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地上
见到孤零零一朵紫花在野地上,停驻良久,我才走过去辨认。从远处看,似乎是一种普通鸢尾花,又不能确定。常见的鸢尾,蓝紫色花朵,宽剑形叶子纷披有力,都是人工栽植。夏初,太阳渐渐回到中天,街道和楼群在阳光中开始燥烈,暖风熏得行人昏昏欲睡,无处躲藏,此时,一枝枝鸢尾在行道树的树阴里盛开,给人片刻清凉。有一种德国鸢尾,蓝色,也有白色,花朵壮硕得如同每个清晨都在跑步健身。还有黄色鸢尾,我总是将它跟水边黄菖蒲混淆,回忆起来,不知到底谁是谁。熟悉了的梵高的鸢尾花,每次看,每次都因为那蓝色的忧郁而几乎心悸。眼前这一株,明显野生,瘦小,花型如马蔺,颜色却偏紫。马蔺先长叶后开花,根的繁殖能力强,这边遇见一丛,环视,附近肯定又是几丛,有时蔓延整片滩地。扫视这块稍显干旱的草地,根本不见马蔺或者鸢尾的叶子,那朵花,更像别人掐来然后插在此处。
原来是粗根鸢尾,一种喜欢生活在沙质草原或者干旱山坡上的植物。它的叶子狭窄成条状,这是植物们为了适应干旱而做出的牺牲。花茎短,花似乎直接从土壤中钻出,旧年的老叶尚在残留,三枚新叶细小得仿若沙葱。
更像是荒芜的残梦中冒出的花朵,没有铺垫,没有隐含,存在便是主旨,一目了然。
我于鸢尾,起初只为那一个“鸢”字而莫名喜爱,也不知那“鸢”具体指哪种鸟,或者引申为何。“鸢飞戾天,鱼跃于渊。”“余巧未及展,仰手接飞鸢。”“儿童散学归来早,忙趁东风放纸鸢。”诗句里只要有“鸢”,都觉得好。后来知道有一种植物叫鸢尾,爱屋及乌,向往。待见到,不出所料:不太像鸟尾巴,更像蝶翼,“翩若惊鸿,婉若游龙。”
眼前这一枝野生鸢尾,不同于任何以往所见。它具备的,是常见鸢尾的形,神却超乎于它们之上,它是鸢尾里的散人。
走几步,三四座小土堆隆起,应该是无人祭奠的坟丘,坟顶荒草离离,苦荬菜开出小黄花。书上说苦荬菜可以吃,我没尝试过,看叶子,有几分像蒲公英。大约其味也像蒲公英,一点苦,粗纤维,仿佛一个人短暂的一生。
侧金盏花到处开。
蹲身拍几朵侧金盏花,效果不佳。正是午后,阳光强,明明是柠檬黄的花瓣,镜头里的花,却多了些橘色。橘色含义繁复,不如柠檬黄简单,不拍也罢。凑近花朵嗅闻,带点臭蒿的味道,冲,与花色不相符。侧金盏花的花色只与雪,与清冽的风,与梦幻童话相配。
蒙古芯芭也在野地上,淡黄的花瓣如呆萌的小熊爪子。伸出手去,试图握一握,花太小,一个拇指足以将一朵花压在山下。骆驼蓬正蹿出花苞,它是喜欢匍匐的植物。少花米口袋安静得如同日落之后。一只灰色小甲虫趴在花丛,我用指尖碰一碰,它立刻假死诓人。世间小伎俩我领教得不多,一眼看出的,却也不少。我本来要逗它玩,打算一番围追堵截,测一下它的智商,结果它表现得仿佛现实生活中的我。我是一个胆子大时能豁出去的人,胆子小时闻风便要窝在角落里的人。我之中藏着无数个我,她们彼此矛盾,却又相安无事。这样一走神,又见一只黑蚂蚁举着半条小蜈蚣摇摇晃晃跑过,仿佛古代士兵扛着黑色大旗在朔风中行进。
天上有云飞。
城市在它边上,这块野地的命运即将发生变化。劳作者用大卡车拉来花灌木,紫叶李、小叶蔷薇、山桃、海棠,掉光叶子的树大约是臭樱和国槐。新栽植的丁香树下,整片铺上草坪。我记得以前那里生长着益母草和野茄子。益母草开一点淡紫的花,野茄子结出玲珑小红果。似乎还有某种决明,开黄花。“著叶满枝翠羽盖,开花无数黄金钱。”每次见决明,我总是无法将杜甫写决明的诗与眼前的决明联系起来,或许像黄金钱的,应该是侧金盏花而不是决明。不过那又有什么关系,事物的改变和消逝终将存在,对此我从不否认,我也不反对事物一次次的推陈出新。我不过只是怀念,怀念一株鸢尾在夏季绽放,怀念一只虫子在野地上游荡。
