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宇宙中的内容生产者:生产境况与行动沼泽

2022-04-08 01:31谢新水
关键词:生产者宇宙建构

谢新水

(首都师范大学 管理学院,北京 100089)

一、引言

生产是人类古老的社会行动,所有生产的目的是创造物质财富、精神财富还有人类自身。随着社会合作性的增加,生产呈现出越来越多的公共属性。就元宇宙而言,它期待建构一个虚实融合、以人为中心且能提升人类福祉的沉浸空间。为了完成这个目标,内容生产是建构、完善和利用元宇宙的必然之路。元宇宙中的内容生产是指为满足和实现元宇宙相应功能所生产的文字、视频、图片、技术组件及其他应用场景的组合与融合。从生产远景看,元宇宙由增强现实世界、生命日志、镜像世界和虚拟世界四个部分组成[1]215,每个部分都需要生产大量的内容。从生产实践看,自然人在推特、抖音和微信等多元数字平台生产内容,包括3D游戏、电影解说、乐器歌舞表演还有层出不穷的直播等;疫情期间,全国乃至全球的学生长期在线上课,企业、社会组织和政府组织在线或者使用虚拟现实设备开会、参观展览……各种内容生产现象频繁出现。

20世纪70年代形成的空间生产理论考察的是工业社会的生产空间、空间生产、空间政治和政治空间;主要关注工业社会的都市权利、城市正义、发展正义、社会权利、社会运动和社会斗争。数字时代来临后,生产空间和空间生产的社会环境快速变化与转型。各种新的生产方式使元宇宙中的生产空间、空间生产、空间政治、空间权利、空间治理等问题变得新颖而复杂。从生产主体看,元宇宙中的用户生产受到重视,用户成为重要生产者,也只有产生大量的UGC(user generated content)来形成完善的UGC生态,元宇宙才能够不断向前发展[2]22。视频社区的专业用户形成了智识协商模式的内容生产(PUGC)模式[3],虚拟数字人等智能性的内容生产者被不断生成。在各种社交平台上,社交机器人撰写新闻、诗歌、小说等各类文章或者开展“社交”和“伪社交”……在自然人和人工智能“类人”(1)由于各类人工智能机器人具有人的某些功能,从而将它们统称为人工智能“类人”。成为内容生产者并共同生产内容后,这些新生产者及其相互关系的形成导致了生产关系的改变,元宇宙中的内容生产者、生产境况及其行动前景需要得到系统关注。

在网络时代,内容生产所带来的问题很多,也有诸多文献探讨了这些问题,包括信息茧房问题[4]、内容生产公共性弱化的负效应问题[5]、数字城市孪生的复杂性问题[6]、数字技术对人的解析问题[7]、人工智能监管底线问题[8],等等。概而言之,元宇宙中的内容生产、内容生产者所带来的改变至少有三方面:一是农业生产和工业生产过程中形成的自然资源有限的问题转化为元宇宙中数字资源无限的问题;二是元宇宙时代来临后,自然人及其化身完全浸入其中并带来了精神层面的新问题;三是人工智能“类人”参与内容生产带来的问题。

作为一个“人造物”,内容生产是元宇宙建构的必由之路,内容生产者是建构元宇宙的行动者、主体和动力源。如何开展元宇宙中的内容生产已经成为一个公共问题。一般意义上,探讨元宇宙中的内容生产主要聚焦三方面的问题:元宇宙需要什么内容?元宇宙中的内容生产模式是什么?元宇宙中的内容生产者如何行动?与这些问题相随的是,元宇宙的数字化实践带来了负面效应并形成了“软地带”。如果不关注元宇宙的内容生产和内容生产者,不探究其中的变化,不对内容生产进行合适的监管和约束,这些“软地带”就可能形成“沼泽地”并使内容生产者深陷其中,最终可能形成元宇宙内容生产的“沼泽模式”。

因此,本文聚焦元宇宙中的内容生产者及其引发的新问题。一是讨论元宇宙中内容生产者的新结构;二是探究元宇宙中内容生产的新模式及其冲击;三是梳理元宇宙内容生产者面临的三种沼泽,进而提出防止内容生产形成“沼泽模式”的警示。

二、元宇宙中的内容生产者:新劳动者

空间生产既是上层建筑的先决条件,又是其结果,还是一种社会关系[9]126。元宇宙出现后,在虚实相融的空间中开展内容生产所引发的系统变化成为需要积极关注的新的社会现象,在这种新社会现象中,最需要关注的是新劳动者。

