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欣悦 孙立春
内容摘要:《落头之谈》《奇怪的再会》是日本著名作家芥川龙之介以中日甲午战争为背景创作的两篇短篇小说。在这两篇小说里,芥川既强调了双方士兵作为战争牺牲品的相同点,又批判了日本军国主义思想。从中可以看出,芥川对日本是战争责任主体的意识在不断强化,对军国主义思想的批判也在不断深化。
关键词:芥川龙之介 《落头之谈》 《奇怪的再会》 甲午战争 反战思想
芥川龙之介是日本大正时期的著名小说家。《落头之谈》与《奇怪的再会》是他以中日甲午战争为背景创作的两篇短篇小说。《落头之谈》写于1917年12月,最初发表于1918年1月的《新潮》。《奇怪的再会》从1921年1月5日起,至2月2日,连载于《大阪每日新闻》。
一.《落头之谈》:同为战争牺牲品
《落头之谈》取材于中国古典文学作品《聊斋志异》中的《诸城某甲》一文。这一点小说原文中也有提及。“旧时有诸城某甲头落之事载入聊斋志异,此番的何小二与其相类也未可知。”《诸城某甲》主要讲述了某甲遇上流寇被杀害,头坠在胸前。家人收敛他的尸体时,发现他还有微弱的气息,便悉心照料,半年后伤口竟然痊愈了。十几年后,某甲和友人聚会聊天,听到笑话后高兴鼓掌。不料因其笑得太用力,旧伤复发,颈部刀痕裂开。一抬头,头便掉下来了。从《落头之谈》与《诸城某甲》的情节来看,芥川仅引用了落头、复原、又落头这一怪谈要素,在此基础之上增加了人性问题与战争要素,使作品富含深意。其中,有关战争的描写值得我们深思。
《落头之谈》的主人公何小二是中日甲午战争中一名清朝骑兵,在和队友一起侦察的途中,突遇日方骑兵。“在那一刻,对自己可能被杀死的恐惧没有闪现在任何人的脑海中,有的只是眼前的敌人,和一定要杀死敌人的意念。”在这里值得注意的是,面对可能被杀死的情况,他们毫不恐惧。即战争中的士兵对死亡缺乏恐惧,首先想到的便是杀敌,而不是偷生。不仅清朝士兵如此,日本骑兵也同样。“因此,他们调转过马头便凶犬般龇牙向日本骑兵扑杀过来。而敌人也被同样的冲动所支配,转瞬间,有如将他们的表情反射在镜子里一般,完全同样的一副副张牙舞爪的凶相便出现在他们前后左右。”清朝骑兵和日本骑兵的态度是一致的。作者模糊了国别之间的差异性,使中日双方士兵同等化,强调中日双方士兵的同一性。战争的特性使中日双方士兵都被杀敌的冲动所支配。
在战场上,士兵们缺乏恐惧感,不畏死亡。后来,何小二的头被砍落,仅剩一点皮肉连接。在其将死之际,何小二却又百感交集,并产生了如下的想法。“再没有人像我这样不幸了。年纪轻轻就来到这里打仗,像狗一样被无端地杀死。首先,杀死我的日本人实在可憎。其次,派我们出来侦察的军队长官也可恨。最后,可憎的还有发动了这场战争的日本和大清国,可憎的还有很多很多,那些和自己当上一名兵卒之事相关的所有人,都与敌人无异。因为这些人,自己此刻才不得不离开还有很多事想做的这个世界。哎,任由那些人与事摆布的自己,实在是一个白痴。”最终,当死亡来临之时,何小二对战争、对死亡产生了恐惧,充满了悔恨。
从对死亡毫不恐惧到充满悔恨,这一对比与反转又进一步体现了战争的特性与恐怖之处,即士兵极易被杀敌的欲望冲昏头脑而忘记战争带来的悲惨结局。此外,何小二痛恨的不仅仅是给自己带来伤害的日本骑兵,还包括派他出来侦察的长官、发动战争的两国当事人。最后,他想“那些(日本)骑兵也一定会像自己一样的孤寂,如果他们不是幻影的话,真想同他们相互抚慰,暂时忘却这份孤寂。”可以看出,作者抹去了双方的差异性,强调了两国士兵作为战争牺牲品的相同点。