今年树上胡桃
那年,在一个名叫米拉湾的地方,我看见一株姿态遒劲的树,它自庭院的围墙中探出,一些苍老枝子将半面墙遮去。阴沉的天给它一种确定无疑的黑褐,而它身后,院墙粉白,屋顶的瓦现出红色。起先以为是一株尚未爆芽的核桃树,只待东风来催。但是之后,我见到另一些核桃树,同行的人介绍说那些核桃树已经生长几百年。百年老树站在空旷的原野,有一些“为君憔悴尽,百花时”的意象。它们脚下,是麦子泛出的新绿。麦田延伸,远山不够巍峨,湟水在不远的地方,没有喧嚣,风尚未醒转。杏花虽然正开,但它的芬芳总是携带一些尘土的腥味。那些百年核桃树,行动已经迟缓,对于春天的到来,它们并不热情。我在拉近的相机镜头中,看见它们的枝头正冒出具有象征意义的几片灰绿芽尖。
院子里的那株,原来是一株已经死去的核桃树。
死去的树,像《西游记》中惯使变数的孙悟空,只留一个假身在原地,真身早已纵上云头;像站在幕布前拍照的人,只留一张黑白影像于平面上,自己已经抽身离去;像抛弃影子的人,决意将影子立在风中,自己已经打开门进去;像一条河,徒留鳞片在阳光中熠熠,而水流已经远走他乡……
如果某一天,在异乡,我们得遇一个人,如果似曾相识,或者全然陌生,我们一定要仔细分辨,像分辨我们的往昔和今日那样,像分辨梦中的语言和纸页上的文字那样……面对那株死去的核桃树,如此想,却又觉得惘然。形体的离开并非是真的离开,“距离”这个词,如果放置在物理空间和时间中,不过是一种干瘪空乏的长度,如若失去主体,它便如同空设。距离也存在于情感和认识中。认识上的距离,可以取长补短,可以消除,也可以无视它的存在,情感中的距离,没有任何标准可以衡量。距离如果与情感相遇,是西风相遇残照,是平林相遇烟岚,说不清,道不明。
再见核桃树,在循化黄河边。夜晚入住宾馆时即知落地窗外便是黄河,分外期待。黄河在青海的样子,早已熟悉。有别于中下游的黄水怒波,黄河在青海,是松石绿、孔雀绿与墨绿的混合,是靜水流深,人在水边,只以为是人在动而水在静止。每年都去看,每次都看不够。如果有微缩版的黄河,如地球仪那样,甚至想带在身边,时时凝视一番。入睡前想着要早起看黄河在清晨的样子,看日出前后光彩如何变化,没想到失眠。熬到凌晨三四点,朦胧一会儿,惊醒时已是七点,趿着鞋一把拂开厚窗帘,扑窗而入的,果真是一幅山川水墨画。
黄河在拐弯的地方,形成一面大湖,湖面微微泛起波纹,都是亮白的淡水墨。四围高山原是赭石红的丹霞,寸草不生,此时亦如水墨皴染。天空在峰顶闪出些浅粉的光,愈加突出山影的浓重,让人想起记忆里的桂林山水:那年在阳朔赶动车,清晨乘出租车一路狂奔,身边就是这般风景。
早饭后下楼去看黄河,却被建筑工地的矮墙挡住,绕不过去。原来宾馆在一片新开发的地区,矮墙外尚未拆迁的地方绿树葱茏,是农家庭院,有斑鸠鸣叫。攀住墙头看盛开的大丛月季,看壮硕的粉红色鸢尾,看花椒树,看樱桃,看梨,看一株核桃树。核桃叶四五寸长,叶子密,结出的核桃不示弱,争着抢着从叶间窜出,像小小的幼兽。
尽管植物们一心一意,主人却已离去。独栋的屋子,门前一堆砖头瓦块,荒草盈阶。植物们已经被遗弃,可是它们不知道。
据说循化的薄皮核桃在刚结出果子时就被人预订,只等它们长大成熟时来摘取。那些被人订走的小核桃,让人思及旧社会的童养媳。