(一)元宇宙中内容生产者的新结构

互联网技术的发展为内容生产者的成长提供了生长空间和发展机会。如果将元宇宙视为Web3.0的发展方向或发展形态,那么梳理互联网的发展过程可以发现新生产群体的逐渐呈现,而且随着元宇宙的发展,新的生产者结构将逐步形成。20世纪50—90年代是互联网发展的第一个阶段,即Web1.0时代。此时,互联网用户只具有收集、浏览和读取信息的功能。在这个阶段,网站开发者和内容编辑独自生产内容。随着网络技术的发展,内容生产者的结构逐渐松动。起先是注册参与到BBS栏目中的用户成为了新内容生产者——他们在BBS板块中留言互动、表达思想、交流情感、辩论沟通,还可以用来商业宣传和推广,互联网因此变得更感性、多样、丰富和适用,从而成为社会交换和社会互动的重大载体。在这一过程中,由于现实世界和虚拟世界的交互作用,新内容生产者带来诸多问题——包括不良信息、非法交易、网络论争、线上约架以及多种不诚信陷阱等。

随着互联网的功能从聚合、联合发展为互动和参与[10]20-24,互联网的交互性、参与性进一步增强,在Web2.0时代,PC机和移动手机“双端”成为内容生产的重要界面,博客成为新的内容生产空间,腾讯QQ等社交平台以强大的社交功能成为社会交互平台,成为重要的内容生产平台;内容生产空间再次被建构、内容生产者队伍再次扩容。在智能手机出现并大面积应用后,微信等社交平台都包含文字交互、语音聊天、音视频文件传输、金融、社交传媒等多重功能,加速了人和社会的流动,再次吸纳、扩充了更多的内容生产者。概而言之,在Web1.0和Web2.0时代,互联网技术的开放性、人机交互界面的多样化和网络空间的民主性共同培养了多层次的内容生产者并扩大了它们的生产能力。

元宇宙概念提出后,Web3.0成为互联网的新发展方向或新目标。本质上,元宇宙是自然人智慧、技术和行动的产物。如果将区块链、虚拟现实交互技术、5G网络乃至6G网络、算法技术和物联网技术等视为元宇宙的底座,那么打造元宇宙底座的是全球数字技术人员。在数字时代,代码就是生产力,全球数字技术人员正在通过智慧代码建构元宇宙从而成为专业内容生产者。此外,基于平台赋能的另一些内容生产群体即用户内容生产者正在快速涌现和成长。智能手机用户经常在朋友圈点赞、评论喜爱甚至偏爱的图片、视频和文章;很多人的时间花在为今日头条、抖音、快手、微信公众号等平台更新内容上;或通过数字界面直播带货、传授知识、表演乐器、开演唱会等。随着疫情常态化,虚拟世界的容纳空间和生产空间不断扩充,内容生产主体不断扩大。2020年4月“堡垒之夜”举行的虚拟演唱会,吸引了全球1 200万玩家参与其中;2020年腾讯会议APP用户数超过1亿,服务覆盖全球100多个国家和地区;2021年3月Roblox作为第一个将元宇宙写进招股书的公司,吸引了700万内容创作者[10]28-30。据笔者观察,2022年5月27日,通过注册的某音乐人的首场视频号线上音乐演唱会高峰人数近4 000万。同年6月5日,神州十四号飞船发射直播,观看直播的人数如流水般涌进。作为新的展示和交互方式,诸多直播间没有密码、不设门票,点击就能打开、进入和参与……平台、专业用户和普通用户共同开拓了元宇宙的内容生产空间。

随着AR、VR和MR等技术逐步完善和市场化,虚拟空间和现实空间开始融合,线上线下世界融为一体,元宇宙可以视为代表我的虚拟化身从事生产性活动的数字地球[11]15,或是借助虚拟现实、增强现实等数字技术搭建的虚拟时空集合[12]前言1。在这个新生产空间中,人工智能“类人”作为新内容生产者逐步生成,内容生产者的结构发生了质的变化。一是生产人工智能“类人”成为元宇宙中内容生产的新方式。通过数字孪生、算法、渲染等人工智能技术整合人的信息及其数据,元宇宙再次激活了人的数字化历程,虚拟数字人、社交机器人和政治机器人被不断生成出来使用……这些人工智能“类人”成为了新内容生产者。二是人工智能“类人”参与到了元宇宙的内容生产之中,并在教育、医疗、娱乐、企业生产等领域替代自然人承担各种工作,成为新的内容生产者[13]。三是各种内容生产者协同生产。自然人、虚拟数字人和社交机器人共同开展内容生产,成为协同生产者,内容生产呈现新的模式。

