟悉的蔚蓝完全被一片银白取代。此时,渔船早已归港或拉上岸,养殖台筏沉于水下,连海鸟也都难觅踪影,只有强劲的海风掠过冰面、掠过岸礁,在那里大声地呼嚎,似要唤醒这业已沉睡了的冰海。
近岸处,大大小小的冰块推挤在一起,层层叠叠,绵延不绝。那无数个随意堆砌的冰垛,小块的如巴掌,大块的抵过一个房间,薄的如纸片儿一般,厚的任由你在上面随意跺脚也听不出它有任何裂开的声音,只有你的脚在疼。这些冰块像是上天的有心之作,更是自然形成的“冰雕”,它们造型各异,鬼斧神工。细观之,有连绵起伏的山脉,有高耸挺立的雪峰,有沉陷微凹的盆地,也有深不可测的幽深冰谷,甚至还会出现各式各样的建筑造型、动物造型。徜徉于这洁白无瑕、晶莹剔透的冰海世界,总能让人生出无限遐想。
童年时代,冰海冰滩可是上帝赐予我们这些渔家之子的乐园。尽管海边寒风凛冽,我们的衣着又很单薄,可疯玩起来还是流连忘返。我们比拼谁能爬上高高的冰垛,也常常把那些较为平坦的冰面当作溜冰场。有时摔下来或者滑倒了,跌得鼻青脸肿,遭到大人的训斥,可谁都不会在乎,依然乐此不疲。不过,我们只能被限定在岸上玩耍,绝不敢往深水处行走。那里的冰块儿表面上看似很平稳,其实是移动的,有很大的危险性,是大人为我们划出的禁区。
当然,在那个困苦的年代,孩童们眼里好玩的冰海,对于大人们来说,有时就是一场灾难。最大的问题是给海上交通带来麻烦。早些时候,航行于陆岛之间的多是小型木质客船,几乎没什么破冰的能力,遇有结冰的海况,只能穿行于冰面的缝隙之中,这不仅使船只常常偏离了航线,有时还会被汹涌而来的冰块推走或夹碎船体。冰海,多少次让我的老家变成名副其实的孤岛。
记得有一年,在大连师专读书的我,放了寒假经由庄河港乘船回家。那是一个少有的冷冬,海面上的浮冰紧紧挤压在一起,连条缝隙也没有,船行至半路就再也开不动了。这时,仍有偌大的冰排顺着涌动的海流,不断冲撞过来,我们的船开始倾斜了,情形万分危急。多亏邻近岛屿的老乡及时发现了情况,他们迅速组织起一支救援队伍,冒着危险在冰面上推动小舢板,将乘客一个个接到岸上,这才避免了一次灾难性事故的发生。现在想想仍有些后怕。谁能料到,我一生中为数不多的海上历险,竟有一次是在冰海之上。
改革开放以后,随着海岛经济状况日趋好转,长期落后的交通基础条件大为改善,那些载客的木质小船逐步被淘汰,代之以钢质大型客轮,不但抗风力强,而且更适合在冰海航行,这就大大增加了海上交通运输的安全系数。岛里人冬季出行,再不用担心被冰海所困。这几年,常有岛上的亲属用手机拍了冰海图片,发到网上与我们分享。冰海,曾经世世代代困扰岛里人的一大气象灾害,如今却被推崇为海岛冬日里的一大美景,成为冰雪版的世外桃源,正在受到更多人的关注。冰海的是与非,似乎在一夜之间发生了戏剧性的逆转。
今年冬天又是一个冷冬,听说家乡的冰海奇观早在半月前的那次寒潮就已然出现了。《长海融媒》专门在网上发了一段“冰封长海”的视频,那画面真是太美了!看着冰海那壮阔得令人震撼的场景,不免在内心隐隐滋生出从未消停过的思乡之情。
我喜欢冰海——尽管也曾在冰海遇险——因为冰海最容易唤起童心,而童心是纯洁的、晶莹的;我喜欢冰海,还因为冰海是我的乡愁,从小到大,我了解它的秉性,如同了解那片热土,冰海年年眷顾老家那片海岛,而我却不能。冰海于我的故乡是永恒的,我于故乡却只是永恒中的一瞬。也许,这就是我对“冰海恋情”如此痴迷的缘由吧。
