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余应虬是明末清初建阳刻书业衰落时期的一名重要刻书家,学界对其认识非常有限。他出生于刻书世家,从小走上科举之路,但最终不得不回归故里操持祖业。论文以新发现史料《书林荐举余犹龙墓志铭》为基础,综合考察其家世、生平及刻书情实,并揭示其在明末清初大变局中的理想与操守。
关键词 余应虬;刻书家;建阳;明末清初
分类号 G256
DOI 10.16810/j.cnki.1672-514X.2022.03.010
A Brief Account of the Life of Yu Yingqiu, a Calligrapher in Jianyang in the Late Ming and Early Qing Dynasties
Chen Xudong
Abstract Yu Yingqiu was an important engraver in the declining period of Jianyang engraving book industry in the late Ming and early Qing dynasties. He was born into a family of calligraphers, but he started the imperial examinations as a child and eventually had to return to his hometown to carry out his ancestral business. On the basis of the newly discovered historical materials Shulin Refering Yu Yulong’s Epitaph, this paper comprehensively investigates his family history, life and the truth of carved letters, and reveals his ideals and integrity in the great changes in the late Ming and early Qing dynasties.
Keywords Yu Yingqiu. Calligrapher. Jianyang. The late Ming and early Qing Dynasties.
余應虬,明末清初建阳刻书家,除了其字号及作为著名刻书家余象斗侄子的身份外,学界对其认识非常有限。其一生经历如何,曾刻何书,有何特色,诸如此类问题,概莫能详。日前笔者幸得见熊人霖(1604—1667)《书林荐举余犹龙墓志铭》[1](以下简称“墓志铭”)一文,结合其他零星史料,谨就其生平略作一番考证,草撰此文,就正于大家。
1 家世
余应虬,字犹龙,别号陟瞻。余应虬校阅、刊刻书籍书前序跋、卷端题署不一,故姓名字号,常被混为一谈。如明万历刻本《新刻旁训四六古事苑》序署“余应虬陟瞻甫”,明末刻本《鼎镌邹臣虎增补魏仲雪先生诗经脉讲意》序署“余应虬犹龙父”,明万历四十四年(1616年)刻本《新编分类当代名公文武星案》卷端题“书林犹龙余应虬”,明刻本《新锓翰林校正鳌头合并古今名家诗学会海大成》卷端题“书林陟瞻余应虬”,《雪庵清史》卷端题“陟瞻余应虬犹龙父”,等等。而《书林余氏重修宗谱》[2]则仅录其名,字号不详。墓志铭载:“公讳应虬,字犹龙,别号陟瞻。”据此,余应虬之名、字、号可为定谳。
