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汪曾祺小说中的悲悯情怀

2022-04-01 12:11徐启文
文学教育 2022年3期
关键词:人道主义汪曾祺

徐启文

内容摘要:汪曾祺是一个保有赤子之心的平民作家,《鸡毛》《辜家豆腐的女儿》《黄油烙饼》等作品,关注人在卑微中的生存、落魄中的温暖,揭示旧时代百姓无从解脱的苦难境遇,蕴涵着作家真切而深广的悲悯情怀。汪曾祺对于旧时代民俗风情的表达,激活了民族传统在今天的生命力。

关键词:汪曾祺 悲悯 人道主义

美与诗意,是汪曾祺作品带给我们的第一感受。尽管作者不经意间露出了一点点哀愁之意,但是读者还是会形成一种固有的印象:汪氏作品或许会有一些悲剧的元素,但是绝不会将人生书写得那么残酷、锋利和冷冽。同为书写旧时代和小人物,鲁迅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勇于打破铁屋子而破旧立新的;而汪曾祺关心的是卑微中的生存、人世中的寂寞、落魄中的温暖和世俗人生里的恬淡。在我看来,汪曾祺是在批判现实主义传统基础上,注入了人道主义元素。汪曾祺说,他自己是一个“中国式的抒情的人道主义者”①。

一.时代良心:对女性之痛的悲悯

优秀的作家是时代的良心,汪曾祺带着对小人物的悲悯和同情,从旧时代迈向新时代,他激活了民族传统在今天的生命力。他的光芒,来自他“抒情的人道主义”情怀,来自他无可替代的艺术杰作。

《鸡毛》,取材于汪曾祺所生活过的西南联大。《鸡毛》里的洗衣妇文嫂,遭遇过一次次地人生打击,她早年丧夫,与女儿相依为命。不久长大嫁人的女儿也和她一样成了寡妇,她还没有崩溃。但当她从她所尊敬的西南联大“先生”床底下,发现她丢失的三只鸡的鸡毛之后,一下子崩溃了:

我寡妇失业几十年啊,你咋个要偷我的鸡呀!

我风里来雨里去呀,我的命多苦,多艰难呀,你咋个要偷我的鸡呀!

我的女婿死在贵州十八盘,连尸都还没有收呀……

“鸡毛”,像一个引爆器,它冲破了文嫂所能承受的苦难极限,也揭开了经济系高材生金昌焕的冷酷和虚伪。穷困的寡母文嫂,从不拿别人一针一线,在赤贫和苦难之中仍然保持古来之人起码的道德和良心。而经济系高材生金昌焕,不仅偷了文嫂赖以生存的鸡,还借文嫂的鼎罐来炖了吃,连洗都不洗就还给了文嫂。文嫂的哭诉,像响彻天地的惊雷,喊出了冤屈、不甘、愤怒和控诉。汪曾祺通过文嫂的哭诉,理解了文嫂对命运的挣扎,肯定了底层人消解苦难特有的方式,他对文嫂的理解、同情和悲悯,就在文嫂呼天抢地的哭诉里。

在汪曾祺的笔下,还有比文嫂更不堪、生活更被动的女性,在遭遇一次次厄运后,依然坚韧地活着,汪曾祺通过对这类人物形象的塑造,肯定了人“活着”的意义。作家对卑微生命的同情、理解和尊重,作家的仁义、悲悯和良心,渗透在这一个个底层人物身上。

《辜家豆腐店的女儿》,讲述了一个穷人家的辜家女儿和“大德生”米厂一家三个男人的故事。辜家女儿穷,无以为生。米厂王老板请拉皮条的薛大娘穿针引线,说想“帮”辜家一把。

怎么个帮法?