大海永远是高深莫测的。别看我是“海边出生、海里成长”的岛里人,对于冰海,也曾经有着许多解不开的疑惑:大海的冬夏为什么要有如此大的反差?冰海的出现是大海的屈服和退却吗?因为毕竟在许多人眼里,冰海与他们心目中的海相去甚远,以至于要颠覆所有关于海的理解和认知。
但我依然承认,千里冰封的海面下面,始终深藏着一个激流涌动的大海,跳动着永不停歇的生命脉搏。我深信一夜春风过后,冰雪消融,大海又会恢复它的本来面目。而在有限的时间段里,能把流动与凝固、激情与寂静如此巧妙而又生动地结合在一起,形成冰海奇观,正是大海博大胸襟的另类展现。
珠子拜年
守着海边生活了大半辈子,亲历了太多海的故事,肚子里就装了不少关于海的嗑儿。茶余饭后,朋友相聚,大家也愿意听我讲海,每每如此。我就煞有介事地来几段儿,以满足大家的好奇之心。尽管有时将一些情节渲染得活灵活现、神神秘秘,但绝无蒙人之处。
大海的胸怀是敞开的,海纳百川;大海也是神秘莫测的,海不露真。别看是在海边儿长大,说实话我对于海的了解真的太少太少,在人前炫耀的那点儿东西,有的凭借点儿科学常识勉强掰扯明白。例如我讲过“龙兵过”,那是成群的鲸鱼洄游迁徙带来的令人震撼的壮阔场面;我讲过“海出浩”,那是初冬季节海里的热气与水面的冷气相遇产生的茫如仙境的水雾景象;我讲过“海市蜃楼”,那是大氣由于光线的折射作用而形成的若即若离的梦幻世界……更有许多是难以解释清楚的,比如说“珠子拜年”,就至今搞不懂是咋回事儿,且无任何资料介绍。
这是我老家海域独有的一道奇观,是大海留给我的一个永远解不开的谜。
在我们那一带渔村,保留了闯关东的人过年的习俗,除夕之夜要举行“发纸”的仪式,即在供奉的宗谱前上香烧纸磕头,然后放鞭炮煮饺子吃年夜饭。
仪式的时间是午夜时分。过去家里穷,没钟表,如何卡准这一时间?常听大人们说:“到后海看看珠子拜年没?珠子拜年了,咱就该发纸了。”
小时候,熬不了夜,白天野得乏了,没等“发纸”就进入梦乡,待到时辰到了,叫都叫不起来,谁还顾得上“珠子”拜没拜年。况且孩提时代过年的兴奋点是穿新衣、吃嚼裹儿、放鞭炮,何时“发纸”那是大人们的事。至于海里的“珠子”是何物、为什么会在年三十的午夜时分拜年、“珠子拜年”是啥景象,从未想过,也未看过。
长大后,家里的生活有了改善,柜上有座钟,墙上有挂钟,人人腕上有手表,不用说小孩,就是大人们,谁也不肯也没那个必要冒着刺骨的北风蹲在海边等候“珠子拜年”。渐渐地,“珠子拜年”的话题竟在人们的记忆中淡忘了。
说不准是哪一年,记得也是除夕之夜,爷爷坐在我家炕头儿唠唠叨叨地讲起他的人生经历。
那年月家里没电视,听爷爷讲那过去的事情也是一种乐趣,谁知讲来讲去又讲到了“珠子拜年”。
我老家王家岛的北部海域有座三菱礁,爷爷说“珠子拜年”就在那一带海域。据说三菱礁有一道岗,伸向海底,因长满了臊蛎(牡蛎的一种),俗称臊蛎岗。这里水深流急,没人采挖得了,臊蛎在一个相对无扰的水下世界安然生存着,个个长得硕大无比。经过多少年的滋养和修炼,那些臊蛎肚子里的珠子就成了精,它们耐不住海底的寂寞,时常趁夜晚浮出水面嬉戏打闹。大年三十的晚上也效仿人类相互拜年,它们在行进的时候,会发出耀眼的光芒。
爷爷用说书般的语气,把个“珠子拜年”描述得神乎其神。
