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际关系中的“例外主义”探析

2022-04-04 19:04张鹏周前程张俊杰
西部学刊 2022年6期
关键词:美国土耳其印度

张鹏 周前程 张俊杰

摘要:运用到国际政治上的“例外主义”实质是“特殊性”与“普遍性”之间的矛盾关系:一方面,“例外主义”国家通常认为自身在道义上优越于其他国家,其价值与主张是“特殊”的;另一方面,“例外主义”国家认为自身代表的价值、政策、模式等具有“普遍”意义,超越国界,是其他国家应该追求的目标和参照的标准。“例外主义”与“民族主义”有明显区别。“例外主义”并非都意味着“单边主义”和“豁免主义”,其表现出多种形式,依据“典范或使命”“豁免或非豁免”两个维度可以分为“帝国型”“文明型”“国际型”“全球型”四种类型。

关键词:例外主义;美国;印度;土耳其

中图分类号:D83/87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2095-6916(2022)06-0058-04

一、引言

“例外主义”①并非只是“豁免主义”(不受国际制度、规则管辖和制约),后者只是前者的一种形式。本文试图从理论上梳理和界定国家外交中的“例外主义”,并依据两个标准将“例外主义”的表现形式大致分为四个类型,即“帝国型”“文明型”“国际型”“全球型”。每一种类型的“例外主义”具有不同特征。通过对于美国、印度、土耳其外交中的“例外主义”现象进行案例分析,本文得出一些初步结论,包括:“例外主义”古已有之,并非一个新现象,也并不为美国独有;“例外主义”并不必然与物质实力成正比,弱国也存在某种类型的“例外主义”,外交雄心是关键;“例外主义”并非是“单边主义”“豁免主义”的同义语,并不必然代表着对抗性,某些类型的“例外主义”倡导多边主义,尊重国际制度与规则;一国“例外主义”的形式随着时空发生改变。因此,在理论上,本文有助于厘清“例外主义”与相关概念的区别,深化对于外交中“例外主义”这一现象内涵、形式等的认识;在政策上,可以在区分不同形式和类型的“例外主义”的基础上,区别对待之,对于主张合作与多边主义、有利于维护国际秩序的“例外主义”给予理解和支持,揭露并反对秉持霸道、单边主义与“豁免”立场的“例外主义”。

二、“例外主义”的内涵与类型

“例外主义”是对于一国国家身份的界定,通常表现为一国在道义方面的某种优越感,认为自身的价值理念、政策主张等代表着普遍价值,是人类进步的发展方向,其实质是“特殊性”与“普遍性”之间的矛盾关系:一方面,“例外主义”国家通常认为自身在道义上优越于其他国家,其价值与主张是“特殊”的;另一方面,“例外主义”国家认为自身代表的价值、政策、模式等具有“普遍”意义,超越国界,是其他国家应该追求的目标和参照的標准。

“例外主义”思想的产生一般都内含对于国家、民族身份的构建,但并非所有关于国家、民族身份的构建都必然包含“例外主义”的成分,“例外主义”言行也并不存在于每个国家的外交中。“例外主义”也并非某个国家的“专利”,其存在已久。“例外主义”外交通常体现出一国自认为具有的某些独特性,这些独特性(尤其是价值、精神、理念层面)为该国独有,不能被他国复制,是该国优越于其他国家的地方。但“例外主义”国家标榜自身在外交中追求一种普遍的“善”,这种“善”又是普世的。“独特性”与“普世性”的互动关系构成了“例外主义”内在的矛盾性。

“例外主义”不同于“民族主义”。虽然二者都表现了一国强烈的优越感,但“例外主义”的优越感主要来自于道德、精神层面,“民族主义”的优越感主要来自于种族层面。“例外主义”虽然代表着某些独特性,但“例外主义”国家通常宣称自身标榜的价值观、理念、政策等是一种适合于所有国家和全人类的理想追求,这些价值并不具有排他性,反而是“例外主义”国家极力倡导的。“民族主义”却经常流露出民族中心主义的狭隘性与排他性,认为本民族天然地优越于其他民族,其他民族不具备同样“优越”的条件,甚至是劣等民族,是被征服和牺牲的对象。民族主义通常以国家边界界定自身的优越性[1]。历史上和现实中因狭隘民族主义而导致的惨剧和纠纷不胜枚举。