余应虬父亲是著名刻书家余彰德。余应虬在兄弟中排行第三。《书林余氏重修宗谱》载余彰德“生子二:泗泉,应虬”;于余应虬名下注“彰德公次子”[2]。余泗泉即余彰德,笔者曾辨之[3]。墓志铭提及“泗泉素封乐善,生丈夫子三”,又言余彰德身后,余应虬于“泗泉所遗赀,听伯、仲取之,无分争”,则余应虬为余彰德季子而非次子甚为明了,族谱所载亦误。可惜墓志铭未载伯、仲名讳字号。今天仍可考知者,唯余应虬长兄余继泉一人。
万历四十六年(1618年)正月,寿昌无明慧经禅师圆寂。禅师曾到建阳董岩庵、书林仙亭庵弘法,至此,“余继泉之弟太学余犹龙,率诸檀护及门人道量等,曰:‘寿昌既没,东苑当出世矣’”[4]。“东苑”即慧经禅师嗣法弟子元镜禅师,尝因余继泉之请而住东苑禅寺。该引文一是确定了余继泉与余应虬二人的关系,前者为后者之兄长;一是确定了余应虬的太学生身份。又根据行文习惯,后文称余应虬之字“犹龙”,则前文之“继泉”亦当为表字。崇祯元年(1628年),朱守键撰《叙余仰止先生<地理全书>》,有“泗泉之长公继泉,以予耄期,滥陪东序”云云[5]卷首,则“继泉”者是为余彰德长子、余应虬长兄无疑。元镜禅师曾撰余继泉相赞,题曰《余道纲继泉居士圆相赞》云云。余继泉曾刻《新刻钟斗许太史考补易经紫溪儿说》四卷首一卷,今存日本关西大学图书馆。万历四十三年(1615年),曾与余祥我合刻明徐华盛辑《新刻官板地理造福玄机体用全书》十九卷,现存无锡市图书馆。
墓志铭载余应虬有子三人:“长子昌会,次昌年,俱以诸生入太学;季昌历。”孙三:“孙震,庠生,以中丞台荐授节推;晋,庠生;履,儒士:俱振振质有其文焉。”其中,次子余昌年、长孙余震,曾参与刻书事业。如日本元禄二年(清康熙二十八年,1689年)洛阳书肆曾刊《忠经集注详解》一书,所据底本仍可见建阳刻本版式特征,首题“明潭阳余昌年订”。明谢绍芳纂辑,明陈国枢、余应虬同订,明余震编次《新镌古今帝王创制原始》,今见《北京大学图书馆藏日本版汉籍善本萃编》收录日本文化八年(清嘉庆十六年,1811年)大阪书林盐屋长兵卫刻本,和刻本所据底本亦为建本。
以上为余应虬直系亲属可考者。在旁系亲戚中从事刻书业者,最著名者当属余象斗。朱守键《叙余仰止先生<地理全书>》有言,“既奉督学檄,校书清修寺,时则余仰止偕乃兄泗泉过访”[6]。余仰止即余象斗。余彰泉与余象斗二人的兄弟关系,可解释《古今韵会举要小补》卷终尾题前镌“书林余彰德、余象斗同刻”[7]的题署现象,即符合据长者居右、居上的习惯。然而据《书林余氏重修宗谱》所载,二人并非亲兄弟。余彰德系余仲明三子,余象斗为余孟和长子。余仲明、余孟和分别为余继安长子、次子。则余彰德与余象斗为堂兄弟,余象斗为余应虬堂叔。
综合笔者所见诸多建阳刻本的卷端、序跋题署及书中开列编校者姓氏,余应虬堂兄弟间,“应”字辈中从事刻书业者有余应灏(字元素)、余应鳌(号红雪山人)、余应孔(字献可)、余应科(字夷庚,又字谦吉)、余应巾(字季岳)、余应腾(字天羽)、余应泰(字元昌)等。此外,另有堂兄弟余思雅(字仲穆)、余思敬(字元翼)、余思齐(字元叔)等,以及从侄余昌祚、余昌宗等亦从事刻书业。
2 求学
余应虬的生年,墓志铭作“生万历癸未十二月”。万历癸未即万历十一年(1583年)。是年腊月,新历已是1584年年初。“没顺治壬辰十二月”。清顺治九年(1652年)十二月,新历则已是1653年年初。余应虬自小聪颖,刻苦力学。熊人霖说他们三兄弟间,“公最颖敏,笃志下帷”。商周祚亦谓“余子苦心下帷,博考群书”[8]。
