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色地带的犹疑与自我超越

2022-03-30 22:35:41黄华郑筠弋
美与时代·下 2022年2期
关键词:梅娘

黄华 郑筠弋

摘  要:1942-1945年期间,梅娘在北京沦陷区的创作不再局限于中短篇小说和女性题材,而是开始尝试长篇小说创作和更多具有社会批判意义的题材。为此,她走出书斋,更多地投身于社会活动,展现出深切的人道主义关怀。通过对比梅娘晚年自述与史料之间的出入,参照她未完成的长篇小说《小妇人》《百合花开》,可以窥见梅娘在沦陷区灰色地带创作时内心的犹疑与挣扎,以及梅娘力图超越自我的女性知识分子公共意识。

关键词:梅娘;北京沦陷区;灰色地带;自我超越;妇女杂志

基金项目:本文系北京市教委面上项目(SM201710028002);北京市社科基金一般项目(19WXB005)研究成果。

梅娘(1920-2013)是20世纪三四十年代活跃于东北、华北沦陷区文坛的知名女作家,六七十年代一度销声匿迹。九十年代随着沦陷区文学研究的兴起,梅娘回归文坛,被重新提及。新世纪之前的梅娘研究多在文学本体论层面上,其作品中的女性问题更受关注。近十年的研究逐渐转移到梅娘复出后对旧作的改写和解殖(decolonization[1])处理,推进了对于梅娘作品更深层次的审视与研究。

1942年梅娘随同丈夫柳龙光到北京定居,之前她主要生活在伪满洲国和日本,直到1945年离开北京回长春。在此期间,梅娘先后担任《妇女杂志》和《实报》编辑,为《妇女杂志》《中国文艺》等报刊供稿。这不仅让梅娘迎来了自己又一个创作高峰,而且将自身提升为具有公共知识分子意识的女作家。梅娘称在北京沦陷时期创作的自己为“锁着脚铐的文化舞女”[2],这个带着自嘲和心酸的称呼,折射出沦陷区作家普遍面临的创作困境。无论是在伪满时期,还是在北京沦陷时期,梅娘的创作更多地呈现出一种有意疏远时代政治背景的意图。在后来梅娘对关露上海沦陷时期创作的解读中,我们也可以看到当时文人创作去政治化、去殖民化的倾向。尽管姿态并不是那么积极,但这也是一种抵抗——力所能及的抵抗。正如梅娘所言:“关露为什么犹恋风流,那是对压抑的控诉:在关露的时代,纸墨之想是生命的慰藉,是生命的寻求,是生命的指向,更是诗人浪漫情怀的升华。”[3]梅娘提醒读者要从关怀生命的角度去理解关露,实际上也是梅娘借解读关露来剖白自己的创作意图。梅娘在北京沦陷区的创作,较以前的“水族系列”等中短篇小说和女性题材小说,有了明显区别。北京沦陷期的特殊历史背景和梅娘自身处于灰色地带的写作立场,形成了梅娘复杂多向度的创作心态。

一、沉默的反抗:

未完成长篇小说中的潜文本

《小妇人》《夜合花开》是梅娘在北京沦陷期间发表的两部未完成的长篇小说。与梅娘之前的作品相比,它们似乎缺乏正面积极的社会意义,但考虑到当时的历史背景便会引发更多的思考。正如张泉所说:“在一切为侵略战争服务的高压体制下,真实表现北京人的情绪与生活,会招致杀身之祸。同时,与那些歌颂日本侵略者,为大东亚共荣圈服务的汉奸文学相比,这类作品所表达的颓靡和逃避,在某种意义上说,也是一种不满和反抗的状态与形式——尽管是消极的。”[4]在这样的历史语境下重读《小妇人》与《夜合花开》,可以透视在通俗小说的外壳下,梅娘隐藏的復杂犹疑的心态与对社会文化的深切思考。

