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崇琛
每逢重阳节,人们总会吟出王维的《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一诗:“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时至今日,重阳“登高”之俗尚有保持,而“遍插茱萸”则是难得一见了。不少人甚至连茱萸为何物亦不甚了然。
这也难怪国人。因为很多注释王维此诗的书中,对“茱萸”也多是语焉不详。如金性尧《唐诗三百首新注》仅释茱萸为“植物名,有浓烈香味”。而中国社会科学院文研所编《唐诗选》及上海辞书出版社编《唐诗鉴赏辞典》也不约而同地释茱萸为“一种有香气的植物”。“有香气的植物”多矣,而重阳节“遍插”者究为何物,也还是不能知晓。
其实,作为植物的茱萸有三种,即吴茱萸、山茱萸与食茱萸(见《本草纲目》)。而重阳节插头之茱萸即吴茱萸。宋苏颂《图经本草》云:
(吴茱萸)今处处有之,江浙、蜀汉尤多。木高丈余,皮青绿色。叶似椿而阔厚,紫色。三月开红紫细花。七月、八月结实似椒子,嫩时微黄,至熟则深紫。
李时珍《本草纲目》“果”部第三十二卷“吴茱萸”条亦云:
(吴)茱萸枝柔而肥,叶长而皱,其实结于梢头,累累成簇而无核,与椒不同。一种粒大,一种粒小,小者入药为胜。
人民卫生出版社所编之《常用中草药图谱》(1970年版)则将吴茱萸进一步界定为芸香科植物,学名Evodia rutaecarpaBenth,并详细介绍其植物特征:
植物特征:①为常绿小乔木,高可达丈余,枝紫褐色,上有多数淡褐色的圆形和长圆形的小皮孔,幼枝、叶柄及花序都被黄褐色长柔毛。②叶对生,奇数羽状复叶,小叶椭圆形至卵形,全绿,表面深绿色,背面淡绿色,两面均有淡黄褐色的长柔毛,有油点。③花单性,雌雄异株,花黄白色,多数小花密集成聚伞花序,生于枝顶。果扁球形,成熟时紫红色,表面有明显的小窝点。
综上各家所述可知,吴茱萸乃芸香科植物,是一种常绿小乔木,高可丈余,枝紫褐色,叶对生。三月开花,黄白色,雌雄异株,呈聚伞花序,生于枝顶。七、八月结实于梢头,扁球形,嫩时微黄,成熟时紫红色。此种植物“处处有之”,以产于吴地者入药最佳,故称为吴茱萸。
至于重阳节之佩茱萸,其说最早见于南朝梁吴均《续齐谐记》,其“九日登高”条云:
汝南桓景随费长房游学累年。长房谓之曰:“九月九日汝家当有灾,宜急去,令家人各作绛囊,盛茱萸以系臂,登高饮菊花酒,此祸可除。”景如言,举家登山。夕还,见鸡犬牛羊一时暴死。长房闻之曰:“此可代也。”
此后便形成了以登高、佩戴茱萸、饮菊花酒为主要文化事象的重阳节,亦称“茱萸会”或“茱萸节”。如晋周处《风土记》:“以重阳相会,登山饮菊花酒,谓之登高会,又云茱萸会。”(《太平御览》卷三十二引)唐张说《湘州九日城北亭子》诗:“西楚茱萸节,南淮戏马台。”(《张说之文集》卷九)而茱萸也因此被认为具有了“避恶”功能。如周处《风土记》便说“折茱萸房以插头,言避恶气,而御初寒”,唐人郭震《秧歌》(《全唐诗》卷六十六)亦云“避恶茱萸囊,延年菊花酒”。王维处在那样一个重阳节佩戴茱萸已成风气的时代,其谓“山东(今山西永济一带)兄弟”之“遍插茱萸”,也便是很自然的事情了。
这里值得注意的是茱萸的佩戴方式。《续齐谐记》记费长房所云是“作绛囊,盛茱萸以系臂”,而周处《风土记》则谓“折茱萸房以插头”。茱萸“其实结于梢头,累累成簇”。而其子则聚生成房貌,故谓之“茱萸房”。可见,作绛囊以盛也好,“折茱萸房以插头”也好,所取的都是茱萸“累累成簇”的果实,而非仅取枝叶。盖九月九日正是茱萸果实成熟,籽粒饱满之时,而其果粒又味香烈,即所谓“茱萸到此日气烈熟色赤”,故时人采之。初时,大抵是囊盛系臂,而后来则简化为直接插头了。
而茱萸又为何能“避恶”“御寒”呢?此当与其药性有关。《神农本草经》(清孙星衍等辑本)认为“吴茱萸味辛温,主温中下气,止痛,咳逆寒热,除湿血痹,逐风邪,开腠理”。李时珍《本草纲目》(“果”部第三十二卷)则谓“(吴)茱萸辛热,能散能温;苦热,能燥能坚。故其所治之症,皆取其散寒温中,燥湿解郁之功而已”。而九月九日已是季秋,阳消阴长,炎冷交替,故能“散寒温中”的茱萸便被登山的人们选中了。人们在登高以寻空气清新之处的同时,又插茱萸以“避恶气而御初寒”(周处《风土记》),便认为可以躲避某些流行性疾病了。
山茱萸为山茱萸科植物,学名Cornus officinalisSieb.etZucc.,其形态与吴茱萸颇相似,也是高丈余的小乔木。然山茱萸非常绿植物,落叶,其叶似榆,且先开花,后出叶。其伞形花序及结出的果实簇生在小枝端,不似吴茱萸结实于梢头。其果实呈长椭圆形,较吴茱萸为大,成熟后为红色,内有一核,除核后再加炮制即为药用之山萸肉。(《常用中草药图谱》)。其药性亦与吴茱萸完全不同。吴茱萸属祛寒药,其功用是温中散寒,临床多用于内部受寒所引起的胃腹冷痛、泄泻等症。而山茱萸则为收敛药,其功用是温补肝肾、固精敛汗,临床多用于肾虚腰痛、遗精盗汗等症。但由于二者外形上的相似,故常被人们混淆,至有重阳节而误插山茱萸者。以是宋人寇宗在《本草衍义》中辨之曰:“山茱萸与吴茱萸甚不相类,山茱萸色红,大如枸杞子。吴茱萸如川椒,初结子时,其大小亦不过椒,色正青。得名则一,治疗又不同,未审当日何缘如此命名。”
食茱萸则异名颇多。或曰越椒,见魏张揖《广雅·释木》;或曰子,见唐陈藏器《本草拾遗》;或曰艾子,见苏颂《图经本草》;或曰辣子,见梁陶弘景《本草经集注》。李时珍《本草纲目》“果”部第三十二卷辨析曰:
又云:
总之,茱萸三种,虽貌相似,而其药性及实际应用并不相同。吴茱萸以其“散寒温中”之功效,除药用外,又被重阳登高者折以插头,从而“避恶气而御初寒”。山茱萸作为收敛药,其功能为温补肝肾,故主要以山萸肉之形态而应用于临床。而二者之区别,实在于花实之生长部位及果实之颜色与形态之大小。山茱萸花实簇生于小枝端,成熟时色红,大如枸杞;而吴茱萸结实于梢头,成熟时紫红,果实较山茱萸为小。至于食茱萸,则蒙“茱萸”之名而实为子也。虽亦可“暖胃燥湿”,然“药力少劣”(《本草纲目》),故主要为食用。今茱萸之药用及食用功能尚存,而登高者则鲜有人会“插”之了。此当与重阳节之文化内涵由防疫延年而逐渐变为以敬老爱老为宗旨的老人节有关,在此就不再赘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