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晓彤
夏明翰与妻子郑家钧
“砍头不要紧,只要主义真。杀了夏明翰,还有后来人。”这首家喻户晓的就义诗是革命先烈夏明翰的代表作。这首诗歌经过历史的沉淀,早已成为鼓舞一代又一代革命者前仆后继、视死如归的战歌。
夏明翰不仅是一名忠诚的共产主义战士,还是一位在新旧文化影响下成长起来的诗人。夏明翰出身于传统士绅家庭,后投身于革命,独特的人生经历,使他更容易感受到新旧文化之间牵丝萦带的连接和不可避免的矛盾。由此,也形成了夏明翰诗歌创作的鲜明特点。
夏明翰诗歌创作的第一个特点,就是善于且巧妙地将传统古典诗词与民间歌谣进行恰当融合。
夏明翰出身于书香门第、仕宦之家,祖父和外祖父都曾是清朝的进士,父亲曾做过秭归知县,母亲陈云凤也善诗文。受家庭氛围的影响,少年时期的夏明翰便拥有良好的古典诗词基础。1907年,一个雪花漫天的冬日,年仅7岁的夏明翰在母亲的鼓励下,为庭院中盛开的梅花欣然吟哦,赞颂了红梅的独立品格与高尚情操:“世人皆颂牡丹艳,我赞红梅斗雪开。纵使浑身作尘埃,犹有余香在人间。”这首诗不仅严格遵循古典诗词格律,还充分运用了兴寄的表现手法,可以说深受传统文化的影响。少儿时期的夏明翰已经能创作出如此佳作,实属难得,从中也可窥见他深厚的古典诗词写作功底。
随着年龄的增长,夏明翰逐渐开始打破古典诗词的束缚,他的诗歌创作开始趋向“新”的一面。最突出的表现,就是试图通过古典诗词与民间歌谣的结合,力求克服古典诗词晦涩难懂的缺陷,代之以通俗易懂、深入浅出的表达。
夏明翰在湖南省立第三甲种工业学校学习期间,曾写下一首《为军阀政客画像》的诗歌:“眼大善观风察色,嘴阔会拍马吹牛。手长能多捞名利,身矮好屈膝叩头。”这首诗尽管保持了绝句的形式,但与中国传统题画诗温柔敦厚、含蓄蕴藉的表达方式却并不甚相同。它的语言通俗生动、平白直述,颇具民间色彩,将军阀政客卖国求荣、欺压百姓的丑态刻画得淋漓尽致。
夏明翰在湘江中学任教时,其好友、时任中共湘区委员会农工部部长的郭亮买了一把剑挂于床头,夏明翰就此作诗:“一方宝剑帐头挂,大鬼小鬼休进来。斩尽妖魔平天下,山河日月重安排。”从这首诗中,已然可以比较清晰地看出夏明翰在诗词创作中将传统与民间相结合的特点。这首诗的前两句明白晓畅、风趣幽默,具有民间歌谣的特色,而后两句似乎又能看到古典诗词的影子,特别是“山河日月重安排”一句,不难让人联想到岳飞《满江红》中的“待从头、收拾旧山河”。这种巧妙又通俗的化用,没有使人感到枯燥晦涩,反而更容易让人理解与接受。
在湖南的“驱张”运动中,夏明翰曾写下:“张毒心藏刀,治湘一团糟。杀人又放火,民众怨声高。吾辈齐奋起,驱张胆气豪,张毒如老鼠,夹起尾巴逃。”这首诗非常明显地结合了民间歌谣的特色,句法整齐灵活,节奏感强,音韵自然,读来琅琅上口。与此相类似的是,夏明翰还就地主商人哄抬物价导致民众生活凄惨的社会状况写下一首诗歌:“官家一片灯,民家黑森森。官家吃汤丸,民家锅朝天。”这首诗歌短小精悍,重复出现的“官家”“民家”不仅形成强烈对比,且容易记忆,益于传播。