(二)元宇宙内容生产者的新生产空间

空间与人的关系是永恒的。作为有思想、能行动、有技术并且能使用工具的人必然要开展空间生产并通过身体、情感、言语、工具与各种空间发生互动,形成新的生产空间。列斐伏尔指出,空间生产在于劳动和劳动分工,因而,它是产品和物品的总集所占有的一般性场所,也是这些物品的子集的场所[14]23。所有的生产都是分工不同的劳动者在不同空间中作用于各自对象的结果。农业社会的劳动空间无法脱离自然宇宙,天地间是生产空间。随着科技的进步及机械化、集体化生产的推广,工厂、农场成为工业社会的生产空间。数字社会来临后,工业社会封闭的生产场景被开放的数字场景所替代。进一步而言,数字场景清晰了元宇宙的混沌状态,联通了虚拟世界和现实世界,为现实世界的数字孪生提供了空间[15]。

好的场景呼唤好的内容,好的内容打造好的品牌,不同的场景就是不同的生产空间。元宇宙作为超大规模实时交互的超级数字场景,其高度仿真和丰富信息量的特性,需要其具备多种能力,并且以高效率、工具化的形式提供给开发者和内容创作者[10]133。元宇宙是现实世界的展示窗口,场景建构对元宇宙的内容生产越来越重要。目前实践界和理论界开始在社交、教育、影视、医疗、图书馆、艺术展览、游戏等领域建构各种数字场景,展示各类品牌,打造数字资产及其交易平台,形成了新的生产方式;基于场景生态的数字化内容生产已经成为改造现实世界的新生产模式。在市场化过程中,商标是商品的符号,商标的申请意味着更多内容和生产空间将被生产出来。各类平台企业正以资本、技术为基础以贴商标的方式拓展和占有元宇宙中的生产空间。目前国内企业注册元宇宙商标1.6万件,其中2021年多达1.4万件,2022年已有2 000余件申请注册[16]。占有数字空间成为元宇宙内容生产的主要方式,腾讯和脸书(Facebook)打造的社交帝国,亚马逊和阿里巴巴搭建的购物之都,盛大和网易建构的游戏梦幻岛,未来VR会向人们展示多个虚拟的国度[17]89……这些憧憬表明,不断开拓元宇宙生产空间成为企业和资本不可抗拒的行动。理论界将视野放在出版、图书馆、教育、培训等实践领域,一些文献提出了元宇宙出版、融合出版4.0与本宇宙出版等新概念[18];一些研究者将元宇宙视为一个平行于现实世界而运行的人造空间[19],视为由许多数据空间组成的数据共享空间[20];或将其视为一个计算机生产的世界、一个完全沉浸的三维数字环境、共享在线空间[21]。按照这些设想,依赖大规模的数字技术和众多内容生产者集体努力来生产内容成为建构元宇宙的重要任务。元宇宙是一个虚实相融的世界,其中“虚”是指要持续建构的“数字宇宙”,“实”是指“自然宇宙”,相融就是祛除边界、相互增强、拓展和融合。内容生产者不但要建构一个数字世界,而且要促进数字世界和现实世界相融合。这个需要不断建构和完善的新的生产空间将给元宇宙中的内容生产者带来诸多挑战。

(三)元宇宙内容生产者的新产品

马克思曾经指出:“劳动是活的、造型的火;是物的易逝性,物的暂时性,这种易逝性和暂时性表现为这些物通过活的时间而被赋予形式。”[22]329在农业生产和工业生产过程中,生产者将劳动作用于原料和产品,此时作为力量和介质的劳动塑造自然之物、生产各种产品和商品。这个意义上的“生产”是一种“改造大自然”的方式,因为一切社会形态都要从自然并且只有从自然那里获取自己生存(苟活或者发展)所必需的物质产品(食物、房子、衣服等等)[23]84。在向工业社会转型的过程中,生产者、生产工具和生产资料都发生了变化,为工业生产方式的形成提供了条件。与之不同的是,元宇宙中的内容生产是以数字化、智能化劳动进行的方式。与农业社会和工业社会主要生产产品不同,元宇宙打造的是“作品”,这种新的劳动方式需要依赖平台,以平台为空间的场景生产是元宇宙中的重要劳动方式。

列斐伏尔指出:在任何一种情况下,劳动是必须的,但是对作品而言,“劳动在其中所起的作用似乎是第二位的;而在产品制造过程中,劳动是起主导作用的”[9]107。尽管劳动和生产是区别很大的概念,但在元宇宙内容生产过程中,劳动和生产两个概念在慢慢融合;列斐伏尔所发现的作品和产品的区别再次得到了印证。元宇宙中的内容生产不是生产自然产品或工业产品,不是为了获取生存所需要的物质产品,更多的是精神产品。目前戏曲、游戏、音乐、电影、文学作品等以现实为基础又高于甚至脱离现实的东西,非常契合元宇宙的虚实相融的特征。现在看来,一般用户的内容生产还是局限于用文字内容、视频内容和图片内容及其组合来生产,而专业用户生产的是数字藏品、虚拟展厅、虚拟地产等高级数字产品和数字孪生空间。在元宇宙的内容生产中,由简单劳动生产的作品没有太多价值,或者说,在这样的内容生产中,简单劳动被忽略了,或者说,这样的劳动是免费的。

