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像摊在青瓷碗底的蛋黄,漾开一汪金黄。山路难行,宝庆鬓角见了汗,抬眼便瞧见了那株古桑树,天燥风静,枝叶如盖。
瞧见桑树,永昌丝织行也就到了。
老掌柜搓手立在树下,宝庆加快脚步。见了宝庆,老掌柜并不多话,招招手,“到里屋来。”丝织行往常这时最为忙碌,掌柜的独生女阿锦一定像指挥千军万马一样,安排雇工进行缫丝、织造和染整,每道工序都一丝不苟。
宝庆进院,没见到阿锦。
“去了个把月了吧?”
“师傅,嫁接的桑树很成功,叶质肥美,今年丝茧定能有个好收成。”
忽然前院一阵喧哗,老掌柜眉头紧蹙,“又来了!”宝庆不及细问,忙随老掌柜到前院。院里聚了一群人,一个身材瘦长的洋人叉腰站立,头发乱蓬蓬的像枯草。宝庆认得此人,是做丝织贸易的马克。
“掌柜的,证据在这儿了。”马克指向一黑脸汉子,这人蹲在地上,赤裸的上身满是红疹,看得人头皮发麻,脚边有一件崭新的丝绸小褂。
老掌柜颇无奈,“这么多年也没出过这样的事啊。”
“穿了你们永昌的料子就成这样了,我看永昌的牌子该摘了!”
宝庆听出了端倪,忙上前,“要说丝绸质量,我们永昌说第二,没人敢说第一,事情要弄清楚。”马克还未表态,蹲在地上的黑脸汉子突然起身,随手抄起铁榔头砸向了门口的牌匾,牌匾应声落地。老掌柜只觉眼前一黑,宝庆赶紧扶住了老掌柜。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宝庆转身厉声道,“做人留后路,仅凭一面之词就砸牌匾,永昌也不是好欺负的,我会查个水落石出。”
阿锦不知何时来到宝庆身后,满脸憔悴。宝庆心下一疼,出了这么大的事,阿錦一定忙着查检工序去了。
马克见宝庆发了狠,也不敢直接把事闹大,“三天,给你们三天时间,如果还没交代,等着关门吧!”
众人散去,丝织行里空旷起来,那件丝绸小褂仍孤零零地摊在地上。
掌柜幽幽地说,“半月前,马克说我们的货有问题,不再进咱家的货了。”
宝庆若有所思,“师傅,这段时间咱们和马克有过节?”
老掌柜有些不愤,“我们辛苦推广桑树嫁接法,把丝织质量提升了,马克不仅不涨价反而拼命压价,作为商会会长怎能坐视不理,况且,我们身后有那么多养蚕的乡亲,”老掌柜有些激动,“我在桑树下起过誓,永昌的产品对得起良心!”宝庆和阿锦好一阵儿劝慰,老掌柜才逐渐平复下来。
三天里,永昌丝织行静悄悄的,没人知道宝庆去哪儿了。
三天后的丝织行挤满了人,马克带着一行人来了,宝庆穿着丝绸小褂立在对面。永昌出了这么大的事,周围村民也自发过来声援。
马克话语冰冷,“要么永昌关门,要么掌柜让出会长的位置。”
宝庆面带微笑,“你说的没错,丝绸确有问题。”
众人哗然,这不是胳膊肘往外拐嘛。
阿锦的脸涨得像夕阳涂抹的晚霞,老掌柜瞪眼不说话。
马克哈哈大笑,“认账了?”
宝庆脱下丝绸小褂,脊背密布着红疹子,阳光下颇为扎眼,阿锦惊得尖叫起来。宝庆依旧平和,不知何时,手里多了两只蚕,他把蚕轻放在丝绸小褂上。两只蚕不一会儿就僵直不动了。人群又是一阵喧哗,马克脸上泛起了铁青。
宝庆转身对着一个矮个儿青年说,“买药粉的是哪个?”矮个儿青年目光炯炯,环视马克身边,“他!”马克身旁的胖大个儿一激灵,想跑。人群里突然闪过一个高大身影,众人还没看清怎么回事,胖大个儿已经被此人压在了身下。
众人惊呼:捕快丁三!
月影筛过满树的桑叶,洒一地碎银。阿锦正往宝庆背上涂药膏,“这么不爱惜身体。”宝庆只是歪头傻笑,“你真好看。”
阿锦轻声说,“你怎么发现丝绸被涂药了?”“也巧,他们上次走时小褂落下了,我无意中看到几只小虫死在上面,当晚去城里找同仁堂的小武,他怀疑是洒了药粉,我拿自己试验,果然这种药粉能引发皮肤起疹。平时很少人买这种药粉,小武记得前段时间的确有人到店里买过。”
阿锦微笑说,“丁三也是你请来的吧,”忽然,阿锦两腮泛红,“父亲说,今年丝收好就给我们操办。”
宝庆把阿锦揽在怀里。晚风吹得桑叶沙沙作响,阿锦望着桑树若有所思,“桑树真好,别人赞它、怨它,它都不恼,把最好的东西给人,人能像桑树就好了。”
“师傅不是常说,桑道即人道,万物向善才能共生共荣。”
宝庆手臂突然一阵刺痛,“你还管父亲叫师傅?”
月光下,阿锦佯装愠怒的脸分外好看。
(王小东,长春市作家协会会员。在《青年文摘》《天池小小说》《海燕》《小说月刊》等发表作品多篇。)
编辑:耿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