鲜支
许盼已经很久写不出自己满意的诗了。
许盼刚刚失业,晚上沿街随便走走,在路边的大排档默默坐下。
路边摊的烟熏火燎里弥漫着烤串、小龙虾和各类爆炒菜品的香味,刚下过雨的路面还有些湿滑,一低头,能看到地上水光反射出的五光十色的烟火人间。
许盼大学毕业两年了,留在城市里讨生活。大城市的日子,看似五光十色灯红酒绿,实际上更多的是风尘仆仆,以及没日没夜的加班。如今的他,26岁,没有家室,没有积蓄,没有朋友,起早贪黑加了两年的班,似乎也没落下什么好。他的颈椎好像变得僵硬了一些,他写诗的笔和笔下的灵感,也僵硬了一些。
好在他还很年轻,年轻得谈不上失败与落魄,只是事业尚未启程罢了。在别人眼里,一切都可以从头开始,逆天改命的机会还在后头呢,到处是蓬勃的希望。
可许盼并不这么想。
大约因为见惯了父辈的艰难,许盼的身上,有一种不坚决的悲观气质。他对逆袭和咸鱼翻身这类事情不是没有幻想,却也不曾认真指望过,这与他二十几岁的年纪很不相称,倒与他天生敏感多思的性格相得益彰。
这可能一部分来源于他写诗,而写诗的人,不是极热烈,便是极消沉。
是的,没错,许盼写诗,许盼自诩为一个诗人。
“诗人”这个称呼可能有点好笑,因为现在一提起这个词,总令人想到些模棱两可哗众取宠的人和事。
中国现代诗歌发展最蓬勃的年代早已经过去,那个盛产诗人、每个年轻人都会在春风里吟诗的年代,叫作20世纪80年代,离现在确实有些遥远了。当年风华正茂的那些人,现在都老了;当时成了名的诗人,也大都故去或销声匿迹。
海子、顾城、北岛、江河、舒婷、骆一禾……人们依然知道这些名字,可读诗这件事儿,却已经不再流行了。不会再有那么多人想要拥有跟他们一样的神赋般的才华,不会想要成为跟他们一样的人。
现代诗歌快要死了,无人筹办葬礼,无人吟唱挽歌,这种灵光乍现的艺术形式,昙花一现,最终凋零在时代的荒坡上。就连高考作文提到这种文学形式都颇有点鞭尸的意味——体裁自选,诗歌除外。
可即便如此,许盼仍觉得自己是一个诗人。他的诗在杂志上发表艰难,在网络上无人问津,可他还是坚持写着。他自己从来不觉得这事儿可笑,但他不敢告诉别人,他怕别人觉得他可笑。
在内心深处,他其实是感激这些诗的,最初,是这些诗带他走出了大山。
许盼自小生活的地方,在矿山深处。那里群山环抱,层峦叠嶂,出山要驱车行过很长的山道,再穿越一片旷野,才能触及繁密的人烟。所以他自小便知道什么是空旷与寂寞。
许盼的父亲是一名矿井下的工人,他听父亲讲了太多关于矿井的故事。许盼年幼和年少的记忆,除了山野,大多与那些矿息息相关。
许多人一辈子也想象不到矿洞的模样,那里面高不过1.8米,宽不过1.5米,个子稍微高点的人在里面只能半弯着腰前行,可深度却长达百米千米。它的内部布满子洞、斜井、空采场,像一座巨大的迷宫,恐怖而危险。
父亲从事的是矿工中技术要求比较高的爆破工种,而矿井巷道爆破的地点并不固定,哪里有矿就去哪里。在无数陌生的山脉里,父亲手里握过数不清的炸药、雷管,摸索熟悉着山岩的脾性,可以熟练地用矿钻机打洞、放置炸药、点火引爆。这个过程中,任何一点差错,都意味着伤残,甚至死亡。
许盼曾跟着父亲下过矿,见过深不见底的矿道,那里的黑暗如亘古长夜,他第一次切身体会到什么叫“伸手不见五指”。从此,那湿冷黑暗的感受居住进他的身体,成为一种挥之不去的记忆。
在父亲口中碎片化的故事里,矿井是讨生活的地方,也是吃人的地方——张家的大爷这一把赚了不少钱;李家的大哥不慎残了一只手臂;徐家刚入行的年轻娃子经验不足,爆炸点火后没来得及跑……幸运的人可以在每一次爆破后拿到一笔不算丰厚的收入,而不幸的人,从此停留在矿道深处。父亲亦如这些故事里面目模糊的工友一样,靠着矿下爆破得来的报酬养育着他,却也被幽深的地下日复一日地无情地吞噬着热情、感觉、活力与健康。
他曾多次问父亲:“为什么不找一份更安全的工作?”
