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希腊智者的人本主义思想

2022-04-08 18:42苑辉
关键词:人本主义智者

苑辉

摘 要: 古希腊的智者不仅对修辞学、语言学和哲学的发展做出了重要贡献,而且对人本主义思想的发展也起到了重要作用。从哲学史的维度出发,在对古希腊早期人本主义发展状况和智者运动进行历史性考察的基础上,从“人是万物的尺度”、语言与逻各斯和德性与善三个方面分析了智者的人本主义思想,指出智者的思想是人本主义思想的真正开端。

关键词:智者;人本主义;人的价值;逻各斯;善

中图分类号:B502.22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674-7356(2022)-01-0088-07

智者(sophists)是公元前5世纪古希腊时期的一个特殊群体,具体指在希腊各地巡回授课的“教师”[1]。他们主要向年轻人传授论辩术,并收取费用作为回报。智者(sophists)一词来源于希腊词汇“sophos” 和“sophia ”。“sophos” 和“sophia ”最初泛指“某种技艺或才能”[2]27。这种技艺包罗万象,所以在古希腊时期有很多人都被尊称为“智者” (sophistes,sophists)[2]28,意思是“有智慧的人”或“圣贤”。荷马和赫西俄德等有成就的诗人都在智者之列。到公元前5世纪后期,智者一词由于这些巡回授课教师的出现具有了特殊含义。这些教师自身具有高超的语言和论辩能力,并能够把这种技艺传授给他们的学生,因此被尊称为“智者”。从此,智者一词便为这些教师所专享。对于智者,人们一直褒贬不一。苏格拉底一直对智者持贬斥的态度。苏格拉底在柏拉图的《普罗泰戈拉篇》中称智者是“批发或零售灵魂粮食的商人”[3]434;在《裴德若篇》中又称那些智者都是狡猾的骗子,因为他们采用颠倒是非的艺术蒙蔽人们的心灵: “他们对于心灵懂得很清楚,却把它隐藏起来”[4]。受苏格拉底的影响,柏拉图也曾经在《智者篇》中称智者是“贩卖德行知识的零售商”[5];而亚里士多德也认为“智者的技艺貌似智慧其实不是智慧,所谓智者就是靠似是而非的智慧赚钱的人。”[6]64但是智者自己却不这样认为。普罗泰格拉为自己的身份感到骄傲。他认为智者的技艺是一种古老的技艺,他所做的同荷马、赫西奥德等伟人所做的事情一样,是向人们传授美德,让人们学会正义、勇敢、节制、虔诚,给人以精神教养[3]437。黑格尔对智者则持比较客观的态度,称智者们是“思辨哲学家”,探讨诸如“世上的权力是什么” “解决一切特殊问题的普遍思想是什么”等哲学方面的问题。黑格尔主张把有关智者的负面意义抛在一边,以科学的态度来考察智者们在希腊历史发展中所处的地位。在《哲学史讲演录》中,黑格尔将希腊哲学分成三个主要时期:(一)从泰勒斯到亚里士多德;(二)罗马世界中的希腊哲学;(三)新柏拉图派哲学[7]170。第一时期哲学又分成了三个阶段:第一是从泰勒斯到阿那克萨戈拉的从直接被规定的抽象思想到自身规定的思想阶段;第二是智者、苏格拉底和苏格拉底派的将“绝对”设定为主体、进入主观反思的阶段;第三是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的客观思想和理念相统一的阶段[7]172。在这一阶段的划分中,黑格尔把智者与苏格拉底相提并论,充分肯定了智者在希腊哲学发展中的作用。

