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房子”里的疯癫与丑陋
——约翰·班维尔《桦林庄园》中的审丑狂欢

2022-04-08 07:52文箐一帆刘明录
常州工学院学报(社科版) 2022年5期
关键词:德金加布里埃尔大房子

文箐一帆,刘明录

(广西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广西 桂林 541006)

“大房子”(big house)是历史上爱尔兰农民对17世纪之后英-爱优势阶层地主在爱尔兰兴建的乡间豪宅及其周围地产的称呼[1]。由这一特殊的文化遗产造成的领地感和隔绝感潜移默化地加深了两种阶级间的对抗与矛盾。这样的“大房子”象征着孤立和冲突,蕴藏着衰败和包袱,饱含着文化式微和差异[2]。爱尔兰独特的政治、经济、宗教等方面复杂的历史遗留问题催生了各种关于“大房子”的文学作品,“大房子”成为很多故事的意象符号。对爱尔兰小说家约翰·班维尔而言,民族的历史和个人身份探寻是他作品的母题。在他早期的小说《桦林庄园》中,班维尔选取了“大房子”作为叙述空间,同时引入看似迥异却有异曲同工之妙的“大房子”之变体——马戏团与之遥相呼应。与珍妮弗·约翰斯顿、威廉·特雷弗等作家书写的笼罩在黑暗和阴影中的“大房子”一样,班维尔笔下的“大房子”不仅承载着具体的历史事件,更起到了画龙点睛的文学象征作用。《桦林庄园》的“大房子”是罪恶与腐朽并生的集中营。这些各式各样的疯癫与丑陋意象寄托了班维尔独特的审丑狂欢意识。因此,郭贤路等人在《桦林庄园》的译后记中将桦林庄园比作“一座巴洛克式的疯人院”[3]241。班维尔有意识地营造这种审丑狂欢的氛围,目的在于引导读者正视小说中丰富的“丑态”并产生探究其背后成因的兴趣。

一、“大房子”里疯癫与丑的表征

早在古希腊时期,亚里士多德在论述喜剧的定义时就提到了“丑”的概念。他在《诗学》中认为:“喜剧是对比较坏(或比我们低)的人的模仿。”[4]值得注意的是,亚里士多德所指的“坏”不是“恶”,而是“丑”,故而对“丑”行为的模仿会带来喜剧的效果。这些丑或滑稽,或荒诞,或病态,观戏者在看到此类丑时常常忍俊不禁。延宕至后现代,班维尔在《桦林庄园》中拓宽了“丑”的内涵,使其具有了一定恶和暴力的特征。

首先,《桦林庄园》中浅层次的丑主要表现在主要人物的相貌上。例如,男主人公加布里埃尔·戈德金如是回忆自己的初恋情人:“女人就像某种体格粗大、用铁丝精心扎制的骨架。”[3]7这位初恋情人给读者留下硬朗、笨拙、粗犷的印象。不仅如此,加布里埃尔在回忆家人的相貌时也从不使用积极正面的词语。例如行将就木的祖父祖母,二人皆满口黄牙,乱发飞舞,时常歇斯底里地咒骂身边的人和事物。即使是加布里埃尔从桦林庄园出走之后,他所遇到的人也均缺乏美感:天生小丑样貌的马格努斯,鼻尖上长着一粒肉瘤,叫人不忍直视;土匪般的马里奥,永远呈现出愤怒的模样;粗鄙的厨娘安杰尔,手上常常沾染着各种动物的鲜血,令人不寒而栗……同时,《桦林庄园》中的自然环境也被疯癫和丑陋侵袭:整座庄园笼罩在一片冰冷的死寂中,随处可见破碎的玻璃和凋萎的落叶。庄园内部年久失修,老旧的房间和走廊无不弥漫着哥特式的恐怖。