父亲与其说是回答,不如说是叹息:“因为我只会干这个。”
只有做这个赚到的钱,能让父亲养得起家。
许盼后来站在矿场里凝视那些运上来的金属,良久。他看着这些金属,泛着亮泽的光色,便想起它们将被运往天南地北,去建设那些他没有去过的最先進的都市。人世的艰难与不公,过早地穿越了山间的风,拂掠过他的肩;而属于人间的风,就这样日复一日,灌满他的肺。
长期的爆破令父亲耳鸣,还患上了风湿病、颈椎病。从许盼有记忆开始,父亲就没有十分健康的样子。但父亲好像默然地接受了这一切,也默认接受了生命中注定的贫瘠与荒凉,仿佛无可躲避的宿命。
他想起父亲每次催促他勤奋读书时都告诉他:“要努力啊,努力就会有收获。”却又会在醉酒的时候抓着他喋喋不休:“儿子啊,穷人之穷,各有各的不幸,并非不努力。”这样矛盾的说辞,许盼竟渐渐地理解了。
他可能也继承了父亲身上那宿命般不可抗拒的血脉,同样开始感受一些不属于他这个年龄的生命的荒凉。在离死很近的地方,往往让人过早开始思考生的意义。
于是他开始写诗。
诗歌,作为最能展现人类灵性的艺术,是最短的咒语,是抽象的感动和遥远的共鸣。它藏在很多敏锐的人身体之中,不是这些人发现了诗,而是诗找到了他们。
许盼写诗是一个很自然的过程,他并没有接受过多少文学和艺术的熏陶,也没有刻意去学习和模仿什么,矿山里落后的教育资源甚至令他在这方面远远不如同龄的孩子。
许盼在矿山就读的小学总共3位教师,教5个年级。除了课本是新的,其他什么都是旧的,同学都是矿工的孩子。中学是在镇上,条件稍好一些,有了完整的课时安排和规范的课程,开始能接触到许多课外书籍和杂志,但他对于文学的认知依然匮乏。
可即便如此,那些句子,依然在呼吸之间,如溪流般毫无障碍地从他胸膛里汩汩地涌出来。
他的笔从一开始就抛弃了少年意气、激情叛逆,而是热衷于描摹一些真实的、宿命的轮廓。
他写山风,写暴雨,写漆黑的矿洞和母亲粗糙的手;他写父亲无数次破开大地的腹腔,从这腹腔里取出万年的宝藏,换来前半生满面尘灰的朦胧记忆;他写无名者千万年行走于蜿蜒的山腹,于绝境之旁凿掘糊口的生机,换来后半生疾病缠身的沉重负累。
许盼写这些东西,或者只是因为无处宣泄的情绪、力量、绝望与渴望。那些闻风而睡的夜里,很多次,他在被黑暗吞噬的同时,觉得胸口有热流涌动。
这些诗充满着蓬勃张力,这些诗令他年少成名。
语文老师是个有慧眼的人,偶然间看到许盼涂在草稿纸上的诗,便要求他整理了去参加县里的比赛。许盼在比赛中脱颖而出,继而被推送到市里,一战成名。
天才少年的光环一下子砸落在许盼头上,同样砸下来的,还有好心人愿意资助许盼读书的“助学金”。
许盼所在的镇上中学,升学率非常低,于是,资助人慷慨地帮许盼转学到了县城一所重点中学。从这个层面看,许盼是幸运的。
许盼去新学校报到的那天刚过寒露,未及霜降,但天气还是凉得厉害,清晨有一层薄雾,随空气扑人满头满脸,沾衣欲湿。他拖着硕大的行李箱走在路上,走向未知的城市、未知的人海和未知的前途。
这些诗歌带给他的东西,他愿意奉还给诗歌,那个时候他就暗下决心,要把写诗这件事,长久地坚持下去。
在几年的时间里,许盼获得了三次重新认知的机会。第一次是在新的中学,第二次是在大学,第三次是毕业之后。
许盼的第一个认知,是关于贫穷。
以前的他,并不十分懂得贫穷于外界眼光的反馈。网络固然已经将世界连接得愈发紧密,但父亲一直没给他买手机,他接触到的世界着实有限。在境况差不多的一群孩子中,他从不觉得生活的窘迫是一件羞于启齿的事情,因为大家也都过得差不多,没有谁比谁格外好些。
