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佳
所谓历史编撰学,其实就是如何写史的学问。世界文明史上产生于西亚两河流域的楔形文字,北非尼罗河流域的埃及圣书字,中国黄河流域的汉字是公认的三大代表性的古典文字,对世界文明的产生发生了巨大的影响。不过,除了汉字一直传承使用至今,楔形文字和埃及圣书字都早已于公元一世纪和五世纪前后退出历史舞台,唯独汉字持续传承发展,没有发生根本性的变化,成为三大文字体系中唯一传承至今的符号系统。因此之故,作为四大古文明中唯一不曾间断,有着最为持续和壮观的文献传统的中华文明,同样有着世界文明发展中最壮观发达的史学体系,比如众人皆知的“二十四史”。相应,中国的历史编撰学也最为持久壮大、枝繁叶茂。
在传统中国,官方的历史编撰学是不容置疑的,比如经朝廷编撰修订的正史享有绝对权威,是历史叙事典范的标准所在。晚清革故鼎新之际,梁任公便是从“史学革命”入手,希望革除传统史学编撰之弊,迎接新学问新思想。自此,传统历史编撰学的合法性受到质疑。百余年来地不藏宝,现代考古学不断用新材料推翻古史记载或空白。“夏商周断代工程”以多学科相结合的方法,推出了一份夏商周三代文明史的科学年表。不妨对比,两千多年前的司马迁在《史记·十二诸侯年表》里将中国的历史纪年追溯到西周晚期的共和元年,即前841年,再往上的《三代世表》便有世无年。夏商周断代工程的最直接作用在于,将公元前841年向前推进了1200多年。其实,考古学拉长历史记载的根本目的,仍与传统史学有重叠之处,即印证中华文明的起始和来源。张光直先生曾疑惑:“为什么中国学者对文明起源仅仅限制在‘中国文明是从什么地方来的’这个问题上来理解?为什么不讨论产生文明的社会内部动力问题?”(《中国史前考古学史研究·序》,陈星灿《中国史前考古学史研究》,三联书店1997年版)。
“文明的社会内部动力问题”当然很复杂。考古学家们要面临诸多理论范式和材料问题,一般情况,他们少有涉及历史编纂学——这门悄然深刻主导着中华文明叙事的学问。擅长史前研究的神话学者;擅长即叙事研究的文学研究者往往因被冠名为“文人”之名,而不太能介入以实证为诉求的考古界。换个角度,放眼世界学林,历史编撰学问题,恰恰可以由文学和神话学者来完成。意大利学者马里奥·利维拉尼的论文集《古代近东历史编撰学中的神话与政治》,就是这方面的成功代表。这本书虽然是论文集,却具有非常完整的组织结构:以古代近东历史编撰的反思為核心,侧重以跨学科的方法研究古代近东的文明史。
马里奥·利维拉尼(Mario Liverani)是意大利著名古代近东研究专家,罗马大学教授,意大利西林学院院士。在这部论文集中,利维拉尼显然带着批判的眼光重新审视了过往古代近东的历史材料和历史编撰成果。他认为,古代近东历史书写中存在着对文献材料采取表面化与比附的弊端,往往轻易将文献档案等材料视作信史来源而缺少深度分析。因此,利维拉尼注意采用人类学、文学、神话学等方法,重新解读古代近东神话叙事,并将其具体分析,进而建构出不一样的古代近东政治文化史。在阅读中,读者朋友一定要用心体会作者如何揭示了历史学家究竟如何赋予古代文献以意义。大致而言,作者认为,研究者必须分析编撰者的意识形态,即那些政治的、道德的、神学的观念形态,才能更加接近文本和历史真实的原初意图;必须通过文学叙事、文学修辞的视角揭示文本表象之下的深层动机。该书为我们反思古代近东的历史编撰问题带来全新启发,并有效地弥合了文学与历史学科之间研究目的的对立。
国内和国际学界并不缺专攻近东考古、近东历史或近东神话的优秀学者。然而,在利维拉尼的研究中,神话学、考古学、历史学、文学被并置兼容,他成功告诉读者近东古代的历史编撰学与神话一样,是一种叙事和修辞,是一种不断受变化的政治需求、宗教和意识形态的形塑结果。这也是他带给今日中国学界的最大启迪所在。
(作者系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