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 涛
铃声
每天晚上我一般在12 点至1 点睡觉,在睡前,我会习惯性地先把手机关了,因为我始终认为,人休息了,手机也该歇着了。
这个晚上与无数个夜晚没啥两样,我正准备关手机睡觉,突然手机铃声大作,将我吓了一大跳,如此寂静的深夜,铃声听起来特别刺耳,而当我看到手机上跳出的人名时,更是惊得我目瞪口呆,这个人的姓名虽然还储存在我手机的通信录里,可代表这个姓名的生命体早已经在一年前去了天国。
你怎么不接电话啊?妻子显然是被铃声吵醒了,她见我不理她,便凑过来要看我的手机,谁打的电话呀?当她看见手机上的名字,“郑钢”显然是个男人的名字,便一下没了兴趣,转过身去睡她的觉了。
手机终于沉默了,可我预感它还会随时响起来,所以决定今晚不再关手机。直到天亮,手机的铃声没有再响过,可我一夜没有睡着。没睡着,意味着大脑没有休息,它一直在浩瀚的夜空里试图寻找一个答案。
“郑钢”这个名字收录在我手机通信录里应该有十年了。那天他到律师楼来找我,见了我就说是朋友介绍来的,我问是哪个朋友介绍的,他笑而不答。我问有什么事?他说想咨询个事。我问是你的?他说是朋友的。接着他把事说了一遍,我听完了告诉他,无非三种可能性:借款、挪用或贪污。
他的脸上显露出了不安,还没等我说下去,他便着急地问,那我说的情况哪种可能性大呢?我答,挪用。
什么叫挪用?
就是擅自动用了公司的钱。
属于犯罪吗?
要看情节的。
他不再问下去,不停地喝茶,茶喝干了,他抬起头来说,朋友让我来找你时,还特地介绍了你原来的身份是检察官。
哦,这个话题我无法接下去。
又坐了一会儿,他起身告辞,并随手拿出一个信封,我一看厚度就告诉他,不需要这么多的,按律师的咨询收费标准来。
过了没几天,他又来了。“我代朋友再来咨询一下,这事怎么解决对他本人最有利呢?”
快把挪用的钱都还回去,如果有赚的钱,也一起还。
我朋友将钱全投到矿上去了,矿上说等两年本钱就可以退回来了。
那你朋友最好到其他地方借钱先还上,或者至少去把事情说清楚。
他郑重地点点头,好的,我明白了。
临走时,我们互留了对方的电话,他问,我以后可以电话咨询你吗?我答,当然可以。以后的一段时间,他既没有电话来也没有人来。大概半年以后,他又来律师楼找我,我说你可以在电话上咨询的。他笑了笑说,电话上咨询我怎么缴费啊?
他这次还带了一个人来,是个女人。他介绍说,小柳,我朋友公司的财务总监。我打量了一下她,应该要比郑钢年轻一二十岁,顶多不超过三十,给我的第一印象是漂亮有气质。
他这次是为小柳来咨询的。小柳问:“这个借款假如是总经理和财务总监通过气的,应该没什么大事了吧?”
可不能这么说,还有董事长呢,还有董事会呢。
董事长不管事的,董事会也不开会的。
那也要有他们的同意才行。
听完我说的话,他和小柳对视了一下说,好的,我明白了。
这以后他没有再来过律师楼,不过我们之间通过几次电话,他来电话主要是问一些别的事,当然我会主动问一下他朋友那事,起先他说应该没什么问题了,后来一次他说矿上出了点状况,投资款可能没法按时拿回来了,再后来就没了他的消息。
一直到了前年,在一份公安的外逃经济犯罪人员通缉名单里,我突然看到了他的名字。唉,还是出事了,我不禁暗自叹息。我立刻拿起手机拨打郑钢的电话,电话里传出的语音提示是:“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时间到了去年,我发现公安的通缉名单里已没有了郑钢的名字,这是意味着他没事了,还是被抓了?我急忙拨通了公安经侦一位老熟人的电话。
郑钢死了。他在电话里告诉我。
我一惊,怎么死的?
他在加拿大开车时出了车祸,人和车都被烧得面目全非。
你们如何知道的?
加拿大警方的通报。
我放下电话,在心里反复默念着一句话:他是不应该死的。
那么,现在他还活着吗?