我是个唯物主义者,当然不相信有灵异存在。可爷爷说他亲眼见过“珠子拜年”,而且不止一次,我有些将信将疑,就来了兴趣,于是萌生了一个想法,何不亲自到海边蹲上几个时辰,证明一下只有耳闻没有目睹的神奇传说是真是伪。无奈天不遂愿,那夜北风呼号、漫天飞雪,从我家房后的海边向北望去,白茫茫的海天一色,视线里只有“鹅毛”没有别的,哪里还能见到“珠子拜年”?只好留着遗憾等到下年再说。
光阴似箭,转瞬间又一个春节来临。
除夕的晚上,我以急切的心情早早地来到海边,其目的就不言自明了。
那晚风平浪静,我第一次发现海岛的夜色这般美好。远处群岛的灯光一闪一闪地眨着眼睛,似在嘲笑我这个有点儿傻气之人;脚下的卵石滩在潮涌的抽送下发出沙沙的声响,遮掩了屯落里急不可待的鞭炮轰响。海面上空寂一片,没有一星渔火,更不见往日的舟驶鸥鸣。所有这些,我全然不顾,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暗夜中轮廓有些模糊的三菱礁,盯着爷爷讲述的常出现“珠子拜年”的那片海域。
一个钟头过去了,不见任何光景;两个钟头过去了,还是没有任何声息。冬日的夜晚气温低于-10℃,虽说穿着军大衣,我还是冷得瑟瑟发抖。我有些动摇了,后悔不该听信无稽的传言,以至于白白挨了两小时的冻。
正在我犹豫不决的时候,倏地,在勉强分出的海平线上,跳出了一个清晰可见的亮点。开始我还怀疑是远处小岛上的灯光,但仔细瞅瞅,那亮点是在两岛之间的海面上,正是靠近三菱礁处。紧跟着,一个、两个、三个,足有十几个亮点断断续续地连成一行,好似远处瞬间集合了一支打着火把的队伍。看颜色,像发出磷光的海火,有点儿莹白。
我两眼眨都不敢眨一下,生怕漏掉每一个细节。
一会儿,那串亮点开始由西向东、由大岛奔向小岛的方向跳跃式前行,运动中相互追逐、你起我落。
此时我的心在突突地跳,这不就是爷爷描述的“珠子拜年”的景象吗?
再后来,亮点变得忽隐忽现、忽明忽暗起来,大约只有五分钟的时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我下意识地使劲揉了揉眼睛,再也看不到任何光景。若不是注意力集中,定然是要错过去了。抬手翻了翻衣袖,夜光表的指针差十分零点。
“发纸”的时间到了,待在海边的我被家里人喊了回去(我家离海只几十米的距离)。我庆幸那夜没有白等,可又百思不得其解。
何谓珠子?顾名思义应是贝里的珍珠。珠子不可能浮到水面,更不会拜年。再说了,即便是传说中的夜明珠,其光亮也不可能照耀几海里。是恰好航行在这一海域的船队?也不可能。大年三十的,这里又不是航道,再说多快的船只也不可能五分钟就没了踪影。是能发光的大型海洋生物?倒是有这种可能性,但什么动物会这样有规律地每年到这里走一遭,且走了多少年?
世界之大,无奇不有,我老家的这一奇,奇到令人难以置信。若非亲眼所见,我哪敢写到纸上?离开老家已经些许年了,不知“珠子拜年”的奇观还是否存在,也不知是否还有人对“珠子拜年”感兴趣,多么期待有人能为我解开这个谜团。
作者简介:
尹景顺,大连长海人,种过地,打过鱼,在国家机关任职公务员多年。平生喜欢读书、写作,退休后仍在坚持。有多篇散文随笔在各级报刊发表,著有散文集《余年碎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