总之,在元宇宙中自然人、人工智能“类人”都是内容生产者,这种新的内容生产者结构、虚实相容的生产空间和新的产品,将不断形成复杂的生产模式并带来诸多空间冲击。

三、元宇宙中的内容生产者:新生产模式及空间冲击

元宇宙是内容创造并被其驱动的世界,作为一个巨大的空间,需要“宇宙般多”的内容去填补,需要多维立体地吸引用户参与体验、参与内容的创作[10]134。随着元宇宙内容生产者的劳动空间和劳动方式的变化,新的生产模式随之而来,与之相随,各种冲击可能也随之而至。

(一)元宇宙内容生产者带来的新生产方式

平台是建构元宇宙的“积木”,在元宇宙中开展内容生产需要依赖平台赋能的、低成本及低难度的社会化工具。一方面,平台赋能内容生产者新生产工具是快速建构元宇宙的关键一环,没有平台、没有平台的持续发展与平台赋能和赋权,内容生产就难以形成;如果没有数字技术、人工智能技术、AR和VR、数字引擎等社会化工具就无法打造孪生的数字宇宙,无法将虚拟数字人引入到元宇宙中,元宇宙就缺少入口、产品和场景等。另一方面,不对内容生产者进行赋能和赋权,内容生产者就无法生产内容,元宇宙很难有拓展空间。目前智能摄影、文字输入和输出、智能语言、3D建模、计算机图形技术、渲染技术以及集成各种技术的数字引擎是新的生产工具:内容生产的工具。元宇宙中的新生产工具对内容生产者有重要价值:平台生态系统通过社会化工具赋能“数字人”建立了社会化数字组织,扩大了内容生产者的范围,使每个人都可能成为内容生产者;社会化数字组织体现出跨界连接性、边界模糊性和共生共在的特征,有利于融合现实世界和虚拟世界[24]。

由于平台在智能手机上的普遍化,渠道稀缺性的问题已经基本解决,通过多种类型的内容生产者来开展内容生产是平台竞争力的基础,经由数字化界面能看到个体用户、组织用户都可以通过平台开展内容生产。当然,内容生产的模式越来越多,元宇宙的建构就越来越快。目前用户内容生产的类型包括作者生产(UP)、用户生产内容(UGC)、专业用户生产内容(PUGC)等形式。虽然元宇宙中的内容生产纷繁复杂,但用户内容生产机制是促进元宇宙内容生产、价值提升、内容营销、内容服务完善的重要主题。用户内容生产之所以能够成为元宇宙内容生产的新机制主要有两方面的原因。一是获得感:用户在数字平台之上生产作品,通过数字界面能很快传输到所有平台用户,“他者”的浏览、点赞能够带来成就感、获得感;二是利益驱动:用户还可以通过平台提供的内容销售渠道获得各种收益。例如Roblox可以免费为用户提供开放的游戏引擎,提供游戏发行渠道;Unity 90%的AR内容都是用游戏引擎开发的[25]25-26。只有从这两个层面驱动,才能进一步调动内容生产的积极性,而利益共享是其中的关键。

总之,数字平台、数字场景和元宇宙空间建构是同步发展的,元宇宙中的空间生产、内容生产与内容生产者相辅相成。随着平台空间的不断拓展、生产与交易,数字化的元宇宙在不断发展。如果要将元宇宙打造成为一个沉浸空间,则需要生产具有精神吸引力的数字场景和数字产品,进而吸引人们加入并让其沉浸其中。在打造元宇宙虚拟生产空间的过程中,既需要新工具的支持又需要形成新生产机制,元宇宙中的内容生产还具有可复制性,这些因素将促进新的生产方式形成。

(二)元宇宙内容生产者带来的新生产关系

元宇宙的内容生产带来了新生产现象,内容生产不再是精英的权利,无论是专业内容生产者还是用户内容生产者都可以生产作品;但内容生产却走向了流量化。流量是判断作品质量的标准,是作品报酬的计算标准;或者说,作品质量和流量大小一致,没有流量的作品是无用的。虽然所有好的作品都可以成为“网红”,但判断“网红”的标准是流量,一些内容生产者可能会长期无法度过新手期因而始终不能实现分成,“只能通过免费劳动不断积累得分”[26]。而对“网红”而言,流量报酬、广告费、各种各样的打赏等都是他们获得收入的方式。由于收入获得方式的多样化,元宇宙中的内容生产冲击并开始松动工业社会“企业、资本、劳动者与商品”之间的紧密纽带。