香 草
端午近在眼前,早市上,又有卖荷包的摊子摆出来。每年都有,每次看见,都熟视无睹,觉得那些流水线上批量化的产品,终比不上多年前老人们一针一线亲手缝制的。这次终于忍不住,走过去看那些悬挂在竹竿上的荷包和手链。荷包大多是旧样式,繁复层叠的荷花、烟袋、荷包牡丹、老虎金鱼,再搭配五颜六色的穗子。与多年前不同的是,这些化纤布料更加鲜艳,上面又钉了闪光的塑料珠子,亮灿灿晃人眼。也有用绸缎缝制的荷包,守摊的老太太说是亲手缝制。“香草呢,里面是香草。”老太太见我靠近,忙介绍。香草确实诱人,凑近鼻子一嗅,果真是熟悉的香型,确信它们来自无人居住的高山。
这几年一直想弄清楚香草学名为何,却一直没有结果。曾经询问过植物专家,也在人烟稀少的大山中攀爬青色岩石左寻右找,揪石缝里的草叶来嗅,却一直没有找到,大约功夫未到,铁鞋尚未踏破,或者直接无缘。由此形成的习惯是,逢着与香草有关的人,总不免要多说几句,以探知有关香草的一二消息。“香草从采摘者那里买来,两把一千多块钱呢。”老太太感叹。两把干草,有没有半斤呢,暗自思量,没有概念。“香草长在岩石缝里,开白花,花小,都是一寸长的小穗子。”老太太知道的大约也就这么多,我问几遍,都是这点消息。问来问去,我自己都不好意思,挑两枚荷包买了,拎在手里,长穗子一甩一甩。
早市也有賣沙枣花的。一大堆沙枣枝灰灰绿绿堆在地面上供人挑,一把五元。虽然替那些被剪了枝的沙枣树可惜,还是挑了两束。黄色的沙枣花半开未开,香气馥郁,枝上长刺不小心会戳到手。以前也买过沙枣花,也在文字里回忆过,在沙枣树下痴痴地望过,却不知沙枣树是有刺的,真是辜负了沙枣花岁岁年年地开。捧了沙枣枝,又将荷包挂上去,继续在人群里走。因为沙枣,觉得荷包的俗气减去几分,也觉得自己终于是个热爱节日的人了。
再说香草,我也只见过一次。在山里,遇到村民摆摊,走过去看。大多是干燥的菌类,也有些兽骨之类的中药材,香草一小撮一小撮分开来,两三寸长,黑褐色,毛毛细细,仿佛某种植物的须茎。忘记一小撮多少钱,大约五元或十元,买了几小撮,用纸裹住,放在包里,带出大山。上班的日子,不时拿出来嗅一嗅,直到香草被揉成碎末。一直偏爱那种香,它让人思及高山冰雪,岩间清泉,它与现实存在距离,它不属于过去,也不属于未来,它只遗世独立。
很久以前,或许也遇过一次香草,但不能确定。在高山上行走,夏天的气温已经降低许多,云雾锁着山头,坡地上,甘青瑞香的花朵零零落落,陇蜀杜鹃自然已经萎谢,不知名的野花俏立草丛,野草丰茂油绿。山羊那样攀住崖壁,歪头探看青色大岩石之间的缝隙。缝隙深邃,光线不到,一片幽暗,有细如发丝而色泽黑褐的草生长其间,也有小小白花开出。想那大约就是香草,试图揪一点草叶来嗅,却够不着。只好多看几眼,遗憾而归,心里一直以为那就是香草。
人活着活着,会发现自己所需要的东西已经不多,如果还有什么愿望,能找到这熟悉多年却不知其名的香草便已足够。
麻叶层层
那时候,麦田的边缘地带,胡麻偶尔会拥有一畦窄小的私人领地。那是易被牲畜践踏啃啮的地方,那样的境地里,胡麻能从容开出花来,实在是件不容易的事。
胡麻花开在地头,尽管不是孤立的一两枝,还是显得柔弱无骨。风过时,小小的淡蓝花瓣漾起几星微波,看上去有些渐行渐远的戚戚模样。这样的花本该惹人牵绊,灞桥柳,或者长亭芳草一样,可是它没留下多少传说。转念一想,一朵花,或者一棵草,为什么一定要有传说。