在小说结尾,借由木村少佐和山川技师的讨论,引出何小二故事的后续。何小二在将死之际,无比悔恨,想着“如果这次我能够得救的话,我愿意为补偿自己的过去,去做任何事情。”后来,何小二如愿被日本军医所救。日本军医救助何小二这一点也体现了双方的同一性。同是战争的受害者,应互相帮助。但是,何小二被救活之后,成为了一个花天酒地、沉溺酒色的无赖汉,并在与人争斗中颈部旧伤复发,断头而亡。这一故事引起了木村少佐和山川技师关于“人是靠不住的”这一观点的讨论。对于这一点,笔者有不同的看法。木村少佐对于何小二第二次落头时的感受进行了猜想,认为“他曾经看到过的母亲的裙子、女人的脚和开着花的胡麻地等等,一定又一次朦胧地出现在他眼前。尽管酒楼有房顶,他也一定看到了又高又蓝的天空。”何小二将死之际,又再次看到了战争中将死之际看到的景象。这显示出他一直活在战争的阴影之中。即使战争已经过去,但在面临第二次死亡之时,何小二仍然会回想起第一次死亡时的景象。第二次落头也说明有些伤痛看似已经过去,但实际在内心深处却未治愈,等到将来某天爆发,无限放大后甚至会要了人的性命。战争的后遗症便是如此,这种伤痛不仅仅是身体上的,更是心理上的。何小二战后心态、行为上的转变也是其印证。
《落头之谈》从何小二的故事入手,展现了战争的悲惨后果以及对人身心方面的负面影响。同时,作者强调双方士兵的同一性,强调双方士兵都是战争的牺牲品,突出战争所带来的危害。
二.《奇怪的再會》:中日关系的隐喻
《奇怪的再会》以甲午中日战争为背景,讲述了战败国女子阿莲的悲惨命运。甲午战争期间,阿莲是山东威海卫一家妓院的娼妓。甲午战争后,她被日本陆军会计牧野悄悄带回日本,改名换姓,成为牧野的小妾。该小说便围绕阿莲的在日生活而展开。
小说开篇便介绍了阿莲的居住环境,即闲静、冷清,有时甚至达到惊悚的程度。阿莲本人也十分不适应这样的环境。“一想起那热闹非凡的楼院,还有一个个姐妹的面孔,孤身流落到遥远异乡的虚幻和无助就会加倍侵袭她的心灵。”而面对将他带回日本的牧野,阿莲也是一阵厌恶。“牧野那比以前愈加发福的身体,也常常会在她的心中蓦然地点燃一种奇怪的厌恶感。”牧野经常来,但很少留宿,“送走牧野之后,阿莲几乎每个晚上都不由得感到一阵精神上的疲惫。”阿莲在日本的生活表面上十分平静,但内心深处已经千疮百孔,而阿金的“出场”便打碎了这暂时的平静。
阿金是阿莲以前的情人,但在牧野迷恋上阿莲时,阿金便失去了消息。这是阿莲的心结,在这陌生、凄凉的环境中,阿莲对阿金的思念越来越深。询问占卜师无果后,阿莲收养了一只小白狗。这只小白狗与以前在妓院养的狗相似,寄托了阿莲的美好回忆。后来,小白狗病死了,阿莲得到阿金已被害死的暗示后便发疯。阿莲、牧野和阿金之间不仅是简单的三角恋,更是近代中日之间复杂关系的象征。阿莲象征着中国所残留的古典美,而牧野象征着暴力、侵略与日本军国主义,而阿金则是衰落的近代中国的象征。
小说中,阿金仅出现在阿莲的回忆与想象中。在阿莲的想象中,阿金“优哉游哉地抽着鸦片”,看见阿莲,阿金“一边叼着烟斗,一边在那双没有变化的凉幽幽的眼睛里,浮现出一丝淡淡的微笑。”从“鸦片”“烟斗”“没有变化的凉幽幽的眼睛”,便可以看出阿金麻木、软弱、无能的形象,这正好与近代中国积贫积弱的形象相匹配。
某日,牧野好友田宫来妾宅喝酒,田宫将牧野比作海狗,说道:“一旦争夺雌性,雄性(海狗)之间就会大动干戈,争执不休。不过,却来得光明正大,不像你那样,在背后放人暗箭。”田宫暗示牧野动了手脚,将阿金杀害了。而牧野对阿金的暗害也隐喻了近代日本对中国的侵略、暴力行为。牧野觊觎美貌的阿莲,便用暴力手段抢占阿莲,而阿金却无力守护。这正好反映了近代中日关系的变化。
一次见面时,阿莲发现牧野脸上有着一道不小的血痕,牧野回答是她妻子抓伤的。由此可见其妻子的性格与态度。而阿莲对于牧野却是温顺而服从,两者形成鲜明的对比。面对难以回答的问题,阿莲“装聋作哑”,只是沉默与服从,而不敢像牧野妻子一样表达自己的反感与反抗。因为阿莲清楚地知道自己的身份地位,自己不过是牧野从战场带回来的“战利品”,没有资格與能力进行反抗。
在小说中,阿莲象征着古典文化,而迅速近代化的日本忽视了传统文化,而掠夺阿莲就意味着把中国的传统文化移植于日本的土地上,而阿莲的发疯正说明这种暴力手段是不可行的。笔者认为,阿莲不仅是古典文化的化身,也是战败国广大劳苦人民的缩影。阿莲的精神问题也是战争带来的后遗症。中日甲午战争的战败,极大地打击了中国人民的自信心,加深了近代中国的颓靡思想,让中国滑入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的更深深渊。