以上这些诗歌,既一定程度上继承了传统古典诗词的形式,比如恰当的对偶、固定的韵脚等,但同时又打破了其固有的范式,融入了民间歌谣的特点,使诗歌更加明白晓畅,也更易普及与传播。一定意义上,也可以说夏明翰的诗歌创作适应了中国共产党早期宣传工作的需要。
仅仅对“旧”的传统诗词进行创新,并不能满足夏明翰对“新”的追求。夏明翰诗歌创作的第二个特点,就是积极探索新体诗歌写作。
新文化运动的影响以及日益丰富的革命实践,使夏明翰开始尝试新文学的创作。他曾凭借卓越的文学才华写下一首首情感真挚、动人心扉的新诗。其中最具有代表性的就是为悼念黄爱、庞人铨而写下的《江上的白云》。
1920年秋,夏明翰从衡阳来到长沙,在文化书社工作。这段时间,他一面从事学生运动,一面不断接触进步思想,閱读了许多与俄国十月革命和马克思主义相关的新书刊。1921年,中国共产党成立后,毛泽东、何叔衡在长沙等地积极发展共产党员。由于夏明翰思想进步很快,经毛泽东、何叔衡介绍,于1921年12月加入了中国共产党。他曾对介绍人何叔衡说:“我要求加入中国共产党,不是考虑对我个人有什么好处。我痛恨封建家庭,不要祖宗遗产,唾弃纨绔生活,讨厌官场钻营。我这样做,只是为了牺牲一个旧我,换来一个新我,使自己能够为工农的翻身和人类的解放奋斗终生。”
“牺牲一个旧我,换来一个新我”,思想上的转变也影响着夏明翰的诗歌写作。1922年1月中旬,长沙发生索薪风潮,湖南劳工会负责人黄爱、庞人铨领导长沙第一纱厂工人开展罢工斗争,时任省长的赵恒惕收受资本家的贿赂,将黄、庞二人逮捕杀害,并扬言要大开杀戒。闻知此事,在毛泽东的领导下,夏明翰等人四处奔走呼号,组织进步学生、工人与反动军阀政府展开激烈斗争,并组织召开湖南各界追悼黄爱、庞人铨大会。为此,夏明翰专门创作了一首悼念诗《江上的白云》:
江上的白云,
一层一层,堆起来。
抬头望去,
简直分不出东、西、南、北,
—哪里是广东、北京、上海?
同志啊:
你们在哪里奔走呼号,
这里也听得见你们的声音。
一层一层的白云,把不尽的长天遮住,
我想看见你们,也看不清!
但是我耳朵里却听得见你们呼号的声音,
心头上,却想见你们奔走的情形。
我羡慕你们的牺牲,
我羡慕你们的勇猛;
我在这里,虽是天天同着灿烂的太阳起来,
但是看不见一点光明,只是沉沉的黑暗!
这难道是我们的生活?
这难道是我们的当应?
我们看见他,
只在那暗沉沉的大殿里,两只黑漆漆的棺材;
几点不明不灭的灯光,
放出那一线一线的悲哀。
我的心头上,不觉一阵阵,
如潮如汐的荡去荡来。
听!那湘江的水声:
前头的去了,后面不断地逐着奔放。
看!那天上的白云:
上面的散了,底下不尽地浮着堆上。
前面的呼喊快止了,
后面又继起了摇天动地的哭声。
前面的血光快暗了,
后面的热泪又海放江奔,
一点一滴,一寸一尺,
一分一秒,一时一日,
前进不已!
到将来,自然有那光明灿烂的世界,
做我们的坟墓。
有那爱美调和了的空气,做我们的墓碑。
在那时,又何必分什么他、我、你!
……
我们的大坟墓,已经兴工了。
—也就是生命之花发芽了。
我们的先锋,已经向前去了,
我们应该庆祝,应该悲悼!
江上的白云,把我们的眼界遮住,
使我除了黑魆魆的外,一点也不能看!
啊!我应当知道:
这是什么,把我身体,
压上了千万斤的重量?!
