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露锋
“云从钟山起,却入钟山去。借问山中人,云今在何处?云从无心来,还向无心去。无心无处寻,莫觅无心处。”
这首充盈着佛教空无思想的诗,作者并不是哪位高僧,而是北宋改革家王安石。这也并不是他偶尔为之,而只是其众多禅诗之一。从改革家到佛禅诗人,从王安石身上,似乎可以窥见古代改革派和历次改革的宿命。
为了扭转北宋积贫积弱的局势,王安石以惊人的胆识和意志,发动了自商鞅变法以来最大规模的一次改革。“天变不足惧,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是他的改革宣言,也是他的精神信仰。这时的王安石,是何等的雄健豪迈。
改革必然打破传统,调整利益格局。王安石的改革,触犯了保守派的利益,引发强烈抵触。两宫太后、皇亲国戚和保守派士大夫结合起来,共同反对变法。王安石在熙宁七年(1074年)第一次罢相,复相后得不到更多支持,于熙宁九年第二次辞去宰相职务,从此闲居江宁,隐于钟山。
元丰七年(1084年)春季的一场重病,使王安石更加消沉,对于几年以来所经营的半山园和附近的几百亩田产,觉得全是累赘。他把半山园改做报宁禅寺,并把在上元县境所购置的田地一律割归钟山的太平兴国寺所有。王安石一家,只租住在秦淮河畔一个小小的独院。
王安石变法,历来有争议,褒贬不一。的确,变法过程中存在许多弊端和不足,由于用人不当,急于求成,出现了新法扰民损民的现象,与王安石变法的初衷“去重敛、宽农民、国用可足、民财不匮”大相径庭,而且造就了一批政治投机分子。但是,任何改革都不可能是完美的,总是利弊并存,瑕瑜互见。衡量改革的关键,是看社会主流和历史大势。实际上,新法的一些措施已经取得良好效果,得到社会认可。比如“青苗法”“免役法”“方田均税法”等,让国家财政收入得到高速增长,有效减轻了农民负担;“将兵法”让大宋军队战斗力得到大幅提高,在和西夏的战争中取得重大胜利。
但是,保守派司马光上台执政后,却把新法比之为毒药,不择优劣全部废除,同时还对变法派进行无差别打击。
王安石听说司马光拜相,心情变得忧惧,常常繞床终夜,不能成眠。当他闻悉废罢“市易”“方田均税”和“保甲”诸法时,尚能强作镇定。及知“免役法”也要废罢,恢复以前的“差役法”时,王安石再也禁持不住,愕然失声道:“亦罢至此乎?”王安石不解,“免役法”是真正的利民之法,为何也要废除呢?
事实上,司马光对新法的看法过于偏激,有的纯粹是为反对而反对,把新旧党争,沦为意气及权位之争,不再着重于国政民生。
不只是司马光和北宋朝廷如此,古代历次改革都没有走出权斗的阴影,改革派大都下场不好。前有商鞅被车裂、吴起被箭穿,后有张居正身后被抄家。古代专制体制中,理念之争的实质,是权力之争、利益之争。
“免役法”的废罢和“差役法”的复行,是元祐元年(1086年)春季之事,其时王安石已在病中。继此之后,从开封传来的种种消息,使他更加忧心如焚,病情日益加重。
从55岁罢相到66岁去世这11年间,王安石常与高僧相伴,读经参禅。这个时期的诗作,摆脱了早中期的功利和进取,而呈现出空灵和虚无。从闹哄哄的官场,退到平静的山林,王安石看到世界是空蒙蒙的一片。正如前面那首诗所写:心中是空旷的,从哪里来,还到哪里去,无心寻找任何东西,这里本来就无什么可寻找。
王安石不是一个普通诗人,而是有政治抱负的改革家。与其他从官场败退下来遁入空门的失意文人不同,王安石这种淡漠的心境,除了看破官场名利的超脱,更多是对改革理想的幻灭。