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金凤
所有乡村精灵里,猫是个绝对高处的坐标,它俯瞰、洞悉着村庄的一切、傲然面对一切。一座村庄在猫眼的注视之下生生不息。
你极少看见一只猫在草垛的柔暖草窝里蜷卧,它常常在墙头上脚步从容地行走,在屋顶上冷目注视着某个角落,乡村里的风吹草动,角落里的窃窃私语,都瞒不过猫的眼睛和耳朵,即使它在炕头上呼呼大睡,村庄里的一切它也了然。
炕头狸猫坐地户,俗语这样说。神圣的炕头是猫的领地,它才是炕头王国上真正的王。人们依恋炕头,但一个健康的人,每天在炕头的时间是定数:冬日的三餐时间,夏日的午休和晚间睡眠。其他时候呢?他需要在大田里挥锄头,抡镢头,他需要扶犁拽耙吆牛喝马,他需要大汗淋漓地推着独轮车往田地里运送粪肥,把庄稼的果实一趟趟搬回家;她需要在菜园子里掐枝授粉,在果园里捉虫疏花,在场院里拿簸箕筛选谷粒麦粒,她需要采桑饲蚕,挖菜喂猪。这些农家忙碌的时候,猫儿是悠闲的。它在墙头伸个懒腰,在粗糙的树干上磨磨爪子,回身进屋,轻巧上炕,往枕头边、被子边一蜷缩,呼噜呼噜大睡,绝不理会晴朗的日头在着急地拍打窗棂。
即便一个不用上坡下田的老人,也没办法跟猫儿一样长久地盘踞在炕头上。她在屋里屋外拾拾掇掇,手脚不闲。洗锅涮碗,梳理青菜准备三餐;儿子辈的、孙子辈的鞋袜衣帽要缝制;换季的被褥要清洗;汗衫子扯裂的口子张着大嘴等针脚麻线来喂养;裤子膝盖上磨穿的窟窿等一个补丁来安抚。她一双小脚挪进挪出地忙碌,一双手忙里忙外地打理。勺子顺着锅沿抒情,青菜围绕井台沐浴,布衣荆钗的盘算,鸡飞狗跳的交响,她可是没有猫儿那般大白天睡觉的清福。
呼呼大睡的猫儿,在白天挣了个懒惰的名,夜晚它却在熟睡的村庄里穿梭。天下太平的时候用不到猫,它总是在人类的弦松下来的时候出场警戒,补足安全感。“懒猫”,有人这样骂自己的弟弟妹妹,“馋猫”,有人这样诋毁着猫的名誉。但是猫不震怒,不辩解,不在意。一个说猫懒的人绝对没有见识过猫在夜晚的雄风;一个说猫馋的人,实际上是在仰望猫的极敏锐嗅觉。
夜晚的猫瞳孔瓦亮,它一会儿敏捷地爬上屋梁,追捕黑名单上的耗子;一会儿钻出门户到房顶上看看半入睡的村庄;它还要在瓦楞间停留一会儿,让月光把自己的皮毛装扮成银亮;它轻巧地跃上别家的屋顶,听一听这家细碎的争吵,那家酒瓶摇晃的残宴席。在黑夜里它双目炯炯如剑,在星光里紧衣潜行。它所到之处带着冷森森的寒气,小兽们噤声,虫豸失语。它与家犬共同维持着夜的秩序,它在高处,巡视和搜捕。
等它累了倦了,天下也太平了,它就随意地穿过门槛下的孔洞、窗棂上的“猫道”回家,那个热乎乎的炕头鼾声四起。它愿意闻旱烟的味道就钻白胡子的被窝;愿意闻顶针的铁锈味儿就钻老奶奶的被窝;如果它喜欢奶香气就去那个娃娃的被窝。农夫的被窝有股汗脚的臭气;女人的手指间有青草汁、野菜汁液的微苦;大姑娘的被窝最好,有说不上的香味,好像是果园里苹果花的香,樱桃花的香,月季花的味道,桃花的味道,谷粒成熟的味道,比搁物架上饼干的味道还好,比雪花膏的香味更醇,都说馋猫鼻子尖,这靠鼻子的敏感行走江湖的猫,真的说不清,大姑娘的体香是怎样一种香。它想钻进被窝被这香笼着呼呼大睡,一顶纱帐却阻挡了它的脚步,猫儿有些难过,可是它不喜欢那些旱烟味道、脚丫子味道,心向高处就得委屈一下自己,它在纱帐子外,那个炕脚,紧靠着那捂紧芳香的兰花布被子安稳地卧下来。
在乡下,猫是一家人保持太平的神主,一户有猫的人家,家里是安定的。鼠患猖獗的年代,人们苦不堪言,贫寒的岁月本就捉襟见肘,少许的粮食衣服被鼠类屡屡攻破,盗去粮食,嚼碎衣服,甚至在棉袄里下崽抱窝,老鼠还荤素通吃,屋梁上挂的筐篓里的小干鱼,米罐里的鸡蛋,甚至春天庭院里满地跑的小鸡仔,也难逃老鼠邪恶的嘴巴。
一只猫的出现,鼠患猖獗的屋檐下有了安全感。猫即便不发威猎取,只是随便走动走动,潜伏四周的耗子都敛声屏气,唯恐触动神威。
有些老人把猫兼作解闷和取暖的工具,日间夜里地喜欢把猫搂在怀里或被窝里。人老了,曾经手里掌握的一切都松了,落了。如今,扶不动犁,拽不起耙,抡不起镐,甚至端一碗饭手都哆嗦,手里握不住什么的现状让他恐慌,终日握着一杆烟袋锅,在苦辣的烟气里沉思。于是他把猫紧紧地搂在怀里,那柔软的毛,温暖的毛,让他心安,猫儿那柔顺的呼噜噜的酣睡让他心安。