《小妇人》从1944年1月到9月在《中国文学》第1卷1至9期连载。小说中的凤凰和袁良是一对为追求婚姻自由而私奔的青年男女,作者没有讲述两人是如何冲破封建思想藩篱和家长阻挠结合在一起的,而是将重点放在“出走之后”的叙述上,揭示了女性在婚姻中的尴尬处境。梅娘说:“我是背负着鲁迅笔下的子君的灵魂离家的。”[5]228《小妇人》延续了梅娘的女性主义叙事,同时继承了鲁迅式的反思。凤凰和袁良面临着子君和涓生相似的困境:二人私奔,满怀希望地开始新的生活,但爱情却在婚后的柴米油盐中消磨殆尽。作为小学教员的袁良,出轨校长夫人婉莹,陷入激情与内疚相伴的泥潭之中。这使凤凰日渐憔悴,痛苦不堪。

然而,若将《小妇人》放置到当时的时代背景中考虑,就会发现小说在女性主义叙事的表层下,呈现出梅娘更深层的、难以言喻的文化思考。苏珊·S.兰瑟认为,叙事技巧不仅是意识形态的产物,同时也是意识形态本身,“叙述声音让位于‘社会地位和文学实践’的交界处,体现了社会、经济和文学的存在状况”[6]4。梅娘虽然有意地规避政治立场,在作品中极力呈现“去政治化”的趋势,专注于爱情、母爱、思乡等普世性话题,但是如果将《小妇人》放置到沦陷时期的北京来考察,就可以看出叙述中蕴含的多重含义。“异国篇”开头便写到日本的晚霞,“开了屋门,恰巧瞧见淡红的晚霞变深又变紫,公寓里的婆婆在喂鸡,美丽的白鸡鹤一样高傲地站在笼子里,啄食着洒在地上的谷粒。紫色的明亮的晚霞的光彩,停留在鸡的翎毛尖上”[7]367。原本绚丽的晚霞和喂鸡的婆婆,构成了一幅美丽静谧的画面,但“鹤一样高傲地站在笼子里”的白鸡却蕴含着作者难以言传的情绪,可以将之解读成一种忌妒或者反讽。美国学者耿德华在评论梅娘的《蟹》时,称日方宣传人员“总是把朝阳作为他们国家的象征,而梅娘却选择落日来象征希望。因此,如果此举不是实际上抑制日本人的宣传主题和信条的话,至少是一种明显的冷淡或不敏感”[8]。远赴日本的袁良,虽然感受到当地人的热情与友善,但抑制不住自己的乡愁,体会到了另一种难耐的苦闷。表面上,袁良的孤独是因思念妻子凤凰与情人婉莹所致,但更深层的是袁良内心挥之不去的“郁达夫式的苦闷”。他渴望遇见同种族、说着同样语言的人,无端地觉得日本女孩谦逊的微笑是在嘲笑他。这种孤独和自卑,带着郁达夫《沉沦》中主人公病态的影子。