“例外主义”包含不同类型,根据两个重要维度“典范性或使命性”“豁免性或非豁免性”,可以将“例外主义”划分为四种理想类型。所谓“典范性”,是指认为自身是人类发展的典范,但该国特立独行,没有改变他人、使他人归附自身的冲动。所谓“使命性”,是指该国认为自身具有推广自身价值理念、转变他国、改变他人的义务,具有强烈的救世感和传教士式冲动。但这种转变的方式也存在区别,最强烈的以美国小布什政府为典型,直接以武力铲除所谓“邪恶”政权,强制按照自身意志改造中东国家。“豁免性”是指标榜“例外主义”的国家认为自身可以豁免于国际制度、规则之外,不受它们约束,通常意味着单边主义与利己主义。所谓“非豁免性”是指“例外主义”国家接受国际制度与规则的约束与限制,与其他国家一样遵守国际社会公认的制度与规范。依据这两个维度,可以将标榜“例外主义”的国家分为四个理想类型:文明型例外主义、帝国型例外主义、国际型例外主义、全球型例外主义。

文明型例外主义代表着一种典范性的价值理念与发展道路,自认为是世界的中心、最发达的文明,认为世界其他国家和地区是逊于自己的、“未开化”的“蛮族”,对于国际事务持超然态度,力图游离于国际纷争之外,不受外部世界的牵扯,追求本国的发展与完善。因此,文明型例外主义往往与孤立主义外交相连。

三、“例外主义”的案例分析:美国、印度、土耳其

(一)美国的“例外主义”

美国的“例外主义”最具有典型性,超级大国时常出现的“例外”言行受到世人关注,也引发了学术界的浓厚兴趣。美国是将国家身份与“例外主义”联系地最紧密的国家。有学者认为“例外主义”是美国国家身份的重要甚至是主要组成部分[2]。美国的身份由“例外主义”界定,因为“例外主义”是一个强大、延续、普遍的信仰,贯穿于美国历史,在美国外交政策辩论的时期,总能成为美国各派寻求合法性和为自身辩护的依据。美国的“例外主义”可以追溯到殖民地时期。从清教徒宣称的“山巅之城”到美国《独立宣言》的文本,区别于其他地区(尤其是欧洲)的“例外主义”思想在美国根深蒂固。美国的道德优越感存在已久,认为自身不同于“封建”欧洲,怀揣着当时最先进、最前沿的启蒙思想,在一块新大陆上实践着前无古人的人类理想,是人类精神的灯塔。gzslib202204041904

美国的“例外主义”体现在不同维度。从“典范性”上看,美国将“人人生而平等、三权分立、宪政、法治、私有财产不可侵犯、代议制政府、言论与宗教自由”等近代启蒙思想家的理念付诸实践,在政治发展上走在世界前列。这些思想、理念、制度设计被美国宪法固定下来,成为美国的立国之基、强国之本。美国精英与大眾认为其理念与制度是美国强大的主要原因,且具有普世性,是其他国家的典范,美国的“例外性”即在于此。从“使命性”来看,美国的“例外主义”体现在美国“天定命运”的思想与自信。“西进运动”②后,美国基本完成了大陆的扩张,目光开始投向海外。美墨战争、美西战争以及加入列强迫使日本、中国等打开门户,美国的胜利都令美国人更加笃信自身的“天定命运”:美国是独一无二的“上帝选民”,美国的理念和发展道路是最先进的,代表着人类的最高水平,美国肩负着改造世界的使命与责任[3]。“典范性”与“使命性”也体现出“例外主义”内部一定的紧张关系。“典范”要求美国做好自己,与他国维持和平的贸易关系但超脱于他国事务之外。“使命”坚持认为美国应该积极协助他国,以使他国像美国一样,包括在必要时超越美国国界完成美国的“例外”使命“解救”他国,为人类“自由”“民主”而战。“典范”与“使命”这两个维度冲突的典型体现是1919年伍德罗·威尔逊政府推动美国加入国际联盟遭到参议院否决。美国国内不时出现的关于“孤立主义”与“国际主义”的论争也折射了“例外主义”的内在矛盾。

在“豁免性”与“非豁免性”这一维度,美国也是典型国家。美国的“例外”不仅体现在道德优越感上,对于国际制度与规则的选择性加入、退出也是美式“例外主义”为人诟病的地方。美国对于一些关乎全球治理的国际制度,例如《联合国海洋法公约》《京都议定书》等一直拒绝加入,使这些国际制度的成效大打折扣。美国时常的“退约”之举也引起国际社会的普遍不满和担忧,这在特朗普政府时期最为明显。美国对于国际制度的肆意“退出”体现了特朗普政府的实用主义作风与美国“例外主义”的自私一面。

