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菲
去鬼打坞,只有一条路。余师傅骑一辆电瓶车,去鱼塘喂鱼,见我深一脚浅一脚走在泥浆路上,停了下来,对我说:坐上来,我带你一程。我摆了摆手,诚恳地说:脚走了,才知道远山有多远。
从竹鸡林进山垄,是一条被推出来的机耕道,坑坑洼洼。路是2018年春推出来的,路基也没修。其实去山垄的人很少,只有几个养鱼和种菜的人。他们通常骑车,空着手去,劳动工具藏在木屋里。我可能是唯一徒步去山垄的人。余师傅见我几次,友好地问相同的问题:你是哪里人?你干什么去?
上饶人,就去山里走走。我说。但我的回答没有取得他的信任。世上哪有这种人,三天五天去山里,啥事也不干?山有什么值得天天看呢?假如别人这样回答我,我也是不信的。他停下车,我就掏口袋,给他发烟。余师傅精瘦,皮肤黝黑,眼睛很有神,说话也很麻利。看一眼,就知道他是一个十分精明的人。他穿劳动布短袖工装,纽扣扣得很齐整,说话语速有些快。他骑骑停停,回头看看我。他是个模板师傅,在工地钉一天模板,赚四百块钱。他对他的收入很满意。
机耕道路面宽,尘土飞扬。雨天,尘土化为黄泥浆。土是沙积土,贫瘠、坚硬。靠山边,有人沿路种了罗汉松、杨梅,大部分种下去的树都死了。沙积土蓄水力太弱,新栽的树很难扎根。但有很多植物,轻易就活了下来,且活得丰茂多姿。如楤木、艾、大青、野苦荬、茅、七节芒。每一种生命体活着,都遵循着天道,无论草木,还是昆虫,或者菌类,概莫例外。楤木是五加科灌木或小乔木,树皮棕灰色,疏生粗壮直刺,叶肥,叶背有刺芒,鸟也不敢栖于树上,故称“鸟不宿”。在其他树木难以存活的地方,它存活了下来。它根系发达,蒸发很少的水量,充分地接受阳光。它是树中的“仙人掌”。我用木棍劈楤木的枝杈,脆生生地断下一排。过了半个月,断杈上又发出嫩芽。春天久雨,姑娘背个腰篮,去山野采香椿幼芽、春笋、野水芹、蕨芽、蘑菇,去河边采地耳、枫杨树木耳,取山珍做野菜,餐餐吃。
挖机耕道,是因有人在取土方。村里有一个叫死鬼的人,满口烟牙,走路踉踉跄跄的样子,上午醉醺醺,下午醉醺醺,晚上醉醺醺。他醉醺醺地谈事,却毫不含糊。他偷偷摸摸取土方,拉到工地卖钱。一个矮山冈被他挖完了,留下一块麻骨地(地贫瘠如麻骨)。他把城市建筑垃圾拉到麻骨地填埋,盖上浅浅的一层黄土。一个雨季下来,瓦砾、水泥砖、水泥墙板裸露了出来。长满杉树林的矮山冈成了杂石乱陈的废墟。废墟长不了树,浅土层蓄不了水,便一直荒凉着,像脸上的一块黄疤。也不知是谁,在废荒地上,种枣树、杉树、樟树、桂花、桂竹,树全死了,只有十几株桂竹不死不活地长着,黄哀哀的,不发新枝,也不长笋。有人在废荒地建了一个水池(约二十平方米),垦出一片地,种芝麻种棉花,也种不起来。水池干涸着,无水引进来。竹鸡林人彻底废弃了这块地,任何东西也种不了,便骂死鬼:为了挣几个钱,把饭碗砸烂了,迟早有一天死在酒瓶里。
废荒地有十八亩,村人便取地名“十八亩”。长了不多的几株白背叶野桐、几丛沿阶草,和稀稀拉拉的鬼针草、小蓬草、苘麻。一个半米多高的泥垛,像个打禾桶,长起了芒草,蓬蓬勃勃,一棵木姜子独抽而上,有了圆匾大的树冠。