叫他女儿陪我睡睡。

王老板的虚伪、乘人之危,辜家女儿的命运被设计,就在这两句极简练的对话里。如果没有对世事人心的深入体察,没有对底层人陷入窘境的感同身受,如何能够刻画出这“帮”字背后的狡诈和肮脏。“每个月五块大洋”,出于对多病父亲的爱,辜家女儿用身体为父亲换取买药钱。颇有姿色的辜家女儿,正常命运因为王老板而开始反转,从平地向下,向下坠落。

王老板的大儿子“大呆鹅”也找上了辜家女儿。和父亲王老板不同,“大呆鹅”每次完事付一块现大洋。辜家女儿为了生存,既“包月”又“零卖”,而对象都是王家人。辜家女儿极力想掩盖的隐情,很快就为众人所发觉。借助于众人的恶俗之口,汪曾祺写出了辜家女儿日常生活和精神价值被侮辱、被损害的人生镜像。然而,一句“船多不碍港,客多不碍路,一个羊也是放,两个羊也是赶,你管他是几代人”,又将草芥之人的动物性生存展现了出来。汪曾祺借助于辜家女儿这个形象,暗示着小人物在希望破灭、无所依靠时,生存本质与动物无异,而这一条准则,最终也为淳朴的村民们所默认。所谓的民风淳朴,不过是对生的渴望,是对“活下去”迫切的需求。

经过两次命运的堕落,辜家女儿路在何方?汪曾祺以他高超的叙事手法,给人物命运安排了一次巧妙的反转。反转,是汪曾祺体察人物心灵、讲述人物故事一个经常使用的技巧。当辜家女儿以不堪方式“活下去”并解决了生存危机后,她内心又升腾起对正常人生、正常爱情的向往——她暗恋上王老板做了中医的二儿子王厚堃。在王厚堃给她看病时,辜家女儿居然主动示爱:

你要要我、要要我,我喜歡你,喜欢你……

可怜的、也没有什么文化的辜家女孩天真地向王厚堃求爱,淳朴得让人怜爱。但一个和自己父兄有着买卖关系的女人,王家唯一具有操守也具有才华的医生王厚堃会接受吗?答案是显而易见的。汪曾祺巧妙地借一个细节写出了青年王厚堃的“仁”。他在辜家女儿强烈的投怀送抱中和她短暂温存了一会,安抚她平静之后,果断地说“不行”。小说的结尾处,辜家女儿站在自家豆腐店里,亲眼目睹了她暗恋对象王厚堃的新娘的过门场景,最终“哭了一气,洗洗脸,起来泡黄豆”。这个细节,像一首意味深长的诗,也像一幅默默无声的画,读来何其令人心酸。辜家女儿遭遇了一次次打击,没有人能够救她于水火,希望没有了,生活还要继续。她没有资格因为失恋,不再做豆腐。

汪曾祺以旁观者的冷静,以戛然而止的小说结尾,无所褒贬地结束了辜家女儿的人生故事。读者可以看到,辜家女儿这个人物形象,经历了旧社会穷困女性“身不由己”的命运,经历了可怜可叹的抗争,抗争无望后依然选择生活,在她心灵被茧封的至深处,传递出丝丝缕缕、源源不断的生命光芒。辜家女儿身上的韧性,也是旧中国千千万万女子的坚韧。贞节或者道德,对于辜家女儿这样的女子来说,还是太奢侈了。

我们阅读汪曾祺,常常在他作品的背后,感知到一双宽仁而友善的眼睛。这目光慈爱而又包容,默默地关注着那些堕入底层的女性的 “痛”,也关注着她们不屈的生命力。他作品里的女性之“痛”,痛则丝丝缕缕、深入骨髓;美也美得春风拂面、沁人心脾。

二.上善若水:呈现儿童人性之微芒

和鲁迅相比,汪曾祺不是一个“灵魂拷问式”的作家,他是一个抒情的现实主义者,同情弱者是他的天性,但他又十分克制他的情绪。他常常以恬然的目光、诗意的表达,呈现原生态的人性,并通过人性之微芒,表达对人生命运的感喟。“顿觉眼前生意满,须知世上苦人多,‘生意满’,故可欣喜,‘苦人多’,应该同情。”②《黄油烙饼》,就是一篇呈现出鲜明“抒情”意味的现实主义作品。当我读到小说的最后,和作品的小主人公“萧胜”一样,泪如雨下。