小说中,戈德金家族内部成为了充满阴谋、暴力、血腥的战场。福柯在《疯癫与文明》中提到“疯癫诸相”体现为谵妄、偏执、自恋、自大、暴力、精神错乱和精神分裂[5]。“疯癫诸相”也在桦林庄园中得到凸显,例如为了控制整个家族,戈德金奶奶变本加厉地折磨、讽刺加布里埃尔的母亲比阿特丽斯,使她神智不清;自私自利的姑姑玛莎,将私生子迈克尔作为争夺财产的工具,从未真心关注孩子的成长问题;加布里埃尔的父亲约瑟夫脾气火爆、歇斯底里、唯利是图,对家人的态度要么极度冷漠要么极端狂暴,最后为了出售庄园与自己的父亲反目成仇。桦林庄园贫瘠的土地绽放的是一朵朵黑暗、丑陋的“恶之花”。班维尔将疯癫方方面面的特征刻画得入木三分,同时将多种多样的疯癫类型诠释得淋漓尽致。

二、疯癫与丑之动因

《桦林庄园》中造成疯癫与丑的原因不外乎两种:内部的人携带的邪恶因子和外部的社会文化因素。在西方文化中,疯癫与邪恶之间似乎有条天然的纽带。 苏珊·桑塔格指出,古典时代“疾病是对邪恶的惩罚”[6]。据《圣经》记载,疾病的来源是上帝的意志或受人诅咒。意志薄弱者犯了罪,神直接降病于此人作为惩罚和训诫[7]。《桦林庄园》中的邪恶罄竹难书,如加布里埃尔在小说开头对戈德金家族和桦林庄园的描述:

我们家族的谱系图很不寻常,家族树的枝叉间会出现许多相同的姓名,颇为怪异,还有许多奇特的鸟儿在树叶中啼鸣。几代人以来,劳利斯家族一直是桦林庄园的主宰,随后,我的高祖父,与我同名的加布里埃尔·戈德金,来到了这里……在清除掉老庄园主后不到半年,我们的加布里埃尔·戈德金便迎娶了劳利斯家族的千金小姐比阿特丽斯……一股无法平息的疯狂情绪却在戈德金家族里悄然蔓延……我正在回忆临终前狂怒不已,将假牙深深地咬入白桦树皮的西蒙·戈德金,回忆在阁楼上声嘶力竭尖叫的母亲……这些先天性的家族疯病,在我父亲身上表现得新颖而绝望。他让自己爱上了比阿特丽斯,约翰·迈克尔·劳利斯的女儿,约瑟夫的玄侄孙女……[3]9-11

加布里埃尔的自述很明确地指出劳利斯家族和戈德金家族通过谋权篡位、血腥谋杀争夺桦林庄园的继承权,这为庄园弥漫的疯癫与丑陋埋下了祸根。随着故事的推进,畸形的婚恋关系竟直接作用在加布里埃尔身上——加布里埃尔并非约瑟夫和比阿特丽斯所生,而是约瑟夫和亲妹妹玛莎乱伦的结果。这是萦绕在桦林庄园周围命运般的家族血咒与疯癫痴狂发展的高潮。

福柯利用谱系学的方法考察疯癫的历史后,他拒绝给疯癫下一个一成不变的定义。他认为,疯癫在不同时期的话语体系中呈现截然不同的面貌:在文艺复兴时期,疯癫是神秘的;在古典时期,疯癫是罪恶;在近现代,疯癫是病情[8]。福柯研究者雷诺认为“疯癫不是自然的产物,而是文化的产物”[9],班维尔也意识到“对抗而得不到解决的现实问题都以固有的问题形式存在于艺术作品中”[10]119。20世纪初的爱尔兰革命风暴一触即发。大房子成为各种矛盾冲突的焦点,要么被暴力焚毁,要么在衰败中逐渐消失。陈丽指出:“衰败的大房子不仅令其居民背上沉重的经济负担,也使他们背负了巨大的精神包袱。大房子厚重的历史与习俗对其内部成员形成了一种精神压迫,禁锢了他们的思想,阻碍了进步的可能。”[2]126故事伊始,农民的“侵入”和反抗已初露端倪,最终故事以革命的爆发惨淡收场。在这个过程中,戈德金一家逐渐丧失了稳定的经济来源,家族的疯病又使他们的精神状况越来越差,疯癫的表征愈发明显。

