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真
有风的日子,树会唱歌。
北方的落叶树在冬天看上去有些落寞,站在光光枝头上偶尔唱几嗓子的是喜鹊或者麻雀一类留鸟。有着细长苍绿针叶的松树,春、夏、秋三个季节不露声色,把风头让给其他树兄弟,到冬天方才显出树家族男子汉的品格。当寒风像一只无形大手弹奏松枝时,高低错落、时起时伏的松涛之吼,让人既对大自然顿生敬畏之心,也会对风抚松针造成的奇妙音响效果产生探讨究竟的愿望。寒风与松林合奏的大自然乐章,天然地带有一种苍凉、肃杀之气。
树叶在秋天唱得最欢快。经过春暖、夏热、秋雨洗礼过的叶子,在秋风的弹奏之下,窸窸窣窣、哗哗啦啦……树叶在唱什么,人可能听不懂,燕子大概能听懂,蟋蟀和云朵大概能听懂。树叶唱得最热闹的时候,有的鸟儿成群结队向南飞,有的虫儿抓紧时间繁衍后代或寻找过冬的场所。秋风一阵紧似一阵,树叶拍手作歌,努力唱出自己的最强音,直到最后一片叶子悲壮落地,众树的大合唱戛然而止,留下松树家族坚强逆行,站立在冰天雪地里静默或者吟唱。
夏天也能听到众树放歌。暴雨来临之际,劲风有时会打前站。被骄阳晒得不耐烦的树,像人一样被酷暑烘烤得几近中暑、蔫头耷脑的树,一旦与暴风雨联手,就会奏出湿淋淋带有温度的热曲。当然,夏天也有细雨和风轻抚树叶、枝干,或者有风无雨的时辰,坐在丝瓜、葡萄架下,听知了喊热,观树叶耳鬓厮磨。微风中叶子细语呢喃,俨然童声无伴奏合唱,似有似无近天籁,配上花朵的艳丽,佐以瓜果的甜香,嗅觉、听觉、视觉谱成田园小曲。这样的音乐,让人心安。
这一切都因为有春风。从冬天走来的春之风坚定而有力,摇晃光秃秃的树枝,将落叶树从冬眠中唤醒。春风将僵硬的枝条摇成少女的腰肢,摇出满树花朵或者新叶。树是有个性的,有的先开花后长叶,有的先长叶后开花,有的开花但你可能看不懂花在哪里。如果不是春风敦促树枝摇曳出丰茂的叶子,就像钢琴没有键盘,提琴没有弦,树怎么唱得出歌?
风,是将树枝、树叶弹奏出美妙音乐的大自然之手。
但不是所有人的耳朵都能辨识来自树冠的音乐。松涛阵阵,有人说那是大自然的尖啸。这没什么。树该做什么做什么。总有树在欢唱。也许逢山火,也许遇斧砍,而风吹落地或者经过飞鸟传递的种子,会在别处生根。树有自己的原则,什么时候长出叶子,什么时候拍手欢唱,什么时候落叶归根,什么时候应该静默不语,树自己都知道。
我到处游走,登山,走路,或者静坐自家小院,树不断进入我眼帘。我喜欢聆听、猜想树在唱什么歌。不同的季节,不同的树下,不同的心境,和不同的人在一起,听到的树之歌总是不同的。
天地有大美而不言。
树会唱歌。但树不说自己会唱。
忘记在什么地方看到,说在有的地方,幼儿园老师画一个“圆形”,如果老师告诉孩子这是“圆”“0”或者类似的什么明确概念,对不起,老师犯错误了,有的家长甚至可能要把你告上法庭——因为你破坏了小孩子的想象力,把成年人固有的概念强加给了孩子。
很惭愧,我就是那个曾经把“圆”或者“0”当作标准答案告诉给孩子的人。
儿子很小的时候,我不止一次谆谆教诲他:树叶是绿色的。他上的是东北大学幼儿园,每天早上我们进东北大学的东门,穿过阔大的校园,抵达西门外的幼儿园,晚上再从西门进入校园回到东门。校园里有很多景物,我每天一边走一边像天下大多数亲妈一样对儿子进行所谓早教。这些是某某树、排球场,那些是准备去上课或者刚下课的老师和学生。记得有一次我指着树叶问他:这是什么颜色?他犹豫了许久,说不出来一个“绿”字,当时我心头有火,着急啊——我生下来的这个小孩是怎么回事?是不是不够聪明啊?是不是色盲啊?联想到我一个中学同学,大学考了几年,好不容易考上一所很有实力的工科大学,体检时才发现自己是色盲,心仪的专业一个都报不了。他硬着头皮去念了自己不喜欢的专业,最后到底退学复读改学文科,重新参加高考。如果像我同学那样真是色盲,那咱就要早点发现哪!
