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学圣
1
一路上,和万智心中有些兴奋,他要到离开多年的老家走一趟,去看看他那个倔脾气的舅舅。风骏皮卡在柏油路上一个劲地朝前奔,晨风在车窗外呼呼响着,早起的松鼠与小鸟在道旁的树丛中东躲西藏。
车子离开柏油路,拐进了村道。村道虽然是水泥浇筑而成,但路面窄且弯道多,一路上崎岖起伏。这些都没有使和万智觉得悲伤,反而觉得有种力量在心里滋生。车沿着之字形的山道盘旋而下,逶迤而来的金沙江时隐时现,他的心也随着大江激情翻涌。他习惯性地从衣袋里摸出手机看了看,这里没有信号,手机只能当怀表用来看时间。他把手机重新放回口袋,问:“玉岫,麻地坪几时才能到?”
开车的和玉岫答道:“可能要十二点过才能到。”玉岫是万智的表弟,平时做生意常往返于城乡间,说话有点油腔滑调。这会,车子正行驶在路况很差的地段,他小心谨慎地一脸严肃,话也不敢多说了。
他们要去的麻地坪已经没有多少人居住了,只有玉岫他老爸和另外几个为数不多的老人还在江边坚守着。
麻地坪原来的村民都因下游修水电站移民了,所有的人都搬迁到离原地八十多公里外的地方,那里整个村庄都建成了花园式的新农村。而麻地坪的旧村址大部分已经被江水淹没。没有被淹没的最上边的一小溜房屋,也被拆得就剩下一处处残垣断壁。玉岫的老爸,虽然六十多岁了,却身体健康,耳聪目明,他自己在这里耕田种地,种菜养蜂。
车子开到了一段相对平坦些的路段,玉岫总算可以把紧绷着的神经放松一点了,他说:“我无数次劝我阿爸离开江边,可他就是不愿意。前年我调虎离山,把他接到城里的大哥家住了一些时候,趁机把他的铺盖行李和锅碗瓢盆全搬到了移民新村,可他回来后死活要回江边的麻地坪,我拗不过他,只好乖乖地又将所有东西全搬回老家来。”
和万智小时候,父母亲都是生产队的壮劳力,平时父母出工去了,就把他寄养在舅舅家,舅舅识文断字,当过小学的民办教师,后来又当了村里的会计。当了会计后,就不用像其他社员那样按时出工,他每天的工作就是在家里扒拉算盘珠子算账。
舅舅有时算乏了就会休息一会,这时他会把幼小的和万智抱起,让他叉开双腿骑在自己的大腿上,使劲颠他,对他说:“你爷爷以前当过骑兵,骑兵就是这样骑马的。”
他几乎是由舅舅一手带大的,所以他跟舅舅很亲。
玉岫开的这辆皮卡车,是专为跑山路制造的长城风骏,四驱,2.5T 排量,底盘高,动力足,在一般的崎岖山路上,跑起来也是毫不费力。
盘旋而下的乡村公路终于绕进了一个叫芭蕉箐的村庄,刚要进村,就看见一个四十开外的男人坐在车路上边的一处石埂子上抽旱烟。玉岫一脚踩停了车,双手合成扩音筒拢在嘴边,冲那人喊:“阿麻大叔,走啦!”
那男人立刻抬起脚,在胶鞋底子上磕磕烟灰跳下石坎,走到车旁道:“和老板,我等了好一阵了,还以为你不来了呢。”说着还偏头朝和万智看了看,然后笑了笑。
玉岫问道:“阿麻叔,你家今年秋后收的新米多不多?卖点给我嘛!”
那男人说:“柜里只有谷子,如果和老板要,我给你碾就是了!”
玉岫嘿嘿笑着,开始对那男人吹嘘道:“嗨!阿麻叔,你看我车上坐的是谁?他可是咱县大名鼎鼎的名作名记哩。‘和万智’你有没有听人讲过?他就是我表哥。他写的小说,还在中央电视台播放过呢,赵忠祥你知道吧?就是他念的。听说当时毕福剑也想念,没念成。省里市里的电台那就更是经常念了!你们芭蕉箐的那点事,不妨给我表哥说说,他帮你们写几笔,市里的领导就能看到,不会不重视哦。”
“哎呀!不敢麻烦,不敢麻烦!” 那男人似乎知道玉岫的德性,不怎么相信,便没有接他的话,只是谦卑地笑着。随后又扯起嗓子问:“和老板,新米要多少,五十斤够不够?”