智者从来没有离开过人们的视野。人们对智者的研究主要包括史学研究和各种具体研究。欧格雷迪(Patricia OGrady)主编的《智者:导论》[8]和柯费尔德(G. B. Kerferd)的《智者运动》[9]都是对智者的专门研究。格思里(W. K. C. Guthrie)的《古希腊哲学史》[10]、龙格的(A. A. Long)的《早期希腊哲学的剑桥导读》[11]和沃特菲尔德(Robin Waterfield)翻译的《最早的哲学家:苏格拉底前学派和智者》[12]中也都用了大量篇幅对智者进行了较全面的论述,包括智者的定义、智者出现的社会历史背景、智者的各种主张以及对当时哲学的影响等。而对智者的具体研究方面主要涉及对智者各种具体思想的深入解读,主要包括对智者的道德伦理思想、政治法律思想、修辞和语言哲学以及教育思想等方面的研究。比如,西亚帕(Edward Schiappa)的《普罗泰戈拉与逻各斯:希腊哲学与修辞学的研究》[13]、巴雷特(Robert C. Bartlett)的《诡辩术与政治哲学:普罗泰戈拉对苏格拉底的挑战》[14]和加加林(Michael Gagarin)的《雅典人安提丰—诡辩家时代的雄辩术、法律和正义》[15]就是对智者语言哲学与政治哲学的考察。吉利奥利(Ugo Zilioli)的《普罗泰戈拉与相对主义的挑战》[16]则专注于对智者的相对主义哲学的研究。刘开会的《智者—古希腊的平民教育家》[17]和徐秋海的《古希腊智者派与哲学派教师比较研究》[18]解读了智者的教育思想。而杨师群的《东周诸子与古希腊智者之比较》[19]和方熹与张能合著的《古希腊智者派“怀疑论”与庄子怀疑论比较分析》[20]则把智者的哲学思想与我国古代哲学家的思想进行了比较。学者们已经取得的研究成果大大加深了人们对智者的认知。但是人们必须看到,目前对智者的研究还有待于进一步深入和拓展。智者不仅对修辞学和语言学的发展起到过重要作用,而且在哲学方面的贡献也是不可小觑的,尤其是他们对人本主义的贡献更值得人们进一步探究。事实上,智者促进了希腊古典时期人们对逻辑思维的研究,其论辩的技巧促进了人类思维能力的发展,为日后人本主义思想的形成奠定了思維基础。同时智者在论辩中所涉及的有关伦理道德、法律政治和传统宗教等内容也促成了苏格拉底等的哲学家在这方面的论辩和思考,为日后人本主义思想的形成与发展做了一定的思想准备。笔者认为在现代人热衷于重新审视人本主义传统的今天,有必要对智者的人本主义思想进行梳理和挖掘。

一、古希腊早期人本主义的发展状况与智者运动

人本主义(Humanism,又称“人文主义”)一词源于拉丁语的“Humanus” 一词,意为 “一种关于人类一般事务的思想体系”[21]。这一思想体系弱化宗教的作用,强调人的理性,认为人的本性即为“善”[22]。作为一种哲学理论或思想流派,人本主义可以一直回溯到古希腊时期。古希腊哲学所包容的根本性概念是和谐与秩序,这也正是人本主义哲学的核心价值观。早在公元前六世纪,古希腊哲学家就开始追问世界的本源和运行规律的问题,他们的思想中不时闪烁出人本主义思想的火花。在第一代古希腊哲学家泰勒斯那里就有对人的思想的基本认识。泰勒斯声称“万物是水”,强调多样性中的统一性,认为水是构成世界的“始基”[23]6。泰勒斯的论断肯定了人类思想的能动性。在泰勒斯看来宇宙间的一切事物都是可以为人类思想所理解的。泰勒斯的思想促成了古希腊人从神话思维到逻辑思维的转变: “他打破了传统,也打破了与直接感觉印象的短视的联系”[23]8。在第二代哲学家赫拉克利特的思想中则见有和谐理念的萌芽,其“万物都处于流动状态之中”的理念绝不是单纯的不可知论,而是强调构成事物的各种因素之间既对立又统一的关系,认为各种事物在对立面相互作用下,能够最终实现整体的和谐。赫拉克利特认为在不断变化的宇宙当中必然会有一个不变的整体法则,这一法则就是“逻各斯”,而对这一整体法则的理解便构成了人的“洞察力”[24]30。在同一时期其他哲学家那里,理性则受到尊崇。巴门尼德提出了与赫拉克利特完全相反的命题: “没有任何东西是处于变化状态之中的”。这一命题被后来的哲学家加以重构:凡所是[存在]的,是 [存在]着。凡所不是[存在]的,不是[存在]。凡所是[存在]的,可以被思想。凡所不是[存在]的,无法被思想[23]14。巴门尼德的理论指出了理性和感性之间的不可调和性,用逻辑推理的理性方式强调了理性的重要意义。德谟克利特的原子论构筑了一个微小粒子在虚空中的运动,主张不可分割的微小粒子是构成世界的统一元素。由于原子不能被感知,所以这个理论完全建立在理性的基础上,是对理性的充分肯定。而毕达哥拉斯把世界运转的秘密归结为数学,主张构成世界的不是物质元素,而是“数”[24]18。数学构成了世界中的永恒结构和形式。从这种意义来说,毕达哥拉斯是“双重意义上的理性主义者”,他一方面提供了数学证明的理论依据,一方面坚持关于实在的知识是通过理性而非感官所获得的[23]022。但是我们必须看到,虽然早期哲学家有强调“和谐”和“理性”的端倪,但这一和谐和理性都是在自然中寻求万物本源和归宿的哲学叩问中产生的,是宇宙论时期人们对自然界的一种认知,这些理论还没有完全摆脱神学的束缚,比如在毕达哥拉斯那里,人们就发现“宗教神秘主义与以数学为基础的理性主义肩并肩地存在着”[23]22。