从此,每晚临睡前我再也不关手机了,因为我相信铃声还会响起,而且,我也想好了要说的第一句话:“无论发生了什么事,你先回来。”
我们俩
我们俩相识在1976年,我在上海远郊的一个公社插队。那时公社学县里,居然也办起了一所“农业大学”,我被生产队推荐进了公社的“农大”。学校不设系,就分几个班,班里你也在,这样我们就算认识了。
你说你在公社的手工业社工作,我调侃说,你是“属工”的,而我修地球是“属农”的。尽管我们上的是政治班,可私下里聊得最多的是文学,你说你喜欢诗歌喜欢普希金,后来我才知道你竟然有一本《普希金诗集》,这在当时是多么不可思议。
“农大”一年就结束了,到了1977年恢复高考,真正的大学开始招生了,你考进了市师范学院中文系,我继续复习,1978年终于被一所综合性大学的法律系录取了。这样,我们就常常相聚在黄浦江畔,而且我们可以毫无顾忌地大谈普希金、司汤达还有巴尔扎克了。
你读完了中文系就分到了J 县,在一所中学当语文老师,一年后就做了教导处副主任。我读完了四年法律,然后顶着恢复高考后第一届法律本科生的光环,进了J 县的检察院,一年后当上了副科长。当时的我们俩,真有一种少年得志的感觉。
虽然两人各有一摊子事要忙,可并不影响我们时常聚在一起喝点小酒。待酒喝到微醺时,便会说一些男人间的私房话。一次酒喝得差不多了,你突然蹦出一句“我感觉人生一点也不美好”。我被吓了一大跳,一问原来是你的小女友正闹着要与你分手。
我想这事我得管,第二天一上班,我驾着院里的摩托直冲你小女友的单位,她单位的领导一听检察院的便紧张,我说我不是找你们的,是找某某某。那位领导的脸色顿时阴转晴,连说好好好,我们一定配合。我说是私事不用配合的。我把她带到了你的跟前,哈哈,你们俩马上又抱在一起了。
时间长了,你好像觉得一个人美好有点不好意思吧,便开始不断催促我找女朋友,我说我有意中人,就是不知道怎么开口。你问是谁?我说是我中学同学的妹妹。
没过几天,我们喝得差不多的时候,你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封信,说信我帮你写好了,你看看。
“我不知道该怎样称呼你,也不知道该如何对你说,其实每次到你家里来,我最想看到的不是你哥而是你……”
哈哈,不愧是读中文系的。
你却一脸严肃,别嬉皮笑脸的,明天就把信寄出去。
信寄了,很快就收到了同学妹妹的回信,然后她就成了我的妻子。
几年后一次喝酒,你突然对我说,我不想在学校干了。我问,为什么?你说就是不想教书了。我问,想来检察院吗?你说,想。
于是我去对检察长说。检察长问,人怎么样?我说,能力比我强。检察长说,可以。就这样你从学校调到了检察院,那时的调动真的就这么简单。
你来报到那天,我又去找了检察长,请求让你来我的起诉科。检察长问,理由呢?因为他没有法律背景,我来带带他。好,检察长就这么爽快地答应了。
于是我们开始了一段共事的经历,我们说好了白天是同事,晚上才是朋友。
一次,我带你在办理一起受贿案时,发现经济检察科(反贪局的前身)移送的材料中一个重要的证据存在问题,我和你一起去外地找到这个行贿人,将一些关键的细节问清楚。当时出于对你的信任,笔录做好后,我也没再多看一遍就让行贿人签了字,等到回来准备起诉时,我才发现你做的这份笔录没有把一些关键细节记清楚,当时我气啊,就当着你的面把笔录撕了。
在检察院待了十年后,我想我应该有些新的想法和追求了,离开时,检察长问我:“你走了谁来接班合适?”我说,当然是我最信任的人了。
从此,我下海回市区做了一家企业的老总,你做了检察院的起诉科科长。再后来,我做了律师,你调到了市检察院,这样两个人便又可以在市区相聚了。
不过我慢慢地觉察到两人喝酒的味道有些变了,原来极其轻松随意的神聊变成了重大疑难案件的通报会、讨论会,我终于忍无可忍提出了抗议,你喝酒就喝酒,不要再谈什么案子了好不好。
“好的,我不说了。”你每次都这样保证,可喝着喝着你又将话题扯到案子上去了,气得我多次宣布,下次不跟你喝了。当然,我说不喝是气话,你说不说了是假话。不过,你当上了市检公诉处处长的消息确是真的。
终于到了你退休的日子,我想这下两人喝酒可以清净些了吧,不料你一个人开了辆“斯巴鲁”游山玩水去了,更没想到你游着游着,到了贵州的一座山里就不动了。
我在电话里问你,怎么啦,想什么呢?