美国的“例外主义”在不同时期有不同形式,这与当时美国的综合国力、国际形势、战略需要等密切相关。根据前述“例外主义”的两个维度,美国的“例外主义”在不同区间滑动。在不同政府时期,时而“典范性”多一些,时而“使命性”多一些;时而强调“豁免性”,时而宣称“非豁免性”。从美国不同政府的政策实践来看,克林顿政府与奥巴马政府时期美国整体上执行的是包容性的“例外主义”,即通过巩固联盟、建立伙伴关系、推动多边主义等实现自身的领导,具有“典范性”和“非豁免性”的特征,因此接近于前述类型中的“国际型”例外主义。小布什政府秉持的“先发制人”战略思想是进攻型的“例外主义”,具有“使命性”和“豁免性”的双重特点,依照前述类型属于“帝国型”例外主义。

(二)印度的“例外主义”

印度的“例外主义”自1947年独立以来就充满道德色彩。印度挣脱殖民枷锁取得独立、通过和平谈判将五百个邦整合进自由民主的联邦制的历史强化了印度对自身理念与道路的自豪感。时至今日,印度一直认为自身有独特的能力在世界事务中提供道义领导力。印度认为自身的历史与文明在现实主义政治盛行的国际关系中是一个精神层面的引领者。印度的“例外主义”主要来自于:甘地非暴力、包容性的精神理念;尼赫鲁对于世俗印度的精神引导;印度教的民族主义。这些宗教、精神有一个共同信仰:印度有能力、有义务给世界带来道义领导,印度独特的历史与文化使其天生具有包容、整合、融合相互冲突的思想与信仰的能力。

印度总理尼赫鲁对于独立后的印度外交影响颇深。早在1944年,尼赫鲁在狱中书写《印度的发现》时,就曾指出:“印度要么做一个有声有色的大国,要么销声匿迹,中间地位是不可能的。”尼赫鲁高超的外交技艺很大程度上来自于对印度道义优越感的自信:印度注定要在全球政治中扮演一个关键角色,不论印度的物质实力如何[4]。尼赫鲁标榜印度的外交以道义为原则,印度要做一个讲道义、有原则、尊重国际法和国际制度的模范。这种道德优越感成为印度决策精英的广泛共识与使命感的来源,他们都认为印度具有毫无疑义的文明与道德优势在国际关系中引领“道义”行动。这种道义优越感在冷战时期东西方阵营的激烈斗争中被强化。印度认为自身推动的“不结盟”运动是对两大阵营残酷的均势政治、权力政治的批判。印度“不结盟”、注重战略自主的外交传统影响至今。

印度的“不结盟”外交政策并非意味着中立或者孤立,相反,独立后的印度一直试图在国际事务中发出自身独特的声音,在诸多事件中都扮演了颇具自身特色的角色:在联合国的成立以及《联合国家宣言》的起草过程中,印度提供了大量支持;公开呼吁国际社会承认新中国;拒绝签署《旧金山对日和约》,认为其没有充分尊重日本的主权与独立;在20世纪60年代,印度宣称不发展核武器并非印度没有核能力,而是基于道义做出的自我限制。对多边主义的重视、对新生的亚非发展中国家的支持以及自身的道德使命感,使尼赫鲁时期的印度接近于“全球型”例外主义。

(三)土耳其的“例外主义”

土耳其的“例外主义”思想主要来自三个方面:土耳其是伊斯兰教与世俗国家相结合的典范;奥斯曼土耳其帝国的辉煌历史与多元文化;其处于欧洲与亚洲接合部的独特地理位置。土耳其的领导人在伊斯兰教与世俗国家之间未走极端,相反,同时强调伊斯兰价值与民族国家的利益。土耳其认为奥斯曼土耳其帝国时代是多元文化共处的典型代表,其历史经验尤其适合当代世界的“文明冲突”与许多国家内部的民族、宗教冲突所借鉴。身处东西方交融的地理位置,使土耳其的决策者一直将土耳其视作东西方文明沟通的桥梁、伊斯兰教与基督教之间的缓冲地带,奥斯曼帝国是、现在也是其他国家的典范。土耳其在世界上拥有特殊的地位。尤其是9·11事件后,有学者预言的“文明的冲突”成为可怕现实,土耳其的“例外主义”与优越感再次抬头,认为自身的历史与现实经验体现了自身的“例外性”[5]。土耳其认为新世纪以来西方文明遭遇重大危机,中国、印度等文明也并未真正走向全球,土耳其的文明适合于解决当代全球问题,甚至有潜力超越当代其他文明。土耳其传统上一直标榜、推崇的包容性、多边主义以及内部多元文化共存的历史使土耳其自视为地区国家的典范。近年来土耳其国力的增强使其更加自信。土耳其“例外主义”的这些特征接近于上述分类中的“国际型”例外主义。gzslib202204041904