事实上,古希腊的人本主义思想最早可以追溯到公元前5世纪后期的智者运动。当时雅典和希腊社会进入古典时代的繁盛阶段。由于经济的发展和政治的进步,古希腊的哲学也出现了重大转向,人们研究的中心从自然研究转向对人和社会、以及与此相关的政治和人类美德等问题的研究,出现了人本主义思潮。这种思潮最早见于智者们的言行。智者的职业和思想体现了人本主义者的基本特征。他们很少讲授自然科学知识,更注重实际利益,所以他们的整个思想体系体现了与后来人本主义思想发展上的“某些相似的特点”[25]。智者的思想对当时的苏格拉底产生了重要影响,引起了苏格拉底的论辩。

智者人数众多,有早期智者和晚期智者之分。早期智者影响较大,主要代表有普罗泰戈拉(Prodicus)、高尔吉亚(Gorgias)、希庇亚(Hippias)、普罗狄科(Prodicus)、安提丰(Antiphon)、克里底亚(Critias)等。普罗泰戈拉、高尔吉亚是其中的佼佼者,提出过著名的哲学命题,集中体现了智者运动的主旨思想。智者不是哲学流派,但是他们的思想主张和社会活动却反映了一种广泛的社会思潮。智者运动的产生具有复杂的社会和意识根源。

智者运动是古希腊社会自身发展的产物。公元前461—429年长达32年的伯里克利时代将雅典民主政治推向顶峰,民主制取代了以前盛行的贵族制,普通民众可以参与政治生活。在这种宽松的政治背景下,希腊人的思想观念产生了巨大变化。一方面他们更加关注社会生活,尤其关注政治生活,每个人都希望在政治生活中一展身手,为国家做出贡献,所以在普通民众中普遍产生了提高论辩能力、思维能力以及应对各种法律事务能力的需求。另一方面人们对物质利益的追逐促成了个人主义的空前膨胀,人们希望通过接受教育改变或巩固自己的社会地位,这就为智者运动的产生创造了重要前提。

智者运动也是当时人类自我认识能力不断提高的必然结果。在希腊早期,由于人们认识能力的局限性,对世界的认识还停留在粗浅的层面上,所以人们对神抱有莫名的恐惧和崇拜。但是随着人们认识能力的进一步增强,人们打破了对神的崇拜,越来越认识到人自身的能力和价值。希罗多德在描写希波战争的时候就强调了人的重要性。战争使希腊人认识到,命运取决于自身的努力,而不是由神来安排。索福克勒斯在《安提戈涅》剧中也曾对人做出过客观的评价: “奇异的事情虽然多,却没有哪一件比人更奇异”[26]。索福克勒斯所感叹的不仅是人掌握了用于生存的各种技艺,更重要的是人具有与其他动物相区别的思想和语言,以及对理想和正义的追求。到了公元前5世纪,哲学家们主要探讨的对象从自然转向了人的自身,进入了人的本体论阶段,他们要解决的是与人类自身相关的问题。智者们顺应时代的潮流,在关于人类社会、人的本性、人的价值、人神关系、道德评价等方面提出了诸多有价值的理论。“智者们的学说虽然在许多方面存在着不同,但是他们面临着共同的时代要求,具有共同的职业、共同的治学内容、共同的思想倾向和价值观念”[27]。这种共同的价值观念就是人本主义,体现了当时人们对人自身的关注和热情。人们应该看到,智者们在传授技艺的同时,实际上更是在传播一种人本主义的理想。

二、“人是万物的尺度”