自1542年始,英国和爱尔兰两个民族之间的斗争不断。但班维尔没有从正面描写战争之残酷或独立革命之伟大,而是以“大房子”里的疯癫和丑陋批驳了各种流血事件的残忍。不论是看似拥有政治、经济特权的英-爱地主阶级,还是出身卑微的农民、工人,小说中人物的命运和结局都很悲惨。在这样的历史背景下,个人十分容易产生没有安全感、归属感、身份认同感、自我实现的成就感以及价值感等心理焦虑。英-爱优势阶级多为盎格鲁-撒克逊人的后裔,爱尔兰岛上的原住民则是凯尔特人的后裔,双方都很难对对方的文化环境和生活方式等产生认同感,隔阂与矛盾逐渐加深。除此之外,英-爱优势阶层缺乏身份认同感,尴尬地夹在宗主国和驻地国之间左右为难。宗教上的分歧也注定了双方缺乏理解信任的基础。如主人公加布里埃尔,他在大房子里除了遭受接二连三的灾祸、看到各种丑相之外,从未收获过一点有利于身心成长的知识或经历,即使是逃到了马戏团,他看到的仍然是丛生的乱象和惨不忍睹的现实:大饥荒导致饿殍遍野、死伤无数,莫莉·马奎尔党人四处烧杀抢掠,无辜的生命逝去,流浪汉们连棺材费都支付不起,无数人躲进荒凉的山野里靠啃树皮维持生命……

三、班维尔与审丑狂欢之价值

尽管从狭义观之,丑是美的对立面,前者是对后者的破坏与否定,但在西方文化的审美范畴中,审丑从最初的被美排斥、服从美发展为美与丑相辅相成、并驾齐驱。19世纪浪漫主义的兴起促进了对丑的研究,雨果在《克伦威尔序言》中对美与丑的地位进行了重新界定,呼吁给予丑与美同等重要的地位。之后的非理性哲学思潮的崛起也为审丑的崛起提供了新契机,叔本华、尼采等人揭示了世间各种痛苦。萨特与加缪将丑演变为荒诞,丑以荒诞、扭曲、变形等形式继续存在,并逐渐有战胜美的趋势。在现代主义思潮中,丑相在艺术作品中甚至被艺术家作为主体加重笔墨描摹,他们张扬丑,赞美丑,打破传统的一切审美原则,使审丑艺术进入主流的艺术视野中,并上升到前所未有的高度,人们已经认识到,丑也是美的一种形式,审丑就是审美。

在回应作品中经常出现的各种玩笑和笑声时,班维尔认为:“我的小说从本质上来说是披着喜剧的外壳的,即使内容是不折不扣的悲剧。我喜欢黑色幽默,真正的幽默是自然流露的。”[11]57这证明了他喜用一些看似丑陋的情节和人物形象营造喜剧的氛围和悲剧的内涵。他认为:“生活就是如此。总有一些时刻,生活是超越美的,而那些瞬间往往是滑稽丑陋的。”[11]57阐释了丑超越美的可能性。丑与美平起平坐、交相辉映,都是生活重要的组成部分。这样的指导思想影响了《桦林庄园》的审丑艺术。