除此之外,元宇宙中内容生产的可复制性也是一个十分重要的变化。由于数据可复制、平台中的社会化工具可复制,元宇宙中的内容生产亦可复制,可复制性是元宇宙内容生产的新特点。一旦拥有数字生产技术,被数字化生产工具赋能,就可以形成低成本、低难度、高标准快速复制生产内容。比如,现实世界中的牧场是自然的馈赠,这种生产场所是地域性或区域性的,得天独厚,是自然生产的产物,是不可复制的自然垄断。数字牧场的生产技术是独占的而且这种生产可以直接复制。数字复制既增加了技术拥有者的独占性又很容易形成“赢者通吃”的局面。在元宇宙时代如何破解“赢者通吃”的难题依然需要新智慧。

最为关键的是,数字化进程中的元宇宙带来了权利的转移。元宇宙是以数字技术为手段建构的“实—虚—实”的空间。当平台资本主义、孪生的数字世界、新生产空间、新生产工具和内容生产者形成以数据为要素的内容生产体系及数字交易体系后,就为社会权利的重新分配、新生产关系的构建创造了条件。可以看到,社会权利依然在向平台资本和数字技术拥有者聚集和转移。毕竟,元宇宙的内容生产主要是平台生产,平台企业掌握了治理权,控制着内容生产、内容发布、内容消费及其付费方式,平台还可以发行数字货币。21世纪初,随着数字鸿沟的增大,造成信息技术、数字技术分工越来越细密以及全球各国数字技术发展的不平衡,有学者提出,“一个新的科技无产阶级明显正在诞生”[27]121。然而,也有学者指出,如果说社交媒体时代的语音和文字还牢牢掌握在都市精英那里,短视频的出现则更需要一场意味深长的视觉赋权[28]。这两种不同的观点表明,元宇宙正在分化内容生产者,有些内容生产者获得了权利和回报成为既得利益者,而另一些依然是“无产者”。从这种分化可看到,来自工业社会的生产关系再生产停止了,衰变与解体占了上风,新关系被生产出来了,排斥并取代了旧的关系[14]2。很明显,元宇宙中的内容生产者,特别是用户内容生产者依然处于弱势地位。然而,需要看到的是,平台需要用户,用户需要平台,平台和用户之间本质上是相互依赖、合作共赢的关系。

(三)元宇宙内容生产者面临的空间冲击

空间是政治性的、战略性的[14]4。空间的政治性、战略性与社会技术密切相关又与科学技术发展密切相关。从社会技术来看,农业社会君权神授的观念是权力分配的核心原则;在身份分配机制的背后,土地、人口是空间生产的关键要素;而在最终意义上,军事力量是农业社会政治空间建构的重要基础。从科学技术发展来看,农业社会的空间权力和政治权力的转移与冶炼技术进步、马的使用、马车的发明、各种新武器和新战争工具的使用密切相关。在工业社会发展的过程中,由于资本主义新生产关系形成,工厂或者农场成为主要生产空间,工人的劳动空间发生了巨大变化。在农业社会,帝国和王朝的版图、城市的发展、疆界的确定体现了强者的权力意志;同样,工业社会资本主义的空间生产和空间规划并不是任意的、自然而然的,而是被资本和国家权力所构想和深思熟虑的结果[29]。空间的生产与资本主义的生产齐头并进[30]159。工业社会资本主义的空间生产和空间政治是根据强大的工业国家的“规划”而发展的。从全球政治空间看,工业化过程中英国、德国、美国、日本等发达资本主义国家成为政治经济的引导国,与资本、技术和官僚组织方式所建构的生产空间有关[31]。资本主义一百多年的发展已经将空间生产提高到了史无前例的水平[30]159。

在工业社会的后期,列斐伏尔指出了未来社会的发展趋势:“未来的社会,将不再是‘工业社会’,而是‘都市社会’”[14]70;都市中的每个点能够在无形中把那些环境(事物、作品与人)中的一切事物吸引到自己这里来[32]108。列斐伏尔看到的是后工业化过程中现实环境中生产空间和空间生产的变化,看到的是工业化过程中都市的中心地位及其吸引力;但是他的理论没有涉及虚拟世界的空间生产、生产空间、空间政治和政治空间。当数字化、智能化技术融入经济和社会之中并打造出新的经济业态后,特别是元宇宙内容生产需求的凸显和内容生产者新结构形成后,必然带来各种变化,特别是政治空间的重构。元宇宙的开拓过程是现实世界和虚拟世界相融合的过程,元宇宙建构的融合空间将现实世界和虚拟世界连接起来后,一个即时交互、多中心、沉浸式的交往空间、生产空间和政治空间将呈现在我们的生活中。随着数字技术的发展和虚拟空间的呈现,特别是数字组织的社会化,物理空间的重要性将越来越衰落。在这一背景下,生产空间、空间生产、政治空间和空间政治已经从现实空间转移到了融合空间,现实问题已经转化为虚实相融的问题。这些变化对长期存在于现实世界的空间生产和空间政治而言是一个巨大的变化,也是一个巨大的冲击。