智者对人本主义最突出的贡献就是对人的价值的充分肯定。他们首先打破了希腊早期神在人们心目中的固有地位,对神的存在、属性和作用提出质疑,甚至对人神关系进行重置。普罗泰戈拉曾经在《神论》中说道: “关于神,我不能知道他们存在还是不存在,也不可能知道他们像什么样子;因为有许多认识的障碍:问题本身是晦涩的,人生是短暂的。”[2]234。从这一论断看出,普罗泰戈拉对神的存在持怀疑论观点,认为神的存在在人的感知范围之外,这无疑是对神学传统的一种反叛。这一时期无神论者普罗狄科和克里底亚的主张更直接撼动了神的神圣地位,揭去了神的神秘面纱。普罗狄科说: “凡是对人的生活有用的东西,人们就奉之为神”[6]198。而克里底亚则坚称“神的产生归因于人的政治生活的需要”[6]199。这两位智者的观点是一致的:起初并没有神的存在,神是人根据自己的需要创造出来的;也就是说是人创造了神,而非神创造了人。

在否定和怀疑神的存在的同时,智者把人的地位提高到前所未有的高度。普罗泰戈拉的哲学命题“人是万物的尺度”就是對人的智慧的充分肯定。“人是万物的尺度,是存在者如何存在的尺度,也是非存在者如何不存在的尺度”[28]664。许多哲学家对这一命题进行阐释,以苏格拉底的阐释最为著名。在柏拉图的《泰阿泰德篇》中苏格拉底做了解释:“对于我就是它向我呈现的样子,对于你,就是它向你呈现的样子。”[28]664 接着苏格拉底做了进一步的解释: “有一阵风吹来,我们中间有一个人感到冷,另一个人感到不冷,或者一个人感到有点冷,而另一个人感到非常冷。”[28]665虽然苏格拉底的这番解释使普罗泰格拉的命题陷入了相对主义的漩涡,但是苏格拉底却是在客观上承认了这一命题的大前提,那就是人的感觉是知识的来源,人的感知确定了事物的存在。面对苏格拉底的质疑,普罗泰戈拉做出了巧妙的回应(这里是苏格拉底以普罗泰戈拉的口吻说的,也确实是普罗泰戈拉自己的观点): “我们每个人都是存在与不存在的尺度,但是这个世界上的这个人与那个人之间全是有区别的,这正是因为存在并对某人呈现的东西,与存在并对另一个人呈现的东西是不一样的。有些人无知地把某些思想称作真实的,而我认为应该说这套想法比其他想法好,但并不比其他想法更真实。”[28]687这里普罗泰戈拉强调的是人的个体差异性以及人的智慧的实用功能。从人与神的关系层面看,这一命题呈现了更广阔、更深层次的内涵,其实质就是在神的威信一直在人们的思想中占统治地位的前提下对人的力量和地位的充分肯定。该命题把认识问题由客体转移到主体,所强调的是人的作用和人的主观判断对自身发展的影响, “从而使一种真正的认识论成为可能”[29],是认识论方面的突破。归结起来,普罗泰戈拉的命题所强调的有两个方面:一是知识的来源:知识来源于人的感觉,所有外在的东西是否存在,全靠人的体验与感知;二是人的主体地位:人是衡量一切的标准,也是衡量一切是否存在或者不存在的标准;人有能力创造存在,也有能力对存在的本质和特性加以阐释。而他所说的“人”(anthropos)不论是指人的个体,还是整个人类,其着眼点都是与神或自然相对立的“人”,人是其哲学言说的主体和对象,在其哲学观念以及社会运转中起着决定性作用。普罗泰格拉的“人是万物的尺度”的命题具有非常重要的意义。它一方面奠定了智者运动的理论基础和指导思想,对智者运动的实践进行概括和总结,为智者运动进一步深入提供了哲学依据;另一方面它代表了古希腊时期新的哲学思维,首次将人放置于自然和社会的中心,重新评估人的价值,用人的体验和需求解释世界万物的奥秘,具有非常重要的历史和哲学意义。

三、语言与逻各斯

智者对人本主义的另一贡献就是他们对人类智慧的强调与应用。智者坚持积极的入世态度和对现实生活的追求。他们以教书为业,向青年人传授演说和论辩技巧,希望青年人在现实中有所作为,实现自己的价值,具有一定的社会责任感。智者的生活态度反映了古希腊雅典人民意气风发的精神状态。在享受火热的现实生活的同时,智者把审视的目光投向人的自身,对人的智慧和潜能进行正确评估并且充分利用,对人的自身的发展起到了一定推动作用,从某种程度上开辟了社会哲学、语言哲学和思维科学等新领域的研究,推动了当时希腊民主制社会的进步。