但新的学校不一样。这里的学生的家庭条件普遍要好得多,生活圈子和喜好也大不相同。他们聊运动、球鞋、时尚、科技产品和手游,聊很多许盼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东西,这些让许盼有点应接不暇,他融不进去。
融不融入倒还不太要紧,要紧的是,在这里,生活的窘迫令人羞愧。
这是一种莫名的羞愧,贫穷并不是他的错,在这里,却仿佛变成了一种错误。
阿兰·德波顿在《身份的焦虑》一书中表达过这样的观点:“贫困对自尊的影响取决于周围人对贫穷的理解和看法。”纵然我们已经知道,穷人之所以贫穷,并非全是他们之过,贫穷也跟道德高低、才华多寡并不挂钩,但并不是所有人都知道这个。在经济与物质在衡量天平上被如此重视的时代,贫穷不只令成年人焦虑难当,也令少年感到前所未有的羞愧。
家乡悲凉的风声已经听不到了,荒凉却在人群喧扰中愈发显现。许盼遥想着自己的父亲有没有累得伏在危机四伏的炸药箱上休息。他把无可与人言的情绪诉诸笔端,写下想象与思念,写那些黑暗与光明,写那些矿山与江河。
在精神被灵感充斥的时候,身体的贫瘠亦化作虚无。
许盼考上大学,在老家算是了不得的事情。虽然不是太好的学校,不过也不算太差,是那种说出来会让人觉得还有点实力的名字。
父亲好多年没这么高兴过了,或者说,自许盼出生以来,就没见父亲这样高兴过。他宴请了几乎所有认识的人,然后在第二天天不亮,就背起行囊踏上了又一段工作的旅途。许盼帮父亲拿着行李送到车上,父亲挥一挥手:“回吧。”
汽车远去带起的漫天尘土,被风清晰地来回吹着。被贫穷驱使着的人啊,连享受喜悦都无法从容,没有时间细细品味。
许盼的第二个认知,是关于爱情。
大学在一个省会城市。大城市与县城,又是截然不同的世界。
在那里,他遇见了亓雪。这个名字里带“雪”的女同学,像一场前所未见的浩大落雪,纷纷扬扬,渐渐覆满了他荒芜的胸口。
亓雪無疑是那种精致的城市女孩,肤色白皙,黑发柔软,她没有见过阴云,她的眼睛是晴空的颜色。她曾在冬日的雪场上着一色殷红的长衣,雀跃地扬着雪,忽远忽近,如茫茫雪色中一丛艳烈而生动的杜鹃。
那一刻许盼觉得,他一生的诗,可以有一半为她而写。
许盼试着跟亓雪说话,亓雪甜美而温柔地回应他——她修养如此,她这样回应每一个人。这给了许盼一点恍惚的错觉,他试图与亓雪谈论自己的诗和家乡。可是对于亓雪来说,诗是她读不懂的东西,矿山与乡村都是遥远而陌生的地方。
其实她的老家也在山里,但她几乎没有回去过。她既没有在那里出生,也没有在那里长大,仅有几次跟着父亲回乡都是在过年的时候。那里没有小伙伴也没有电脑,房间阴暗,道路崎岖,她小时候很讨厌那里,唯一温暖熨帖的片段,是关于奶奶。
老家有过年包饺子时放一个硬币进去的习俗,说是吃到硬币的人接下来一年都会交好运。年夜饭的时候,奶奶夹起一个饺子,感觉到了里面硬邦邦的一分钱,便会轻轻把它放在亓雪的碗里。饭后闲坐,奶奶喜欢拉着她的手一边反复摩挲,一边喃喃地念叨:“城里娃的手就是细。”其实奶奶有很多话她听不太懂,只附和地“嗯”或“哦”。
再后来她只回去过一次,不是过年,也没有饺子吃,很不传统地放了一束花在奶奶的坟堆上,里面夹了一个很旧的一分钱硬币。
这是亓雪对于乡村全部的记忆了。
纵然许盼眼中的这个女孩纯粹、明亮,如同夏日般璀璨,纵然许盼愿在透明的火焰里,变得像灰烬一样轻松,不喜欢乡村的亓雪,还是没喜欢上来自乡村的许盼。
许盼接受了这样的结果,从此与亓雪保持距离,平息那些炽烈的爱意——深秋的树叶终会将很多事与物覆盖,年少的爱意终会随着时间流逝,在某个角落残留一点垂涎不得的腥甜,凝成永恒,但他依然会在一些善感的夜晚突如其来地神伤。
