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姑的爱情(外一篇)

2022-04-08 01:00纳兰佩鸿
鸭绿江 2022年3期
关键词:百货商店二姨新民

纳兰佩鸿

我老姑是在我奶奶的反对声中嫁到新民屯的。

据我妈后来说,当时我大姑自认为是嫁出去的人,不便掺和;我爸正在县里出民工,没有及时赶回来发表意见。而我爷爷去世早,根本不知道家里有这档子事。只有我奶奶坚决反对,她靠在炕柜上,青着嘴唇说:“你要是嫁了就别后悔,后悔了也别在我面前哭。”但她最终还是没拧过,我老姑自己点头应下了亲事,没过多久就搬到新民屯,和我老姑父结婚了。

办婚礼那天,我奶奶没去,一整天都靠在炕柜上没挪窝。原本干涩的眼睛,红了一圈又一圈。

新民屯虽是近郊,进城只需十分钟,比我们老家方便得多,但我老姑的婆婆很凶,公公很蛮,而我老姑父又是个三脚都踢不出个屁的主儿,所以我奶奶认为我老姑嫁到了一个不该嫁的地方。

我曾经问过我奶奶,我老姑为什么非要嫁到新民屯呢?我奶奶放下手里的针线包,将目光从炕被移到窗台上,又从窗台移到了立柜上,却一直没有接我的问话。

我记得,我老姑真的在我奶奶面前哭过,大概是受了公公婆婆的欺负,而我老姑父又不能站出来为她做主。那阵子,我奶奶唉声叹气了好几天,留我老姑在家里吃了几顿顺口饭,又让她回去了。

从那以后,我老姑似乎是长了“志气”,遇到事都是自己解决,再也不在我奶奶面前哭了,直到二十年后,她得了肠结膜癌。

发现的时候已是晚期,去市医院开了刀又缝上了,医生说已经不行了,回家想吃点啥就吃点啥吧。于是又接了回来,用一些抗癌药维持,没过几天,身体就迅速地垮下去了,连走路的力气都没有,经常处于昏迷状态。

有一天,老姑刚抽完腹内积水,神志清醒了一些,又突然说想去北门口百货商店看看。

我没心思问原委,急着出去打车,我奶奶则给老姑裹上了毯子,和家人一起把她抱到了车上。

我叮嘱司机,车开慢点,再慢点,让老姑好好看看这个她曾无数次穿行的城市。

老姑要看的北门口百货商店,紧挨着小凌河,河东是城市,河西就是新民屯的地界了。我们去的时候,北门口百货商店早就被拆掉了,在原址建起了高楼,上面是写字间,楼下是银行营业厅,旁边是一家装潢考究的台球会馆。

车停在了银行对面,老姑吃力地坐起来,将目光探出车窗,眼泪便如高粱花一样抖落下来。

老姑似乎意识到了我们的不解,也似乎在自言自语:“十八九岁的时候,一个很冷的秋天,我去市里卖白菜,把推车子停在了北门口百货商店门口,突然觉着肚子绞痛。那时身边连一个认识的人都没有,正当我不知咋办才好的时候,从里面走出来一个英俊小伙儿,见我满头大汗,牙关紧闭,就把我扶进了百货商店,又给我拿来一杯白开水和一片扑热息痛。后来见我疼痛渐好,他又找来经理,把推车子里剩下的半车菜都卖给商店了。”

“那你后来去北门口百货商店找过他吗?”我问。

“找过。是第二年春天去的,那天他正在商店里忙,我就站在外面,一边卖菜一边去里面偷看他。”

“他还记得你吗?”

我老姑长吁了一口气:“应该是记得吧,要不为啥总是冲我点头微笑呢,还关心我的菜卖的咋样。不过,关心也没有用。他是城里人,有体面的工作,我是个农村卖菜的,中间隔着好几条沟呢!”