智者所从事的职业与语言息息相关,所以他们对语言的发展所发挥的推动作用是不可否认的。语言是人类约定俗成的规则,是人类逻辑思维发展的产物,也是人类智慧的结晶。海德格尔说过:“语言是最切近于人之本质的。”[30]从这一论断中可以得知语言是使人成为人的决定性因素之一;语言在人类的发展过程中发挥着极其重要的作用。智者对语言在社会和人类发展过程中的作用有着清醒的认识,并且利用语言达到自己的实用目的。高尔吉亚认为语言具有强大的力量,它以小到不可见的方式达到最神奇的效果。高尔吉亚所称的强大力量是指语言对人心灵的影响,它既能给人带来幸福与快乐,也可以给人带来恐惧与悲伤,自然也可以引起人的怜悯与同情。在法庭上的辩论可以左右人的思维和对事物的看法。所以智者突出语言和修辞的作用,通过论辩术强化自己的观点和思想,说服别人,驳倒对方,以实现自己的目的。高尔吉亚和普罗泰戈拉都是出色的修辞家。因为修辞学是“关于话语的技艺”[3]322,所以他们这些修辞家也就是最善于运用语言艺术的人,在语言从远古的诗意语言到后来的哲学语言的发展过程中做出了不小的贡献。高尔吉亚曾为自己是修辞家而感到自豪。在柏拉图的《高尔吉亚篇》中,当苏格拉底询问是否应该称他为修辞学家时,高尔吉亚回答道: “对,一名优秀的修辞学家,苏格拉底。如果你真的想用这个荷马的表达法称呼我,那么我很自豪地说我是一名修辞学家。”[3]320高尔吉亚的《海伦颂》就是语言艺术的典范。文章中高尔吉亚热情地为海伦辩护,称海伦跟从帕里斯出走到特洛伊完全出于人的本性(physis),是看到迷人的对象后灵魂受到影响所产生的结果,因此不应该受到指责。高尔吉亚在论辩中一反传统,利用多种论辩手段,提出多种可能性,然后一一加以批驳;在此基础上,使用排比、对称语调和特殊用词等修辞手段实现论辩效果,不失为语言技巧和修辞术方面的楷模。按照高尔吉亚自己的话说: “我已经用我的逻各斯抹去了加在这个女人身上的坏名声,完成了我的任务。”[6]127高尔吉亚的这篇论辩简洁而又机智,充满力量,历来受到人们的推崇,被誉为“许多讨论自由和决定论的哲学论文的鼻祖”[31]。

在传统的希腊思想中,逻各斯代表神意,曾经被看作是“对神意的显现,是为世界万物奠定基础的永恒本原”[32]。赫拉克利特第一个将逻各斯用作哲學术语, “把呈现本原的言说称为真正的逻各斯”[32]。因此,赫拉克利特把逻各斯看成是用于表达思想的语言,是思想的载体。而这种语言非常灵活,句子可长可短,可多可少。到了智者时期,逻各斯的意义得到了进一步拓展,可以包含三个方面的含义:一是指语言的外在表现形式和结构,如用词和表达技巧等;二是指思维方式,三是指语言所传递的思想内容。这三方面共同作用,互为表里,在论辩中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除了高尔吉亚之外,普罗泰戈拉也曾在论辩中诉诸逻各斯。普罗泰戈拉主张任一命题都有两个相反的论证,二者互不矛盾,论辩者能否取胜,关键在于能否将弱的论证变为强的论证。在智者关于语言和逻各斯的学说和实践的影响下,当时的希腊掀起了论辩的热潮,对人们普遍关注的诸如正义与非正义、光荣与耻辱、善和恶、真和假等论题进行论争,为社会的进步起到了推动作用。此外智者将修辞学归结为运用逻各斯的技艺,也促进了人们对逻辑思维的研究,为思维科学的形成和发展创造了基本条件。