《黄油烙饼》,写的是三年困难时期一则关于饥饿的故事,书写了儿童萧胜对饥饿的记忆,以及对于奶奶死亡的理解。奶奶之于萧胜,是以她去世后的音容笑貌,教会他懂得了饥饿,懂得了亲情,懂得了生死,懂得了人生。

《黄油烙饼》的主人公是少不更事的萧胜。萧胜由于爸爸妈妈在外地工作,从三岁就跟着奶奶在老家生活。食物匮乏时,奶奶将仅有的食物给了萧胜,萧胜出于饥饿本能一直吃,而奶奶渐渐地饿死。奶奶死后,七岁的萧胜躺在奶奶枕头上,闻到奶奶的气味,情不自禁地哭喊了一声奶奶。他赤脚穿上奶奶给他做的鞋,感觉到奶奶纳的鞋底线,也不由自主地哭着喊奶奶。萧胜本来并不懂得“死”,但他因为味道、食物常常想起奶奶,终于明白“死”就是“没有了”。当他随着父母一起生活,在坝上欢快地采蘑菇,并想给奶奶送去时,懵懵懂懂地感觉到“人不是一下饿死的,是慢慢饿死的”,似乎懂得奶奶是“省饭”给自己而饿死了。有一天,萧胜爸爸的单位开会,开会的干部吃了黄油烙饼,萧胜闻香生疑,问“干部为啥吃黄油烙饼?”妈妈心疼萧胜,终于用奶奶省下来的黄油做出了烙饼。萧胜吃到了从未吃过的、又香又甜的烙饼,吃了两口,忽然咧嘴痛哭了起来,高声叫了一声:“奶奶!”然后一边流着一串串眼泪,一边吃着黄油烙饼,品尝到“烙饼是甜的,眼泪是咸的”。

《黄油烙饼》中写到了萧胜的三次眼泪,而尤以吃到黄油烙饼的这次眼泪为动人。黄油一直在奶奶那里,奶奶却一直给儿孙留着。当萧胜吃到黄油烙饼时,复活了所有跟奶奶的记忆,想念已经永远不会再来的奶奶。在这篇小说中,汪曾祺写到了萧胜跟奶奶相处过程中的种种细节,这些细节的背后,既显示出祖孙之间浓厚的亲情,也通过“吃黄油烙饼”这件小事,反映历史的脉动和时代的沧桑。通过《黄油烙饼》,作者揭示出时代的历史变动或者政策变化,会影响到像奶奶这样边缘的老百姓,也会影响到萧胜这样少不更事的儿童。汪曾祺对天下苍生的悲悯,不仅仅在于那些像文嫂、辜家女儿这些沉沦到底层的女人,还有无所傍依的孤寡老人、留守儿童和各种手艺人。

理解了汪曾祺的悲悯情怀,我们就理解了《受戒》里的这一段话:

就像有的地方出劁猪的,有的地方出织席子的,有的地方出箍桶的,有的地方出弹棉花的,有的地方出画匠,有的地方出婊子,他的家乡出和尚。

对不同职业看似随意的列举,却关联着众生平等的意识,蕴含着深广的人道主义情怀。

汪曾祺说过:“我是在水边长大的,耳目之所接,无非是水。水影响了我的性格,也影响了我作品的风格。”③上善若水,水的灵动、包容、干净和温润,渗透在汪氏作品的字里行间。

三.“宁做我”:坚守中国人文传统

“我与我周旋久,宁做我”,这是汪曾祺的原话。在20世纪这个风雨如晦、江山变色的年代,1920年出生的汪曾祺,3岁时生母去世,17岁家乡被日军攻陷。经历过旧中国的阴霾也迎接过新中国的诞生,经受过右派风波也见证过“文革”的汪曾祺,“周旋久”后还要做“我自己”,可能么?

综观汪曾祺的一生,我们可以看到,他做到了!