同时,《小妇人》中的街景描写带有1940年代东亚城市后殖民混杂性的特点。混杂性(hybridization)是霍米·巴巴提出的后殖民批评中的一个重要术语,其含义不仅包括都市中不同族群共居混杂的物理空间,而且侧重于异质文化的碰撞融合所形成的文化混杂化[9]。袁良在东京银座的夜市闲逛,“忽然感受到很多诧异的眼光,他们看穿了这是一个来自远方的异国人吗?半年之前,‘满洲国’的皇帝来访过这东亚的最繁华的都市。宣传很久的日满亲善表面化起来。现在这都市里到处都装饰着大陆的色彩。百货店的窗饰绘着大陆的秋天,广告画上画着饱满的金黄的大豆,咖啡店里挂着李香兰的放大照片,播音机在唱着‘何日君再来’”[7]373。《何日君再来》是1937年周璇为中国电影《三星伴月》唱的插曲,而袁良听到的正是1939年经日本歌手李香兰翻唱并录制该曲的日本版唱片。银座是东京最繁华的商业街、百货店橱窗和广告中的“满洲”插图、咖啡店传出的日文版的上海流行歌曲,莫不体现出东京都市文化混杂性的特点,构成了袁良眼中既熟悉又陌生的街景。然而这些发生在东京街头巷尾的变化,却被作者归结为由于“满洲国”皇帝到访导致“宣传很久的日满亲善表面化起来”。揶揄甚至是略带嘲讽的叙述口吻,可谓殖民话语中的不和谐音,也是霍米·巴巴重视的隐含在殖民矛盾中颠覆性的话语实践,体现出梅娘对于日本宣传信条有意无意的疏离,实际上蕴含着“反抗”的意义。因为表面上的“大陆色彩”,无法掩盖日本与“伪满洲国”之间的关系,也无法掩盖中国人民被欺凌、被奴役的事实,所以日本人民愈是和善欢乐,包括袁良在内的中国人民,愈是哀愁、孤独、彷徨,且隐含着难以言喻的屈辱感。袁良为躲避自己的感情纠纷,从满洲来到日本,并希望妻子凤凰也能来日本。但从现存篇目来看,凤凰带着孩子依然留守在东北,虽然条件艰苦,却不卑不亢地承受着生活的种种磨难。结合题名《小妇人》来看,梅娘将凤凰作为主角,肯定凤凰这样如地母般默默承受苦难的女性。结合社会背景以及袁良与凤凰的境遇来看,凤凰留在故国独自抚养孩子,梅娘对凤凰的肯定,也是对坚守故土者的赞许。正如张泉评价《小妇人》“意在描绘在‘大东亚共荣圈’内踽踽独行的知识青年的进路和出路,是东亚殖民文学场域中的一个分析殖民地民情事态/国家民族,实况/隐喻的绝佳文本”[10]。小说在袁良与表妹莲讨论接凤凰来日本的对话中结束,可以看出两人都期盼凤凰到来,但为什么不安排夫妻团圆的小说结局?这也许是作者有意为之,不希望凤凰携幼子到日本投奔袁良,毕竟袁良在东京只是偶遇故人,并不会将家安置在异国他乡。

另一部未完成的长篇小说《夜合花开》,不仅遭到研究者的冷遇,甚至连梅娘本人也不在意它的命运。梅娘坦言,《夜合花开》不是她“真正的创作”,是当时支持《中华周报》,在没有心思创作的情况下“应付”出来的小说。梅娘按照六条公馆的授意,旨在写一篇北京上层的软故事。“《夜合》急就篇,一周一段,写的很苦,甚么能说,什么不能说,我戴着腿铐的舞步开始旋转。我只牢记着张守谦的建议,绝对不在文章里塞进不健康的东西,守护着中华儿女的良知。”[11]但实际上,从这篇不是出自作者本心的作品中,我们依然能窥得作者构思这部小说的大体意向。

(一)在这个“上层软故事”中,描写平民社会生活的文本——黛琳一家,占了近乎一半的篇幅,与文本中的上层社会——以黛黛、日新为主的富裕生活,形成分庭抗礼式的对峙。这似乎背离了六条公馆的授意,但正是通过对平民阶层人物的书写,反映出梅娘的人道主义关怀。小说中的黛黛与黛琳是出生于小康之家的姊妹,家中遭遇变故后,黛黛嫁给商会会长的儿子王日新,过起纸醉金迷的富裕生活,但她心中依然有理想火苗,觉得在夫家的生活如行尸走肉。她羡慕妹妹黛琳,想多帮助娘家,却心有余而力不足。黛琳在读书的同时还需照顾病弱的父母,但她心中充满理想,拥有着热烈纯洁的友情和爱情。她看不惯姐姐依附丈夫的少奶奶生活,渴望通过女性个人奋斗独立生活。小说中通过书写底层平民生活,不仅表现出梅娘同情平民和大众的疾苦,而且通过黛琳这一角色,梅娘也探索了女性解放自身的出路——读书改变命运。小说中黛黛教女伶玲珠读书的情节,是作者对“女性读书”道路的再次肯定。

