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琼英
我是一粒稻谷,秋收后,我和兄弟姐妹们挤挤挨挨地在沉睡中过了一个寒冷的冬天。
立春、雨水一过,天气回暖,冰消雪融,田里春水开始汩汩冒泡。春雷始鸣,杨柳风吹面不寒,惊蛰悄然来临。在布谷鸟儿的声声催促中,农人们挽起了裤腿,赤着双脚蹚入了依旧冰冷刺骨的水田里,弯着腰犁田后又弓着身子耙田。某一日,我和兄弟姐妹们被一双粗糙的大手捧起,这双手温暖又轻柔,对待我们如同对待初生的婴孩。我们被铺在了竹匾上,竹匾沐浴着早春里有着些许暖意的阳光。那双手的主人说,这叫晒种。
一周后,我们被泡入了水中,先是清水,几小时后,那双长满老茧的手又将我们捞出,放进了另一种掺杂着刺鼻的消毒液的水里。据说这是在浸种。蛾眉月懒懒地爬上天空,我们被再次捞出,摊放在竹匾上,夜露浸润着我们。
就这样多次换水,“日浸夜露”,我们才被清水洗净,捞出晾干。这个时候的我们从最初的干瘪金黄,变成圆润饱满,微微泛白的样子。
然后我们又被纳入了口袋,口袋则被置于一篓湿润的青草中,四周重重叠叠的青草给我们营造了一个黑暗却温暖潮湿的环境,在这里我的身心开始萌动。五日后,我破壳而出,长出了茁壮的嫩芽,也终于看到了手的主人,他有着一张黝黑的脸庞和一双浑浊却充满希冀的眼睛。
育秧、插秧,田间地头回荡着劳动的歌声,也挥洒着炽热的汗水。长时间弯腰劳动,农人们看起来像一头头耕地的牛。腰酸腿疼和满身的疲倦,换来了一行行整齐的秧苗,横看、竖看、斜着看,都是一条完美的直线。
四月的天,阳光明媚,万物都迸发出青春与活力,诗人吟春,画家绘春,农人们却只顾低头“护春”。后来我们中间混入了稗草,秧行間千金子和莎草也悄悄探出了头。薅秧耙上阵了,老把式们优哉游哉也上阵了:大田薅秧稗子多,扯了一窝又一窝;大田薅秧脚跟脚,撵得秧鸡不落窠。薅秧最有悠悠的韵味,即便春雨如丝,密密斜织,但只要有一件蓑衣一顶斗笠,斜风细雨农人们是绝不归家的。薅过三四次,我们没有了敌人偷取养分,于是焕发了精神,你追我赶,争相往上面冲、冲、冲。五月的大地,从这块丘田到那块丘田,从这个村庄到那个村庄,我们热心地给铺上了厚实的绿毯。农人们笑了,护得一片新绿在,换来秋天百谷香。
在夏日的熏风里,我们扬花、抽穗、灌浆。高傲的头颅,在农人们一次次施肥和除虫的帮助下,刚开始懂得怎样谦卑地弯腰时,一场山洪袭过。奔腾的洪水将我们扑倒、埋没,我和兄弟姐妹们陷入了猝然沉淀的泥沙。
大雨停了,我挣扎着想要直起腰,浑浊的水还没澄清,沙子和砾石牢牢压着我们的肩颈和头颅。就在这窒息的绝望之际,农人们来了,他们用钢铁般有力的大手,扒拉着淤泥,皮肤被尖锐的砾石或蚌、螺的壳划破,但他们没有放弃。最后我终于被扶起,和其他兄弟姐妹们被用坚韧的草茎绑在一起,实现了重新站立。
秋老虎发着雌威,我们的穗子却沉甸甸的了。天刚蒙蒙亮,农人们就搬着打谷机来了,机器轰鸣,他们有的挥镰割谷,有的来回拖抱禾把子和稻草,有的脱粒,有的挑担……手在不知不觉中磨起了血泡,又爆裂;腿和脚被禾茬戳破,形成一个又一个“禾秆疮”,但他们来不及处理甚至觉察。收割时稻芒划破皮肤,晾晒时谷毛四处飞扬,即使用热水狠狠擦洗,依旧痒得半大孩子哇哇大哭。
我被晾晒在水泥地上,炽烈的阳光也一时半会儿烤不干我们的水汽。那个留守在家步履蹒跚的老妇拿着耙子一会儿把我们垒成一条条的梗,一会儿又把我们铺成一张平整的毯。她的汗水滴落在满是沟壑的赤脚边,我又一次尝到了咸咸的名叫辛苦的涩味。
晾晒干的我被收进了仓房,我又开始沉睡。不知过了多久,我被一个簸箕舀了出来。石碾压过身体,我金黄粗糙的外衣被粉碎成了糠,但另一面,如凤凰淬火,此时的我变成了一粒晶莹剔透、细腻玲珑的米。
古人云: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我是一粒米,我目睹了一段艰难的岁月,我见证过一种辛劳的人生,我是一粒普通的米,又是一粒不平凡的米,望诸君能珍惜!18FF5E42-0AFD-460C-BD3E-11BA99F8C1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