你说,我想教书了。
鹩哥
南方靠海的城市,每年夏天总要经历几场台风。
这天汪泓下班坐地铁回家,刚从地铁站钻出来,便感觉自己的身体不由自主地依着风移动。
忽然又一阵狂风吹来,伴随着树枝树叶,有一只黑色的鸟跌落到他跟前,他认识这鸟,叫鹩哥,因为有一次在公园里听到这鸟在说人话,他便好奇地问过提鸟的老人。
鹩哥在地上有气无力地扑棱了几下,眼睛半开半闭要昏死过去,汪泓于心不忍,便将鸟揣在怀里带回了家。
到了家里,他找来一只纸盒,又找来一块干净的毛巾铺在盒子里,然后把鹩哥放了进去。鹩哥趴在那里一动也不动。他草草地吃了点东西再去看,鹩哥还在昏睡,他想自己平日里不舒服的时候都是蒙头睡一觉就好了,于是他决定电视也不开了,游戏也不打了,早早关灯上床,好让鹩哥安静地睡觉。
第二天清晨,他一睁开眼就跑去看鹩哥,鹩哥站立在盒子里,一双又黑又亮的大眼睛打量着他。汪泓激动得双手捧起了鹩哥,用鼻子去顶它的嘴。
这天正好是周末,汪泓便带着鹩哥上花鸟市场,给它买吃的喝的还有住的地方。卖鸟食的告诉他,要省事可以买配好的颗粒饲料,考究的话自己配鱼、猪肝、鸡蛋、小米、面包虫。汪泓说,我哪有时间配啊,就买现成的颗粒饲料啦。卖鸟笼的告诉他,这鸟的嘴厉害,笼子一定要坚固,而且它生性活泼好动,所以要住大号的笼子。他点头称是,就买了这款推荐的笼子。
回到家,鹩哥住进了新鸟笼,似乎很满意,不停地上下跳跃。汪泓又将鸟食投进笼子,鹩哥却看也不看食物一眼,只拿大眼睛瞪着他,这眼神似乎在告诉他,这种垃圾食品我们可是从来不吃的啊。
汪泓没去理会它,自顾自去泡方便面吃,吃完回来,鹩哥还是瞪大了眼睛看着他。汪泓继续不理它,坐到沙发上看电视,看完了一部故事片后转过身来,鹩哥依旧目光坚定地注视着他。这下汪泓再也无法淡定了,赶紧跑出去买来猪肝、小米、面包虫,他将猪肝蒸熟后切成小块,与小米、面包虫分别放入三只小盅,置于笼中架子上。
鹩哥的眼神终于变得柔和了,优雅地吃了起来。吃了一会儿,鹩哥抬起头来看着他:“吃饱了,谢谢爷爷。”鹩哥突然说话了,这将汪泓吓了一大跳,等到他回过神来,鹩哥又说话了:“我给爷爷唱首歌,世上只有爷爷好……”
等到汪泓回过神来便开始想,这爷爷是谁呢?是鹩哥的主人吗?
到了黄昏的时候,正在闭目养神的鹩哥突然睁开眼睛不停地喊:“锦绣路1100号101 快递,锦绣路1100 号101 快递!”
喊声又把汪泓吓了一大跳,你这家伙是不是神经病!骂完了鹩哥,汪泓又开始琢磨,锦绣路1100 号101 在哪里,会不会是鹩哥的家?
第二天是星期一了,一大早汪泓就赶着去上班,而且周一到周五天天忙,所以尽管每天下班回到家,都会听到鹩哥在那里叫“锦绣路1100 号101 快递”,他也无法去一探究竟。
终于又到了星期六,汪泓决定带着鹩哥去找锦绣路1100 号101。他在手机的百度地图上输入终点锦绣路1100 号,地图显示7 公里,然后又点自驾(汪泓喜欢上班地铁、休息日自驾),地图显示行驶时间15 分钟。15 分钟后汪泓开进了一个小区,下车后看到楼房墙上写的却是民生路899 号,汪泓一下被搞糊涂了,问了保安才弄明白,这小区因为靠着三条马路,所以里面分别有三条路的门牌号。
汪泓终于找到了锦绣路1100 号101室,房子的前面有个不大的院子,用铁栅栏围着,铁栅栏上有一扇门。汪泓去按门铃,发现门铃是坏的,想推门进去,可门上了锁,他朝里张望,看见房门和窗户紧闭。突然,他发现窗户下有一个鸟笼子,笼子的门是打开的……
他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
汪泓立刻去找小区的物业,物业的工作人员说,里面住着一个姓王的老男人,平时他每天都在小区里遛鸟,不过这段日子没见到他,这样吧,我给他儿子打个电话。打完电话物业工作人员说,他儿子住得很近,10 分钟就会赶到。
不到10 分钟,老人的儿子就到了,他用钥匙打开了铁栅栏的门,又打开了房门,在打开房门的一瞬间,一股令人窒息的腐烂味扑鼻而来。
看到躺在床上的老人,鹩哥激动得上下跳跃:“爷爷好,我给爷爷唱首歌……”
上海女知青
