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维安
下雪的时候,全白的世界,分不清哪里是天空、哪里是雪地。光秃秃的树枝如同骆驼刺疯长的根部一样向上延伸,在虚空中竭力汲取着养分。我的思绪亦如刚刚落下的雪,一边融化,一边下渗,但即便如此,还是一层一层堆积起来。
我多么希望自己视野中的世界是一个雪人水晶球———眼球转向哪边,世界上的雪就飘向哪边。遗憾的是,当我转动自己的眼球时,雪仍然往同一个方向落,一片一片铺成白色的天鹅绒毯子。走在上面,那松软如短暂失重一般的踩踏感,是在雪变成冰或者彻底融化之前的幸福体验。人们各自戴好手套和口罩,把脖子缩在羊毛围巾和高领羽绒服里,每个人都一样臃肿,赶着各自的路。此时若有人摘下口罩长嘘一口气,天上就会多一朵轻柔缥缈的云。
依稀记得幼年时曾经下过一场很大的雪。从年长的人口中和模糊的童年记忆中,我找寻到一些关于那场雪的零散的碎片:那是雪地浪漫,也是拉尼娜现象;有人感受到了雪的美好,也有人看透了它的残酷无情。媽妈说,我出生那天也下着雪,好像自那时起,我就和雪有了某种关联。
雪是白的,也是脏的。我曾因雪酷似白糖而将它吃进嘴里,如今想起那自来水般的味道,以及雪里可能藏着的微生物,就连舌苔也禁不住后怕起来。雪具有欺骗性的外表使我无从知道它最真实的另一面,在拆穿它的谎言前,我是爱它的。我写出赞美雪的诗,任凭它落在我的手心里,钻进我的皮肤里。我忍受着皮肤的泛红甚至冻伤,因为那是它存在过的痕迹。
可是,住在热带的人们想看雪吗?他们不需要为连绵不断的阴天而悲伤,可能一辈子都不会和冬季抑郁症搭上关系。不过,他们会不会渴望一个全白的世界呢?如果是一只生活在热带的雪橇犬,它应该会有与生俱来的忧郁感,为身上厚于一般犬类的皮毛而苦恼,用哈喇子和粗气来对抗似火的骄阳。它从前没有见过雪,往后也不会有机会,在它的梦境中又是否会出现雪呢?如果它能够梦到雪坡,梦到雪人,梦到在它拉动雪橇时破裂的雪块;如果它在梦境中驰骋,看到飞跃的雪粒和滚动的雪球……那些它叫不上名字的白色东西,大概会在冥冥中使它的内心感到熨帖吧。
好歹我也算是见过雪的,不过大多是些绵软无力的雪,来不及躺上去打滚儿就会化得一干二净。人造滑雪场是我见过的最宏伟的雪地,在盛大的白色宴会中,人们尽情地践踏着、吵闹着,但这让我感到不适。直觉告诉我,脚下并非真实的雪地。我害怕一旦造雪机停止工作,雪就会消失,让我一脚踏空;而在山体岩石上滑行的感觉,更是我不敢想象的。所以,我总觉得,这是给那些没见过雪的人来玩儿的,他们只要看到这表面的白色就会满足。
但如果所有想要看雪的人都止步于此,幻想又是多么干瘪乏味呀!在我幻想的世界里,真正的雪还是继续下个不停。
可是现实中的雪确实没有下,这个冬天连一点儿降水都没有,天气已晴朗了两个多月。但我坚信,雪会下的。
我只是太想太想看一场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