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累
故乡·下午
春日下午坐在黄河大堤上,
进入充满奇迹的童真时刻。
乌鸦在树梢间交叉飞行,
长着细齿的榆树叶子闪着金光,
外婆带着斗笠从菜园里慢慢走来。
春日安静如我的心,如我打盹时的幻觉。
外婆在喂鸡,鸡在下蛋。
碎玻璃在地上闪着孤独的光。
记忆如废墟,散发着迷人的美。
阳光照着拐了一个大弯的河道,
像是给记忆一个缓和的时辰。
但除了外婆,我什么也看不到。
空气中饱含人伦的沉重
与清澈,以及动荡的命运。
一直以来,我感觉到她对我的庇护,
来自另一个更深的维度,
像暗流庇护着无名的水生植物。
人世总是被一种缓慢的被迫下压的力
牵引着,一代又一代,
其间的过渡悲伤又迷人。
诗歌所能呈现的可能性是有限的,
但无比珍贵。此时的安静,
河边的万物都是投映自我的
参照物。我不想迷失,
在这浮世上。
故乡·冬天的傍晚
冬天的傍晚,站在
古渡口遺存的石基上看北斗,
看猎户座星云像密集的萤火虫。
夜空依然像我孩童时深不可测,
寂静像神秘的礼物。
星光熠耀着年代的遗骸,
固执、重叠而亲切。
当年孔子心怀“礼”与“仁”的绝壁,
沿河孑行,步履骄矜而痛苦。
一直到杜工部的草堂,
到鲁迅,在同一片星轨中追古抚今,
试图找回世界的原义。
这一切并未腐朽,还在我的
诗歌中慢慢地生长。
我听见林间传来细微的回响,
像某种电波摩擦着空气。
细小的物质从天上
传到地下绵延的冻土带,规避了
诗歌之外的不堪与虚妄,
以及人类认知的障碍。
我吸一口空气,连同它的凛冽。
那些萤火虫般的光
才是构筑世界的基础之本,
其中的轨迹势不可挡,
沁人心脾。
故乡·四月
四月的榆钱像一月的
大雪,有着同样稠密的质地。
我倾心于浮现其中的人影,
祖父祖母外公外婆都会从风中回来。
浮世飘渺,多有不记,
但月光照人从未改变。
这些年,我一直在自我抑制中
怀念过往。如同这广袤的
北方,我关心的事物仍在增加。
人世一轮又一轮,模糊着
真理的界限。那么多人一闪而过,
带着自己不曾了悟的痛苦和悲伤。
如同这个四月,记忆与辜负同质同量。
我倾心的写作仍然有效,
仍然服从于崇高智识的召唤。
沿着传承的链条,月光的清漆
涂抹着人世的裂痕,
我们深陷其中,慢慢成为对方。
故乡·夜空
入夜,梧桐树稠密的叶片上
滴下夜露。月亮宛如祖母
传下来的温润的玉坠。
深不可测的夜空,保留着
我极度渴望的一些东西。
薄雾贴着地面,我同样渴望
它会卷走一些事物,
让我内心原乡之神的心智
更清亮些。这么多年了,
庆幸自己仍未本末倒置,
仍在追求那些被世人淡忘的。
有时我会感觉到自己在
慢慢苏醒。我的灵魂在秘密地
坠落,带着苏醒后的羞涩。
我身上的血液,会因为
深夜的星光而温暖。
对于写作,我是认真的。
如果风中传来击缶声,
传来竹简缓慢断裂的声音,
那些秘密和痛苦。
我确定是夜空中缄默的星辰
让灵魂对美睁开了眼睛。
故乡·愿望
我想记住那些该铭记的,
忘记那些该遗忘的。
我想做一道光,一条
跃出水面又无声落下的鱼。
我想把父母的爱情写成
很美的歌,让蟋蟀
和蝈蝈传唱。我想学习
真正的拘谨,在接近
真理的时候,无可怀疑。
我想让祖国再轻盈些,
像风中飘过来的老茶的气息,
耐人寻味。
我想在万类依稀中重组命运,
像那棵枯死的老树,最后
变成月亮、星星,
借着真理的微光,
走阳关道,过赵州桥。
我想我们的孩子们狂野,
自由,不惧。但必须继承
诗歌的力量,懂得质疑,
也懂得戛然而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