这首诗刊发于上海《劳动周刊》,是夏明翰生前留下的唯一一首完整新诗。这是一首血泪铸就的诗歌,夏明翰用优美的语言,丰富的想象,动人的比喻,把革命者不畏死亡、不怕牺牲的英勇形象刻画得栩栩如生。这首诗歌不仅完全摆脱了传统诗词格律的束缚,也打破了传统挽歌的表现形式,呈现出散文诗的新特点。这首诗不仅文采斐然,且情感浓烈、动人心魄,可以说是湖南早期工人运动中一首悲壮的战歌。
可惜的是,由于夏明翰的英年早逝,我们没有机会看到他创作的更多新体诗歌。但仅就这一首诗而言,我们已经可以感受到夏明翰杰出的文学才华,以及他在新诗创作中所展现出的思想感召力和情感感染力。
在中国古典诗词中,有一个较为集中的创作主题,那便是“家国天下”。而夏明翰诗歌创作就是在“家国天下”这一传統创作主旨中融入了共产主义的革命理想信念。这一主题,也成为革命时期中国共产党人诗歌创作的核心。
最能够充分展现夏明翰革命理想诗歌创作主旨的便是这首脍炙人口的就义诗。1928年3月18日,因叛徒出卖,夏明翰在武汉不幸被捕。面对敌人的诱惑,夏明翰坚守着一名共产党员的理想信念,他大义凛然地说道:共产党人爱国家,爱民族,爱劳苦大众,当然也爱自己的亲人,爱妻子儿女。但是,为拯救百姓于水火,为振兴民族之强盛,为后代生活之美满,我们随时准备牺牲自己的生命,这就是共产党人的大仁大义。3月20日凌晨,国民党设在汉口市的余记里刑场,夏明翰被押到行刑处。敌人问他:“还有什么话要说?”夏明翰大声说:“有!给我纸笔!”他挥笔写下了生命中的最后文字:
砍头不要紧,只要主义真。
杀了夏明翰,还有后来人。
这首诗歌彰显了一名共产党员为理想英勇献身的英雄气概,剖白了一名共产党员为国为民的赤诚丹心,感动和激励了无数的后人。
夏明翰在就义前除留下这首诗歌,还给母亲、妻子、姐姐写了三封书信,其中的两封家书,正是用诗一般的语言,表达了他坚定无悔的革命理想与追求。
夏明翰母亲陈云凤
夏明翰雕像
在给母亲陈云凤的信中,他写道:
你用慈母的心抚育了我的童年,你用优秀古典诗词开拓了我的心田。爷爷骂我、关我,反动派又将我百般折磨。亲爱的妈妈,你和他们从来是格格不入的。你只教儿为民除害、为国除奸。在我和弟弟妹妹投身革命的关键时刻,你给了我们精神上的关心,物质上的支持。亲爱的妈妈,别难过,别呜咽,别让子规啼血蒙了眼,别用泪水送儿别人间。儿女不见妈妈两鬓白,但相信你会看到我们举过的红旗飘扬在祖国的蓝天!
在这封信中,“亲爱的妈妈,别难过,别呜咽,别让子规啼血蒙了眼,别用泪水送儿别人间。儿女不见妈妈两鬓白,但相信你会看到我们举过的红旗飘扬在祖国的蓝天”几句,是典型的新诗表现形式,而每句结尾处采用的押韵形式又呈现古典诗词的特点,读来更具感染力。
在给妻子郑家钧的信中,他写道:
同志们曾说世上惟有家钧好,今日里才觉你是巾帼贤。我一生无愁无泪无私念,你切莫悲悲凄凄泪涟涟。张眼望,这人世,几家夫妻偕老有百年。抛头颅、洒热血,明翰早已视等闲。各取所需终有日,革命事业代代传。红珠留着相思念,赤云孤苦望成全。坚持革命继吾志,誓将真理传人寰!
这封信几乎全部采用了诗歌的形式。不仅句句押韵,多句对偶,且信末“红珠留着相思念,赤云孤苦望成全。坚持革命继吾志,誓将真理传人寰”句,甚至可被视为一首完整的七言绝句,表达了夏明翰希望妻儿继承他的遗志,将革命进行到底的理想信念。
革命家的诗歌本应该浸润着革命家的气概、革命家的理想、革命家的信念,夏明翰为后人树立了典范。
闻君就义汉江城,
慷慨高歌“主义真”。
气吞山河遗篇在,
血溅沙洲浩气存。
白骨推波卷巨浪,
丹心永照“后来人”。
喜见今朝乾坤赤,
英魂含笑看朝晖。
这是夏明翰的妻子郑家钧于1967年写就的悼念亡夫之作。“气吞山河遗篇在”,破旧立新,融新于旧,推陈出新,夏明翰的一生虽短,但其在“新旧之间”的独特诗歌创作,却成为他生命长存的见证。
(责任编辑 张利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