(二)《夜合花开》中的反派形象比梅娘以往的小说相对柔和化了,不再激愤地批判现实,代之以一种相对温和、淡然的态度来书写反派人物。作为上流社会纨绔子弟的日新,与黛黛结婚后,花高价捧戏子,对黛黛、黛琳姊妹的理想主义不屑一顾。黛黛的旧相识韩青云,策划了一场针对黛黛和玲珠的骗局,借以敲诈日新。但相较于梅娘以往作品中的反面人物,如《蟹》中的三叔、王福,《蚌》中患花柳病的朱少爷等,梅娘在《夜合花开》中塑造的反派人物形象更加立体,如设置了日新给妻子剥板栗的情节,让纨绔子弟日新也流露出了温存的一面。对于韩青云的敲诈勒索,作者充分描述其矛盾心理,仿佛在为其行为做合理解释。黛黛的公爹,即在外花天酒地的商会长,对黛黛也流露出慈祥仁爱的一面。为何梅娘在《夜合花开》中要柔化反派人物?推测起来,一是归因于作者写作技巧的日渐成熟,二是作者矛盾心态的折射。在日本的殖民统治下,《夜合花开》并非梅娘发自本心的创作,她想坚守中国人的良知,不想过多地表现国人糟糕的一面,故而减弱了批判力度。在中日矛盾的对立中,显然,作者坚定地站在中国民众的立场上,将原本应该批判的反派人物柔和化了,不能不说这是作者在特定情景下自身心态的反映。

虽然大部分学者认为《小妇人》《夜合花开》有滑向通俗小说的趋势,加之是未完成的残篇,故少有对其加以重视,但两部残作都给读者提供一定的想象空间和丰富的“潜文本”。此时的梅娘,逐渐摆脱先前非白即黑、善恶对立的二元写作模式,在通俗小说的外壳下,包裹着梅娘不便言明的复杂心态与对殖民当局的消极反抗。

二、深邃的思考:

短篇小说题材的扩展

梅娘在北京时期的短篇小说创作中,既有延续女性视角、关注女性生存、控诉男性对女性戕害的作品,如《雨夜》《动手术之前》《小广告里的故事》;又有新的创作题材,从男性视角出发的批判现实主义小说。梅娘不再局限于自身经历,自传色彩减弱,这体现出梅娘创作技艺的进步,也彰显其人道主义精神与深切的社会关怀。

梅娘在三篇犀利的短篇小说《黄昏之献》《春到人间》《阳春小曲》中,一改以往创作中激愤的情绪,不再使用控诉的口吻,而是以男性为主人公,以冷静克制的笔法描绘主人公猥琐阴暗的心理,眼光毒辣,颇具黑色幽默感。

《黄昏之獻》描绘了一个猥琐下作的伪知识分子——李黎明看到一则富孀征婚广告后的心理反应和应征过程。作者详细刻画了李先生的心理活动,李先生在镜前审视自己的脸:“五官生得很是地方,眼睛尤其黑大,想当年的太太就是为这一双黑又大的眼睛赢得,今天又要藉它去捕获新鲜的情人的时候,不禁对眼睛又加了一份爱怜。”[7]212李先生打扮之余,精心准备好礼物,他找出当年为追求太太做了七昼夜的诗,用带着香气的紫色丝带包好。作者用漫画式的笔法,勾勒出一个酸腐、自恋的伪知识分子形象。接着,李先生由起初的狂喜,转到“上当”后的恼羞成怒,揭示了他轻浮虚荣的本性。

《春到人间》也是一篇讽刺小说,小陈与两个纨绔子弟,借着办话剧社招聘女演员之名,实则企图诱骗年轻漂亮的女孩供自己消遣,三个男人自以为得逞,最后反倒落入风尘女子申若兰及其姐妹小玫的“圈套”中。

《黄昏之献》和《春到人间》题材相似,虽都将男性作为故事的主角,但都褒扬了女性的智慧善良,如富家小姐对贫苦妇人的同情、申若兰和小玫的姐妹情谊,凸显主人公的愚蠢和卑劣,使他们处于尴尬、被愚弄的地位。在两篇小说中,作者不仅揭露了社会中部分男性虚伪、黑暗的一面,而且有意扭转了男人与女人之间的强弱关系。男性与女性不再是猎手与猎物、玩弄和被玩弄的关系,李黎明和三个纨绔子弟,都坠入富家小姐和风尘姐妹准备的“陷阱”。小说承袭了梅娘对女性关怀的立场,也揭露了社会中黑暗荒唐的一面,讽刺了道德败坏的人与事,更像是梅娘人道主义创作中的另一个向度。