我每天傍晚会去十八亩走走,除了荒凉,也没东西可看。这是中土岭与小打坞两条山垄围过来的垄嘴,可以清楚地眺望两边倾斜的山梁。夕阳从小打坞的山背落下去,跳荡着,浮出一片夕光。夕光很长,散射,抹在山脊上。山脊之下是清澈的薄暮。薄暮中一缕缕薄雾,往山尖飘摇而上。夕阳瞬息的壮丽,以桃花般的云彩披挂在山巅。远山凝重而浑厚。一根烟抽完,云彩蜕变为深蓝色、深灰蓝色、浅蓝色,飘散而去。天空空,成了茫茫苍穹,蝼蛄和蟋蟀此起彼伏地唱起了小夜曲。暮光消失,夜色海水般荡漾。夕阳沉落的过程,令我无比震惊。
斜长、狭窄(仅容一个人行走)、杂草丛生的小路,从十八亩通往一片枫香树林。2017年冬天,我远远见过这片枫香树林。我站在竹鸡林后山的坟地远眺,枫香树林围住了山脚,红红的枫叶如一束火。一棵树就是一个竖立起来的火堆。火堆叠着火堆,如一圈篝火。
小路两边的杂草,是红蓼、苍耳、地胆草、蛤蟆草、马泡瓜、半枝莲、犁头草、石茅、猫爪草。从春分到冬至,它们按节气排着队开花,争先恐后似的。走在这样的小路上,人是不会寂寞的。我常常觉得自己是一个从天边归来的人,又将去向天边。我是自己的天边。我是天边的分界线。海子是一个伟大的抒情诗人,他在《四姐妹》中写道:
到了二月,你是从哪里来的
天上滚过春天的雷,你是从哪里来的
不和陌生人一起来
不和运货马车一起来
不和鸟群一起来
海子是寂寞的,高洁的。令我伤悲的是,遥望远方,遥望天空,而鲜少凝视脚下的土地。土地埋着铜长着麦子,也埋着鸟长着白茅。作为具体生活的人,我不会脱下脚上的鞋。鞋是路上的船,我自己摇橹。
事实上,这条小路我走了无数次,但我始终不敢说有多么熟悉它。看到遍地野花,我也不会激动。有一日,我遇上一个挑水浇菜的人,他挑着一担水桶,往山边走。水桶太沉,他个头太小,不断地换着肩膀。他的肩膀很宽很厚,扁担在他肩上嚓啦嚓啦脆响。我问他:这条小路,你走了多少年了?
他低着头挑担,说:这块菜地,我种了四十七年。我吃的蔬菜,都是从这里种出来的。吃不完的,还分给邻居吃。我还种了番薯、芝麻。
我跟在他后面,脚踩在路面上松松软软。我说:路边野花很多,你平时会不会采野花回家啊?
草长草的花,我走我的路。挑水的人说。
嚓啦嚓啦。他的扁担在颤响。我一直跟着他去了菜地。他浇水,我看;他拔草,我也看。他问我:你平时没事吗?
在山里走,就是我最重要的事。我说。我发烟给他,给他点烟。他的手抱着我的火苗,看看我,说:你是个奇怪的人,我没见过比你更奇怪的人。
菜地边是大片的枫香树林。浇水的人说,十五年前时兴育香菇,枫香树是育香菇最理想的树,村人便在山边种枫香树,香菇价贱,无人再育,枫香树长成了一片林。
我粗略数了一下,枫香树有四百多棵,沿山脚往山塘延伸。枫香树胸径在十五到二十五厘米,树高约十八到二十二米。远望树林,觉得密匝匝,密得挤不进人。进了树林,才知道有多空旷旷。树距约有五米,树冠与树冠却毗连着,有的树冠还压着树冠。在林缘,有与枫香树等高的木荷、山矾和毛枝柞木。木荷与山矾都在暮春开花,毛枝柞木在仲夏开花。2021年10月8日,我和饶祖明去长田村小平家吃饭,他带我参观他的苗木场。他是一个爱种树的人,种下的树有一部分他叫不上树名。他指着一棵阔叶树,说:这个树,4月开花,花比桂花还香,开一个多月呢!