“五十斤?你以为是装在蛇皮口袋里卖给城里人,我跟你打了这么多年交道,我是那种婆婆妈妈的人吗?最起码三百斤!整整三百斤!少一两都不行。”
“没问题,明后天我让婆娘碾好就通知你。”
那男人说着,从路边拿起鼓鼓囊囊的蛇皮袋,还有一把亮晃晃的柴刀。手一攀,腰一弓,一纵身像只野猫似的蹿上了皮卡车车厢。然后又用刀背轻轻地敲了敲车顶,发出清脆的“哐”声,示意玉岫可以开车了。
玉岫开着车继续往前走,出了村庄又折回头往村子的下面转,这一路的道路由于年久失修,一些塌方还没有处理干净,路面仅够过一辆小车,车轮都从路边沿上碾过。到了这些地方,玉岫开车就格外小心,车子慢得就像老牛爬坡。
玉岫边开车边没话找话说:“表哥,你不知道,这阿麻叔故事可多了。他与他岳父同岁,前几年他家两口子有个女儿叫赵花,可是身份证上的年龄要比父母大两岁,婆娘比他小二十岁,但身份证上的岁数却比他足足大三岁。后来村干部们知道才帮他家到派出所改过来了。”和万智听了觉得不足为奇,加上在车上簸来簸去有些累,懒得答话,无论他的故事多么神奇,这时也难引起和万智的兴趣。
玉岫见他表哥没有反应,扭过头来,脸上是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看那架势,他表哥不关注不行。他又说:“这阿麻叔,人老实勤快,脾气也好。是我前年请来专门帮我照看羊群的,同时也给我那个顽固老爸做个伴……”这回他开始介绍起那个阿麻叔。
这条山路,和万智并不陌生,小时候他到芭蕉箐上高小,那时还没有这条车路,都是走小路,一天一个来回。后来他大学毕业在城里工作,就很少回老家。特别是近十年来,麻地坪村的人们移民搬迁后,他也就整整十年没再回麻地坪了,平时回家也只是到移民新村与家人聚聚。他那个舅舅跟他也有十多年没有见过面了。之前他每次回移民新村一打听,都说他舅舅一直坚持居住在老家的半山腰。这一回是他执意要求玉岫带他到麻地坪,看看舅舅一个人究竟是怎样在那半坡上生活的,另外,他也想看看老家搬迁后现在成了什么样子。
这时,村路离水电站库区不远了,道路稍平缓了一些,车在拦河坝上徐徐前行,奔腾而来的金沙江被这座大坝一拦,形成了一个巨大的蓄水池,这时的蓄水池水面深蓝,深不见底。玉岫的车也开得有点快起来了。坐在车里能够听到沙石被轮胎压起来打着车底盘发出的“砰砰”声,路边的树枝不时“啪啪”地拍打着车窗,路边灌木丛中的鹌鹑被吓得像箭一般射向天空。万智看着巨大的水面不免有点提心吊胆,不断提醒表弟开慢点。玉岫却不以为然地说:“不怕,不怕,这路是我当年亲自参加修的,熟悉这里的第一块石头和每一片坝基。为了你那个顽固的舅舅,在这里来来回回跑了快十年了,这路上的每个弯弯拐拐我闭上眼睛也心中有数,表哥你就放宽心坐好就行。咱的老家快到了!”
临近村庄约有半里的一段路,路面用水泥硬化了,车子一驶上去,就立刻显得平稳起来,颠簸也随之减小了,万智的恐惧感也随之消失。
靠村口有个小山梁,玉岫却把车停在梁子的路中间,还连摁了三下喇叭,然后说:“表哥,这里是个观景台,下来歇歇,放松放松,我看你着实心焦的样子。”说完爽朗地笑了起来。
2
万智记不清从什么地方看到过,有个外国人这样下结论,如果地球上人类消失,所有钢筋水泥建筑都会被植物们占领,只需五十年,所有的城市就会变为一片片的绿洲。他有些不信,因为眼前的村公路就已经足足有十年了,但除了有土的地方杂草和小灌木丛生外,真正的水泥地坪上那些灌木类植物还很少能扎根路面。
原来的村口,那棵高大的红椿树还在。道路就从树下朝前沿伸,江水把原来的大片田地和村庄淹没了,从而出现了巨大的一湾平湖。万智伸出头看着巨大的水面,心里却想象着水下的村庄和田园。
眼前的江畔,只有一长溜被水淹剩的残垣断壁孤独地呈现在江岸上,这些被拆的房舍院落,还有那原来的房前屋后,远处的田地全被当地人叫做“绿肥”的一种植物占领了,眼下正值初秋,那些不知名的野花成片地覆盖着大地,鲜艳的花朵连成一片成了金色的海洋。这种植物,万智在百度上查过,但没有确切的答案。
这植物的植株有点像洋姜,但比洋姜粗壮,似向日葵,无地下块茎,却又是多年生草本,高两米多,茎直立,有分枝,呈丛状生长,叶通常对生,开金黄色花朵。当地人不知道它的学名,由于它的茎干容易腐烂,唯一的用途是把它割来放进田里做肥料,所以就把它称做绿肥。万智小时还听舅舅说过,这种东西在麻地坪原本没有,是被一个早年来村里插队的知青姑娘带来的,当时她觉得这花挺好看,就采了种籽带来撒在山沟坡地,结果这植物生命力极强,每年的深秋花谢后,种籽随风到处飞扬,于是第二年凡种籽到达之处就会成片地生长,用不了几年整个麻地坪除了田地和道路外,凡有土的地方就都被它占领了。于是当时生产队每年都得花费一定的劳力去消灭它。
眼前,原来的打谷场没了,从村口一直延伸到村里的大小道路没了,说没了,就是有的被江水淹没了,剩余的也被荒草和低矮的灌木覆盖了。
那块打谷场整体呈长方型,比一个篮球场还大,用水泥浇筑的地面,是大集体时代的标志性建筑。当时,水泥是稀罕物,村人称它为“洋灰”,洋灰打的地皮,收庄稼时不须再用牛粪和灶灰浆抹一遍,在上面脱粒粮食干干净净不粘灰,那块水泥地坪像是掖在大山深处的一块玉佩,呈现着现代的气息,成了当时村人休闲娱乐和集中的好去处。
不过,那时没通车路,运水泥是举了全村之力,从二十公里以外人背马驮来的。提起背水泥,万智印象最深的还数当年学校修厕所。那年得到县教育局的关怀,给了他们麻地坪小学十包水泥,让他们修厕所。运水泥的那天生产队里分配了三匹骡子协助,三匹骡子只能驮六包水泥,其余的就得靠学校自行解决。于是三四年级十多个学生由老师带队,鸡叫头遍就起床,天麻麻亮就出发,每个学生带根布口袋,到了目的地再用一个大碗打水泥,负重量按年龄与力气分配,学生从七八碗到四五碗不等,老师背得最多,背了小半袋。当时他读四年级,有十二岁,是全班年龄较大的学生。他背了八碗,结果走到半路,突然一脚踩空把脚崴了。
当时别说背水泥,就是打空手走路也觉钻心的疼,全体师生都围着他干着急,有人说派一个学生卸了水泥去追赶已经走远了的马帮,而老师却摇了摇头说,还是我先把水泥藏在树林里,你们先把其他那些水泥背回家吧!