1968年的夏天,她告别了黄浦江,跟随着上山下乡的队伍,先坐火车到了一座省城,然后坐汽车到了一座县城,再坐拖拉机到了一个公社,最后是步行到了一个生产队。
这时的队伍就剩下了她和同校的一个女同学王小琳。她和王小琳走进村子,看着眼前或用石头或用泥土垒起的破旧房子,立刻傻了眼,她的脑海里一下闪过了外滩还有南京路。去公社领她们的老队长充满歉意地说,姑娘,我们这里没法和大上海比啊。
走过大半个村子,老队长带她们来到一间新盖的砖瓦房跟前说,这房子原打算队里用的,你们就先住着吧。她听了惊喜得想哭。
就这样,她在这个距离上海数百公里的新家住了下来,住进来后她想的第一件事是给家里写一封信,让父亲把家里收藏的一些旧画报寄过来,因为这房子没粉刷过,四壁能见到的不是砖就是泥,她实在有些不习惯。
自从她和王晓琳住进来以后,这房子便成了村里的一个热闹去处,女人们都喜欢来串个门,一半是关心一半是好奇,尤其是那些年岁大的,总喜欢拉起她的手说,嗯,真像墙上画里的人哪。
她被那些又黑又糙的手抚摸着也不恼,脸上始终是微笑,而且她不时会拿出一些上海老城隍庙的奶油五香豆给大家吃。吃的人问,这豆怎么这么好吃?她介绍说是上海特产。她不停地叫家里寄五香豆,王小琳有些看不下去了,就知道五香豆好吃,难道不知道是要钱买的吗?她对王小琳说,没关系的,我爸妈也支持我和农民搞好关系,再说,他们不是也常给我们吃红薯土豆吗?
大凡在农村都是女人掌握着话语权,女人们说她好,自然就代表着村里人都认为好,有些男人不服,可一见了她的美丽和温柔也就气顺了。
男人们虽然不敢公开去串门,却不影响他们有所作为。她早上打开房门时,经常会发现地上有一条鱼或者一只鸟……
王小琳见了很不爽,为啥总是一条鱼一只鸟,什么意思,当我是空气吗?
她大笑,什么时候你少吃了。
三年后的夏天,新上任的生产队队长扣生对她说,上面给了队里一个名额,是推荐去上海上大学的,我想让你去。她听了激动得想哭,三年插队,不就是盼着这一天吗?
寝室,她把这消息告诉了王小琳,王小琳说,真为你高兴。
两人睡到半夜,她突然被哭声惊醒,她问,怎么啦?
王小琳起先不肯说,被她逼急了才告诉她,今天接到了家里的信,信里说我妈这段时间身体一直不太好,我爸又突然中风住院了。
那你该回家去看看啊。
我现在回去肯定影响不好,那我更没有机会被推荐上学或抽调上去了。说完王小琳又哭。
第二天一大早,她就去找扣生,硬是把上学的名额让给了王小琳。
王小琳一走,她心里有些空落落的,尤其是到了晚上,她时常感觉窗户外有人在窥视,心里更有种从未有过的害怕。
这天半夜,她在迷迷糊糊中听见有撬门的声音,她一下被惊醒了,她走到门背后用颤抖的声音问,谁?没人回答,可撬门的声音更大了。眼看门要被撬开时,突然听到有人大喊一声,癞狗,你想干什么?
她听出了喊话人的声音,赶紧打开了房门,癞狗不见了,扣生站在门口,她情不自禁地放声大哭。
扣生慌了,别哭了,你想把全村人都招来吗?
他将她拉进了屋里,她感觉扣生拉她的手黏糊糊的,到了灯光下一看全是血,你的手!
没事的,被癞狗的刀划了下。
她给扣生包扎时问,你怎么来了?
扣生说,自打王小琳走后,我就注意到癞狗这个二流子经常在你屋子前后窜来窜去,我怕要出事,就让在牛棚值班的老金头晚上回家睡,我来替他看牛。
哦,你是为了看牛。
不是,因为牛棚离你这儿最近,这样可以看着你。我又不是牛。
从这以后,她和扣生便越走越近了。时间也过得快,转眼已是两年。这天她见了扣生的神态便问,怎么啦,出什么事了?
扣生憋了好一会儿说,是好事,又有一个上大学的名额,也是上海。
她问,那你愿意让我去吗?扣生又憋了好一会儿说,你去吧。
时间过得很快,眼看快到去大学报到的日子了,她对近来一直精神恍惚的扣生说,我们结婚吧。
扣生惊喜得一下跳了起来,他怕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新婚之夜,她拉起扣生的手,抚摸着那道刀疤问,我可以提一个要求吗?
你说,你有一百个要求我都答应你。
你去把手指甲剪一剪,然后用肥皂好好洗一洗好吗?
嗯,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