余应虬十四五岁时,入建陽县学。墓志铭载“当公就童子试时,见器于邑侯魏澹明”。魏澹明即魏时应。魏氏于万历二十四年(1596年)出任建阳知县,至三十一年(1603年)周士显继任[9],在任前后有七年。余应虬参加县试应在此七年间,也就是十四至二十一岁(均以虚岁计算)。然墓志铭在稍前又言其“髫龄补郡弟子员,试辄前矛(茅)”。入府学在县学之后,既然“髫龄”入府学,参加县试时年当尚幼,或在魏时应任建阳令的初期,时年十四五岁(实岁十二三岁),否则十五岁以后再称“髫龄”已显然不合适。
当时,建阳为建宁府属邑,据此行文,“补郡弟子员”的余犹龙入的似乎是建宁府学,《(康熙)建宁府志》卷二十六“选举”亦收录“明例贡”余应虬,并注明“府学”。然而,商周祚为余应虬《近圣居四书翼经图解》所作序言却说:“往予承乏令樵川,时有何子金阳、米子澹生、余子犹龙,品皆豪隽,文复灵异,予一接见而喜,曰:‘斗大邑中,安得有此三奇士,指日当冲汉飞去。’余子年最少,而天性孝友,恂恂若不胜衣,予尤器重之。”[8]樵川即邵武,属邵武府而非建宁府。余犹龙籍建阳确凿无疑,商周祚谓樵川“斗大邑中”有余犹龙三人,显然不是指余犹龙为邵武人氏,而应该是指邵武学有余氏。余犹龙已经参加过建阳县童子试,是否即转而进邵武县学?当时邵武县为府治所在地,笔者推测余犹龙恐怕不是入邵武县学,而是入邵武府学。又如,崇祯元年(1628年),祁彪佳序《刻仰止子参定正传地理统一全书》言:“余勾稽樵川,即知有闽知名之士两余生,亟进而见之。”[5]卷首两余生一为余应虬,一为余象斗长子余应科。余应科为邵武府廪生(详下文),同为“勾稽樵川”所得士另一人似当亦为府廪生。
这种跨府、县入学的情况,在当时并非特例,余犹龙堂兄弟、堂侄中有多人进邵武府、县学。如朱守键《叙余仰止先生地理全书》指出,“仰止嗣君为潭庠弟子员者一,而子孙饩廪于樵庠者四”[5]。又如余象斗《刻仰止子参订正传地理统一全书》卷十二“余氏墓风吹罗带形”图后载其长子余应科(1586—1620)简略生平,谓其“系邵武府廪生”。余应科即是“子孙饩廪于樵庠者四”之一,是为入邵武府而非邵武县学的明确记录。这也是我们推测余犹龙入邵武府学的主要参考因素之一。商周祚于万历三十一年至三十六年(1603—1608年)出任邵武知县[10],余应虬当在此间或稍早些时候成进入邵武府学。墓志铭又载,由于余应虬乐善好施的善举(详下文),崇祯十四年(1641年)“邑举大宾”,次年“邵郡又举大宾”,以表示嘉奖。之所以是建阳县、邵武府为之举乡饮礼,而不是邵武县,也不是建宁府,余应虬与邵武府学的关系,已不言而喻矣。
尽管余犹龙刻苦力学“不知其历几寒暑”[8],然而乡试却屡受挫。墓志铭载其“乡闱再蹶”,商周祚言“余子困顿诸生”[8]。乡试多次失利后,余应虬以诸生身份进入南京国子监,为太学生。余应虬求学金陵,商周祚谓其“挟策南图”,然而“亦复淹蹇”,并将其归结为命运做弄,所谓“是必有命,非战之罪”。墓志铭记载了余应虬求学国子监的情况:“肄业南雍,文名噪白下”。余应虬最终未能出仕,熊人霖将其归结于余应虬淡薄名利、不肯逢迎的性情,“在大学,高第当以选人需次,然鸡鹜之争非其好也,遂归隐”。
