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林明清私家山水探幽

撰文庞铁坚

走进岭南坑贝古村落

黄山市徽州区西溪南村

明清时期，桂林人似乎并不满足于『桂林山水甲天下』的自然风光，或者说不满足于在自然山水间修路筑亭，也开始学着江南风尚，构筑起私家园林来。相比于苏州园林，桂林的私家园林又讲述着怎样的历史文化呢？且让我娓娓道来。

摄影：孙宝金

明代的王府及宗人园林

雁山园内碧云湖

靖江王府内部，便有王府园林。一般人无法走进一窥这座园林之貌，但若有机会进到王府里去一探究竟，便一定会令你感到惊奇：野生树丛随处可见，有栎树、栗树、柏树、松树以及其他树木，形成了一片郁郁葱葱、独一无二的树林。林内有很多鹿、羚羊、公牛、母牛和其他野兽。这座王府园林，追求的是一种自然状态，以使不能自由走出王府的王爷能够体会到自然之野趣，故这里没有太多的园林设计。

明末，徐霞客在桂林期间，曾考察过两家王府宗人的私家园林。可惜这两座园林都不够精致，徐霞客对其评价不高。在徐霞客看来，廉泉的私家园林，山水草木皆佳，尤其远山近水，景致颇好，就是那亭榭的雕镂实在太过粗糙。由于主人热情，令书童遍游，故也“停憩久之”。

过了两天，徐霞客再过葛老桥，“东入一王孙之苑，中多果木，方建亭饬庑焉。地幽而制板，非余所欲观也”。这个王孙的园苑，同样让徐霞客觉得过于呆板，少了趣味。

徐霞客还看到王室宗人当时垄断了奇石交易。奇石是造园的重要材料，由此可推断他们与相关地区的园林构造者保持着较密切的关系。不过，明代的桂林园林，虽然自然景观不错，设计和建造水平却不高。

到了清朝，桂林的私家园林开始有了突飞猛进的发展，比较有代表性的有：

临桂人朱亨衍，于清康熙五十年（1711年）中举后，在西北为官，历任直隶、甘肃知县，摄固原州事、平凉府盐茶同知等职，有政声，后人称为“良吏”。后“引疾归，买隙地，种竹凿池，构堂其上，虽规模草创，处之夷然皆然，钱尚书维城、邹阁学一桂，皆为绘《引泉筑室图》以美之”。

清乾隆年间，桂林就日门内的钵园也盛极一时。况周颐在《阮庵笔记五种》里写道：扬州韦铁髯进德，字修已，初以事徙桂林，著《医学指南》若干卷，多见道语。善剑术，能以两指空中掇蝇，百不失一。年八十余，一日，以药付其弟曰：“夜半有急难，但闻帐中有声，即以药进，尚可救，过此当得百岁。”其弟坐而假寐，若有人抚其肩曰：“去矣。”惊寤，则铁髯已逝。髯又善画龙，向日吸气嘘纸，日不过五六笔，积月乃成。每阴雨辄生云气。盛百二《柚堂续笔谈》：“临桂就日门内有荒庵，颜曰‘钵园’，韦铁髯故居也。”辛巳、壬午间尚存。

雁山园内汇学堂及孔子像

民国以后，雁山园成为重要的教育基地

雁山园原大门，需涉溪而过。

韦铁髯，扬州人，身高七尺，好读书，重义气，雍正时为年羹尧门客，助年羹尧平叛有功，功成而不受禄。年羹尧被杀后，韦铁髯受牵连，谪广西思恩，以行医谋生。雍正十年（1732年），桂林大疫，每天有上百人死亡，广西巡抚金鉄急招各地医生入省城救治，韦铁髯遂到桂林。韦铁髯医术高明，救人无数，名声渐起。因为他是戴罪之人，不能回乡，亦不愿意再回到思恩，于是定居桂林，以挂牌行医为业。最初，他居无定所，租房为居。清乾隆五年（1740年），鉴于就日门内原硝局旧址早已废弃，于是官府将此地块评估，作价56两白银，挂牌出售。就日门在叠彩山南麓，正对着伏龙洲，地僻幽静，韦铁髯喜静，便有意买下此地，结庐而居。当时的广西按察使唐莪村是韦铁髯的同乡，便出力襄助韦铁髯。唐莪村不但自己慷慨解囊，还张罗社会支持，请求来求治的患者根据自己的病情和经济条件给予一定的资助。韦铁髯医术高超，知识广博、性格开朗、结缘甚广，高官、文人、富商、乡绅等，皆愿与之来往，故建园之资的筹措也不算困难。经逐年经营完善，钵园名声渐起。“钵”之名，因地处一圆形凹地，故形象称之。

钵园，并不以园林构建而著名，它的名气完全是因主人的名气所致。人们到访钵园，更多的是为了一睹名医韦铁髯的风采。时任广西参议的杨廷璋清乾隆九年（1744年）所作《清虚道院碑记》全文记叙了钵园的由来与韦铁髯交往的经过，以及钵园改为清虚道院的缘由。清嘉庆年间，桂林人阳星南曾撰《题钵园联》：