老师正要往路边的草丛中藏水泥,忽然舅舅出现了。原来,舅舅是从大队办事回来顺路遇上的,他二话不说,就把水泥背上背,然后再让他坐在水泥上。就这样,舅舅既背水泥又背他,那晚他们一伙人天黑才到家。
和万智为了寻找那越走越远却难以淡忘的乡愁,没有继续坐车,他让玉岫先走。触景生情,往事犹如时隐时现的幽灵,不时在他脑海里闪现。忽然,“噼噗噼噗”的几声,两只硕大的松鼠追逐着从茂密的绿肥丛中窜出,见到来人后又慌忙跳进了路坎下的丛林。
3
到了老屋基,麻叔与玉岫从车斗上往屋里抬引水用的塑料管、塑料缸,以及一些生活用品,万智想去帮忙,被玉岫摆手制止了,说:“不用啦,这点东西还不够我俩抬。”
舅舅的新宅子有两所平房,呈七字形。屋后的斜坡上全是养着蜜蜂的蜂桶(箱),这些蜂桶有盖石棉瓦的,有用木板盖的,一排排随坡放置。中午的阳光下,身临其境,两耳灌满了蜜蜂“嗡嗡嗡”的声音,就像在演绎着一曲没有休止符的美妙的大合奏。
舅舅在新建的土墙房边站着,穿一身洗得发白的迷彩服,头发花白,两眼炯炯有神,一眼就看见了万智,阳光下的他绽开脸上所有的皱纹。说:“哎呀!今天我的这个外甥总算来看我了。”万智就像从没见过舅舅那样,盯着他的脸静静地看着,然后才笑着说:“舅舅您好! 咦,怎么舅舅您的精神看起来是越来越好了啊。”
舅舅却说:“你让我想一想,你说的话怕是哄我开心的吧,哪有精神越来越好的人哟,我今年都六十四啦。”
万智一把握住舅舅的大手,舅舅的手指头粗糙坚硬,万智就像抓着一截干树根。
吃过舅舅做的午饭,阿麻叔到坡上看羊群去了,玉岫也朝万智挥了挥手中的车钥匙,说:“明天上午我还有点事,下午我又来接表哥。有事你可以直接打电话给我。”他边说边朝院坝边的一截立着的树桩指了指。原来这院子就只是那个位置有信号。果然那树桩上就挂着一部老人机,是舅舅与外界联络的唯一通讯设备。
待玉岫和麻叔他俩离去后,万智也想去老村四处走走。舅舅说,我陪你去。说着还把挂在墙上的望远镜取了下来捏在手上。
万智早就听玉岫说过,舅舅在这深山江畔是名正言顺的巡山员。报酬是每月八百,一年只发干旱需要防火的那六个月,这活儿是七年前他自己争取来的。
当年他只五十多岁,十来年过去了,现在玉岫怕他一个六十几的老汉独自在这荒芜人烟的地方生活,怕他出什么危险,前年就干脆承包了集体的两百多亩没被淹没的荒地,种植发展了花椒、柑橘、芒果,还养了一百多只黑山羊。
于是就请了阿麻叔来放羊,当然这是玉岫的一步妙棋,阿麻叔在放羊的同时,晚上好歹还能给老人做个伴,这样不仅他的儿女们放心,搬迁到新村的其他亲戚也就放心了。
人这东西,按理说从前在这里交通不便,各方面的条件也较落后,年轻人说搬迁,简直是欢天喜地了。但说到上了年纪的人,这地方即使再落后,再艰难,也仿佛充满了他们需要的温暖。而回到现实,一切又变得具体而无奈。
当时,许多老人不愿意搬迁,特别舅舅是最突出的一个,所有的人都离开了,他还一个人守在老宅子里,直到大坝蓄水前清库时,看着他亲手栽的芒果树最后一棵倒地时,他才在玉岫的催促下无奈地离开。但没过一年,他又想方设法回到了老地方。原来的老宅被水淹没了,他又在离水面约三百米的半坡上重新建了这个新家,这屋子每间都四面摏墙,中间开门,两边留窗,屋顶盖瓦。
他在这里除了种地养鸡,还养着八十多群蜜蜂,一年下来光蜂蜜他就让玉岫卖得了两万多元,这还不算,他知道的鸡枞菌塘最多,每年捡的鸡枞菌也能够卖得三四千元。
4
他俩在一片残垣断壁中信步走着,满眼尽是比人高的绿肥丛,它们蓬勃地生长着,金黄色的花朵散发出微微的苦味。
万智看着眼前的破败景象,心里顿生悲凉。他想,在这一个个古朴的院落里,在江涛如雷的轰鸣声中不知演绎过多少鲜为人知的故事啊!万智立在一堵半人高的院墙外,静静地往里看着。一瞬间,眼前的景象和清冷使万智觉得无比伤感。他不敢回头看舅舅的脸,因为泪水从眼眶里冒了出来。他拨开植物跨进院墙装着要解手,趁机揩去眼里的泪水。
