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一两获茅盾文学奖的作家张洁名作《世界上最疼我的那个人去了》赏读

2022-03-31 23:34
意林·作文素材 2022年6期
关键词:张洁冰棍卫生纸

作文君:2022年1月21日,著名作家张洁逝世,享年85岁。作为中国新时期文学的重要代表,张洁是首位也是唯一两度获得茅盾文学奖的作家,其作品所表现的强烈女性意识与女性精神,深刻影响了一代又一代人。当代作家王安忆评价她是“真正地有一种自觉的女性觉醒意识”。张洁的很多作品感动了无数读者,尤其是“啼血之作”《世界上最疼我的那个人去了》,她文字中的温柔、动情、脆弱,令读者共情、心碎。2006年,《世界上最疼我的那个人去了》被改编为同名电影,获得第六届中国长春电影节优秀华语故事片奖、第九届中国电影华表奖优秀故事片奖。本期名篇赏读,让我们走近张洁,聆听这个关于母亲、生命、爱和灵魂的故事……

张洁(1937—2022),中国新时期文学的代表性作家,是国务院授予的有特殊贡献作家。她是第一位获得长篇、中篇、短篇小说三项国家奖的作家,并获1989年度意大利马拉帕蒂国际文学奖。1992年2月,她被美国文学艺术院选举为该院荣誉院士。多部作品被译为英、法、德、俄、丹麦、挪威、瑞典、芬兰、荷兰、意大利等十余种文字,在世界各国出版。

张洁是呼唤真情实感的女作家,也是关注国家和民族命运的作家,不断向着人性和文学的更深层次突进——改革开放初期,张洁就以充沛激情和锐利语言完成了聚焦工业经济体制改革的小说《沉重的翅膀》,1982年,该作品斩获第二届茅盾文学奖,引发广泛影响和关注;着墨宏大时代命题的同时,她亦以女性敏锐的眼光与细腻的感受,呈现几代女性的命运起伏——历经12年呕心沥血的创作,2005年,她又凭借《无字》再获茅盾文学奖。《无字》以女作家吴为的人生经历为主线,讲述了她及其家族几代女性的婚姻故事,以血带墨,描摹了社会大动荡、大变革中各色人的坎坷人生,描述大背景下人物的命运沉浮,对20世纪的中国进行了独特的记录与审视。张洁不仅属于中国,也属于世界。1986年,诺贝尔奖的最后表决名单上,有中国作家巴金、张洁的名字。

世界上最疼你的人是谁?“母亲”这个词也许很难有人代替。1991年,张洁的八旬母亲去世,她写下《世界上最疼我的那个人去了》纪念母亲,里面详尽记录了母亲生命中最后的八十多个日夜,用十几万字、七十几幅图片,诉说着永远的母女之情。张洁自小与母亲相依为命,度过了几十年坎坷的岁月。最困难的时候,母亲只能上街卖冰棍贴补家用。后来家境好转,张洁一心期望给母亲一个舒适幸福的晚年。不想母亲脑垂体瘤手术后引起血栓,离开了人世。她追念最后的日子里,柔韧宽仁的母亲对女儿的顺从、依赖、忍让,刚强率真的女儿对母亲的体贴、埋怨、痛悔……难能可贵的是,张洁并不只着眼于生离死别的悲戚与高昂的赞颂,而是把自己对母亲生活上的粗心、精神上的忽视等“不称职女儿”的行为一一细数。

1.妈虽不是弱者,却因爱而弱。在这人世间,谁爱得更多,谁就必不可免地成为弱者,受到伤害。

2.人的一生其实是不断地失去自己所爱的人的过程,而且是永远的失去。这是每个人必经的最大的伤痛。

3.人世是一个既不可拒绝,也不可挽留的过程。

4.我在人世间闯荡了五十四年也从没感到,或者不如说从不在乎的孤独,就在那一刻猛然地袭上我的心头。就在那一瞬间,我懂得了什么叫孤独!它一上来就把我打得落花流水,让我生出无法抵挡的恐惧。

5.妈的手在我的手里剧烈地抖動着,在这抖动的颠簸中我慌乱地迷失了心智。我迷乱地牵着她的手,像牵着一根系在我和妈或是妈和这个世界之间的,不论怎样小心翼翼也难保不会随时飘扬而去的游丝。

6.为什么人一长大,就丢掉了很多能让母亲快乐的举动?难道这就是成长、成熟?