四、结论与思考

“例外主义”本质上是一国对于自身在道德、理念等精神层面怀有优越感的体现,是“特殊性”与“普遍性”矛盾的统一,通常也是一国国家身份、民族身份构建的一部分。“例外主义”本质上并非是一國物质实力的副产品,与物质实力也并非成正比。“例外主义”并非美国独有,某些国家“例外主义”思想的存在由来已久。“例外主义”并不一定意味着单边主义与对抗行为,这只是“例外主义”的一种形式,且绝非最普遍的形式。大体来看,一国实力增强,其“例外主义”勃兴的可能性大。“例外主义”具有多种表现形式,依照前文所述,可以分为四种理想类型。不同国家在不同时期,同一国家在不同时期都可能存在不同形式的、接近于某种理想类型的“例外主义”。

本文的主要结论是:第一,“例外主义”思想主要与一国的政治雄心存在紧密关系,与物质实力的强弱并无必然联系。美国建国前后早已经存在“例外主义”思想,但当时美国的实力还很弱小;尼赫鲁政府时期的印度在物质实力上也并不强大,但外交雄心使其表现了强烈的“例外主义”言行。此外,物质实力的增强可深化也可削弱一国的“例外主义”倾向,不可一概而论。例如,如今印度实力的增强反而使其传统上的“不结盟”政策有所弱化,战略自主性相对下降,变得不那么“例外”。

第二,具有“例外主义”思想的国家普遍将自身看作是一个文明体,而不仅仅是一个民族国家。美国将自身看作是在欧洲文明基础上改造后的西方文明的代表;印度也以自身的文明古国身份为傲,认为自身在精神层面可以为人类领航;土耳其认为曾经的奥斯曼帝国文明超越了如今的国家边界,可以为当今世界化解“文明的冲突”提供启示与借鉴。

本文只是对于“例外主义”的内涵和类型做了初步的界定和划分,有助于厘清这一问题,加深对于这一现象的认识。对于国际关系中的“例外主义”,未来研究的问题包括:还有哪些国家具有明显的“例外主义”思想?在何种条件下产生上述某种类型的“例外主义”?既然“豁免性”和对抗性并不是“例外主义”的必然特征,那么“例外主义”的良性形式在何种条件下会复兴?这些都是有待进一步研究和回答的问题。

注释:

①例外主义:最初是一种地理概念,后来演变为地域独特主义观点,即“例外主义”观点。到后来,这一概念运用到国际政治上又有变化。美国因具独一无二之国家起源、文教背景、历史进展以及突出的政策与宗教体制,自认为世上其他发达国家皆无可比拟,故宣扬自己为“例外主义”及其典型。后来有关国家根据本国特点和外交方针也对“例外主义”做出不同的诠释。

②西进运动:美国独立之后掀起的“开发西部”的运动,始于18世纪末,终于19世纪末20世纪初。期间大批移民迁入西部。白人不仅强行占据了属于印第安人土地、家园,还大肆屠杀印第安人。面对后来强大的美国,很多人极力赞扬它的聪明远见,却选择性地忽略了印第安人遭遇的种族灭绝。

参考文献:

[1]BENEDICT ANDERSON.Imagined Communities[M].London:Verso,1983:7.

[2]PATMAN,ROBERT G.Globalisation, the New US Exceptionalism and the War on Terror[J].Third World Quarterly,2006(6).

[3]KATE,SULLIVAN.Exceptionalism in Indian Diplomacy:The Origins of Indias Moral Leadership Aspirations[J].South Asia:Journal of South Asian Studies 2014(4).

[4]尼赫鲁.印度的发现[M].北京:世界知识版社,1956:57.

[5]BENHAIM,YOHANAN,KEREM,etal.The Rise and Fall of Turkeys Soft Power Discourse[J].European Journal of Turkish Studies,2015(21).

作者简介:张鹏(1988—),男,汉族,河南长葛人,博士,安徽理工大学人文社会科学学院讲师,研究方向为政治学。

周前程(2001—),男,汉族,安徽宿州人,单位为安徽理工大学人文社会科学学院,研究方向为政治学。

张俊杰(1998—),男,汉族,浙江宁波人,单位为上海外国语大学国际关系与公共事务学院,研究方向为国家利益、数据科学与国际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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