眼底双峰，玉洞风光凭领取；

指南一卷，铁髯门户任推敲。

两广著名盐商李宜民，本江西临川人氏，以伞一柄、笔一枝只身来到桂林从商，后因总理广西盐务而成两广著名富豪。李宜民在地方文化建设上颇有贡献，教子也相当成功，其子李秉礼、李秉绶都取得了一定的文化成就。李秉礼之子李宗瀚，中进士、入翰林，官至工部侍郎、浙江学政，曾回桂林养亲10年，在榕湖西建造湖西庄，供其父养老。自己则在榕湖东南侧建拓园，潜心收藏金石拓片和知名书画、砚台，成为清朝有名的收藏大家。李秉绶则买下叠彩山北侧原靖江宗室的别业故地，建成环碧园（又名李园）。此外，李氏一族还修建了招隐园、我园、云林山馆等。他们所建的这些园林非常有影响力。

况周颐在《阮庵笔记五种·蕙风簃随笔》卷二中不厌其详地引用了邓显鹤几则关于李氏园林的记录。邓显鹤的《李氏招隐园一枝亭铭记》记载了招隐园及一枝亭：“芸甫（李秉绶字芸甫）水部辟桂城东隅为招隐园。垒土为山，杂植桂树数十本，嘉卉蓊翳，怪石嶙峋，坳洼坻垤，曲随地势，崷崒逶邃，削若天成，其北为宾馆，南为崇台，飞阁浮梁，延宇垂阿，规折武接，不劳登涉，而目极千里。又于其东为亭，高踞山脊，俯瞰木杪，群峰送青，遥天混碧，翠阴成幄。白云流影，旦夕异候，晴雨咸宜。”

清人张维屏游览桂林湖西庄题诗

雁山园绣楼

李园即环碧园，位于叠彩山北麓，原为靖江宗室别业。

雁山园内乾明阁

“亭成，招宾客侍松甫先生，宴其上而落之。水部请所以名亭者，先生曰：‘兹园据桂城之幽，兹山据丛桂之杪，余既羁栖于此，诸君复辱余之栖以为栖，殆蒙庄氏所云巢林一枝者，取以名亭，庶有合于攀援桂枝之义。’众曰善。先生之名斯亭也，词质而义赅，言约而旨远，其可无辞以纪？乃属某记而铭之。其词曰：桂山之幽，桂树之稠，有园一区，聊以淹留。桂山之陲，桂树之枝，有亭一椽，聊以栖迟。亭兮回旋，枝兮连蜷。一觞一咏，息焉游焉。我园在左，哦亭在右，同声不孤，如耕获耦。建木千寻，上林万树，岂无旧巢，匪我倾慕。缟纻四海，广厦千间，岂无嘉宾，共此攀援。王孙归来，平子所思，邈焉高风，千古一枝。树焉滋茂，堂焉肯构，我铭不夸，公德是懋。”

邓显鹤又写有《我园记》记录我园之地理位置、借景造景及园主情怀之寄托：我园者，韦庐（李秉礼号韦庐）先生之园也。先生侨居桂岭，名其园为“我园”，番禺吕君坚曾记之。道光癸未，先生移居独秀山之西，辟其旁废地为园。因洿而沼，植援而径，高树荫日，修篁引风。又于其西为水榭，面峙秀峰，青壁斗绝，若天坠地出，献媚逞奇。于是独秀之秀，遂独为此园有。落成，先生仍大书“我园”于其上，而属余为记。且曰：“余之以‘我’名园久矣，有我斯有园，园从我生，我以园寄。今我无异于故我，兹园岂异于昔园？湛然者亦我之池，峨然者亦我之山，蔚然翼然者亦我之木石亭榭，凡可以娱我之耳目、怡我之神智者，皆可作我园观，必欲执园而求之，是何异指迹以求履、刻舟以求剑也。吾子居我园久，可无言以纪？”余曰：“达哉先生之言！天地一逆旅也，何一为我之所有？造物无尽藏也，何一非我之所有？滞我则固，丧我则荡，惟至人无我而无往不得其为我，可有园亦可无园，可我园亦可人园。我非主，人我非宾，昔我非幻，今我非真。去我就我，何疏何亲？我失我得，何果何因？明乎此而后天下无不可处之境，无不可与之人。”语次，客有进者曰：“昔漫叟居永，以吾名溪，今先生之名园也，将毋同？”或又曰：“兹园蔽于昔而显于今，有俟之道，殆昌黎所云‘俟德之邱’者。”是皆不可以无言，遂书其语，以告后来之游斯园者。

李园即环碧园，位于叠彩山北麓，原为靖江宗室别业：“李园，在桂林城北华景洞白鹤峰下故明藩旧址，以多李树得名，旧为宋氏有，故又名宋氏园。今归芸甫水部。往余客粤时，与水部群从春湖侍郎、小松提举诸君侍其兄松甫丈觞咏于此，非一日矣。余去粤后，水部葺而新之，极林壑亭台池榭之盛。”徐珂说李园“陂水可数十亩，闻其四至，占城中十分之三。盛时船艇游泳，极似江南，亭沼花木，备极清华，四方文学之士过从宴乐，不减淮浙盐商诸家”。孙枟记得李园的对联十分传神，体用兼得：“十亩林塘诗境界，四时花果隐生涯。”