《阳春小曲》同样是一幅漫画式的人物速写,细腻地描摹了小理发馆中的掌柜和徒弟对于权贵的谄媚姿态以及对年轻小姐抱有的可笑幻想。掌柜在面对高贵小姐光临时奴颜婢膝,丑态尽露:这个只知道“顺着规矩走”、迷信“谨慎生财”的老实人,招待小姐时,他的呼吸“为空气稀有的震动所窘塞”,忘记了“怎样去转动他的舌头”,用“从没用过的厉害的声调”叫自己的大徒弟,兴奋地告诉徒弟来了位“天仙样的女客”。这一系列神态和动作描写,活灵活现地刻画出一个唯唯诺诺的“奴才”形象。而这位大徒弟,神思立马被这位“天仙样的女客牵惹了去”[7]225-226,擦嘴唇、喷香水、漱口,一边招待着这位女客,一边沉浸在对肉欲和金钱的意淫中。在洗头时,他不小心将一点肥皂蹭到了小姐脸上,便“无端的恨起掌柜的来”,因为这是掌柜买的“不太好起泡沫”的香皂。在小姐婉拒了他烫头的建议后,随着大徒弟将小姐的头发一点点吹干,他“一点一点的觉到了空虚”[7]229。当大徒弟不小心将小姐的纱布吹落在地,他和掌柜的遭到小姐家门岗的训斥后,大徒弟甜蜜的梦破灭了,掌柜的战战兢兢地说:“您帮忙……帮忙!”[7]230滑稽谄媚的形象跃然纸上。值得注意的是,《阳春小曲》不单嘲讽了掌柜及徒弟在面对年轻漂亮女性产生的荒唐无耻的念头,而且通过掌柜与大徒弟的卑躬屈膝、门岗与娘姨“狗仗人势”的蛮横,揭示出一种侵入骨髓的奴性。早在日本读书时,梅娘便在神田的内山书店阅读以鲁迅为主的新文学书籍[12]。《阳春小曲》继承了鲁迅批判国民性的写作传统,在犀利冷峻的笔法下,折射出知识分子深沉的忧思。

小说《行路难》讲述一个女子走夜路回家,同时遇到穷汉和醉鬼,陷入进退两难境地的故事。小说采用第一人称叙事,“我”先遇到疯狗,穷汉替“我”解了围,“我”却遭到穷汉的尾随,慌乱中“我”又遇到醉鬼,他将“我”当成马路天使。为了摆脱困境,“我”想出高价让人力车夫带我离开,然而此举却激怒穷汉。穷汉斥责“我”这个“文明人”并抢走了“我”的钱包。从穷汉留下的食物和字条,“我”得知,他是一个落魄的小学教员,今夜准备寻短见。最后,“我”将穷汉的食物留给人力车夫。小说延续了梅娘一贯的人道主义主张,对底层人民充满深切的同情。小说标题“行路难”有着多重象征寓意,第一重含义是女性生存的艰难,借一次年轻女性单身行夜路的经历,反映出女性需要承受的恶意。第二重含义是底层人民生存的艰难,透过穷汉可怖的外貌和愤怒的言行,突出穷人的悲苦与无奈。第三层含义是沦陷区人民生存的艰难,将《行路难》放置在北京沦陷区的背景下审视,可以解读为包括作者在内的沦陷区民众处于弱势的地位,在殖民压力下,置身黑暗险恶之中。无论从何种角度解读,都体现出梅娘拥抱社会现实的人道主义情怀。

从以上几个短篇可以看到,梅娘不仅扩展了题材和创作视角,而且文笔更加犀利,批判性更强,文本的内涵也更趋于丰富立体,反映了梅娘在北京沦陷时期创作上的自我超越。

三、身处灰色地带:

以《妇女杂志》为阵地的创作与社会活动

梅娘来到北京后,担任日本武德报社旗下《妇女杂志》的顾问,数月后因孕辞职,但依旧为《妇女杂志》供稿。《妇女杂志》是一份综合性刊物,与北京沦陷区的社会现实紧密相连,“身处于一个物质与精神都受到日寇严酷钳制的环境中,《妇女杂志》一方面不得不在敌人的淫威下委曲求存,另一方面又努力保持自我的相对独立,尤其是文学的立场,呈现出了极其复杂的内涵”[13]。梅娘后来的回忆也佐证了这一点:“在日本人的统治下,我们也不敢写抗日的东西,但一个基本的意识是明确的:不能给日本人做走狗。所以日本方面给我发奖,我就不去领。”[5]228但事实上,梅娘晚年的自述和当时的事实存在一定出入,这些出入体现出当事人情感与历史认知之间的裂隙。