“你就是为了能经常见到他,才就近嫁新民屯的?”我奶奶含着眼泪问。

四十五岁的老姑,合眼点了点头,用细弱游丝的声音说:“这辈子还能看到他,我就满足了。”

我看见,老姑苍白的脸色逐渐红润起来。

二姨的订婚照

二姨过世了,全村人都去送葬。老人们出于同情,是因为她从来没嫁过人,自己孤零零地生活了一辈子。我们中年人,则大多出于好奇,想看看她在人生最后几年的日子里,猫在家里不出来,到底是在干什么。

二姨的家是我们村最东边的一户两间房的院子,进门是外屋、灶台、水缸,锅碗瓢盆都在这里。从槅门进去就是里屋,南面一铺火炕占去了小一半的面积,靠北墙摆着两个实木柜子,上面放一些折叠镜子、刷牙杯、铁皮暖壶。靠西墙是一张吃饭用的方桌。中间的位置就比较宽敞了,够好几个小孩子玩耍。

经常有小孩子去二姨家玩,因为她不但长得漂亮,而且还有好吃的,有时候是从兜里摸出的几块糖,有时候是从别人家摘来的一捧大枣。初夏的上午,微风追着阳光满屋跑,二姨拉过来几个女孩子,给她们手心里涂了一点儿雪花膏,香气便把屋檐下的燕子勾引得叽叽喳喳直羡慕。

有女孩子问:“谁给的雪花膏呢?”

二姨微笑不语,又有女孩子抢过来说:“二姨的对象呗!”

二姨的对象,我见过,穿着雪白的衬衫、蓝裤子,披着傍晚的余晖,和二姨面对面在村小学的那棵大杨树下聊天。我妈说,二姨的对象是铁路工人,正在修成昆铁路。我不知道成昆铁路在哪儿,就知道很远,远在天边。

二姨也不知道成昆铁路在哪儿。当二姨的对象结束休假要返回单位时,大人们便给他们订了婚。端午节那天,二姨的对象还骑自行车驮着二姨去城里照了一张订婚照。

独自在家的二姨,除了去生产队上工,就是在家绣花、绣窗帘、绣荷包,一边绣一边脸红,然后还绣。就有嫂子们过来打趣,是不是想对象了?

二姨嘴上说不是,但心里却一直盼着对象能来个信儿。

对象真的来信了,可是二姨不识字,不会读信,也不会回信,就去找村小学的杨老师帮忙。

杨老师是和二姨一起长大的好姐妹,念过中学,能识字,能回信,能代替二姨把心里话说给天边的对象听。

对象来信说,有三十多万人在崇山峻岭间逢山开路、遇水架桥。二姨便心生自豪,让杨老师回信说好好干,争取立功。

对象来信说,有一位战士不慎跌入了四十多米深的桥墩中,战友想救援却无计可施,只能眼睁睁看着他被水泥和砂浆掩埋其中。二姨便心生惦念,让杨老师回信说要注意安全,不要立功,但要活着。

中秋节的时候,二姨的对象果然活着回来了,一起来的还有杨老师。

先是惊喜,后是沉默,最终还是对象开了口:“我真的很喜欢你,但喜欢不是爱呀。我在修铁路时越来越发现,我爱的是能通过信跟我交心的杨老师。”

杨老师满脸通红:“二妹,你相信我吗,我没做手脚,我写的信都是你说的意思。”

二姨使劲儿眨了眨眼,让泪水憋在眼里不出来,哽咽着说:“等铁路修好时,来信报个平安。”

还想往下说,眼泪已经止不住淌了下来,把新买的红围巾都洇湿了。

当杨老师成为铁路职工家属调到云南以后,二姨就不再流泪了,但也不绣花了,更不让小孩子去她家玩了。后来越来越孤僻,整天猫在家里不出来,有人提亲也不看。父母去世后,她便自己守着空院过日子。

几十年来,村里的房子陆续翻新了,有的还建成了二层或三层楼,只有二姨家丝毫未动,显得越来越孤独。下一代孩子长大了,都不再知道,曾经有那么多孩子在二姨家里,伴着燕子的呢喃追着阳光跑。

得知二姨去世的消息,当年围着二姨玩耍的几个中年人,赶过来料理后事。打开二姨家尘封已久的房门,一股霉味冲了出来,屋里灰尘弥漫。

二姨合衣躺在炕上,颧骨突出,脸色暗黄,手里握着一个陈旧信封。众人解开二姨的手指,从信封里抽出一张照片,是一个姑娘和一个小伙子的合影,上写:红旗照相馆1964年端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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