其一,虚拟空间生产和空间政治的重要性和复杂性增加。随着元宇宙的逐步完善,现实世界的空间生产和生产空间开始转移,虚拟世界中的空间生产和生产空间慢慢凸显。由于政治斗争的隐蔽性契合了虚拟世界的存在特征,契合元宇宙中时空融合的特征,现实世界的政治斗争将转移并和虚拟世界的政治斗争融合起来,空间生产和空间政治的复杂性大为增加。其二,资本和技术对元宇宙的控制将越来越加强。在自然宇宙中,占有自然世界的土地十分重要,国土是一个国家存在的重要条件,同样,占有元宇宙的生产空间也是占有一个新领域。我们知道,资本和技术支持建构元宇宙,其目的是占领数字市场、获得市场利益和提升市场地位。如同工业资本是工业社会的接管者一样,数字资本依然是数字社会的接管者。随着资本和技术陆续加入,元宇宙的空间生产将越来越大,元宇宙吸纳资本和技术的能力会越来越强。其三,空间治理的复杂性增加。在互联网的发展过程中,虚拟世界的空间治理成为重要的治理领域,因为虚拟世界如同现实世界一样,依然很纷乱。在虚拟世界空间治理中,内容审查、APP下架、拉黑用户、封号是常见方式,打击资本无序扩张和市场不正当竞争的复杂性也在不断增加。元宇宙中的内容生产促进了数字空间、数字政治、数字竞争、数字斗争的形成,它们将与现实空间的政治关系同频共振,不可避免地将增加人的治理、企业治理、社会治理和国家治理的复杂性。通过元宇宙的空间生产,数字资本和技术将不断提升自己的政治权利。随着两个宇宙共振带来的治理复杂性,各种斗争将可能重叠而越来越复杂。

空间不仅仅是一个物质性的存在,它还是一种文化、政治、心理的多义现象[33]。20世纪以来,以空间化的逻辑视角对人的生命内涵和价值精神的深刻表征开启了空间批判理论的新纪元。阿尔都塞、列斐伏尔、福柯、哈维和苏贾等学者关于空间问题的不同解读,标志着由时间性到空间性的研究视域转换与思维方式变革。元宇宙建构了一个新的空间类型,其中的内容生产者必然对现实世界的生产、生活、交换、政治、经济和文化等方面产生重大影响。特别是人工智能经历了一个绝对控制的阶段之后,正向人机相间、人机融合、超人工智能的方向演进。这必然对建立在权利哲学基础上的一套民主制度,即现代人类政治活动的理想范式产生重大影响[34]。目前元宇宙带来的负面影响才初露端倪,但空间生产、空间政治和空间治理的复杂性却在快速增加。内容生产者是元宇宙内容中的行动者,对元宇宙新空间的冲击最为敏感。如果他们受资本和技术的控制,很可能步入行动沼泽,元宇宙中的空间生产、内容生产、政治空间和空间政治都可能步入“沼泽模式”(2)“沼泽模式”一词来源于阿伦特的著作,参见[美]汉娜阿伦特:《共和的危机》,郑辟瑞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第26页。。

四、元宇宙中的内容生产者:行动沼泽

列斐伏尔指出:占有空间和生产空间已经成为当代资本主义生产自身社会关系的重要方式[35]21。元宇宙中的虚拟城市被视为重构世界的切入口,人们期待数字技术重现现实世界的城市景观[36],或将元宇宙视为探索城市智慧治理场景的新途径[37]。只要现实世界和虚拟世界虚实交融的空间形成,置于其中的空间生产、生产空间、政治空间和空间政治必然会成为重要议题。在新的生产关系和生产模式中,作为行动者的内容生产者必须要以打造安全、有秩序、有道德、能提升社会福祉的元宇宙为基本目的。要达到这样的目的就要避免步入三种行动沼泽:算法沼泽、隐私沼泽和失信沼泽。