唯一的通道就是舅舅经常走动的这条当年的村巷,路旁的杂草已被舅舅清理得干干净净。他俩继续默默地朝前走着,谁也没有说话。走着,走着,万智在一处低矮的院墙边忽见一条手腕粗的大麻蛇缓缓爬动,他被吓出一身鸡皮疙瘩,即刻喊了声:“有蛇!”
但舅舅却说:“自从村里人搬走后,这地方蛇就多起来了,我是经常看见的。”他丝毫没有害怕,只是寻了根柴棍,轻轻地拨动草丛查看。但奇怪的是啥也没见,眨眼功夫那蛇就消失得无影无踪。舅舅嘿嘿地笑着说:“一定是我外甥书看多了,眼睛花了……”
万智肯定地争辩道:“真的,真的,有这么粗。”说着他还用拇指与食指比着蛇的粗度。
舅舅忽又问万智:“你还能记起这是哪家吗?”
“陈三家!”万智肯定地答道。
舅舅说:“是啊!他家搬迁后,沾了政府的光,在新村那边修了大别墅。更奇的是,听说他爹那老毛病这几年全好了。还有,他在这江边婚后六年都没生小孩,搬迁后第三年就生了一对双胞胎。哎,你说这是怎么回事?陈三这一搬迁,是搬发了啊!”
他们沿狭窄的小道缓缓朝前走着,受惊吓的小鸟不时从路边的草丛中飞出,四周静得出奇,除了他俩的说话声和远处山雀的几声尖叫,几乎没听见其他什么声音了。
他们在一个小山梁上坐了下来,舅舅用望远镜朝远处的江面不断地观看,看了一阵后说:“万智,你难得来一次,等会和我到江上划船去吧!不过我得先回去拿一样东西,你先到船那边等我!”说完他朝江边栓着的小船指了指。
舅舅离去后,万智独自望着眼前宽阔的水面出神。岸上的巨石边生着棵大树,主干高而扭曲,被秋风染红的叶子在微风中轻轻摇曳,偶尔掉下几片红叶,给树下深绿色的江水缀上斑斓的色彩。
这树当地人称“老牛筋”,树干多为扭曲,被厚厚的一层网状的树皮包裹着,砍下来后非常难破难劈,过去砍柴时人们一般都不喜欢砍它。
眼前的这棵树更为奇特,主干分成四枝,指向东南西北四个不同的方向,只是东边的那一枝特别旺盛,其余次之,仿佛是为人们指示着太阳月亮的东升西落。
万智看见这棵老牛筋树,立刻又想起了离树下边不远处的村小,当时的村小是三间大平房,一间供老师的生活起居之用,另外两间是教室。麻地坪的老师来得快,走得也快,主要是这里地处深山,又在江畔,交通不便,留不住人。
上课时,那两间教室里满满地坐着学生,一间坐着一、二年级,一间坐着三、四年级,只有一个老师在进行“复式教学”。万智就是在这里读到四年级毕业,才去芭蕉箐读完小的,所以他对这所如今已没入水底的村小还记忆犹新。
除了学校之外,还有那个离学校不远处的“代销店”,也是常出现在万智梦里的景象,因为那里是万智小时候最向往的地方,店主是个被村人称“阿全爷”的人开的,他在窗子上方挂着一块用墨汁写的“麻地坪代销店”的牌子。屋里立着一个不大的木板做的货架,一层层放着各种各样的小百货,货架左右两边有两个大陶瓷坛子,里面装着的分别是煤油和白酒。
靠窗口放把“三抽一柜”当柜台,那桌面上放着几个大玻璃瓶,瓶里装着五颜六色的糖果,那是小孩子们最关注的东西。当年万智他们不可能随便进店买糖吃,吃糖往往是受大人们的指派,去买煤油打白酒,或是买茶、盐、苏打时,阿全爷代替零钱找补的糖果。
阿全爷是个中年丧妻的老头,万智记得那时的他应该有五十来岁了,他儿子和儿媳都经常不在家,平时就他一个人在家卖点小杂货,赚点零钱过日子。
他识文断字,算盘也打得飞快,这就是他的过人之处,所以早在大集体时代他就是生产队的代销员。阿全爷爱喝酒,据说他酒醉时,会把酒字的三点水写成四点水。不过,对钱款他却毫不含糊,再醉也能把加减乘除的账算得清清楚楚,丝毫不差。阿全爷面带恶相,颧骨突出,圆溜溜的小眼睛深深地凹入眼窝,鼻尖钩着像鹰嘴。
若遇他不高兴时,要是碰巧有小孩子来买东西,他就会阴沉着老脸,对孩子的呼叫要么装聋没听见,要么吼声吼气就像跟他白要东西似的。