四、德性与善

智者对人本主义的第三个贡献就是主张人的自我完善。虽然多数人批评智者过多注重语言形式,给他们冠以“诡辩家”之称,但是事实上智者并没有忽视对内容,或者更确切地说,对真理的重视。智者的人本主义思想和教学实践在当时的希腊是一种创新。他们已经撇开了人的物理属性,专门研究人的智性了,这是对此前神学和自然哲学的超越。智者的思想是人类自我的反思要求在希腊的觉醒,“人们要求通过思想来决定种种关系,而不再通过神谕,或通过习俗、热忱和意识的感情”[33]10。那么,对于人,除了重视人的价值和利用人的智慧之外,智者还强调人的自我完善。

首先,智者相信人具有自我完善的可能性。智者提出了“德性” (arete)和“善” (goodness)的概念,对人性和人的品德的提升等问题加以审视。Arete在希腊文中最初指“事物的特长、用处和功能”。古希腊人认为世间万物都有自己的arete,这构成了物与物相区别的基本特性。比如马能奔驰,鸟能展翅高飞,这些能力就构成了马和鸟区别于他物的根本特征。而智者认为人的arete就是人的才能、特长和优秀品质,即“德性”。所谓“善”(goodness)就是拥有和保持arete,而相对的恶就是arete的“缺失”[6]167-168。人的技艺和才能各有不同,但是人人都应该拥有政治和道德方面的德性。普罗泰戈拉用神话的方式对此加以解说,认为宙斯为了让人能够和平秩序地生活在一起,平等地赋予了每个人以政治智慧和道德品质,即“尊敬同胞和正义”[3]443,所以每个人都有机会拥有一份这种美德,共同拥有正义感,共同享有参与城邦政治的权利。从这个意义来讲,智者们是相信人人平等的信条的。但是普罗泰戈拉相信,治理城邦的才能和品德并非天生的或自然而然拥有的,而是通过学习和接受教育获得的。也就是说,美德是可以灌输和传授的。普罗泰戈拉的观点从根本上肯定了人自我完善的可能性,代表了智者对人所抱有的希望。智者普遍主张人应该积极向善,努力学习,不断提高自己的才能和德性。对于善,智者还有更独到的见解,那就是善应该同正义紧密相连。智者认为人应该追求正义,把获得的才能用于善和法律的目的,为大多数人谋福利。这一见解说明了智者的社会敏感度和责任感。他们的思想都是出于对社会或城邦的发展考虑,是社会进步论的有力支撑。

另外,智者找到了人实现自我完善的有效途径。智者们崇尚教育,相信教育可以实现人自我完善的目的。普罗泰戈拉说教育不仅可以为青年提供算术、天文学、几何学、音乐的知识,还教授他们恰当照料私人事务和国家事务的技能[3]439。每一种知识和技能都会使年轻人发生改变,最终弃“恶”从“善”。比如音乐教师在教授琴艺的过程中可以灌输自制,使年轻人不敢作恶;在年轻人学习弹竖琴时,老师们教他们优秀诗人的作品,在音乐与诗的氛围里孩子们既熟悉了节奏和旋律,又在心灵上得到了升华。通过这种教育的方式他们懂得了规范自己的行为,公平处事,并且能够很好地调整自我和表达自我,因为“节奏与和谐的调节对整个人生来说都是基本的。”[3]447此外,老师所教授的良好的沟通能力和政治技艺不仅可以使年轻人把自己家庭照顾得井井有条,而且也可以使他们在国家事务中成为强者,为国家做出贡献。在智者眼中,教育的目的归根结底就是要把人塑造成“良好的公民”,从根本上提高人的(arete)。但是这种努力必须从小开始,并且还要经过长期的训练和实践才能真正得到提高。