(一)内容生产者面临的算法沼泽

在数字社会,数据、算法和算力是最基本的要素,其中数据是新生产要素,算力是元宇宙的发动机。元宇宙中虚拟内容的创作与体验,更加真实的建模与交互需要更强的算力作为前提。当然,算法和算力是一体的,算法是元宇宙的“牛鼻子”,好的算法是算力的基础,好的算法形成好的算力。由于算法在内容生产、分发、推动、搜索、排序中产生了重要价值,平台利用算法组织内容生产,调整供给结构,定义传播扩散规则,建构起了服务于内容变现的算法规则体系,深刻影响了公共议题的传播环境[26]。如果将建构元宇宙的最终目的定位为提升人类福祉,那么建构过程中决不能形成不安全、无秩序、不道德、损害公共利益甚至违法的算法体系,特别是要防止内容生产者步入算法沼泽。

首先要谨防不道德的算法推荐。算法推荐是数字社会、数字经济、平台经济的重要运行方式,产生了巨大的经济社会效益,但算法推荐也出现了众多不道德行为。一些平台企业利用算法为自身牟取不道德的利益。例如脸书(Facebook)利用算法确保尽可能多的信息在其平台上分享,与此同时,也源源不断地向平台用户提供两极化不道德的信息,却不希望对此承担责任。平台经济出现后,类似的事情不胜枚举,特别是由于平台企业和平台资本的自利性,算法黑箱一直受到质疑,算法陷阱问题一直受到批判。可以预见,当内容生产被算法控制而成为不道德之物时,元宇宙中的内容生产者就很容易在流量指标的诱惑下步入算法沼泽。其次,要谨防“机器第一”的文化。元宇宙中既有好的文化又有不好的文化。在算法建构的新工作场所中,员工由机器监督和解雇,受到不公平的对待。由于企业的监督权转移到了智能机器,员工就变成了半生不熟的机器,根据算法管理的企业很容易形成机器第一、人类第二的文化。机器算法不再服务于工人而服务于资本家及平台企业。如果算法打造了机器第一的文化,那么很多自然人及其虚拟数字人就可能成为“新奴隶”[38];数字利维坦将再次呈现在元宇宙企业中,社会冲突会再次增加,平台企业就步入了算法沼泽之中。再次,要谨防算法歧视加剧空间政治冲突。随着算法成为虚拟空间的支配力,空间政治发生了巨大改变,在开展内容生产的过程中,被算法控制的人工智能“类人”将使现实世界中的政治问题和虚拟世界中的政治问题叠加。例如,美国新兴数字技术为快速和大规模传播种族主义、仇恨言论与煽动暴力的言论提供了渠道;算法系统在工作权方面加剧了种族歧视[39]。一旦虚拟数字人、社交机器人、政治机器人等成为元宇宙中“深度伪造”的内容生产者,那么其中的种族主义、歧视、暴力将与现实政治空间产生的政治问题融合在一起,共同搅乱社会秩序和政治秩序。

(二)内容生产者面临的失信沼泽

基于控制目的和减成本的需要,数字化必然要促进更多的人工智能“类人”在元宇宙中使用;虚拟数字人、社交机器人、政治机器人等人工智能“类人”在内容生产者结构中的重要性将逐渐加大。在推特等社交平台上,社交机器人生产的内容比比皆是。众多研究表明,2016年最大的在线代码存储平台Github上有4 000多个开源的社交机器人,2017年在推特(Twitter)帐户中有9%~15%是智能机器人[40];社交媒体正在变成“人+社交机器人”的共生状态[41]。与之相随,社交机器人带来的问题由来已久,它们被用于社交平台发布信息、生产内容、形成误导的信息流,甚至以“深度伪造”来混淆试听,进而引发政治风波或者政治动荡。

在社交平台中,机器人用户更容易转发由特定主体生产的内容,从而有目的地促进政治操纵[42];社交机器人通过伪装成正常用户有组织地在社交媒体上交互,以达到影响舆论的目的[43]。2016年美国总统大选的前几天,社交机器人生产的推文占总量的25%[44]。还有研究揭示,社交机器人操纵推特上的中国议题,在原创推文、转发推文、引用推文和回复推文中占11.92%~26.82%[45];此外,政治机器人通过社交媒体使用算法和自动化技术来扩散特定信息,发布广告来影响公众意见[41]。如果人工智能“类人”成为舆情对抗的重要模块,冒用自然人的名义扰乱社会秩序,引发政治风波或者政治动荡,进而破坏社会信任并将不诚信的风险转嫁给自然人,那么这种转移责任的方法既隐蔽又危险,很容易使所有的内容生产者步入到失信沼泽之中。