中日甲午战争战败后,中日之间签订了《马关条约》。对于清政府来说,《马关条约》是丧权辱国的不平等条约,因为清政府要赔付日本两亿两白银,割让土地,开放码头与通商口岸。这些都使日本获得巨大利益,促进了其经济发展,更加刺激了其侵略野心。在以此为背景的《奇怪的再会》中,我们也能看到日本的优越感和军国主义思想。牧野第一次出场便是“身穿陆军一等主计的军服,威风凛凛地驾临此地”。其后,阿莲和牧野一起去曲艺场观看演出,看到了幻灯片里的中日甲午战争的种种场景。定远号沉没的场面和樋口大尉怀抱敌人的婴儿杀敌的场面尤其值得注意。定远号的沉没象征着清朝的战败。樋口大尉杀敌图中的太阳旗和欢呼都表现出日本人的军国主义思想。他们忽略了战争的性质、战争带来的伤害,为侵略战争的胜利而兴奋激动。
总之,《奇怪的再会》中阿莲的痛苦遭遇和发疯、阿金的死亡,无一不体现着侵略战争、日本军国主义的危害。芥川谴责了日本的暴力手段、侵略行为与军国主义思想。
三.从同一到批判
芥川生于1892年,中日甲午战争发生时,他只不过两三岁。而小说《落头之谈》与《奇怪的再会》写于二十多年后,这时的日本已经进入大正时代。芥川长大后,逐渐发现了日本不断膨胀的侵略野心,便写下了这两篇小说。《落头之谈》与《奇怪的再会》都可以归为怪谈一类,都以奇异的故事吸引了人们的注意。换句话说,面对残酷的战争,许多受害者都产生了心理问题、精神问题,而怪谈便是呈现精神问题的工具与载体。何小二从战争中不怕死到获救后颓废地活着,以及阿莲的抑郁、发疯,无一不体现出战争给人们精神上、心理上带来的创伤。
但是,二者也有不同之处。在《落头之谈》中,芥川突出了清朝士兵和日本士兵的同一性,认为二者都是战争的牺牲品,被战争所摆弄操控。芥川强调清朝士兵和日本士兵都是同样的人,模糊了敌我的差异,也模糊了加害方与受害方的差异,并没有明确战争的责任主体。何小二所代表的是普天之下的所有士兵,与国别、民族、身份等无关,他所遭遇的痛苦是所有士兵都面临着的问题,并没有特指性。芥川批判的是战争本身,强调战争给人带来的伤害,即战争使人异化为杀人机器,带来惨烈的后果。而在《奇怪的再会》中,阿莲是古典文化、传统文化的象征。芥川除了表达战争带来的伤害之外,还有对不断消逝的传统文化的追寻和反思。这一点是《落头之谈》未涉及到的内容。此外,在《奇怪的再会》中,阿莲在日本的痛苦遭遇、阿金的死亡暗示、看幻灯片时周围日本人的呼声,都体现了战争给战败国人民带来的痛苦和日本的军国主义思想。牧野是日本的化身,阿莲和阿金是中国的化身。牧野对阿莲的暴力掠夺和对阿金的暗害,隐喻了日本对中国的侵略等暴力行为。通过这些描写,芥川明确了战争的责任主体,批判了日本的军国主义思想。
从《落头之谈》到《奇怪的再会》,从强调双方士兵的同一性到批判日本军国主义思想,我们可以看到芥川对于日本是战争责任主体的意识在不断强化,对军国主义思想的批判在不断深化。作为大正文坛的领军人物,芥川能在日本军国主义思想大行其道的环境下,写出具有反战意识、批判军国主义思想的作品。这是难能可贵的,在当今也具有非常重要的意义。
参考文献
[1]高慧勤,魏大海主编.芥川龙之介全集.山东文艺出版社,2005.
[2]金子佳高.芥川龍之介「首が落ちた話」論——日清戦争と語りの戦略.文学研究論集第43号.2015.
[3]戴煥.芥川龍之介『奇怪な再会』論——日清戦争を背景にした中日の表象.九州大学大学院比較社会文化学府比較文化研究会.2007.
[4]姚紅.「奇怪な再会」論:帝国男性のまなざしをめぐて.文学研究論集第26号.2008.
[5]郭艳萍,齐秀丽.芥川龙之介与《聊斋志异》——关于《落头之谈》.日本学论坛,2007(2).
(作者单位:杭州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