01

妈年事渐高以后,我并没有经常守在她的身旁,而是把她丢给小阿姨,或游走列国他乡;或应酬交际;或忙于写作;或去陪伴我的先生……以为有小阿姨在她身边,什么问题都解决了。

尽管现在我不论走到什么地方都把妈的一点骨灰带上,可这还有什么用呢?在她老迈力衰,最需要我左右一旁的时候,我却把她远远地丢下了。

一九九一年七月初,我到哈尔滨大庆采油七厂采访,她比我哪一次外出都更想念我。听小阿姨说,她不断地说:“张洁快回来了,张洁快回来了。”好像在为无人照顾的自己鼓劲。

可是我在哈尔滨给她打长途电话,问她各方面情况的时候,她老是说:“没事,挺好的。”

有一次她便结得特别厉害,急切地念叨着:“张洁要是在就好了,张洁要是在就好了。”而我远在哈尔滨的大庆采油七厂。

多少年来都以为妈的便结是老年人的通病,后来才知道,那是由于她的脑垂体瘤已经发展到不能正常分泌身体各系统所需要的激素,从而影响了身体各系统的功能所致。她从不要求我的关照,从不抱怨我在她八十岁高龄,总是大撒手地把她丢给小阿姨。她终于禁不住对小阿姨这样念叨我,一定是因为身体异常不适,有一种到了紧要关头的直觉。

我在哈尔滨待了不过十几天。一到家就发现,短短几天里她就颤颤巍巍地驼了腰。走起路来磕磕绊绊,举步维艰,两只脚掌嚓、嚓、嚓地磨蹭着地面。裤带也常常忘了系,吊吊地拖垂在衬衣下摆的外面。

妈再不是那个不管什么时候都利利索索的妈了。

可我还是想不到,或不愿意那么想,妈是不行了。我还以为,或我宁肯以为她不过是在懈怠自己。

我说:“妈,您怎么这样走路,好好走。”或者我内心深处已模模糊糊地感到,妈也到了人生的最后阶段?不管我多么一厢情愿地认为妈能活到九十五岁。否则为什么一见妈那个样子走路我就心里发紧?心里越是发紧,才越是轻描淡写地对妈说:“妈,好好走。”

她就抵赖、隐瞒、解释着,说她脚痛;或是鞋不合适;或是刚睡起来、刚坐起来,腿脚还没活动开……

也许她早就明白,否则为什么老是找出各种理由来蒙混我,也蒙混她自己——那可怕的结局不可避免地快要到来。

那个时候她大概就知道,她其实已经不行了。可是她不肯对我说实话,她怕我受不了这个打击——一直是互相搀扶才挣扎过来的、只有我们两个人组成的这个列队,即将剩下我一个人了。

所以她的抵赖、隐瞒、解释里,总含着隐隐的歉疚。好像她不但不能再扶我一把,反倒把我一个人丢下,让我独自在这实在没有多少乐趣,甚至苦不堪言的人生里继续跋涉、挣扎,是对我的一种背弃。

两只眼睛,也总是老泪凄凄的。

多少年来我们一直听信眼科医生的话,妈的视力不好,是因为长了白内障。而白内障一定要在它的翳子蒙上整个眼睛后才能手术。我们不懂,不懂也没问个明白,为什么十几年过去,妈的视力差不多等于零了,翳子还没有蒙上她的眼睛?

有两次胡容来看她,恰好我不在家。她应声开门之后竟看不清是胡容,问道:“你找谁呀?”

胡容说:“姥姥,您怎么连我都认不出来了?”

妈说:“哎呀,听声音才知道是你。”

到一九九一年更是出现了重影。妈常说,有时能看见两个我;有时半夜醒来,老看见屋子里有人,或有几个小孩在乱跑。“刚开始我还挺害怕,后来就习惯了。”

02

妈紧紧闭着她的嘴。无论我和小阿姨怎么叫她,她都不应了。

我觉得她不是不能呼或吸,而是憋着一口气在嘴里,不呼也不吸。那紧闭的嘴里一定含着没有吐出来的极深的委屈。

那是什么呢?想了差不多半年才想通,她是把她最大的委屈,生和死的委屈紧紧地含在嘴里了。

妈永远地闭上了她的嘴。有多少次她想要对我们一诉衷肠,而我始终没有认真倾听的耐心,只好带着不愿再烦扰我们的自尊和遗憾走了。我只想到自己无时不需要妈的呵护、关照、倾听……从来没想过妈也有需要我呵护、关照、倾听的时候。

我亲吻着妈的脸颊,脸颊上有新鲜植物的清新。那面颊上的温暖、弹性仍然是我自小所熟悉、所亲吻的那样,不论在任何时候,或任何情况下,我都能准确无误地辨出。可从今以后再没有什么需要分辨的了。

为什么长大以后我很少再亲吻她?