很多年之后的现在,我有些瞧不起当年的自己。上幼儿园的小孩子搞不懂什么是“绿”,很正常啊。你指给儿子看的那些树叶的颜色,真的就是你所谓的“绿”吗?树叶其实有很多种颜色,不是一个简单的“绿”能概括的。且不说春天有些叶子初生时是偏红的,比如紫叶李,秋天有很多红叶、黄叶,即便同样是“绿”,也有深浅的不同,中间的过渡色很多。同一片树叶,在不同季节、不同光线下,呈现出来的颜色也不尽相同。同样一片叶子,人处在不同的心境之中,看上去可能也是不同的。如果我不是用一个简单、粗暴的“绿”引导他,让他用自己的眼睛去慢慢发现、体会、抽象概括进入眼帘的一切,会不会让他看待事物的方法更多样、想象力更加丰富?我拔苗助长、自以为是的教导,对这个小孩认识世界有没有造成伤害?
如果现在让我再带小朋友,我肯定再不会简单地告诉孩子树叶是“绿”色的。至少,我会让他自己先去比较这一片叶子和另一片叶子有什么不同,或许我还会小心翼翼地告诉他,树叶多数是绿色的,但这一片的绿和另一片的绿是不同的,绿也有很多层次。世界上没有完全相同的两片叶子,除了形状,可能也因为颜色不完全相同,或者看树叶的时间不一样。也许,我还会告诉小朋友,雪不能用一个“白”字简单概括,海水和天空也不是单纯的蓝色。为什么不是呢?小朋友自己慢慢去发现、去研究吧,我不会假装自己是百科全书。
回忆当年对儿子的教育是否武断时,我也在反思自己看这世界的眼光是否僵化、概念化,是否经常拾前人牙慧,而没有主动、自觉地瞪大自己的眼睛。后人当然离不开前人的智慧和经验,但如果目光总是停留在前人的眼界之中,这世界早该停滞不前了吧?况且前人无疑也是有局限的,就像我们自己总有局限,就像我们人类对这世界的了解总有局限一样。宇宙如此辽阔,世界缤纷多彩,关于自然万物,日月星辰、风霜雨雪、树木花草、鸟兽虫鱼……关于我们自己这个族类,我们身体的奥秘,我们的思想、灵魂,乃至肉眼看不到的细菌、病毒……我们其实知道得很少,对吧?
如果让我说出一样最能代表我生活了三十多年的这座城市的树木,毫无疑问,我会首选古油松。
位于沈阳城东、城北的福陵、昭陵,沈阳人俗称东陵、北陵,分别埋葬着清初皇帝太祖努尔哈赤、太宗皇太极以及他们的后妃。清朝顺治年间,为修建皇陵,建造者从千山迁移了一批古油松到陪都盛京,也就是今天的沈阳。古油松很快顽强生长,适应了沈阳的气候,几百年岁月流逝,这些古油松早已遮天蔽日、蔚为大观。离我家较近的北陵,有编号的古油松目前还有两千多棵,这里被誉为世界上最大的人工古油松林。据《大清宝典》记,北陵内古油松有山树、仪树、海树、荡树之分。山树种植在隆业山周围;海树种植在风水红墙以外,这些树量多而分布广;仪树是指隆恩门前神道两旁的树,共有八棵,如同大臣垂手恭立,所以又有“站班树”和“八大朝臣”的别名;荡树是指风水红墙以里的树,这些树纵横有序,十分整齐。我无数次在北陵公园里漫步,特别喜欢端详那些古油松。古油松高大俊朗,像八旗兵士守卫皇陵,或修直挺拔,长成标准的松树模样;或别出心裁,长成因形得名的夫妻树、观音树……当然,最有名气的肯定要数那棵大神树,通往宝城北面的林中小径上,慕名而来的游人可以顺着有心人系的红绳前行,走累了或者疑惑自己误入歧途,蓦然出现的大神树会给你惊喜。大神树没有按照松树通常的样子笔直向上生长,而是在距离地面不到两米高的地方任性地分出六个枝杈,枝杈再分别向上,巨大的松枝如伞似盖,遮盖了老大一片土地,以不似标准松树的形状成为树之神。络绎不绝前来许愿的人在神树的围栏上系满红绳,成为昭陵一景。据说大神树已经有六百多年的树龄,比那些移植来的古油松历史更久。
沈阳地处关外,冬季漫长。深秋,众树知道凛冬将至,以满城飞叶向这里的居民报告冬天将要到来的消息。这消息自然令人身冷心寒,而古油松以针叶笑傲即将到来的冰雪严寒,让这里的居民身处银色世界时,仍旧对春天抱有期望。古油松是树家族中的爷们儿,呼啸北风中不折腰、不气馁,代表了沈阳这座关外城市的精气神。