《桦林庄园》是密集的丑的盛宴,汇集了令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的丑,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巴赫金狂欢理论的原型狂欢节,只不过这是一场丑的狂欢。狂欢节中,一切规则、秩序都消失不见,人人都可以在狂欢节中享受自由与快乐。这种狂欢带有解放的性质,将人们从过于严苛的规矩和过于清高的道德中暂时解放出来。《桦林庄园》中有很多审丑狂欢,例如:戈德金奶奶以惨烈的自燃方式结束了生命,将房间的地板和墙壁都烧出了可怖的黑色窟窿,但读者的反应和主人公加布里埃尔“大笑一场”的反应类似,只会觉得一生残暴的她死有余辜。被纳入审美的丑多带有反叛的意味,在暂时性的审丑狂欢中,书中人物和读者获得了暂时性的放纵和宣泄。宣泄式的审丑狂欢具有和审美一样净化、拯救心灵之效用。就像有学者指出的那样,“大房子”的意义远远大于描摹一个历史现象或呈现一个文学符号[12],它具有后现代主义烙印,旨在回归和改造现实。在谈及现代丑的美学意义时,王庆卫曾分析说,丑至少有3方面的积极价值。首先,“丑具有深刻的认识价值和社会意义,在拯救现代人灵魂和批判不合理现实方面有重要作用。……其次,丑是对传统审美观念的反叛,是审美的解毒剂,起到了审美陌生化的作用,……再次,丑是现代人精神自由的特殊表现形式,更是对审美理性规范的消解”[13]。读者在冷酷无情的父亲、饱受折磨的母亲、心智失常的奶奶等一众丑角身上释放了忧伤、苦闷的负面情绪,甚至满足了自己“视丑”的好奇心和欲望;看到了惨不忍睹的疯癫与丑之后,或多或少收获了某种陌生化的审美,唤回了对美的渴求和追逐。丑之于美就如同影子之于人,总是形影相随,没有了影子人无法独活,没有了丑的衬托,美自然也不复存在。《桦林庄园》整体的审丑狂欢无疑在读者内心掀起了波澜,唤回了人心灵深处对真善美的渴望和追求。

恩格斯说:“自从阶级对立产生以来, 正是人的恶劣的情欲……贪欲和权欲成了历史发展的杠杆。”[14]这意味着只有与贪欲、权欲等丑坚决地割裂开来,人们才能在混乱和废墟中新建秩序的城池,以美的理性和光辉启迪充满希望的未来。班维尔虽然有着爱尔兰的身份,却显然未沉溺于晦暗的民族历史,他不愿意与加布里埃尔这种守护大房子的“死魂灵”为伍,而是怀揣着对美的希冀以批判的笔触和审视的目光书写了《桦林庄园》中桩桩件件的疯癫与丑陋。加布里埃尔因为受制于“大房子”及其代表的文化,一生郁郁寡欢,在小说最后他自述:“我错了。根本没有什么形式,没有条理,只有诸多回音与巧合,唬人的戏法,暗笑的声音,我接受了它。”[3]236表达的还是无法实现抉择超越、获得身份认同感的悲哀。加布里埃尔至死都怀揣着对父辈所作所为的不理解和对“大房子”的怨怼,但他却无人可说、无处言说、无从说起,因为“有些秘密不应公开,否则谁知道会招来怎样的报应,既然我无法开口,那么我必须保持沉默”[3]237。这反映了加布里埃尔对个人身份残缺不全的认知和怀疑,这种异化和疏离亦是班维尔着重强调的。加布里埃尔从故事开头的“我在,故我思”的存在主义信仰者转变为苍凉、孤独的守望者,是爱尔兰民族记忆和历史真相造就的悲剧典型。读者也放下了因一系列审丑狂欢带来的暂时性低俗情结,转而反对、否定《桦林庄园》中的疯癫与丑,达到了陶冶性情、升华道德的审美目的。

四、结语

虽然,“大房子”作为一种物理存在已经淡出了历史的舞台,可在班维尔笔下,审丑重新焕发了生机和活力。《桦林庄园》中的疯癫诸相是爱尔兰民族记忆。在描写揭露醒目的、令人咋舌的、夸张的疯癫与丑的过程中,作品获得了一种批判的力量,它揭示了隐藏在家族血咒、暴力、阴谋、喧哗和疯狂面罩下的残酷社会现实和个人对身份的犹疑不定和怀疑。作品在审丑狂欢中最大程度地实现了引导、教化、鼓舞、愉悦读者的作用,唤起了读者对疯癫与丑陋的厌恶之情,使其坚定了珍视美、发扬美的信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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