记得几年前的一天,也许就是前年或大前年,忘记了是为什么,心情少有的好,我在妈脸上重重地吻了一下,至今我还能回忆起妈那幸福的、半合着眼的样子。为什么人一长大,就丢掉了很多能让母亲快乐的举动?难道这就是成长、成熟?

现在,不论我再亲吻妈多少次,也只是我单方的依恋了,妈是再也不会知道,再不会感受我的亲吻带给她的快乐了。

她那一生都处在亢奋、紧张状态下的,紧凑、深刻、坚硬、光亮、坚挺了一辈子的皱纹,现在松弛了,疲软了,暗淡了,风息浪止了。

从我记事起,她那即使在高兴时也难以完全解开的双眉,现在是永远地舒展了。

她的眼睛闭上了。

真正让我感到她生命终止的、她已离我而去永远不会再来的,既不是没有了呼吸,也不是心脏不再跳动,而是她那不论何时何地、总在追随着我的、充满慈爱的目光,已经永远地关闭在她眼睑的后面,再也不会看着我了。我一想起她那双瞳仁已经扩散,再也不会转动的眼睛,我就毛发悚然,心痛欲裂。

我也不相信妈再也不能看我,就在春天,妈还给我削苹果呢。我相信我能从无数个削好的苹果中,一眼认出她削的苹果,每一处换刀的地方,都有一个她才能削出的弧度,以及她才能削出的长度,拙实敦厚;就在几个月前,妈还给我熬中药呢……我翻开她的眼睑,想要她再看我一眼。可是小阿姨说,那样妈就永远闭不上眼睛了。

03

十多年前,当她还没有这么多退休金,而我的月收入只有五十六块钱的时候,以她七十岁的高龄,夏天推辆小车在酷暑的太阳下卖冰棍,冬天到小賣部卖杂货,赚点钱以贴补我无力维持的家用。那时候卖冰棍不像现在这样赚钱,一个月干下来,赚多赚少只能拿二十多块钱,叫作补齐差额。即卖冰棍或卖货的收入,加上退休工资不得超过退休时的工资额,但对我们来说,这二十多块钱,就是一笔很大的收入了。

只是在我有了稿费收入以后,妈才不上街卖冰棍、卖杂货了。记得我将第一笔稿费一百七十八块钱放在她手里,对她说“妈,咱们有钱了,您再别出去卖冰棍了”的时候,她瘪着嘴无声地哭了……

到现在,我的眼前还时常浮现出那些又大、又浓、又重、又急的泪滴。当时,她坐在我们二里沟旧居朝北那间小屋的床上,那张床靠墙南北向放着。她面朝西靠坐在顶着南墙的床头旁……

但是好景不长,最后几年经济虽然稳定了,可是她更操心了。

早餐也很简单,一杯牛奶,一个鸡蛋而已。一杯牛奶能喝多长时间?这就是妈盼了一夜的相聚。给母亲做饭也赶不上给先生做饭的规模,一般是对付着填饱肚子即可。比起母亲,先生毕竟是外人,我该着意行事。这也是母亲的家教,自己家里再怎么苦,也不能难为外人。和曹操宁肯我负天下人,天下人也不能负我的理论正好相反。而母亲到底是自己的亲娘,不论怎样,她都不会怪罪我、挑我的理,不但不会怪罪、挑理,甚至千方百计地替我节省每一个铜板。

有一段时间她老是尿道感染,我觉得十分奇怪。按理说,家里根本不存在诱发她尿道感染的条件。后来发现,她小解后根本不用卫生纸,而是用一块小毛巾,我问她:“您干吗不用卫生纸,这多脏呀。细菌会在上面繁殖的,难怪您常常尿道感染。”

她说:“不脏,过几天我就把毛巾煮一煮,消消毒还能用。用纸多浪费呀。”

那时候一卷卫生纸才两毛五分钱,我是说最便宜的那种粗卫生纸。我们家从没用过类似金鱼牌那种细卫生纸。就是这两毛五分钱的粗卫生纸,妈也舍不得用,她老是说:“你那钱赚得多不容易。”

我把小毛巾给她扔了,“一天煮一次都不行,您还几天煮一次!以后再不能这么干了。您这么节省,难道我就能发财吗?”