清代的私家园林

清道光丁酉年（1837年），广东诗人张维屏应其姻亲李秉绶邀请，到桂林游玩了一个多月。张维屏在其《桂游日记》中对李园和湖西庄均有介绍。他写李园：“园以岩洞为尤胜，洞在岩下者，一名林屋，一名冰壶，又一洞缭而曲、黝而深，名墨云深处。洞在岩上者，一名瞻鹤，一名明月。瞻鹤洞有招鹤亭，明月洞最高，皓月东升，清辉满洞，故以名焉。陂陀既尽，楼观斯崇，厅事三楹，曰簪碧堂，上为看山第一楼，北为补萝芳榭，外为深柳读书堂，后为射圃，圃后莳菊一区。有亭曰澹如堂，之右有水通以石梁，日小虹，接以修廊，曰倚虹，临水一亭，曰知乐水。南有榭曰藕香。又南曰一笠亭，其旁为竹楼。楼外编疏篱园丁，设酒肆，悬酒帘，曰杏花村。园故多栗树，有小门扁，曰栗里。出藕香榭，折而右，水际有舟，名恰受航。泛舟过玉雨洲至镜亭，亭圆如镜，在水中央。亭下之水通留春桥，过桥即岩之麓，循崖而上，有亭曰寄云。历磴而升，有台曰豁然。再上，即碧霞洞，一名仙鹤洞，明宗藩自号瞻鹤道人，故又名瞻鹤洞。”

李氏家族的另一处园林湖西庄，位于今榕湖西侧，张维屏也应邀去那里游玩。他在日记里写湖西庄：李春湖（宗瀚）少司空别墅也。门临杉湖（今名榕湖），湖面绿波与绿阴相映带，门内数武，流水小桥，过桥有屋，屋后有轩，轩前有园。少空族侄李春同寓园中，春同工篆书，精刻竹石。是时绿阴似水，榴火初然。主人编竹为篱，灌畦种菜，烟光树色，隔断市尘，地虽不宽，颇饶野趣，屋上有楼，登楼则城外诸山耸翠浮青，宛列屏障，主人于轩中置笔砚，桂舫挥毫泼墨，写桂林岩洞之奇。

桂林南乡士绅唐岳，出生于耕读世家。父亲唐仁，清嘉庆十九年（1801年）举进士，后升内阁中书。唐岳受家庭影响，自小爱读书，19岁中解元，一时踌躇满志，后赴京会试不中，返回家中，又遇太平天国起义，乃辅佐父亲办团练，阻击太平军有功，升郎中，加封鸿胪寺卿衔，赏顶戴花翎。唐岳好游历，喜欢诗文，清咸丰四年（1854年），将吕璜、王拯、龙启瑞等师友文集辑成《涵通楼师友文钞》，对地方文化的整理颇有贡献。唐岳读书甚多，潜心于打造一座类似大观园的园林，遂将父亲留下的财产全部投入，在家乡大冈埠附近购得一块石山洞穴、溪泉田林皆有的数百亩土地，请人仿造大观园进行设计营造，经多年努力建成了雁山园。唐岳的同代人农代缙，曾以斯园为本，绘有《雁山园图》，详细记录了雁山园的造园特色、结构布局，可惜此图如今不知所终。清人刘名誉在其《纪游闲草》中，对雁山园也有详细介绍。

雁山园初成，唐岳因患脑出血突然死亡，其后人终无力打理，任其荒废。几经周折，斯园为晚清名宦岑春煊购入手中，民国后又转赠广西省政府。

晚清词人王鹏运在杉湖（今榕湖南）有别墅，其有词作《百字令·杉湖别墅》记之：“杉湖别墅，先世小筑也，其地面山临湖，有临水看山楼、石天阁、竹深留客处、蔬香老圃诸胜。朱濂甫先生作记，见《涵通楼师友文钞》中。天涯久住，颇动故园之思，黯然赋此，将倩恒斋丁丈作《湖楼归意图》也。”

榕杉湖沿岸还有画家罗辰修建的芙蓉池馆、致仕官员唐景崧修建的五美园，太和塘有谢光绮的瞻榆池馆等，都名盛一时。其他一些士绅的园林别墅，虽无规模，却也精致：寄园，桂林邑绅王氏别墅，园不甚宽，布置甚雅，临水挹酌。

岑春煊将收购雁山园的过程记录于园内岩洞的石壁上

左图：清人刘名誉笔下的雁山园。桂林雁山园由地方乡绅、解元唐岳所建，现基本保存完好，是广西面积最大的私家园林。

右图：清人张维屏在《桂游日记》中对游览桂林李园的记录。李园由清代画家李秉绶所建，是当时桂林的名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