农家把热炕头热被窝都给了猫,可是仍然换不来猫的忠贞不渝。俗语说,狗恋家,猫恋食。人们认为狗是忠臣,不论怎样家贫,它都不离不弃,一生相随;而猫呢,猫是奸臣,谁家有好吃的它就在谁家。人们这样抱怨猫的不忠一主,却离不开猫。猫是吃百家饭的,游荡到了谁家,都不拒绝美餐,不拒绝人家的盛情。自然,猫也从不吃白食,吃了你家的饭,就为你家除害。猫是精神贵族,任何一家的美食都无法收买猫的灵魂,它始终是自由的,像一个游吟诗人,走到哪里都靠吟咏谋生,在哪里安营扎寨完全取决于自己的心意,但是绝不把自己拴在一个固定的地方,并不把心交给谁,它心里永远有远方。一餐美食拴不住猫,一生的豢养也留不住猫,它可以在你身边长久逗留,也可以随时转身给你一个背影。
猫有数品,高品格的猫就像人中君子,低品格的猫却似市井泼皮无赖。有的猫大气,一般美食无法打动它,它忠于捉鼠吃鼠,它可以到处游荡,不管在别人家吃过多少饭,捉过多少鼠,但终究是不忘家的。有些猫特别馋,闻到哪家有好吃的,就箭一般窜了去,蹲在墙头上、矮树上、碾盘上哇哇大叫,希望得到一条烂鱼。讨要不成,就开始琢磨歪招,它不叫不喊,仿佛远遁了踪迹,只伺主人放松警惕,它即转身为盗,更有甚者,当面为匪,将食物强掳而去,不考虑一笤帚疙瘩抛过来追打的后果。哪有不吃腥的猫,人们这样宽恕了它。
猫有洁癖,一天到晚无数次舔着自己的爪子,一把一把给自己洗脸,一个懂得要脸面的动物是值得把炕头分给它一角的。洗净了脸的猫,知道规矩,自从第一次从窗户棂子那根虚飘飘的布帘子下经过以后,它就知道,那是为它留的门。不管什么时候回家,它都规规矩矩走它自己的门洞,绝不会扯破一点窗户纸。猫是知羞懂耻的动物,一只狗可以以屎为食;一只猪可以窝里吃、窝里睡、窝里拉尿;一只鸡可以天天在粪堆上刨食;但是猫却需要一只猫碗,像人一样,吃饭有自己的尊严,猫天生知道粪便是肮脏之物,是不可以见人的,你在家里养猫,要准备猫碗供它吃食,还得准备一个乘着土的瓦盆,那是猫的茅厕。猫在人面前是不排便的,它总是找没人的地方,某一个角落,有暄软的土,它用爪子把土刨起来,一直刨出一个坑,蹲便之后,它迅速用土掩埋掉刚刚排泄的脏物。一只如此体面的猫,理应得到人的尊重。
《三字经》诵道“马牛羊鸡犬豕,此六畜人所饲”。猫儿不在六畜之列,它在高处,老天没有赐下能够奴役它的刑枷。猫虽然体形小,却具有六畜所不具备的虎豹一样的霸气。它是食肉动物,懂捕杀技巧。马牛之所以受累,是因为它们只知道拉磨、拖犁,一辈子只会出死力;羊和猪就是吃货,不能为人效力,一辈子吃人供养的草料,最后得把这些欠债还清,献出皮肉被人吃用;狗护院鸡司晨,它们都是人类的长工。猫不一样,它愿意帮谁干活就干,不愿意了,就走,谁也没办法拴住一只猫,天底下的绳索都不是为猫准备的,它是自由的行走者,它是机密的捕猎者。民间对猫多有崇拜,说它是老天爷在人间的神使,家乡人从不吃猫肉,即便是极度饥饿的年代,人们饕餮鼠肉蛇肉也不打猫的主意;人们还崇拜猫的身体会缩骨术,极小的空隙它都能钻进去,其实猫很有数,并不是所有的洞它都可以进,它的胡须是丈量的尺寸,只要胡须能完整通过的空隙,它就能安然通过。
猫独领着动物学中的一科,凶猛的虎也得归到“猫科动物”的山头上来,作为百兽之王的老虎,据说当年是猫的徒弟,虎以为猫将所有本事都教给了它,就想欺师灭祖,从此称霸武林,殊料,搏击到最后,猫“蹭”地一下上了树,虎就傻眼了,师傅还是留了一手!从此这个背信弃义、欺师灭祖的无耻之辈,就远遁森林了。一只靠捕杀存活的猫对人类提供的食物很挑剔,它喜欢吃鱼腥,一只大陆猫如何跟海潮深处的鱼类结了味蕾上的情缘,是一个宇宙机密,如果没有合适的猫鱼,它需要人类细嚼食物喂养,这多像人类长不大的孩子啊!人们“喵喵”地柔声唤着猫,这个在鼠类面前煞威十足的斗士,却“喵呜,喵呜”地撒娇。能屈能伸的猫,能软能硬的猫,一只小小的猫,一身兼具了刚柔两重性格,利爪尖刺的它,随时可以将尖尖的指甲藏在厚厚的脚垫肉里,走起来踏雪无痕,悄无声息。“我并非没有利爪,我只是将它深深隐藏”。一只懂得藏锐的猫,是乡间炕头上伟大的哲学家。
在一位乡间隐士的画室见过一张猫的图画,画中的猫气度雍容,神态淡定,目似看透人生的哲人。那猫蜷卧于一截花木之上,耳畔有疏花,脚下有落蕊,远处有鸡群。题款赫然是“猫千岁”。睹之,浑然一振,遂深施一礼:“猫,千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