按当时孩子们的说法,有说他像《艳阳天》里的马之悦,有的说他简直像电影《地道战》里的那个日本老鬼子松井,有的还背地里骂他“瓷梦”(纳西话:老鬼),总之多孩子们都不喜欢他。
就是这个不受孩子们待见的老头,后来却对万智比对待自己的亲孙子还和蔼,他不仅没对万智爱搭不理,每次万智去他店里买东西还送他几粒水果糖,有一次还送了他一支圆珠笔,一个红塑料壳的小笔记本。
这是因为当年万智在读四年级,有一天下午父亲叫他去打酒,大白天只见阿全爷的大门紧闭着,他使劲推了推,可门却被从里面反锁了,他用单眼往里瞄了瞄,只见铺面开着,铺子里却没有人,他也没有喊只是耐心地等着。他想,这阿全爷一般不睡午觉,就是睡这会也不是时候,都下午了。他正纳闷着,忽听里面有响动,他又用单眼往里瞄了瞄,只见阿全爷干咳着没精打采地从里屋走了出来。没一会儿,村里的阿才婆娘也从里屋披头散发地走了出来,她边走还边用手往后梳理头发,奇怪的是他与她都没往大门这边走,而是朝小门的方向去了,小门在正房南边的侧面,他俩转过一堵山墙,万智的视线就被墙遮住了。至于阿才婆娘那天是否从小门出去了,还是就躲在屋后的什么地方他不知道。当时,他只是静静地立在大门口。
又过了一会儿,阿全爷轻脚轻手地开了大门。那时万智年幼还不谙世事,不懂这男女之间的奥妙。
阿全爷问他:“万智,你刚来吗?”
“嗯!我刚刚才到,见你关着门,我正想喊呢,你就开门出来了。”
“哎呀!我平时晌午从不睡觉的,不过这几天着凉不舒服,一点精神也没有,就睡了会儿。”
万智没说什么,只是笑眯眯地看着bsbsk阿全爷,阿全爷竟然在这个男孩面前红了脸……
从那以后,这阿全爷就明显地对他特别关怀,特别谦和,好像变了个人,也像他欠了万智多少人情,不这样就对不住他似的。
5
天空下起了雨,万智即刻从回忆中被雨滴敲醒过来,他赶紧跑到江边一块巨石下躲雨。被山风吹斜了的雨点飘飘摇摇,像过了筛子的米粒撒到江里、石上、树上、草上……溅出一阵阵奇异的声响。
在下雨的时候来到江边静静地看江,万智感到特别的惬意。他从岩石下往外看着,觉得这雨中的金沙江江面还真值得一看:千千万万的雨点争先恐后地钻进江里,在水面上激起一片片水纹和水花,就像江里的所有鱼儿都来江面抢食吃。整个江面变得朦胧一片,偶尔有几只水雀顶风冒雨在江面上飞来飞去,不知是它们来不及在雨前撤走,还是有意要在雨中嬉戏觅食。
这时,身穿雨衣,怀里还抱着一件雨衣的舅舅慢慢从坡上走了下来。
万智从岩石下朝他招手,让他先来躲躲雨。舅舅来到岩石边说:“看来划不成船了,咱俩回去吧。”
万智说:“先躲躲雨再说吧!”两人在岩石下紧紧地挨在一起,四只眼睛无助地看着白茫茫的江面,雨继续下着。
万智面对不远处的宽阔江面,看着江湾的西边那股从山箐里滚滚而下注入大江的小河,这条小河没名字,万智就管它叫“无名河”,一看见这河,他想起了一件发生在二十多年前的事情……
原来,就在那宽阔的水面下,就是那条无名河把江畔的田坝一分为二,因河自西朝东流淌,所以南边的村庄叫南村,北边的村就叫北村,接着就是他们的麻地坪村。南北之间的人畜过河往来,就得通过那座用栗木搭成的小桥,桥虽简陋,但自古以来就是这么过来的。也有人传说,遇到特大洪水的年份,小桥曾经被水冲走过,村里上了年纪的老人们都说小桥漫水百年不遇,他们就从来没碰到过。可没有碰到并不等于不会碰到。
那是他读初二的时候,十月里的一个星期六下午,他刚从学校回到家就听母亲对他说,“昨天下午村里出了事,你的舅娘没了。”说着母亲就撩起围腰揩起了眼泪。万智心软,询问完事情的原委,两行泪水就止不住地从眼眶里淌了出来。他边哭边朝舅舅家跑。
舅舅家门大开着,院里却空无一人,万智跑进屋只见他阿婆独自坐在火塘边抹眼泪,万智没像平时那样与老人打招呼,而是展口就问舅舅他们的去向。原来所有人都到小河边去了。