从那以后,她没再尿道感染。可是我又发现,她就是用卫生纸,也是很小的一块。怎么跟她说,她也改不了。

早饭以后,她就盼着午饭。因为在我准备午饭的时候,就把妈叫到紧连着厨房的小厅里,为的是趁我做午饭不能写文章的时候,和妈多待一会儿,多说几句话。可是到了七月底,她就是想和我多待一会儿、多说几句话,也没有那个心力了,只是一味地昏睡。我知道,但凡有一点心力,她都不会舍弃和我相聚的,哪怕是几分钟的机会。

她又怕影响我的写作,总是克制着想要守着我待一会儿的愿望。就连给陪伴她度过许多寂寞时日的猫煮猫食,也要歉歉地、理亏似的打个招呼:“我给猫煮点食儿,不影响你吧?”或是,“我给猫剁点食儿,就几分鐘。”

但是任谁,浪费起我的时间、精力、心血,都慷慨得很。这就是妈和任谁的根本不同。

她对我的已然算不了先进的电脑,始终怀着一丝敬畏,有那么两次,就在七月或是八月,她扶着我工作间的门框,远远地站在我和电脑的后面,说:“我都不敢往前靠,生怕弄坏了它。”

我把她拉到电脑前,让她看我如何在电脑上操作,以及在这一通操作后电脑上出现的文字。“干吗不敢往前靠,又不是纸糊的,您瞧多方便、多清楚啊!”

妈要不能往前靠,谁还能往前靠!只有她,才是最有权力拥有我和我的一切的人。但我始终没有跟她说过这些,总觉得这是无须言表的。加上我一向羞于表达温情,几乎没有对她说过温馨的话。现在,一想到那些话可能带给她的满足和快乐,我就无穷追悔。

我不知她是否真的看到了电脑上的字,但我听见她说:“真好啊!”

我说过,她这时的视力几乎等于零了。所以,与其说她果然看到了电脑的种种妙处,不如说她对竟然能使用电脑写作的女儿的自豪,以及对我不论有意识还是无意识地通过各种努力,用各种方式给她争了一口气的感慨。

【小编感悟】古语言:子欲养而亲不在。这份“欲养”的心,说到底,是觉醒得太迟了。所以,《世界上最疼我的那个人去了》于我,是一份真切的提醒,生命远比我们想象的要短暂和珍贵,那个你可能“习以为常、不以为然、习惯了、麻木了”的母亲,在为你心甘情愿奉献的路上亦慢慢走远……

世界上最疼爱你的人正在渐行渐远

□阮 颖

《世界上最疼我的那个人去了》之所以值得推荐,大概是因为,这份母女之间的爱与纠葛,够写实够平淡,也就显得更加真实。正如你我正在经历的,与母亲之间,多多少少的不堪和琐碎,尤其母亲掩盖在愚钝、沉默、无知之下的大爱和包容,是张洁替我们拨开的亲子关系的真相。

如细读,你可能还会有点讨厌张洁,恨她矫情、恨她自我、恨她无知。

我也一样,实在无法接受那个自以为是的张洁,在母亲的风烛残年,她完全无法接受现实,一味地去要求、去激励、去苛责母亲。张洁用心回忆母亲自身体衰弱,生病,手术,恢复到骤然离世的过程细节,甚至70多张书信、单据和照片犹在。有读者评论说:初读这本书,不解于作者对母亲的言行。像个涉世未深叛逆的孩子:假装听不见母亲的话,和母亲暗暗较劲,处处都是两代人之间的情感隔阂和代沟。我们似乎是选择性忽略了作者出身于单亲家庭、深处纷乱时代的特殊性,遏制不住地去惋惜和憎恨:为什么张洁如此幼稚、如此执拗?在母亲最后的时光里,张洁实在算不上母亲的“贴心棉袄”,一个五十几岁的女性,恰如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女。过于拙劣,又急于求成!

而反观这位独自含辛茹苦抚养起女儿和外孙女的老母亲,一个人熬过了贫寒的岁月,忍耐了外孙女出国女儿再嫁后的孤独,即使是生病也处处顾及女儿的感受,不愿意为女儿多添烦扰。而最多的只是在临终前,实在撑不下去的时候说:“我今天特别不舒服。”在女儿没有什么表示的时候就不再提起,一个人默默地吞噬着生命最后的孤独。

其实,张洁也是充满自责与悔恨的。她与母亲说的最后一句话,就是:“妈,请您原谅我。”张洁说:爱人是可以换的,而母亲却是唯一的。人的一生其实是不断地失去自己所爱的人的过程,而且是永远的失去。这是每个人必经的最大的伤痛。面对感情,一切道德伦理批判都显得如此渺小无力,即便是自责。

所以,你,我,恨的不是张洁,恨的恰是自己。张洁说:我终日为他人着想,却很少为自己的妈着想,老是觉得“来得及,来得及”,妈的日子还长着呢,好像妈会永远伴随着我……

(水云间摘自微信公众号“简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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