至于入太学时间,均未见明文记载。明万历三十四年(1606年)余彰德刻《新刻世史类编》一书,前有《纲鉴世史类编姓氏》,其中有“庠生犹龙余应虬(闽人)”。既然是庠生,刻书时(序署“万历丙午仲春朔日”)当未入太学,否则一般当署“监生”“太学生”等。万历四十六年(1618年)正月,元镜禅师言“太学余犹龙”云云,则余应虬入南京国子监当不晚于此时。也就是说,余应虬入南京国子监,当在万历三十四年夏至万历四十五年之间。万历四十七年(1619年),余应虬《题增补四书脉序》曾有“予不敏,就业成均,获师事宣城睡庵汤太史”之语[11]。宣城睡庵汤太史,即汤宾尹。汤宾尹系万历二十三年(1595年)榜眼,精制艺,才名远扬。且“好奖掖人材,士子质疑问难,殆无虚日”[12]。汤氏于万历三十八年(1610年)九月出任南京国子监祭酒,次年京察因故被降职外调,既而裭官,因而余应虬师事汤宾尹当在三十八至三十九年间。《题增补四书脉序》中,余应虬又言“客岁(万历四十六年,1618年)归自金陵,取道西江,谒徐君笔峒”云云,余氏是这时才从南京国子监肄业归家,还是再次出游归自金陵,已不得而知矣。
余应虬归隐里居期间,积极推动家乡及家族教育发展。崇化里有同文书院,原系宋乾道间朱熹所建,后毁。元、明间屡次重建。墓志载余应虬“同少司空何穉孝、宪副钱龙门重葺之”。何穉孝即何乔远(1558—1631),福建晋江人。崇祯二年(1629年),何乔远辞官归闽,“至建阳,停二十馀日”,遍历西山、莒口、书林,谒拜考亭及蔡元定、蔡沈、刘子翚、黄榦诸儒祠墓[13]。余应虬修葺同文书院当于此时。清顺治三年(1647年),熊明遇、熊人霖父子避地入闽,寓崇泰里熊屯[14]。余应虬聘请熊明遇讲学同文书院,墓志铭详言:“及先宫保偕余侨寓厥里,公又率里之父老延先宫保讲学大义于书院。”余应虬又在同文书院旁边设馆,名高山堂,延请熊人霖教同里子弟于其中。尤其热心公益事业。墓志铭载:“公生平尤乐施与,专趋人之急,饥者推食食之,寒者解衣衣之,疾者药之。”又如崇祯九年(1636年)大歉,同刘淇菉倡施糜粥救济。种种善举,赢得了官方的礼遇,崇祯十四年(1641年)、十五年(1642年),建阳县与邵武府前后举大宾礼之。
3 刻书
余应虬从南京国子监失意而归,将主要精力用于书籍编撰与刊刻。然而对于他的刻书事业,熊人霖在其身后撰写墓志铭时依然讳莫如深,仅谓余氏归隐后“留心撰述,辑有《书脉》《书演》《纲鉴大全》诸书”。《书脉》《书演》《纲鉴大全》三书详名不可得知,若从余应虬刊刻而非辑著的角度考察,《书脉》当为明汤宾尹撰,明徐奋鹏、余应虬补《鼎镌徐笔洞增补睡庵汤太史四书脉讲意》①,该书首题“昭武后学笔洞徐奋鹏增,富沙后学陟瞻余应虬补”。书前余应虬《题增补四书脉序》云“谋所以重镌之”云云,为余氏所刻无疑。《书演》则当为明张鼐撰《新刻张侗初先生永思斋四书演》②,书前有余应虬所订《四书演凡例》七则,该书亦当为其所刻。《纲鉴大全》未见余应虬刻本。余应虬曾拟刊行李盘增修《世史类编》,是书又名《纲鉴世史类编》,终由其父余彰德刻板行世,不知是否即是此书。以上三书,墓志铭不言刊刻而说“撰述”,大概是因刻书业在士大夫阶层属于贱业,熊人霖故为太学生余应虬避讳而言之也。
其实,余应虬早在到南京求学之前,就曾参与到家族刻书行业当中。从开始的参与编校、组稿、编纂到最后自己独立主持书坊,逐步成为建阳明末清初著名的刻书家。
上文所提到的《世史类编》,是他在万历三十一年(1603年)组稿并参与编辑,由其父余彰德刊行。余应虬《世史类编引》交代:“余小子游先生之门墙有日矣。癸卯(万历三十一年,1603年)冬,获见先生手编,请寿诸梓以公海内。至丙午(万历三十四年,1606年)春,始得毕业。”[15]自己列名“参阅”人名单中。万历四十二年(1614年)参订乐纯撰《雪庵清史》,明万历四十六(1618年)校邓志谟《新刻旁训四六古事苑》,以上二书均有余应虬序,均署“南来阁”。万历四十七年(1619年),余应虬刊行《鼎镌徐笔洞增补睡庵汤太史四书脉讲意》;大约这一时期,刊刻《新刻张侗初先生永思斋四书演》,二书序均署余应虬书于闻鹤斋。以上四书,各家书目一般不著录刻书者,其实当均为余应虬所刻。