于是我们看到了19岁乘船经香港、越南转昆明,感染了恶性疟疾还考取了西南联大的汪曾祺;看到了每晚在图书馆夜读到天亮,为应对英语考试而连开夜车、错过考试时间的汪曾祺;看到大学开始写诗写小说、唱京剧和昆曲,并精心绘制马其顿帝国版图交《西洋通史》作业的汪曾祺;看到因英语和体育不及格、读了五年大学却只获得肄业证书的汪曾祺。在自由、开放、多元的西南联大,汪曾祺的个性得到了大师们的包容,才华也受到了大师们的饱赞。闻一多夸奖学生的作业说“写得比汪曾祺好”④;总分只有100分的习作课,沈从文给汪曾祺打出了120分。汪曾祺21岁在香港《大公报》发表了小说,29岁便出版了小说集《邂逅集》。无论是在战火纷飞的年代,还是被下放到张家口农业科学研究所,无论是在《北京文艺》《民间文学》做编辑,还是在北京京剧团当编剧,到哪里他都能苦中作乐,顺应着自己的性情专注到人生和艺术中。他像苏轼一样,“菊花开处乃重阳,凉天佳月即中秋”,到哪里都是一个美食家、生活家。他大智若愚、宠辱不惊地行走,兵荒马乱没有羁绊得了他,各种政治风波中他有惊无险,最终安全地走到了60岁,守得云开见月明。

也正是从60岁开始,汪曾祺迸发出蓬勃的创作激情,《黄油烙饼》《受戒》《鸡毛》《大淖纪事》等一部部作品,像放飞的鸽子似的倾巢而出。汪曾祺的“宁做我”,主要在于他对艺术的坚守和对艺术水准的判断。他坚信,有生命的作品都是从生活中来的,不是“主题先行”,也不是“三突出”,更不是某种概念的演绎。汪曾祺的“宁做我”,使得他成为“当代文学语境中一个绕不过去的存在”⑤。汪曾祺的一生,真应了孔子赞扬他弟子南容的那句话:“邦有道,不废;邦无道,免于刑戮。”他的恩师沈从文赞誉他:“最可爱还是态度,宠辱不惊!”他作品的日文翻译者德间佳信评价:“汪先生是中国本世纪屈指可数的伟大作家,他的作品能使所有国家的人為之感动。”⑥

“能使所有国家的人为之感动”,正是“抒情的人道主义者”汪曾祺悲悯之心的体现。在汪曾祺的作品里,我们能体味到一个个看似云淡风轻而事实上惊涛骇浪的苦难。那些坠到谷底的普通人,在经历种种人世的沧桑后,虽然还活着,但其人生中的沉重,生命的执着和坚韧,让人感同身受。汪曾祺,是旧时代苦命人的知音,他超越了20世纪政治生活的拘禁,没有随时俯仰,而是坚定地“宁做我”,做中国式的士大夫文人,把一种久违了的人道主义的中华文化传统,传递给了改革开放后的中国文学。

这个传统的核心,是儒家的“仁”,“仁者爱人”的“仁”;是道家的“善”,“上善若水”的“善”;也是佛家众生平等的“慈悲”。归根到底,是作家对天下苍生的大爱和悲悯。

回望百年汪曾祺,读懂他情系苍生的悲悯,感悟他宽仁为怀的人格魅力,理解他“中国式的抒情的人道主义”情怀,我们就能汲取汪曾祺生生不息的力量,在经典的滋养中不断前行。

注 释

①汪曾祺:《认识到的和没有认识的自己》,见《大淖记事》,花城出版社2010年,第87页。

②汪曾祺:《我的创作生涯》,《汪曾祺作品集》散文卷,现代出版社2016年,第357页。

③汪曾祺:《我的家乡》,见《汪曾祺作品集》散文卷,现代出版社2016年,第89页。

④汪朗、汪明、汪朝:《老头儿汪曾祺》,中国青年出版社2016年,第34页。

⑤罗岗:《“1940”是如何通向“1980”的?——再论汪曾祺的意义》,《文学评论》2011年第3期。

⑥转引自汪朗、汪明、汪朝:《老头儿汪曾祺》,中国青年出版社2016年,第235页。

(作者单位:南京艺术学院美术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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