“雨声潺潺,像住在溪边。宁愿天天下雨,以为你是因为下雨不来。”
没人会来,下不下雨,都没有人。
许盼的第三个认知,是关于生活……
许盼毕业的时候,已经与当初入学的那个他不太一样。如果不听他细数来历,已经不太能分辨出他不属于这座城市。
他投了许多简历,收到几份通知,然后小心翼翼地从中选择了一份。
在入职之前,许盼回了一趟家。外出求学多年,为了省交通费,他很少回家。
许盼回到矿山的时候,父亲依然在矿井中辗转,一如往昔精神矍铄,只是皱纹愈加深刻,风霜满鬓。
父亲的风湿病加重了,还经常咳嗽,为吃药花了好多积蓄,那些从矿山里赚到的钱,竟以这种方式归还矿山,到头来两手空空,除了供出一个令他十分骄傲的大学生儿子。他眼里的精气神,也因此而炯炯不灭。
父亲问了他的学业,问了他的工作,问了他的生活,最后问他还写不写诗。
父亲读不懂诗,但很清楚许盼是因此改变了人生的轨迹,所以对自己儿子所写出的那些长长短短的句子怀着一点不可名状的敬畏。
许盼不知该怎么回答。
是的,他依然坚持在写。
他坚持写作,但赚不来多少稿费,发在网络平台上也无人问津。有天深夜难得有个读者评论,一看却是:“把好好的句子分行,我也能写诗。”
這样的评论令他悲从中来。他悲伤的不是怀才不遇,不是路人有眼无珠,而是他知道,自己已经写不出什么东西了。
曾经奔涌在胸中呼之欲出的热气消失了,他绞尽脑汁,无处着笔。他曾那样熟稔地描绘生死困苦、天地江河,而今,字与词排着队在距他八丈远的地方与他面面相觑。他不知该捡拾哪一个来拼凑,他失去了驾驭它们的能力。
为什么会这样?许盼不明白。
山里的雪很大,簌簌一夜便落满了坡。洁白的雪埋藏了很多东西,有好的,红色的,譬如鲜活的生命和殷切的希望;也有黑色的,不那么好的,譬如矿洞、寒冷和劳苦。而后者又能够很轻易地埋葬前者。
生活和生存的区别,在那里体现得淋漓尽致。许盼小时候甚至没有见过生活的模样,生存,是唯一的原始的面貌。或许正是这原始与荒芜,令他在人格初成时感受了生命中悸动的野性与神性,那些东西在灵魂里升华结晶,缔造了一场盛大的精神落雪。
似此星辰非昨夜,离开了物质贫乏的乡村,他的人感到真正活着,他的笔却死了。
许盼不会对父亲说这些,父亲大约也理解不了这些。
他只是轻轻点头,说:“还在写。”
他从少年起就确切地知道,人生一定不会圆满,所以也并没有太失望。
许盼的第一份工作干了两年,赶上了经济不景气的大环境,因公司业绩下滑和内部结构调整被裁员。
他在失业的第一天晚上,沿着大街随便走,在路边的大排档默默坐下。路边摊的烟熏火燎里弥漫着烤串、小龙虾和各类爆炒菜品的香味,十足的烟火人间。
之后,许盼顺着同一条街慢慢往回走,寻思着自己下一份简历要往哪里投,一抬头,竟望见一轮猩红的月亮。
红月难得,多在月蚀前后出现。这月亮像极了浅色的夕阳,令许盼想起海子那些传唱不朽的诗篇——你来人间一趟/你要看看太阳/和你的心上人/一起走在街上……海子走的那天,是农历二月十九。下午五点半,1205次列车驶来,海子像所有以梦为马的诗人一样,他被黄昏的众神,抬入不朽的太阳。
诗人,脆弱的、卑微的、渺小的诗人。多少诗人生前潦倒孤寂,死后才为人所知。人之于世,如白霜铺地,籍籍无名,然后悄然化去。
“目击众神死亡的草原上野花一片/远在远方的风比远方更远/我的琴声呜咽 泪水全无/我把这远方的远归还草原……”
许盼终于承认了,自己并不是一个诗人。
编辑/梁宇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