万智赶到小河边,除了那座小木桥无影无踪外,小河一反原来的温柔模样,波涛翻滚、汹涌澎湃。他顺着河边往下游慢慢走去,时不时还往河边的那些石头旮旯里看,他希望舅娘能被他在那些地方看到,但是他什么也没看到,只有河边熟悉的石包静静地立着,只有小河发出哗哗的响声朝前流淌。
一直走到两里外的江边,他才看到舅舅和村里的其他亲戚们,一个个静静地坐在江边的沙滩上,舅舅木桩似地立着,他两眼含着泪花,嘴唇微微颤抖,朝一个漩涡套着一个漩涡的江面无比伤感地望着。
那一夜,他和舅舅脚头颠倒地在同一张床上躺着,舅舅总在唉声叹气,他也一夜没有瞌睡。
舅舅说,无论如何我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第二天,第三天……每天都有人轮流着找。仅仅过了两天,那无名河就完全恢复了原来的模样,于是人们下到河里,连河沟里的一个个小水潭都有人下到水里像摸鱼样模过了,但什么也没捞到,什么也没看到。
据说,眉清目秀的舅娘,年轻时是村里最好看的姑娘,周围七村八寨的多少小伙子都曾惦记过,但最终她选中了村小的民办教师万智的舅舅。舅舅与舅娘婚后生有两男一女,儿女长大成人后,玉兰出嫁,玉华在城里工作,家中就留下了玉岫。
舅娘失踪的那年刚满三十四岁,舅舅三十八岁。关于她的详细信息万智是后来才知道的。舅娘是南村人,失踪的头几天她一直生病,那天刚刚好了点,说是想到娘家去一趟。舅舅说,你病才好别去,要去再过几天我陪你去。但舅娘执意要去。她说,南村又不是远得很,个把小时路程怕啥子,晚饭时候我就回来了。舅娘从不说谎,但那晚上她没回来。第二天早饭后也没回来。舅舅觉得奇怪,玉岫又没在家,舅舅只好自己走出村庄去看个究竟。哪知刚到北村就听说,头天下午小河涨大水冲走小桥的消息,当时村里有个老人还对他说,从没见过这条河涨这么大的水。
舅舅立刻直朝岳父家跑,到小河边果真没了小桥,小河水也比平时明显大了许多。到了岳母家,听说她昨天下午就回去了,他这才觉得有种不祥的预感袭来。果不其然,在离小河边不远的道路边,有户人家也证实,的确看到舅娘那天下午是朝小河边走去了,还说好像手里提得有个帆布包。
舅娘失踪的消息很快传开。左邻右岸的不少亲戚乡友就都往小河边跑,又顺着小河分别从两岸朝下游找去。不过,人们只在离原位置三百米以外的地方发现了几根搭桥的木料。除此之外,直到江边也没看到舅娘的任何踪迹。
舅娘,她就这样随着雾气飘走了,那雾顺着这条令人伤心的无名河,飘向金沙江,再随波逐流,缓缓飘向大海……
人到中年,妻子突然失踪这件事对舅舅的伤害太大了。当时他是村小的民办教师,每天中午他都要爬到学校背后的山梁上去坐一阵。每个星期天他都要带着午饭到山顶闲逛,他期待着会与什么东西遭遇,会有什么奇迹发生,他甚至还面对山顶的一棵棵古树、一块块像人形的岩石祈祷,但一个月过去了什么也没碰到,什么也没发生。他终于彻底失望了。
更使他揪心的是,舅娘走后家里的猪鸡牲口没人饲养,田地也没人专门打理。另外,民办教师二十几块的月工资是没法供孩子们读书的,为了儿女们的学业与前途,舅舅狠了狠心只好辞了民办教师,离开了他心爱的教室,独自挑起了家庭的重担。
第二年清明节前,舅舅率儿女们为舅娘在祖坟里造了座“衣冠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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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停了,太阳从云缝里射了下来,整个山川和江面立刻显得明亮与暖和。舅舅问万智:“咱们还划不划船?”
万智面对宽广的绿色水面,喜形于色。不假思索地答“划!自从电站筑坝蓄水后,我还没有来过江边 ,也想分享分享这大江两岸美丽的景色呢!”