如果再选一种树木代表我生活了三十多年的这座城,我会选择柳。
沈阳有公园名万柳塘,位于市区东南部,因柳树多而得名,在清代以“柳塘避暑”名列盛京八景。“夹道浓荫直到城”是嘉庆年间诗人张祥河咏赞万柳塘风光的诗句。清代和民国时期,万柳塘是沈阳人郊游、避暑的好去处。沈阳还有一个带“柳”字的地方非常著名——柳条湖。清初,盛京城东北部天然大水池中生长着蓬勃的莲花,莲花盛开时,这一带芳香四溢,有如仙境,因此有了“盛京八景”之“花泊观莲”。柳条湖名带“柳”字,据说是因为这一带湖水的形状犹如柳树枝。清朝末年灌溉农田、兴修水利,在城北部的浑河古道开凿水渠,柳条湖水渐渐消失,地名却保留下来。1931年,这里发生了震惊中外的“九·一八”事变,也称“柳条湖事件”,柳条湖以此名载史册。
柳树对这座城的意义,不单是一种遍布城里城外的自然树种。满族人曾经在这里建都,而柳树是满族人的生育神,满族人崇拜柳树。柳树易于生存,生命力旺盛,象征着子孙后代繁衍不息。萨满神歌中,满族始祖与柳枝变的美女结为夫妻而生下后代,因此满族人把柳树称为“佛朵妈妈”,也就是老祖母的意思。旧时的满族人,在院子里栽柳树,在柳树下祭祀、祈祷。柳树对于满族人,有着不同于其他树种的特殊意义。
古油松阳刚挺拔,大柳树扎根民间,而银杏树代表着这座城市鲜活的另一面。有“植物活化石”之称的银杏是移植栽种的时尚树。飒飒秋风中,金色的扇形落叶在街路上舞蹈蹁跹,许多人陶醉树下,互相拍照留念。这样的仪式,是对温暖夏天的留恋,是进入银色寒冬之前的狂欢。我对这城里银杏树印象最深者,是在长安寺——长安寺初建于唐朝,“先有长安寺,后有沈阳城”“庙在城里,城在寺中”,这是老沈阳的传说。我第一次去长安寺那天风大,气温陡降,街面落叶纷飞,寺中却似无风,只有三两僧俗无声游走。寺中几个角落,银杏树满枝金黄,树下少见落叶。初以为出家人勤快,早起打扫过,但仰望树冠时,不见天日的浓密金黄色让我相信,这里的叶子确实还没成批掉落。何以寺中会有小气候?我想到如果从建筑角度解释,长安寺四面被高楼围挡,风势到这里自然减弱;但从心理上,我更愿意相信“心静自然凉”,闹市中的修行地,曾经破败又重建的所在,与外面的喧闹世界别有不同,其实也不必大惊小怪。
沈阳不是我的出生地,但我越来越喜欢这座城,喜欢这城里的树。这里春天丁香花醉人,槐树花香甜;夏天大柳树遮阴蔽日、白杨树高耸入云;秋天五角枫、银杏树形色皆美;冬天古油松笑傲风雪严寒。有一些树,如果不是亲睹,我以为不会在这寒凉之地生长又或不会如此壮观,比如中医药大学校园里居然长着高大的玉兰树,开着粉白的玉兰花。北陵公园里面有一棵高大的稠李,春天满树白色繁花甚是壮美,吸引我年年去造访。我和那棵树仿佛有了约会,忍不住把它写进小说。这里还有一些树种叫不准名字,假我时日,我愿慢慢辨识。曾经烟囱林立、厂房众多的工业城,因为各种树在,让我多了一个安心此处的理由。
疫期不远行,我常去附近拍树、识树。蒲河两岸、七星公园一带绿化好,树种多,每当晴日,缤纷的树叶在蓝天下分外妖娆。我在这里认识了以前不熟悉甚至叫不上来名字的一些树种:白杜的蒴果那么娇小且粉嫩,看上去更像盛开的小花;金黄色的槭树叶比吸引无数眼球的银杏叶更透亮、娇美;紫叶李的叶子经过春夏洗礼,颜色从红变成深沉的紫,无论单株还是成片都耐看;栎树厚密的叶子在秋风中哗啦啦唱歌,像永远不知疲累;而在《群芳谱》中著名的垂丝海棠,继春天奉献紫红色的花朵之后,又以橘黄的果实丰富秋色,待落雪之际,渐变成红色的厚密果子不但更加靓丽,还给冬天的留鸟奉献美味小吃。我在这里爱上秋天的火炬树,她以火苗一样的叶片点燃了暮秋透澈的蓝天,流转着不亚于成片枫树的热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