许久前与现在,这之间,记忆一定出过错乱吧,像一道程序,混乱,而后重组,有些地方再也无法恢复如初,以至于我现在记得的胡麻花,早不是当年模样。也许就是这样,记忆的悲剧是,它总要和一些想象同居一室。一次我在梦中见到胡麻花,硕大的蓝花,几乎赛过牡丹和芍药,花瓣繁复层叠,开满河谷。走过去,想折一朵胡麻花,弯下腰时,却听到胡麻开口说话:血液盖在我身上。
想必胡麻的血液是透明的,风一样,或者,我吸呼的空气,就是胡麻的血。这样一想,我又忘记梦境是否还有延续,说不定我伸出的手,在梦中,又开始收回。
那时候,在高原,胡麻油被人们称为黑油。
将胡麻籽炒熟,捻碎,连油带渣一起和进青稞面,烙出饼子或者蒸成花卷,有一种特别的香。只是色彩差了些,黑乎乎的,不好看。女子洗过头发,滴几点胡麻油到头发上,油漉漉,转一转头,阳光都在泠泠作响。圈中的马结了肠,烦躁不安,主人掰开马嘴,灌些胡麻油下去,缓一些时候,马的眼睛又焕出神采。
现在很少见到胡麻。
那时候,大麻是女人们愿意种植的植物,种得不多,只在菜畦边撒上一道。大麻是那种凡事不在乎的植物,会迅速长高,个头超过男人。大麻长在村子里,并不惹出什么麻烦,譬如有人吸食,或者为它滋事。大麻只是懵懂地长,成就一副麻杆森森已拍肩的模样。对孩子来说,好玩的事情是将大麻披针形的叶子扯下来,扎成毽子踢。大麻叶子会散发出一种怪异味道,牛羊懒得啃。长到季节了,女人们将大麻拔下来,浸到水塘里褥熟,抱回家。有空时,就坐到檐下剥麻搓麻线。大麻的纤维粗糙,不比白麻柔软纤细。麻线是要搓在女人的小腿上,搓几根,小腿就开始红肿。大麻开出的花很平淡,一点点白花藏在叶子下,轻易看不到。不过大麻的籽奇香,又有油。麻籽炒黄,揣在兜里,偶尔嚼一口,是小时候为数不多的零食之一。
东坡先生说,麻叶层层苘叶光,谁家煮茧一村香。可惜我不认识苘麻,茧子也没见过。
大麻与胡麻不是一个科,说起关系,有些远,倒是有一种缩根亚麻,又名蓝亚麻,与胡麻同属一个科。前年第一次见到蓝亚麻的花朵,根本没往亚麻方面想,以为是一种王不留行之类的花。那些圆形花瓣看上去虎头虎脑,花瓣却极薄,似乎一触就破,摸上去,又有韧性。花开在河畔树林中,阳光无法照彻,林中幽暗,花瓣上的蓝便泛出些淡紫,尤其是花瓣上细细的纵纹,让人觉得花瓣中正流动着一些紫色的血液。
那些花无人管理,大片蔓延,自生自灭,花期却长,从五月初一直开到十月底。树林一旁,隔一条河,是城市绿道,管理者在绿道旁种植了许多观赏花卉,常见的是石竹和菊花。石竹是种古老的花卉,“山花插宝髻,石竹绣罗衣,”菊花多以金光菊为主,色彩艳丽,对比分明。每次去,都绕过绿道,走到蓝亚麻花旁边,看它们安静却又欢天喜地地开,仿佛看一群散学归来的孩童。有一回,背了相机,趁傍晚日光偏斜时去拍照,没想到风大,矮小纤细的蓝亚麻植株在风中不停地抖。坐在一旁耐心等,觉得风总有停住的时候,结果一个钟头过去,风始终没停下来。
见过一朵白色的蓝亚麻花,就在那片常去的树林里,到现在都没明白蓝亚麻植株中开出一朵白花是怎么回事,记得当时驻足花前,想起熟悉的词: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然而一朵小小的花,哪里知人间如梦。
【作者简介】李万华,女,青海互助县人。出版散文集《金色河谷》《西风消息》《丙申年》《山鸟暮过庭》《山色里》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