下到江边,沿着淹没线往下游走了百把米,就到了舅舅停靠小铁船的地方。小铁船是玉岫专门为他父亲购置的,舅舅从小就在江边长大,水性好。有了它能在江上来去自如,他还配备了望远镜,经常在崖壁上或大树上掏蚂蜂窝,在坡上找蜜蜂。
碧蓝的江水闪动着清亮的蓝光,小铁船在岸边微微地晃动着,一只灰色的水鸟从远处飞来,见了人影又立刻调转身朝江心飞去。舅舅站在岸边问万智:“往上还是往下?”“往上吧!我想看看这库区到底到哪里为止。”这时的舅舅简直像个小孩,完全听从万智的指挥。
待万智上船坐定后,舅舅戴着粘满了油污的帆布手套,先解开了栓在大树上的尼龙绳,然后上船发动了柴油机。
小船承载着他们俩舅侄徐徐地离开了岸边,驶进了碧绿的大江,库区巨大的水摇曳着大江两岸的倒影,把他们载入梦幻般的境地。
奇怪的是,在靠近江岸的地方,大凡有从山上往下流水的地方,都有两三人不停地忙碌着。万智仔细地观察着这些家伙,他们身背编织蓝,手持长竹竿,竹竿顶端还不停地往水里杵。万智不解地问舅舅:“这些人是在搞什么?”
舅舅怕他听不见,大声说:“那是在用捕鱼器捕鱼!”万智听明白了,只“嗷”了一声,没说别的什么。他听人说过这些捕鱼器厉害得很,它所触及的地方,无论是鱼还是虾,或是青蛙、癞蛤蟆,水蛇,旱蛇全部命归黄泉,高科技的厉害程度真是好生了得,他默默地看着,直到看不见这些人为止。
去时他们靠东岸驶航,眼前原来长在半坡上的茅草、橄榄林现在却生在岸边,甚至有的悉数泡在水里,只留树稍在水面上无助地晃动。原先生活在岸边的村人都移民了,只留了一些残垣断壁和一些没被砍走的芭蕉树在原地,那些一半浸泡在水里,一半露在水面的石阶,那一堵堵似乎摇摇欲坠的土墙,好像都在冷冷地诉说着不可回复的曾经;自古藏在大山褶皱深处的两岸水国烟村消失了;过去那“长江后浪推前浪”已经深深地沉入历史的水底了……
万智手持相机在船上或东或西地四处猎奇,金沙江畔早已不再是昔日的景象,这倒使他的心中多少滋生了一丝哀伤,于是他只好用手中的相机不停地“咔嚓”着,以此来缅怀和慰藉难以忘怀的昔日往事。
他们一直驶到了库区的尽头,再往上就是还保持着原始状态的一段江面。那里江面狭仄,波涛汹涌,是古老的金沙江。万智觉得这样的江水才更有灵性,有灵性的江水看了会使人生发激情。就像他自己有时说的:没有灵性的爱情,就只是情爱与情欲,有灵性的爱情是管一生一世,缺乏灵性的爱情终将不会长久。
返回时,他们从江心航行而下,日头偏西,山风吹林,群鸟返巢,几只落伍的山雀尖叫着直从他们头顶掠过,对他们这些另类不知是讨厌还是欣慰。两岸千姿百态的悬崖与陡坡、树林与草地也随着机动船“突突”的响声,缓缓往后退着。
这时,舅舅立在船头,迎着江风一脸笑意。看来他一到江上驶船就开心,他一开心忍不住就得唱几句:
隔江望着腊梅林,腊梅开花好爱人。
腊梅开花十二朵,朵朵开给心上人。
……
情哥出门走海角,小妹在家望南天。
海角情哥天涯妹,不知哪天又相会。
……
舅舅虽是纳西族,但自古以来,在这江畔纳西与汉族杂居开亲,相互融合,所以很难分清他们是哪个民族,民族两字只在户口本、身份证上起作用。舅舅更厉害,年轻时他是附近江边一线唱“哈八调”(山歌)的高手,当年对江两岸多少青年男女都曾败在他手下,据说舅娘就是对山歌(江边调)对成的。
江风轻轻吹拂,舅舅的头发散乱地朝后飘着,脸上的皱纹随风舒展,心里的愁楚随歌消除。舅舅仿佛又回到了年轻的时候。这时舅舅的心里会想着什么?莫不是舅娘又从水里现身?万智这样想着。
7
回到舅舅的新屋,晚饭让阿麻叔给弄好了。吃饭时,舅舅在动筷之前,还在火塘里边的矮桌上献上饭,香炉里也插了三炷香。他说:“今年是你舅娘的‘本命年’,凡是她的‘挨年’每天晚上我都这样服伺她的。”二十多年过去了,舅舅还是没把舅娘淡忘,心里仍然只有她。一股热流涌上万智的心头,他觉得这就是真正有灵性的爱情,是海枯石烂不变心的爱情。
饭后,他们就着火塘拉起了家长,舅舅拿出一塑料壶白酒,三人共饮,杯酒下肚,舅舅就把话匣子打开了,他从过去村里的奇闻异事说到了眼前的现实,还从眼下说到了今后他的归宿。
万智不胜酒力,半杯酒下肚,就觉得浑身燥热。他对舅舅说,“我下回来,要带儿子和芸香来,同样让他们母子俩也在这里住上一两晚上,这里是人间仙境。”
芸香就是万智的老婆,在县里的扶贫办上班。结婚七八年了,她还没来过这江边,每次带她回乡下都是去移民新村。
“舅舅,你前几年经常一个人蹲着这江边,不觉得怕吗?不觉得孤独吗?”万智忽然就像小孩似的问道。
舅舅哈哈大笑说:“万智,我一点也不孤独,我在,对江两岸的所有人全在,包括你舅娘也在。”顿了顿他又说:“还有你说的怕,怕啥?活人想怕也没有可怕的,死人倒是到处都有,但最不需怕的就是他们,他们都规规矩矩地躺着呢!从不乱动。”舅舅幽默的话引得他和阿麻叔都笑了起来。特别是阿麻叔,他的笑倒也有特点,哈哈大笑时头不住地点,然后身子跟着抖动,这种奇特的笑法万智还头一次见识。
阿麻叔笑停后,又沉默了好一阵,然后开口说了一段他最想说的话:“现在国家政策好,对农民的照顾也多,可是从我们芭蕉箐看,那些‘低保’年年就被干部的亲戚占着,像这些事我还真想找你反映反映呢。”万智听了,立刻想到上午玉岫说的:“你们村的那点事”大概指的就是这个。
万智不假思索地说:“低保户国家有严格的规定,凡城里买了房,家里买了车,开了店铺,家中有人享受固定收入等等的户,都不能享受‘低保’,你说的那些干部亲戚占不占这些条件?”