这一时期的梅娘开始走出书斋,投身社会,撰写了许多纪实类的报道文章。梅娘在《妇女杂志》发表了包括新闻报道、名人访谈、女校介绍等文章。《孤女乐园仁慈堂巡礼》一文介绍仁慈堂建立的背景、支出情况、孤女的生活日常等,展示了孤女们在匮乏的状况中温情的生活细节,包括大孩子照顾小孩子,女孩们做的活计以及孩子们念圣经等。文章配有一张梅娘与女孩们的合影,下面还有一行富有诗意的文字“我被围在中间,宛如听到春之鸟鸣一样”[14]。考虑到仁慈堂里孤女众多,物质条件极端匮乏,梅娘通过《妇女杂志》代仁慈堂向广大读者募捐,如破旧衣服、破布碎线等,“我愿意尽我们的微力只要针对贵院有益的事我们都可以去作”。报道显示出梅娘试图深入底层,承担起作为一个有社会责任感的知识分子的责任。“大学女生在古城”系列文章算得上梅娘为北大医学院、北大文学院和师大女院写的“招生广告”,三篇文章以热情洋溢的口吻介绍了学院的环境、课程、录取状况等,勾勒出战争年代安宁祥和的象牙塔。梅娘用轻松幽默的语言给踌躇不定的女学生介绍学院,比如在“北大文学院”篇中,她告诉读者,学生和先生之间很平等,“如果不想上这一点钟课或是不喜欢讲授的先生,可以偷堂”[15]。在这三篇文章中,梅娘也表现出先进的“女权思想”,如在“北大医学院”篇中,她赞叹女医学生:“女医生的缜密温柔的心情能给予病人的同情与慰藉,一定会凌驾男医生的吧。”[16]又如,对化学院的女生寄予厚望,“做社会上还太少见的女子技师,做得比男技师还优秀还令人满意”[17]。此后,一位汉口女子寄来信函咨询投考北京女子大学事宜,梅娘在第12期杂志中予以回复,详细解答了投稿人的问题。这也让梅娘担任了“人生导师”的角色。此外,在供职于《妇女杂志》期间,梅娘拜访了外交部长褚民谊先生、教育家張忠娴女士、徐凌影女士。在《张忠娴女士访问记》中,梅娘以采访者的身份,对选择不婚、凭一己之力创办学校、将爱寄托在孩子身上的张忠娴校长致以敬意,这既与梅娘一贯提倡的博爱主张对应,又体现出《妇女杂志》对于女性事业的关注。梅娘不仅是创作儿女情长、家族纷争故事的作家,而且“借助《妇女杂志》这个平台,为女性教育事业、女性发展事业,频频出入公共视野,将自身提升成了古城北京妇女事业奔走者和公共知识分子”[18]62。这一时期的梅娘,投身社会工作,关注底层民众,尽力为社会做出自己的贡献。

另一方面,虽然梅娘在沦陷区以记者身份积极参与社会活动发挥个人价值,但其笔下难免有迎合当局的一面,例如梅娘在文中就有附和大东亚共荣等话语。这些迎合之举,不仅反映出梅娘本人犹疑的心态,也体现出身处灰色地带的知识分子的两面性。