我摇了摇树干,树叶沙沙响。我说:这是山矾。
在去雷打坞的路边,我看到很多山矾。它一般生长在海拔五百到一千二百米,喜阴湿,和槭科树、杉科树、松科树“居住”在一起。看过山矾开花的人甚少。枫香树遮蔽不了它。它是缓生树,拼命往上冲,树干直而细,直条条的,在树缝间炸出树冠。枫香林下,是厚厚的积叶层。在靠近菜地边,有一棵枫香树腐朽霉烂了,剩下一截树干,上面长满木耳。木耳一层叠一层,密密麻麻。树干约有四米高,木耳叠了几百层。木耳在硬化,颜色也在褪,黑灰灰。
枫香树林的入口,堆了很多垃圾:白色的泡沫箱板、易拉罐、塑料袋、塑料油壶、饮料纸盒、塑料饼干盒。长尾山雀在垃圾堆里跳来跳去。树林里,长尾山雀非常多,在树梢嬉戏鸣叫。我没看到其他鸟,也没发现枫香树上有鸟巢。
山梁在收缩,往上收缩成一个山尖。乌青青的杉树林覆盖了山梁。一条宽阔的黄土路顺山坡而上,消隐在杉树林里。黄土路却无法行走,长了芒草、野山茶、葛藤、鹅掌柴、牡荆、山鸡椒,蜘蛛横七竖八地拉起了蛛网。这是深秋,蜘蛛被冻死在网里,晒干了,壳空空且透明。蛛网上的知了和蛾也被吃空,被风吹得来回荡。
我只好劈开一条路,以木棍探路,登上山梁。山梁之下的东坡,便是鬼打坞。据当地人说,鬼打坞是一个阴邪的山坞,晚上会有鬼打架,如一群野猫在厮打,边打边吱吱吱叫。当然,我是不相信什么鬼打不打架的。东坡是一片更为茂密高大的杉树林。站在山梁上,可以看见西边山坞向南延伸,越伸越阔,有了平坦之地。洎水河从东向西弯流,弯过凤凰山,消隐在群山与丘陵之间。群山苍莽,沧水横流,远处的人间寂静。
这条路,我是每个星期都要走一趟的。午休之后,一个人,四顾茫茫地转着山走。山之外的事情,我既不打听,也不关心,值得我关心的事寥寥无几。我仅仅是一个在山间或田野走路的人,没有任何目的,没有任何想法。我穿着皮鞋或球鞋,穿着夹克或衬衫,戴着太阳帽,拿着手机。有一次,在枫香树林,我看见一只鹞子,飞着飞着突然掉了下来。我不知道它为什么会掉下来,去找,在山塘边的灌木丛找到了。它死掉了,身子还是热的。它飞得好好的,吁吁吁地叫着,怎么死了呢?它死得毫无征兆,这让我莫名伤悲。很多事无法预料,正如很多事也无法改变。我原以为自己是一个从容平静的人,心仍不免悸动、抽痛。
容得下脚的地方,都可以称作路。去鬼打坞,还有另一条路。但我一直没有走过——从罗家墩翻山上去,过两个山头,便是雷打坞。太远了。
一次暴雨之后,我去鬼打坞。雨歇了,但雷声滚滚,绞肉机一样的风贴地卷起。机耕道淌着黄黄的泥浆,被开挖的山体坍塌,杉树、泡桐树、乌桕树塌下了山坡。高压线在呜呜吼叫。荨麻、苘麻、大青、楤木,被风拦腰折断。秋雨似乎比春雨更疯狂。泥浆挟裹着烂树叶、断枝汩汩而去。风把树叶上的雨珠扫过来,打在人脸上,打在草叶上。如果肉身是泥胎,人必被秋风挟裹的雨珠,冲激得瞬间垮塌。我在路上走,云在天上散。山菜地灌满了水,水上漂着沉渣烂叶。
山坞只有我一个人。我走走停停,四处瞭望。上了山梁,太阳出来了,番茄色的云彩盘踞在山巅之上。天空一下子华贵了起来。云彩就在我头顶,我伸出手,想把云彩拉扯下来,做我的围巾,在胸前飘起来。我跳起来,也不如一棵杉树高。啊啊啊,我叫了起来。假如这时有一个女人,可以听到我的欢叫,那她必是深爱我的人。我愿与她相伴此生。
在去远山的荒路上,我心里有这样的想法:每走一次,都是在重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