万历四十六年至泰昌元年间(1618—1620年),余彰德逝世。既然“泗泉所遗赀,听伯、仲取之无分争”,余氏书坊萃庆堂当由余应虬二位兄长或其中一位甚至直接由侄子们继承。余彰德之后,萃庆堂刻书情形今已难以查考。现存日人翻刻建本《五刻增补万病回春》,卷端题“闽萃庆堂余昌宗梓行”,据排行知原本当为余应虬侄子余昌宗所刊。
万历末年,余应虬与堂弟余应科(1586—1620)同刻余象斗《刻仰止子参定正传地理统一全书》。该卷首卷端题“书林侄应虬犹龙父、樵川男应科君翰父绣梓”。余应科卒于万历四十八年六月十二日[5]卷十二,似乎当刻于此前。但实际上书中多记载有崇祯间事,如卷十二《东粤熊员外陈安人合葬墓所》纪事迟至崇祯八年(1635年)。或许该书初刻于万历末年,崇祯间曾加以增修。
此后,余应虬刻本多以近圣居堂号行世。如明末刻明魏浣初撰、邹之麟、余应虬补《鼎镌邹臣虎增补魏仲雪先生诗经脉讲意》八卷首一卷,明彭韶撰、熊人霖考绎《皇明名臣言行录绎》二卷,题明锺惺评、明杜麟征、王道焜校《春秋左传》十二卷,明陆位撰《新编分类当代名公文武星案》六卷首一卷,明锺惺撰《隐秀轩集》八卷,均有近圣居标识。甚至在书名上直接冠以近圣居堂号,如明陈祖绶撰、明夏允彝等补《近圣居三刻参补四书燃犀解》二十一卷及自撰《近圣居四书翼经图解》十九卷等。
4 小结
余应虬自年幼入县学,继而入邵武府学,在乡试多次失利情况下,转而入南京国子监,走的是士大夫学而优则仕的传统路子。在他的职业规划中,世代相传的刻书业显然并非首选。可当有朝一日,他不得不与父辈乃至兄弟、族亲们操持同一行业时,自然而然将自己价值观投射其中,与传统书商逐利性不同,在其出版事业中追求儒生的人生理想。
余应虬认为汤宾尹《四书脉》一书,“寻源溯本,以脉行世”,当公诸海内,利益天下士子。然而“无奈有矞(谲)诡之徒,蒙羊以虎,赝梓饰说以乱之。故此曰脉,彼亦曰脉,真赝几于溷淆矣。”[11]这种无节操的盗版行为,不禁让他感到痛心,并力图加以反正:“客岁(万历四十六年,1618年)归自金陵,取道西江,谒徐君笔峒③,谋所以重镌之,且勿使矞(谲)诡者得以饰说乱之。……我与人虽不敢自谓邹鲁功臣乎,然一片苦心,嘉惠后学,俾饰说者无所售其赝,而太史《四书脉》用以流传不朽,亦向者公诸海内之为惠溥者意耳。”[11]如果说这是他对晚明出版行业的批评,那么他在《叙邹臣虎诗经脉补》中则是对晚明学术混乱的批评:“《诗》何言脉也?即子舆之所谓志也。……今博士遵考亭传注,沿流近日,百家喙喙,何脉之绪而棼耶?何脉之赘而疣耶?序齐鲁毛韩诸书与朱传参订,什而矛盾者几九。志乎?脉乎?不几如线乎?”[16]余应虬探寻的不仅是《诗经》一经的本源,字里行间,他更是将如何传续道统的思考,夹带进士子的科考用书中。
余应虬在出版事业中对儒家思想的這种努力,为他赢得当世学人的尊重,也赢得他们的友谊。以出版《汉魏七十二家文选》名世的福建漳州人张燮,曾多次到过书林,是余应虬的座上宾,曾诗言:“就中歌吹发,不及访缥缃。”[17]可谓主客尽欢。以志节著称的黄端伯引其为道友,黄氏为余应虬《四子翼经图解》作序,言“犹龙师事先寿昌,与余为同道友”①。虽然此道非彼道,黄氏仍不吝赞美之词:“晤余犹龙氏于书林,轩杰之后,令人心眼俱豁。”[8]拟编“儒藏”的曹学佺更是将其引为知己。