梅娘后来的回忆和当时的史料记载有一定出入,这些不一致体现出历史的复杂性,以及建国后知识分子艰难的思想改造过程。根据梅娘后来的回忆,她否认自己接受日本给她颁发的奖项——大东亚文学赏。但事实上,梅娘出席了1944年在南京召开的第三次大东亚文学者大会,接受了大东亚文学赏副赏。梅娘还将2500元的大东亚文学赏奖金提交给《中华周报》(北京)成立“梅娘氏基金”,用于奖励短篇小说创作[19]。除此之外,梅娘发表在《妇女杂志》上的文章中,也有附和大东亚共荣圈之处。在《大东亚博览会》一文中,梅娘称大东亚博览会为“和平之花的博览会”。“南洋的丰富出产,在那些丰富的出产上建设我们的共荣圈,使它更加坚固而繁荣。”[20]在《大学女生在古城:(三)师大女院》中,梅娘鼓励学生勤俭节约,这样“才能做狂澜中的砥柱,为大东亚造福”[18]63。如果说前者表明梅娘在当时并没有对日本殖民统治采取完全抵抗的态度,那么后者则更像从众的应和。

究其原因,一方面,或许是由于作者本人记忆的偏差,但更重要的是梅娘经历了诸多政治运动的风波,被打成“汉奸文人”之后,已经很难再去坦然回望与日本相关的历史。从她晚年大刀阔斧地修改早年的作品,如对《蟹》《侨民》《傍晚的喜剧》等进行提纯了的、去殖民化的过滤,足见建国后知识分子自我改造“脱胎换骨”之艰难,以及政治运动遗留的精神创伤。另一方面,梅娘在北京定居时已是1942年,距离“七七事变”已经过去将近五个年头,北京的环境较之抗战爆发初期已经相对稳定平和。梳理梅娘的生平,很难讲日本侵略对她造成了直接的、刻骨的伤害。尽管梅娘是一个具有爱国主义情怀的作家,但由于其留学日本,回北京后也与一些对中国亲善的日本人,如龟谷利一,有各种交往,处于这样一个恩怨相叠的灰色地带的梅娘,偶有为日伪政府所做的附和之章,也贴近史实。同时,类比周作人的“附逆”,梅娘的“迎合”之作似乎也可称为“生存之举”。周作人自称55岁后成为“僧腊”,“僧腊”经常出现在明清之际的遗民语境中。“明清遗民之出家,不过是‘借僧活命’而已。套用遗民话语,周作人的出山,亦不过是‘借官活命’而已”[21]。尽管当时梅娘与周作人年龄、地位相差悬殊,不好将二者进行比较或归类,但在“借官活命”或“借文活命”的境遇上,周作人与梅娘多少有些相似。

梅娘在北京沦陷区灰色地带的写作和社会活动,折射出处于沦陷区知识分子复杂游移的心态和举步维艰的生存境遇。

四、结语

考察梅娘北京沦陷时期的创作和社会活动,我们可以看出,尽管梅娘在北京沦陷区表现出立场与心态上的犹疑,但在民族身份认同上她是无比坚定的。梅娘晚年没有投靠居住在美国的女儿,而是选择留居在北京西郊一套并不宽敞的公寓里。她声称:“我权衡者再,却怎么也不想离开这片我血泪浸染的沃土;我认定,只有在这片热土上,我才能体现作为中华女性的价值。”[22]正如有研究者指出:“梅娘在文学生涯中也难免有应时之言、应时之作,显露出动摇与倾斜的面向,然而她的小说主体,还是表现了坚持与反抗,尤其是定居北京以前的作品。在日本殖民的严酷统治下,这是很不容易的。”[23]梅娘将目光投向了女性、底层,给予社会中的个体深切的关怀。同时,在梅娘个人虚构的作品中,她也尽力背负着中华民族的良知,即使在“应付”寫作的小说中,依然坚守着民族自尊心,不愿将中国人的形象丑化,体现了梅娘性格中的不屈及鲜明的民族意识。梅娘是一位当之无愧的女性主义作家,同时她的创作和实践活动也使她超越了性别局限,成为一个具有人道主义情怀和社会担当的公众知识分子。

迄今为止,梅娘的作品仍没有被充分挖掘、整理和研究,其中的文学价值和史料价值依然需要我们去努力还原与重现——向大众呈现一个不该被遗忘的女作家。这既是对历史的尊重,也是对当下的警示与再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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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赵月华.历史重建中的迷失——沦陷区作家梅娘研究[D].北京:清华大学,2004.

作者简介:

黄华,博士,首都师范大学文学院副教授。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文艺理论。

郑筠弋,首都师范大学文学院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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