总之,为了营造有利于自身的舆论环境,达到战胜对方、操控局面的目的,必然要用人工智能“类人”和自然人共同生产虚假内容、深度伪造来开展政治斗争,这种情况的普及化会导致社会舆情、政治舆论复杂化。在元宇宙中,一旦资本、技术和政治合谋以竞争取胜为目的让自然人、虚拟数字人、社交机器人、政治机器人共同生产失信内容——撒谎狡辩、营造支持者、深度伪造、扰乱真相,那么元宇宙中的空间生产就会无中生有,空间政治就会真假难辨,政治空间就会舆论对抗、政治不友好或政治竞争无序。元宇宙中的这种生产境况不仅会带来道德风险、秩序风险,还会影响国内国际的政治秩序,暗含着无形的危险。各种危险的叠加可能使全球政治陷入失信的沼泽之中。

(三)内容生产者面临的隐私沼泽

沉浸是指现实世界的个体转身融入虚拟世界的境况,沉浸意味着个体的思维、行动已经融入虚拟世界、虚拟时空,且冷漠或淡忘了现实世界中的空间和时间。有西方哲学家认为,精神的真正功劳在于对物化的否定。一旦精神变成了文化财富,被用于消费,精神就必定会走向消亡。精确信息的泛滥,枯燥游戏的普及,在提高人的才智的同时,也使人变得更加愚蠢[46]前言4。元宇宙追求沉浸式的体验其实就是追求精神的物化,人类是否因此变得愚蠢呢?目前没有答案,但元宇宙的隐私沼泽已经露出了“烂泥”,如果没有监管的栅栏,内容生产者都可能步入隐私沼泽。

隐私问题与信息获得、流动和保护的速度相关。在农业社会,地域隔离,甚至老死不相往来,人们获得信息的能力比较低。即使如此,熟人社会的隐私问题依然对生活有很大影响。随着工业社会发展加速,信息流动加速,特别是来自社会、工作、家庭的各种压力导致“工业人”的身体和心灵变得越来越脆弱,保护隐私成为重要的社会行动。随着虚拟世界的形成,隐私保护成为越来越重要的议题。在移动互联网中,用户的发型、服饰、口味等生活方式类数据和指纹、声纹、面部轮廓等生物特征数据都已经暴露;在元宇宙中,除了这些数据之外,人的眼球运动、肌电信号、脑电波、基因构成等深度生物隐私数据也将暴露其中[47]。沉浸元宇宙中的内容生产者都是暴露的、透明的——你的身体数据、你所说的、你和别人的情感交流、你在现实世界不愿意被暴露的内容都被文字、声音和图像完整地记录下来……你的态度、用词、针对谁、反对谁、相信谁都被记录。一旦你脆弱性的一面暴露出来,你的整个生活就被暴露出来,你就是脆弱的,很容易遭受打击。

网络不会遗忘,区块链等技术能让数据不可篡改,掌控数字权力的平台企业具有分析大数据的能力,它们因拥有越来越多的数据而变得聪明,越来越有监控能力;在元宇宙中,数字权力掌控者将成为新的监控对象,它们有能力监察每个对象。如果没有科学有效的监管,所有的内容生产者都可能陷入隐私沼泽——精神上瘾、隐私暴露、网络骚扰和网络暴力等问题将纠缠在一起;元宇宙中的沉浸者却越来越暴露、透明甚至“愚蠢”。因此,隐私问题也越来越复杂,保护“我的数据”的任务也越来越重要。

五、结语

从经验来看,沼泽是一种淤泥陷阱,一旦陷入沼泽地带就会越陷越深、无法自拔,乃至于消失、死亡。在元宇宙虚实融合的环境中,无论发生在现实世界的恶,还是发生在虚拟世界的恶,都可能融合起来,众多沼泽地带可能形成。如果元宇宙中的文化冲突、法律冲突、种族歧视、色情暴力等汇聚成了发展沼泽,那么元宇宙中的沼泽模式就形成了。谨防元宇宙内容生产中的“沼泽模式”是元宇宙建构中的重大问题。人性之恶容易被利益驱使。阿伦特指出,如果没有一个囊括一切的原则的话,秩序就无法建立[48]8-9。在元宇宙建构过程中,如果没有一个囊括一切的原则,秩序就无法建立。如果将提升人类福祉视为建构元宇宙的总目标,那么合作共赢是破解元宇宙“沼泽模式”的基本策略。要建立一个公平、有秩序、有道德、幸福的元宇宙至少要坚持三个预防沼泽模式的策略:一是坚持以合作共享消除元宇宙内容生产中的不公平;二是以合作监管建构元宇宙中有道德的秩序结构;三是基于合作治理的法律体系促进元宇宙的可持续性发展。元宇宙中内容生产的问题需要更多的研究来展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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