曹学佺有感于“释、道二氏有藏,而儒家独无藏”[18],故有编纂“儒藏”的志向。然“蓄志虽久,而行之则已晚”,“犹苦无同志者与之商榷”,故而感叹“可与共学者,一何寥寥也”[18]。崇祯五年(1632年),曹学佺友人商恤和,与余应虬友善,将有书坊之行,曹氏撰《赠余犹龙序》一书,请为致意,言:“予闻建阳书坊之有余君犹龙,好刻古书,走吴越燕齐秦楚,四方之人来购,如取火于燧,取水于月,而恒见其不竭。又好行其德于乡,乡人皆感化之。亲贤下士,有如饥渴之于饮食者。今年政五十,少予一旬,精力强王,其可以致力于圣贤之道者,尤绰绰乎有余裕也。但余君既交四方之士,则必有立志而可与其学者,幸勿私之而相告以为予助;予于剞劂之力而有所不逮,亦不分彼此,而当与余君共襄之,庶几哉学古有获而德之不患孤也。”[18]
“致力于圣贤之道”,这是余应虬的人生理想,也是时人对他的最大认同。这种社会责任感,甲申事变后,在风云莫测的大动荡中达到了顶峰。清顺治二年(1645年)闰六月十五日,黄道周、郑芝龙等,于福州拥立朱聿键为帝,改元隆武。余应虬进献《登极新征贺表》(正文题《拟今上登极御驾亲征群臣贺表》),收录于其所编纂并出版的《古今中兴筹略》卷一。这部“以太乙、六壬、奇门、兵法诸书,参以时务论策、诸家奏议,酌古准今”而成的兵书,体现了余应虬的社会担当。余应虬《古今筹略序》云:“余草茅书生,何敢妄谈兵。”[19]。不敢谈兵而免为其难,是因“今皇路弗清,大仇未复,痛切君父。凡有可以恢疆复土者,虽肝脑涂地,无不削管为戈,破墨为戟,剪楮为甲,砥砚为炮,闻鸡起舞,必灭此而后朝食,报国雪耻,深历刀兵水火之中,不啻大士卖心肝以求般若于天下也”[19]。不敢言而不得不言,是希望“如岳武穆云‘文官不爱钱 ,武臣不惜死,天下便太平’,何虏寇之不寝灭哉”![19]驱逐清兵,恢复大明社稷,作为明朝儒生出身的书商余应虬,自认为责无旁贷。全书中“明”“君”等字抬头刻板,无不诉说着故国之思。
然而,年逾花甲且曾足迹几遍天下的余应虬,对天下大势并非没有清醒的认识。墓志铭载:“丙戌(顺治三年,1646年)之夏,辇下多剡荐公者,时议行召公矣。”挚友熊人霖时在铨曹,原拟劝止,不料余应虬道:“此非某进取时。岩壑相成,荣逾币聘也。”不仅非其时,亦非其人!孱弱的隆武小朝廷,支撑不了一代著名书商匡时救国的理想,余应虬遂自遗于山林。熊人霖言:“是时,公家既废箸,然犹能不罄于瓶勺。”熊氏在新朝入主的环境中,行文力尽隐晦,却已无法掩盖建阳刻书家家道中落的事实。所谓虽“不罄于瓶勺”,但已远不如“举箸”之往昔明矣。在另外一位书坊主陈国旺的墓志铭中,熊人霖提到:“君家虽不免旁睨,而上民服君旧德,多翼之。家虽稍落,其业尚可修而息也。”[1]从事后来看,余、陈二家的刻书业,此时大概只是苟延残喘罢了。“尚可修而息”,是一位书林旧友的美好愿景而已。此时余应虬家日薄西山的景象,正是建阳刻书业衰落的缩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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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稿日期:2021-04-11 编校:曹晓文,谢艳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