智者们在崇尚教育的同时,也寄希望于法律,希望法律或政治制度能为人的自我完善提供社会保障。智者们曾就自然(physis)与约定(nomos)的问题展开过争论。智者们分为两派,一派以普罗泰戈拉为首,主张约定(nomos),另一派以高尔吉亚为首,主张自然(physis)。普罗泰戈拉认为伦理规范、行为准则,风俗习惯和法律等约定俗成或人为规定的东西一方面可以为维系人类的共同生活提供秩序,确保“正义”与“互相尊重”的人类美德得以延续,另一方面也可以为人的自我发展提供保护机制,鼓励人对“德性”与“善”的追求,同时对德性缺失的“恶”的行为进行惩罚。约定派的主张客观上强调了人自身的智慧,因为任何约定的东西,包括风俗、习惯、法律条文等,都不是自然产生的,而是人制定的,是人的智慧的结晶。而同约定派相对的自然派则主张应该保护和尊重人的自然本性。高尔吉亚认为任何合乎physis的行为都是正当的和无可指责的,那些与physis相悖的伦理规范、行为准则和法律条文等都应该改变或废除。虽然表面看起来高尔吉亚反对约定,但是其实他所反对的是约定对人的自然本性的约束与破坏,并不是对人类智慧的全盘否定。总体上来讲,智者对自然(physis)与约定(nomos)的争论反映了古典时期希腊人对人的本质的深层思考,是对人的地位的有力提升,也是人类意识和自我意识的重大进步。在争论的过程中,人人平等的理念越发清晰,也越来越被人们所接受。同时,人们更加重视人赖以生存的政治环境和社会伦理。更重要的是人们越来越清楚地认识到人的重要地位,认识到是人创造了历史,人有能力按照自己的心愿从事社会生活。

五、结语

当然,智者的思想不是完美的。智者曾經受到苏格拉底等哲学家的贬低或非议,除了他们对智者的功利性的个人主义倾向心存不满之外,根本的原因还在于智者思想自身的缺陷。智者的思想和苏格拉底的思想存在诸多分歧。首先是二者在认识世界方法上的分歧。从普罗泰戈拉的“人是万物的尺度”的命题来看,智者过分强调人的主观感受,认为人的感觉是判定一切事物的标准,强调人的个体差异性,但是却忽视了人们认识的共性,从而具有主观唯心主义和相对主义的倾向;而苏格拉底则倡导理性,强调通过对所感觉到的事物进行反思来把握存在与真理。所以,在苏格拉底看来,有理性的人和有思想的人才是万物的尺度。另外,智者和苏格拉底具有不同的道德伦理思想。智者强调美德的政治作用,从根本上说持的是一种功利性的道德标准;而苏格拉底是从人的自身出发,追求个人品德的完善和人的道德所能达到的最高境界,其实质是对真理的追求。再有,就是二者对知识的看法不同。智者认为“知识就是感觉”28[688],通过感官所获得的印象实现对事物的认识。而苏格拉底主张知识就是“正确的信念伴以差异的知识”28[751],强调德性与知识的结合。在苏格拉底看来,智者传授的只是论辩的技巧,并非是真正的知识。虽然在历史上智者一直受到诟病,但是从人本主义的角度来讲,智者对哲学和历史的贡献却是不容忽视的。按照黑格尔的话说: “智者们在希腊所占的地位是要给予他们的人民一种高级的一般文化——因此他们也的确对希腊有很大的功劳。”[33]19智者们从神话和自然界中摆脱出来,把审视的目光投向人类自身,这在当时的希腊无疑是思维方式和思想观念的进步。智者所提出的“人是万物的尺度”的命题将人推到了历史的前沿,确定了知识的来源,也确立了人的重要性。智者对语言和逻各斯的应用基于对人类智慧的充分肯定,促进了人类思维的进步,也为修辞学的形成与发展奠定了基础。智者对德性与善的追求以及对教育与政治制度的强调印证了人实现自我完善的可能性和有效途径。智者反对道德天赋的观点,强调道德可以通过教育的手段而获得。智者的哲学带有明显的人本主义色彩,可以说,智者的思想构成了人本主义思想的发端,是古希腊时期人类反思阶段在人类自我认识方面所达到的一个高度。智者的人本主义思想对后世产生了重要影响。智者的雄辩教育对后来的古希腊教育以及今天西方某些国家的政治、教育等都有深刻的影响。智者的影响持续至今,正如学者克里(David D. Corey)所言,当今的学者和学者哲学家都“不能与智者分开”[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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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ophists′ Humanistic Ideas in Ancient Greece

Yuan Hui

(School of Foreign Languages, Civil Aviation University of China, Tianjin 300300, China)

Abstract: The sophists in ancient Greece not only make important contributions to the development of rhetoric, linguistics, and philosophy, but also play an important role in the development of humanism. Based on the historical observation on the humanistic development and the Sophistic Movement in the early ancient Greek period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philosophical history, this paper analyzes the sophists′ humanistic ideas from three aspects: "A person is the measure of all things", language and logos, as well as arête and goodness. The paper concludes that the Sophists′ ideas have initiated the real beginning of humanism.

Key words: Sophists; humanism; human values; logos; goodnes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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