阿麻叔却说:“这倒没有,他们都是那些过一天算一天的懒人,哪买得起车子房子,开得起店铺。”
万智这时睁大了眼睛,用不太客气的口吻认真地说:“是啊,我们论的是低保条件,至于是不是干部的亲戚那就不好说了,只能按政策规定行事。另外懒与勤,那都是教育说服的问题。倒是有违反政策,有以权谋私的事情,我们要坚决抵制和反对。”
阿麻叔听了他的话,并没服气,甚至还有点失望。但是他也不好再说什么,因为他也知道这种事情,恐怕永远也难以扯清楚。
是啊,相关政策在执行过程中,会伴随着这样那样的问题难以解释。从按劳取酬的观点看,这些懒人是不该享受低保待遇。但从政策规定看,从困难状况看,他们又确实是村中该享受低保的人,如果不评给这些户吧!那么这个村就将没有低保了,并且随时找你麻烦的往往也就是这些人。上边千条线,下边一颗针。其实,村干部们也够难啊!上边的政策规定得遵守,村里的具体情况也得照顾。万智心里这样想着。
这里有电,是微型发电机发的电,每间屋子都吊着一个不怎么亮的白炽灯泡。“自从移民搬迁后,这里所有的电线就跟着拆完了。一到晚上黑不溜秋的,这发电机是后来玉岫买来安装的,他说明后天还要安装‘天锅’,让我俩看看电视。”舅舅显得很满意地笑着说。
睡觉时,舅舅与麻叔睡一间,万智睡在舅舅为他安排的“客房”。舅舅说:“自从水位上升后,这里比以前冷多了。”于是抱了一大床棉被给他。屋内,靠窗有一把抽屉和一把靠椅,除外就只有一张床,也是用四块石头搭了横担,上铺木板、草帘子的床,这也就是玉岫平时在这里过夜时睡觉的地方。
屋子里很暖和,万智知道这土墙房冬暖夏凉。
万智记得,小时候住的不仅全是土墙房,并且晚上睡觉时,就只是在木板上铺一块自织的山羊毛毯,上面再铺一块薄床单,小孩子初时睡不习惯觉得戳人,习惯了也就只那么回事。
外面好像有什么东西在追逐,像是耗子也有可能是黄鼠狼,拴着的大黄“汪汪”地吠了起来。
随着舅舅对它骂了两声,大黄乖乖地不作声了。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曾经熟悉的面孔出现在万智的眼前。
“是万智回来了。你还记得我吗?”一个久违了的声音把万智弄得神魂颠倒。万智一看是舅娘,她仍然那么年轻,那么丰满秀丽。他高兴得不得了,立刻回答:“当然记得,你是舅娘啊!”舅娘朝万智笑了笑,显出两个浅浅的小酒窝。万智立刻问道:“舅娘啊!你这几十年都到哪里去啦?看把我们急得。”“没有到哪里去啊,我就天天在这里,我就经常看见你舅舅,他在江上划船,他在江边盘田种地,我天天看到他,还经常听到他唱山歌呢……”
那张年轻女人的,曾经熟悉的笑脸忽然又慢慢隐遁了。他正觉莫名其妙,忽然又听到有人在说话。
万智一觉醒来,原来是个梦。朝阳光从木窗格里射了进来,屋里所有的黑暗立刻消失得一干二净。他觉得奇怪,在家里常常辗转难眠,而在这山野僻壤却头一落枕,人就很快去了梦乡。
舅舅起得早,已经在屋外的院坝里扫地。麻叔也提起空桶正要到屋背后的水沟边提水。
万智爬了起来,说“舅舅,我刚才梦着舅娘啦。”舅舅直起身,扭头朝他看了看,只嘿嘿地笑了两声,没说什么。
就在这时,挂在木桩上的手机响了,舅舅慌忙上前接听。
末了,他笑着说:“告诉你个好消息,我昨晚上得了个小孙女哦!”然后接着又说:“哦,还有你表弟说,今天他不能来接你了,叫你再在江边耍天把。也好,今天我俩取蜂蜜嘛!”
朝阳照在舅舅身上,他眉开眼笑。在金色的阳光里他弯着腰一下一下地继续扫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